任勤勤本来也不想去应酬客人,对惠姨的安排再满意不过。她回屋换上了沈家员工统一的白衣,去了大屋后厨。

腿子也察觉到今日气氛不同,不傻玩了,老实在一旁蹲着。直到见到救命恩人来了,小狗这才摇着尾巴跑过来撒欢。

“今天不能闹。”任勤勤严肃地说,“你要乖一点,我给你开个牛肉罐头。”

腿子的伤已好了个八成,只是被兽医剃光了毛,一身肥肉再无遮挡。不过它天生黑白毛,倒是同沈家此刻的情形很相衬。

它拿脑袋拱了拱任勤勤的手,继续乖乖地蹲门口。

乌金已开始西沉,第一批上门吊唁的客人就快来了。

沈含章这样级别的人物逝世,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追悼会和葬礼将是上流社会的一场年度社交盛会。不仅沈家亲友,各界名流雄豪都会赶来,云集一堂。

到葬礼结束前,宜园的人流量都会相当大。流水席和点心会有承包商定时送过来,可自家也要做一些准备着。

林姐已把厨房里的烤箱全部用上,第一批点心就快出炉了。食物的甜香弥漫整个大厨房,闻着令人心情轻松了些。

任勤勤年纪不大,做事倒是相当利索。

她把袖子一卷,随着师傅的指挥敲蛋和面,料理机用起来也很上手。切葱的时候,一手雪亮的菜刀,唰唰唰地不带停顿,切出来的葱花又细又均匀。

“你这一看就是练过的。”林姐赞叹。

任勤勤腼腆道:“我爸以前值班不方便回家,我都自己做饭。”

穷人家的孩子果真早当家。林姐好一番感叹。

沈家有白事,左右邻家都有所表示,派了些佣人过来帮忙。

下厨里人多口杂,任勤勤在一旁听了一耳朵沈家的八卦,这才对沈家的现状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

沈家祖上籍贯山东,有一位老太爷清末随船下了南洋。因聪明能干被船主看上,招做了女婿,从此在异乡扎了根。

沈家最初只有一艘小破船,经过祖孙五代的经营,在沈含章父辈时,曾做到了一方船王。而后受经济危机打击,规模缩小,可依旧是称霸一方的海运世家。

等沈含章接手家业后,全球海运行业已现颓败之势。沈家开始涉足房地产和服装业等好几个产业,集团公司在沈含章手中日渐壮大。

沈含章的母亲就是C城人,早年自大陆远嫁到沈家,去世后落叶归根,葬回了家乡。

沈含章受母亲影响,对内地的故土情十分深厚,不仅把生意做了回来,还在内地娶妻生子。

蒋家也是海归党,生意不如沈家大,但是祖上清贵,族中多学者文人,所以颇有些孤傲之气。

沈家巨贾一方,可沈蒋当年联姻,都说蒋宜是下嫁呢。

沈含章爱妻子,无奈妻子不爱他。

沈家有一颗亲中的红心,蒋家却很亲美。两口子志不同道不合,日子过得磕磕巴巴。蒋宜女士生下沈铎后不久就同沈含章离了婚,转头带着长女嫁了个美国房地产大亨。

沈铎的抚养权归父亲,幼时在宜园长大,中学时被送去英国念书,一年到头同母姐见不了两面。

难怪那位二郎神给外甥剃头眼都不带眨一下。难怪蒋女士对儿子那么不假辞色。

感情呀,都是相处出来的。

哪怕是亲生母子,生分久了也会成对头冤家。

暮色四合,天空呈现瑰丽的蔷薇色。

云梦湖的水气越过树林,在宜园的庭院中弥漫,似一群无家可归的幽灵。

白灯笼挂了起来,照得大屋更加惨白凄凉。

沈含章已移到了冰棺里,被白菊簇拥着,遗容十分安详。灵堂里哀乐萦绕,如泣如诉。

蒋宜站在一旁,手里握着一串白玉念珠,看着沈家姐弟给父亲磕头。

“小铎。”惠姨走过去,轻轻提醒了一声,“人来了。”

宜园的保安正将大门打开,一溜排漆黑的豪车鱼贯而入,车尾的气流卷起落叶。

第一批来吊唁的客人到了。

沈铎自父亲灵前站了起来,扣上西服纽扣。

纯黑的西装和衬衫,牙白领带,男人本就高挑的身躯被修饰得愈发利落如削。面孔冷峻,眼底泛着红。也许是因为流过泪,可看着又像杀气腾腾的血光。

“小铎,你要稳住。”蒋宜忍不住说。

“我知道。”

沈铎淡淡应了一声,带着两名下属迎了出去。

☆、第 14 章

夜幕中的宜园像是一朵洁白的莲花,在佛的注视下静静绽放。

沈铎亲自去南明山的千年古刹请来了高僧,为亡父做法事。僧人低沉模糊的念经声随着哀乐飘出了灵堂,成为了园中一道隐隐约约的背景音。

任勤勤忍不住从后厨的侧门往前院望。

沈家今夜来的人并不多,都是沈家在本地的亲友来打头阵的。明后两天到出殡时,才是高峰。搭好的白事棚暂且用不上,流水席直接摆在了大屋的餐厅里。

客人们都自豪车上下来,衣冠楚楚,言行十分安静。

偶尔有重要的客人抵达,沈铎便会亲自出来迎接。他的一身黑西装几乎融在夜色里,苍白的面孔反而更加醒目。

任勤勤有一种野生动物般的直觉,她觉得今晚气氛不大对劲。

家中有丧事,自然不会喜气洋洋的。可沈家不像是在克制着悲伤,倒像是在努力压抑着躁动。

在客人们的交头接耳和眉来眼去之中,透着一种风雨欲来的架势。

车上下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微微颤颤地拄着拐杖,风吹即扑。

沈铎快步迎过去,将老人搀扶住。

老人不知说了什么,沈铎躬身把耳朵凑过去,毕恭毕敬地听着。

能让沈铎这么老实的人,身份想必不一般。

“那是沈家的大老爷。”

说话的是林姐的儿子,暂且就叫他小林吧。小林比任勤勤大两岁,在沈家的公司里做司机,负责接送高管,日常工作之一就是听八卦。

小林唇上才蓄了点稀疏的胡须,有心在漂亮女孩面前显摆,于是在任勤勤鼓励的目光下解说了起来。

“这大老爷是沈老的大伯父,可惜一连生了四个女儿,没儿子,家业就给沈老先生的父亲继承了。沈老的父亲生了三男一女,沈老行二,最能干,就继承了家业。”

说完,又指着两个中年男人说:“那是沈老的大哥和三弟,两个刺头。”

沈老先生仪表堂堂,他兄弟却是像雨水不够而长歪了的瓜。大伯矮而胖,小叔高且瘦,两人站一块儿,就像一对“没头脑”和“不高兴”。

相由心生,任勤勤本能地不喜欢这两人。

小林又指向另外一处:“那里是蒋家人,秃头的那个老头儿就是蒋家大舅。这舅舅不帮外甥,倒和沈家叔伯联手拆台。”

“啊?”任勤勤惊讶,“这是图啥?”

外甥是自己的血亲,沈家人是妹妹的前婆家,亲疏一目了然呀。

“和生意有关。”小林压低声音,“集团下的分公司蒋家也有点股份。公司里有些老人和沈老意见不合,对公司的发展有不同的看法。沈老一走,小沈先生要是压不住,怕是要闹起来。”

任勤勤乍舌,心想这舅舅欺负外甥的传统,还真是家风渊源,一脉相传。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小林又得意道,“小沈先生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小铎哥他可是有个绰号,叫‘沈狂人’呢。他发起狂来,八匹马拉不住还被他倒拽着跑!”

小林还想再多拽两句,眼角看到林姐朝这边走来,急忙闭嘴溜了。

任勤勤隔着半个院子遥望过去,沈铎正扶着老爷子进屋,沈家叔伯和舅舅紧跟前后。有一种年轻的新头狼被一群老狼环伺的既视感。

空气中那被强压着的躁动,越发清晰起来。

“我这老骨头还苟延残喘着,你爸正当壮年却先走了。我们沈家何其不幸!”

沈家老伯祖伫立在沈含章的棺木前,由沈铎沈媛姐弟一左一右搀扶着,行完了礼。

沈铎低声说:“大阿公,爸在天有灵,知道您老为他伤怀操劳,也心里难安的。”

老人看着侄孙年轻的面孔,摇头道:“不容易,不容易。”

礼毕,又将老人扶去隔壁沙龙里休息。

沈家父子身边的心腹秘书暂且担起了孝家人的角色,在灵堂里接待客人。

王英带着肚子里的儿子为沈含章守灵,逐一向客人还礼。她往这个位置一坐,也算是过了明路,从此在沈家有了一席之地。

亲戚们早就听闻有这么一号人物,今日才得见真容。一看并不是个勾人的小妖精,而是个成熟朴质的劳动妇女,都在心里对沈含章的审美啧啧了两声。

王英垂着双眼,像一尊佛似的坐着,不为所动。

有沈含章的棺材在堂中镇着,看她再不顺眼,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

可隔壁小沙龙里,过场走完,沈家大伯做了那个不畏挨枪子儿的出头鸟。

“不妥,小铎,你这么做不大妥。”

沈铎的眼皮子轻轻地掀了一下:“大伯在说什么呢?”

“那位。”沈大伯朝门外王英的方向指了指,“她什么身份,坐那里不合适。让阿钦把她替下来吧。”

被点名的是沈大伯的长子,沈铎的大堂兄沈钦。堂侄儿为叔伯戴孝待客并无不可,沈大伯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无可反驳。

“说的是。”沈三叔帮腔,“小铎你还年轻,很多事不清楚中间的窍门,还是要听我们这些长辈的。”

“年轻”两个字一出口,蒋宜就攥住了拳头,紧张地盯住了儿子。

沈铎倒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我看没有什么不妥的。英姐肚子里揣着的是我小弟,不能因为还没出生,这孩子就不用尽孝了。钦哥要闲着没事干,倒是可以给我爸抄几卷经。”

沈家叔伯携手登场,却被侄子一次性拍了回来,神色有些不好看。

蒋家大舅笑着打圆场:“小铎,你大伯也是替你考虑。你爸爸到死都没有和她登记吧?这就是还防着她的。你现在抬举她,怕她心大了,将来拿着你弟弟和你使坏。”

“她要有这本事,干嘛不先哄着我爸和她结婚?”沈铎吊着眼角望过来,“究竟是防她拿小弟使坏,还是防着有人拿她和我使坏呀?”

蒋家大舅也被外甥糊了一脸,除了干笑再说不出多的话来。

“哎呀,你们这些年轻人。”沈家老伯祖开了口,“吵吵嚷嚷的,我都听不清大师念的经文了。”

“哎,是咱们不对,太闹腾了。”蒋宜随即朝自己大哥使了个眼色,暗示他收敛点。

父亲的葬礼,正是做儿子的作为新家主第一次出面主持大局的时刻。和他矛盾再大,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不给脸。

儿子终究是自己生的,虽然不亲,又太桀骜了些,可总是想他好的。

再说沈含章闭眼也才几个小时,物理学上的尸骨未寒。沈家叔伯俩也不是很有胆子这么早就闹起来。

试探一下,知道了沈铎的应战状态,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倒是大堂兄沈钦,莫名其妙被抓去跟着和尚抄经到半夜,有苦无处说。

到了次日,宜园才真正热闹起来。

一大早起,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除去沈家的亲朋好友,集团公司里的高管,社会各界排得上号的知名人士纷纷到场。连沈家生意场上的仇人也都来了,抹泪演出孔明哭周瑜。

白事棚里人满为患,流水席供不应求。好在客人们都教养极好,受着高温酷暑也挺有耐心的。

眼看前头人太多了,任勤勤有些坐不住,前思后想,还是趁着午饭后的空档,去灵堂上看了看王英。

今日客人太多,沈家整个秘书科和几位顶层高管都前来帮忙。沈含章的两个助理陪着王英一起给客人回礼,沈铎的手下亲信则忙着招呼来客。

王英从早忙到中午,用饭是单独开一桌。十分丰盛,但也足够冷清。

女儿的到来让王英好一阵说不出的欢喜。现在整个宜园也只有这女儿和她最贴心了。

任勤勤看母亲的模样有些心疼,劝道:“你也不用一直坐这里,累了就去隔壁房间里歇一会儿。”

有钱人家规矩多,沈铎他们就并不轻易出来接客。

有贵客来了,给沈含章鞠完躬,才会被惠姨请到小沙龙里,由沈家人招待。

“这算什么累?”王英摇头,“我当年怀着你的时候,都快生了还照样在流水线上干活儿。这里的人谁不知道你妈是个护工出身?装得再娇也成不了贵妇。”

王英可不是为了自己坐这里,而是为了肚子里的儿子。

她不算沈含章的寡妇,但儿子是沈含章的遗腹子。她得替孩子把这个孝尽到底,不给沈家人留半句说闲话的空间。

任勤勤坐了片刻,忽然发现沈家两位叔伯有点不对劲。这两人在场内十分活跃,招呼客人当仁不让,俨然以主人家自居。

任勤勤听沈大伯对一位客人说,“沈铎他毕竟年轻,公司业务都没有上手,什么都不知道。做决定上,难免乱来,您多体谅。以后这样的事,你让人直接同我接洽就是……”

就差没直接说“我侄子不顶事,我才是沈家做主的人”。

任勤勤对王英低语:“沈家的长辈怎么戏有点多呢?这不是在拆沈二的台吗?”

“昨晚就已经掐过一场了。”王英冷笑,“拿老娘做筏子,给小沈先生挑刺呢。幸好小沈先生挺住了,没给他们占便宜。”

“这也太张狂了。”任勤勤朝沈含章的遗像望了一眼,“他们兄弟都还没下葬呢,这就开始排挤侄子来了?”

“就是要赶这个点呢。”王英对沈家内部更了解,瞅着沈家叔伯的背影唾道,“没本事在董事会上把小沈先生弄下台,就只有在这种地方使阴招。头两天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客人,他们就到处招摇。蒋女士不方便管沈家的事,小沈先生也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给这两个家伙钻了不少空子。”

任勤勤看那对“没头脑”和“不高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反而平白对沈铎多了许多好感。

沈铎虽然脾气怪了些,可长得那是真赏心悦目,也就比她心爱的徐明廷小哥哥差了那么一点点。

任勤勤和沈铎只交手过两次,场面都不算愉快。但是任勤勤直觉沈铎这人虽然脾气不好,但本性是温纯厚道的。母亲和弟弟将来靠着他这株大树,能得到不错的照顾。

要是沈铎被斗倒了,不论换谁执掌沈家,王英母子都讨不了什么好。

这样一想,任勤勤又往沈铎那里添了一块砝码。

午后,又陆陆续续有客人上门。

任勤勤告别了王英返回后厨,经过后廊的时候,忽然听到沈家三叔的低呼声。

“你确定是那位要来?真的是那位?”

任勤勤灵巧地原地转了一个圈,闪躲到了一株菩提树后,耳朵竖了起来。

敞开的窗后,一名秘书正慎重道:“确定了。人已经在路上,就快到了。”

“我的老天!”沈三叔听起来十分亢奋,“他亲自赶来,这可是多大的面子!”

“要去告诉沈铎先生,让他准备一下不?”

“等等!先不用告诉他!”沈三叔呵呵轻笑了两声,“过来,你听我说,你先去……”

后面的话,任勤勤没有听到。

沈三叔吩咐完,和秘书兵分两路散了。

任勤勤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抬脚跟在了那名秘书的身后。

沈三叔揣着一个大秘密,笑容满面地走到小沙龙里。蒋宜正同一位女客交谈,看到他这表情,眉头皱得直打结。

沈三叔急忙调整了面部表情,轻咳道:“这是哪位,有点眼生?”

“我大侄女,我大哥的女儿。”蒋宜介绍,又招呼正走进来的沈铎,“小铎,你大表姐一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