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沈铎道,“觉得自己还不够精明?”

任勤勤认真地说:“我的精明太外露,那就是还不够精明。大智若愚,我显然还没修炼到那个份上。”

沈铎眉尾轻挑:“这次给你的是《石头记》,要给你一套《三国志》,还不知道你能得出什么心得体会。”

“想多啦。”任勤勤笑道,“没那个金刚钻,就不揽这个瓷器活儿。我很有自知之明的,混个出人头地就是最大的本事了。改变世界,做个巾帼女英雄什么的,对我来说就有点超纲了。”

沈铎自胸腔里发出低沉笑声,冷峻的面孔霎时变得柔软,精致的眉眼在灯光下显得颇有几分撩人。

蒋家祖上的白俄血统到了沈铎身上其实没剩多少,却都是显性基因。这男人也真是又会投胎又会长,上辈子修炼的好功夫。

任勤勤忽然好奇,问:“沈先生呢?你小时候想过将来要做什么?”

“继承家业。”沈铎张口就答。

“从小就这样?”

“如果你从学说话开始,就有人在你耳边念叨这个四字魔咒,你也会被洗脑。”沈铎似笑非笑。

“总有自己的想法吧?”任勤勤不死心,“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你就没叛逆过?总有自己想做的事吧?”

沈铎懒洋洋地斜靠在沙发里,一双长腿搁在了沙发凳上,一脸若有所思。

就在任勤勤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曾经想做一名飞行员。”

任勤勤不由得笑了:“好像挺多男生都有蓝天梦。不过确实,飞翔在蓝天之上,多自由自在呀。”

沈铎点头微微笑:“天高海阔,鸟飞鱼跃。沈家是做海运的,海见多了,便想上天看看。”

“后来呢?”

任勤勤本以为会听到年轻的继承人为了家业而放弃理想的伤感故事,没料沈铎淡淡道:“十八岁的时候,我爸送了我一架动力滑翔机做生日礼物。我考了证后,没事开着出去兜兜风……”

开飞机……兜风……

任勤勤发觉自己真是好傻好天真,居然会认为有钱人和自己一样,人生中会面临那么多不得已的取舍。要么A要么B,世事难两全。

没想有钱的好处就是压根儿不用做选择,所有东西都摆在银盘子里端上来任你挑。

儿子想做飞行员,他老子就送一架飞机。要是沈铎想做宇航员,不知道沈含章会不会送火箭?

“等真的上了天,又发觉就那么回事了。”沈铎继续补刀,“空中也有乱流,有雨云雷电,一不留神栽下来就是个机毁人亡。这人世间,从来没有永远平坦无阻的大道。”

“是,是。”真上过天的人,见识就是和咱不一样。

沈铎斜睨任勤勤:“你呢?你就快高考了吧?想念哪所大学,什么专业?”

任勤勤感慨道:“以前只想念个前途好的,工作体面些的专业,兴趣爱好对于我们这种孩子来说是奢侈品。现在托了令尊照拂,情况好转了,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将来想做什么。”

“还有一年,好好想吧。”沈铎说,“工作和事业是两回事。如果所学的专业,能成为你将来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你会觉得人生很值得。”

“哎!”任勤勤低头一笑,“我记下啦。”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在这一栋与世隔绝的城堡里,暖融融的灯光照出一段温情的时刻。

任勤勤忽然觉得沈铎和他父亲挺像的,虽然行事风格截然不同,可骨子里都有一种宽厚、正直的绅士精神。

一道低空惊雷劈过,大地颤抖,灯随之闪了两下。

“去睡吧。”沈铎打了个呵欠,眼皮又开始往下耷拉,“屋子牢固得很,不用怕。一觉起来,风雨就都过去了。”

任勤勤起身走了两步,忽而回头:“沈先生,你失去了慈父,劝你节哀未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其实我也才失去父亲不久。我身边并没有那么多人关怀和陪伴我,但是你不同。你并不孤单的。”

沈铎微微一愣,朝任勤勤望去。

少女欠身,抱着书轻快地走了。

沈铎静坐了片刻,起身下了楼,来到沈含章的牌位前。

正举香朝着沈含章的遗像拜的时候,惠姨轻轻地走了过来,托盘里放着一杯热好的牛奶。

“小铎呀……”

沈铎把香插在香炉中:“我这就去睡。你也去休息了吧。明天雨过后,你还有得忙呢。”

惠姨还是忍不住说:“那个孩子……”

沈铎摆了摆手,表示他对个未成年小丫头没意思,她不需要操心。

惠姨还是忍不住低声说:“我不是想劝阻你。相反,终于有个人能和你说说话,也是好事。”

“就她?”沈铎嗤笑,“我全程都在哄小孩儿呢。”

“能有人让你乐意哄一哄,也挺好的呀。孤单的时候,身边有人陪着,比一个人熬要好许多。”

“惠姨,”沈铎端起牛奶,“没有谁会永远陪着谁的。”

惠姨叹了一声,望着沈铎孤零零的背影没入了黑暗之中。

次日天亮后,台风已扬长而去,留下身后满地狼藉。

云梦湖涨成了一片浑浊的海,三条公路被淹了两条半,陆地交通彻底中断。宜园所在的那片私家园林区成了一座孤岛。

院子里有几株树在台风里宁折不弯,不幸遇难。又幸而都离屋子较远,并没有伤着人。

任勤勤一早起来,帮着工人们收拾残局。宜园里停了电,备用的发电机轰隆隆工作着。工人正给倒下的树收尸,用电锯把它们肢解了。

说来也有趣。院子里的树木,哪怕没有折腰的,也都被吹得东倒西歪,缺胳膊断腿的。偏偏水边那片榕树林,都被上涨的湖水淹了小半了,可一株株精神抖擞地站立着,只折断了些树枝。

难怪人们热衷于抱团取暖。

任勤勤正若有所思,忽而一阵马达声传来,就见一艘雪白的快艇冒着细雨从湖对面疾驰过来。原来是沈家在市郊的小农庄送新鲜的菜肉瓜果来了。

紧接着,头顶又是一阵轰隆隆声,狂风从天而降,吓得腿子汪汪直叫。

任勤勤抬头,就见一架银蓝色的小直升飞机飞入宜园,朝着大屋房顶缓缓降落。

任勤勤在人间活了近十八载,还头一次近距离看到直升飞机。她又吃惊又新鲜,又觉得自己果真村得紧,难怪徐明廷瞧不起自己。

“是来接沈先生的。”小赵抱着一捆树枝路过,“市区里也被淹得厉害,没法开车。沈先生工作忙,就先搭直升飞机去办事了。”

有钱人的交通工具真多样化。任勤勤再度长了见识。

之后一周多,沈铎都没有再回宜园。听惠姨的意思,他人已不在国内,正全球到处飞。新君登基后巡视领土,忙得不可开交。

等到云梦湖的水退去,被泡得发亮的柏油马路重见了天日,也到了秋季开学的时候了。

任勤勤正式穿上了杏外的制服。

雪白的短袖衬衫,及膝的格子裙,同款蝴蝶领结。少女身段高挑匀称,肌肤泛着玉似的光泽,长眉杏目精神奕奕,很是有几分英气。

王英望着打扮得青春靓丽的女儿,红了眼眶:“你都长这么大了。再过个一年,你就要去上大学了。妈妈错过了你好多时间……”

任勤勤握了握母亲的手:“我周末会回来的。你好好照顾自己。”

任勤勤依旧坐着小赵的车去杏外,心态却与两个月前截然不同了。

她已适应了搭乘豪车出行,不会再如坐针毡。她不会再诚惶诚恐地仰望这所名校,而是从容地返回校园。

机缘巧合下,她误入了这一片繁华。在最初的惶恐和迷茫过后,任勤勤终于渐渐摸索到了窍门,适应了新的生活方式。

到了杏外大门口,刚下车,任勤勤就碰到了几个熟识的女同学。

任勤勤正想打个招呼,对方却是神色骤变,直勾勾地盯着任勤勤,又打量她身后的司机和车。

任勤勤看到她们中有人立刻掏出手机发短信,一边用余光瞄她两眼,就像发现了畏罪潜逃的通缉犯。

这情况可不大妙!

☆、第 19 章

作者有话要说:大伙儿新年快乐!

从大门口到办理注册的教学楼, 再到宿舍, 任勤勤一路走下来, 凡是碰到熟人, 没有不对她侧目的。

任勤勤并没有突然变成绝世美人儿,更没有长出三头六臂来。无端被人侧目,必然不是好事。

任勤勤的宿舍还是305, 室友还是之前的那几位。

赵书雅还没来,任勤勤隐隐松了口气。可是屋里的张蔚和孙思恬也都对着任勤勤露出一副路人同款的侧目表情来。

“到底怎么了?”任勤勤放下行李,“我身边飘着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吗?”

“没有!没有!”孙思恬忙摆手,欲盖弥彰的意图太明显。

还是张蔚直爽:,“为什么不告诉她?大家一个寝室的,难道还要让她从外面听到?”

“听到什么?”任勤勤的耐心都快耗尽了。

“有关你的八卦呗。”张蔚快言快语,“前阵子还放假的时候,班级群里传出一条有关你的消息,说你假装是富家女,在学校里摆谱欺负人,又骗了徐明廷。结果徐明廷后来发现你妈原来是他家长辈的……小三……”

张蔚说到这个词的时候还是停顿了一下, 又继续道:“然后徐明廷就把你给甩了——就这样。”

任勤勤好似被人敲了一记闷棍,忍到剧痛过去了,咬牙道:“首先, 我妈不是小三。她和那位先生男未婚女未嫁的,三了谁了?”

张蔚和孙思恬面面相觑。

其实传言里用的不是“小三”这个词,而是更难听的“情妇”二字。两个女孩面皮薄,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

“我就知道是误会!”孙思恬率先笑起来, “我当时一看到消息,就知道有人在黑你。又还把徐明廷给扯上……”

“勤勤,你和徐明廷到底怎么回事?”张蔚却开门见山地问,“我也不是来找你麻烦,就是想听你说句准话。闹成这样,你至少得对燕妮有个交代吧?”

任勤勤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喜欢他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照这黑料里说的,他不仅喜欢我,还和我交往过。我呢,是不认这笔账的,就看你们愿不愿意相信了。”

烫手山芋丢了回去,张蔚和孙思恬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确实,照这个逻辑,承认了任勤勤骗了徐明廷,不就等于承认了徐明廷曾经喜欢过她么?

就算对徐明廷没有那个心思,可少女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嫉妒心,也让她们有一点不甘心让任勤勤出这个风头。

“你……真没和徐明廷偷偷交往过?”

冯燕妮站在宿舍门口,一脸惴惴不安。

她的神情里,没有气恼和怨恨,更多的是困惑和彷徨。这让任勤勤微微松了一口气。

任勤勤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

过去在D城的时候,在社区那群早早打工的同龄人中,任勤勤是清高孤傲的好学生;在学校里,她又是贫寒勤奋、又会拍老师马屁的奖学金生。两头都不讨好,无人和她深交。

冯燕妮的热情是真挚的,情商又不低。任勤勤自认不是个轻易能敞开心扉的人,但是她是真的很珍惜和冯燕妮的友情。

“我没有和他交往过。”任勤勤郑重道,“他不喜欢我,我现在也已经不喜欢他了。徐明廷只是给我过补课而已。这事我原本想告诉你的。后来家里出了事,一忙起来就忘了。你气我隐瞒了你,我能理解。这点上确实是我的错,对不起。”

冯燕妮好生怔了怔,慢慢地消化着这番话。

“原来只是补课,怎么就传成交往了?”孙思恬打破冷场,“流言这种东西,越传越夸张,根本就不能信。好啦,现在误会都说开了。我们以后也要多信任彼此,能同窗读书也是缘分。”

“就你嘴最甜。”张蔚拍了孙思恬一下,又对任勤勤她们说,“就你们俩,我早就知道会为了徐明廷那男狐狸精闹出矛盾来。他给了你们什么甜头了?是对你们俩笑了,还是发过红包了?啥好处都没有,就为了他和小姐妹翻脸,值得吗?”

冯燕妮的脸烧得通红。

“不怪燕妮误会。”任勤勤给冯燕妮递凳子,“谎言能骗到人,都是往真话里掺假话。我确实和他有来往,他也确实和沈家是亲戚。”

“我们都误会了。”孙思恬说,“不过这事儿也真是邪门,好多环节都扣在一起了。书雅也做得太过分了点。银笔那事,明明是她误会了勤勤,却倒打一耙。徐明廷估计那个时候就误会勤勤了。”

“你在说什么?”任勤勤这下真的糊涂了。

“你不知道呢。”冯燕妮随即把徐明廷还银笔,赵书雅借题发挥的事说给了任勤勤听。

“班级群里当天都传开了,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原来你什么都不知情呀!”

那几日任勤勤都在沈家白事上帮忙,哪里有时间看手机聊天玩,更不知道自己的黑料自那时起开始广为流传。

“我朋友给我发了一张聊天截图,书雅那朋友在别的群里造谣,说是勤勤故意把笔落在徐明廷那里,为了勾搭他的。”张蔚青着脸说。

“这都什么宫心计呀?”任勤勤啼笑皆非,“我要真有这么多心眼儿,早就把徐明廷给拿下了,还用得着现在被群嘲吗?”

“真搞不懂书雅怎么就偏偏看你不顺眼?”孙思恬发愁,“她散布这些谣言,真的挺不道德的……”

任勤勤愣了一下,说:“其实,我觉得也……”

“未必”两个字还没出口,只听砰地一声,门板撞在衣柜上,又反弹了回来。

赵书雅一手抵住门,满脸盛怒,周身卷着一圈杀气,目光朝着寝室里的几个女生发刀子。

“说呀!怎么不继续说了?”赵书雅气势汹汹,如杀神入境。

在她身后,好几个女生探头探脑,守着大门看热闹。

冯燕妮则吓得往任勤勤身后缩。

“躲什么呢?不是正骂我骂得快活吗?”赵书雅怒视众人,“任勤勤冤枉我偷笔,我倒坑她一回,天地正义。可其他的事别想甩锅到我头上!”

“书雅……”孙思恬为难,“你别这样。大家都是同学……”

“你少来!”赵书雅直接指着孙思恬破口大骂,“整间屋子里就你鬼胎最多,最不安分!你做过什么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孙思恬被骂得满脸通红。

“赵书雅,你是不是走错片场了?”张蔚终于忍不住,“就你被害妄想症最严重,觉得天下人都瞧不起你,要害你。明明没事儿你都得找点事儿出来闹!”

“别说了。”孙思恬拉了拉张蔚,“外面有同学看热闹呢……”

可张蔚怕是憋得太久了,只想一吐为快。

“就是要让她们看!”张蔚甩开了孙思恬的手,“勤勤一早就公开说过你没有偷笔,你非把贼名自己贴脑袋上。到处扮演受害人不算,还演戏演成真,反过来诬蔑她。求你去六院挂个号看看吧!大伙儿之前忍着你,你还变本加厉,有完没完了?我们来学校都是为了读书考大学的,你喜欢演戏你自己出道去。”

赵书雅气得浑身发抖,一张俏脸发紫。

“好,好!”她用力拽过行李箱,“不就是瞧不起我,想赶我走吗?我没有个有钱的爹,也没有个给人做小三的妈,我可不是你们的对手!”

“又来了。”孙思恬叹道,“我们没有歧视你……”

“你自己对着镜子放屁去吧!”

说罢,摔门而去。

屋内四个女孩面面相觑,又有一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走了才好。”张蔚低骂,“我忍够她两年了。打从开学一进来就阴阳怪气的,浑身都绑了□□似的,稍不对劲就要炸。你和别人在说话,她听了半句,就觉得你们在嘲笑她,然后一整个星期都摆脸色给你看。”

连孙思恬都忍不住说:“也许是因为我们太忍让她,没有好好劝说她。不然她也不会变本加厉,搞到现在都会造谣污蔑同学了。”

“你肯劝,也要她肯听呀!”冯燕妮苦笑,“说不了两句就觉得我们鄙视她穷,又嫉妒她漂亮什么的。漂亮什么?勤勤比她漂亮多了,可没她那么多臭毛病。”

“所以她看勤勤最不顺眼。”张蔚说,“一样的出身,但是比她优秀漂亮,又会做人。”

“我现在还被全校黑呢,做啥人呀。”任勤勤苦笑。

开学第一天,书桌上的灰尘都还没抹干净,就上演了一出狗血大戏。

305寝室因此名声大噪,响彻杏外。

托赵书雅大闹一场的福,三个女生都有意把之前的误会放下,同仇敌忾,迅速修复感情,倒还比放假之前更亲密了几分。

赵书雅果真申请了转寝室,正好冯燕妮也想搬过来和任勤勤住一间,于是两人直接对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