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九 怪眼

一辆汽车风驰电掣地开往三藩市最大的一家医院。车上跳下来的是脑科医师彭西岸,他赶到医院来是为一个病人开刀。诊症判断,那病人可能是脑部生瘤,须立刻开刀才行。彭西岸是这一科的专家,他在另一家医院刚刚做完了一个同类的手术,现在又赶来这家医院工作。
脑部开刀是很严重的事情,病人获治愈的机会通常只有百分之五十。即使能治愈,有的病人也会半身不遂或是脑力不正常。所以在实施手术之前,病人的家属必先获通知,详细了解这种手术的危险性及其可能的后果。
彭西岸刚刚做的一个手术是失败的。当他到这家医院来的时候,心头有点沉重。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些年来,给病人脑部开刀也做过千百次了,对他来说已如平常人饮茶吃饭一般普通了,平时失败的次数也有,但以前从没有感到如此沉重,何以今天竟这样。
在进入手术室之前,他先喝了一杯咖啡,提一提神。然后在三个护士和两个医生协助之下,正式进行工作。此病人的X光片显示脑中有一块黑色物体,现在开刀就是把它切除。替病人麻醉后,彭西岸非常熟练地进行剖割动作。他很快接触到那个黑色物体的部分。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咦”了一声。
一同工作的护士和医生也都看到了奇异现象。在病人的脑中,有一对眼睛,闪闪生光,而且似乎是在转动着的眼珠。脑中有一对眼睛,这确是天大的奇闻!它比一般人类的眼睛稍小,但在形状及特征方面,都和人类正常的眼睛相似。彭西岸与护士及其他医生对望一眼,一时不知如何处理。其他医生更是茫然无措,显然等待他的决定。
在这一刹那,根本不容许他多作迟疑。彭西岸首先判断,这双眼睛是属于一块浅红色肌肉的。而这一小块肌肉正是X光底片所显示的“黑影”。他决定把它切割出来,再慢慢研究。在切割的时候,他极力不使这对眼睛受到任何损伤,将来要好好研究一下,它是医学上最新奇的发现。这样想着,刚才的恐惧和惊异之心已经稍减。但是那块怪肉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切除,它和整个大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彭西岸愈做手术,心里愈是吃惊,额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冒出来。彭西岸大口喘着气,这是第二个,一个晚上接连死了两个病人,于他来说是一个新的打击。
彭西岸的医德并不良好,自行医以来,常常为了要多赚钱而替病人做不必要的开脑手术,结果致死者颇多。他自恃有点小聪明,在脑科方面也确曾花过一点心血,熟能生巧,渐渐地闯出一点名堂来。他不仅成了大富翁,而且成了远近闻名的“名医”。然而即使如此,在一个晚上,他的病人接连死了两个的纪录还是没有的。此刻颓丧之余,唯一让他感觉兴奋的还是那一对怪眼。他把它切除后放在一瓶药液中,小心翼翼地盛着。
彭西岸回到家中,整晚没有入睡。他细想,一双眼睛在脑中出现,绝不是后期生长出来的,是这病人在胎儿时已含有某种元素,后来长大后逐渐发展而成。如果不是先天因素,而是后天外界感染,才长出这双“眼睛”来,那真是匪夷所思了。他将那双“怪眼”放在显微镜下观察,那的确是一双眼睛,与人眼的构造一模一样,它甚至在显微镜下瞪着他。令他忽然心悸,不敢再看。可是一个医生的好奇心,令他舍不得将这双怪眼毁掉,他仍将它培养起来,以供进一步的研究。
这天之后,许多医生和医学院的学生络绎不绝,都来参观这双怪眼,啧啧称奇。彭西岸因为这双怪眼而成了“新闻人物”。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对眼睛竟逐渐长大起来。起初,它像一双婴儿的眼睛,后来,它逐渐像一双成人的眼睛,而其他部分的肌肉也有所变化,发展成一个鼻子和一张嘴巴。简言之,就是一张脸的样子。
彭西岸最近倒是无暇关注这些,这几天他常常想起以前。在还未成婚的时候,彭西岸平日常以风流自命,与很多女护士都有一手,甚至与女病人也有来往。更荒唐的是,与男病人的家属也有过关系。有一次,一个服装厂的老板患了脑疾。彭西岸去为他诊治的时候,发觉他的太太兰茜是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借着诊病的关系,彭西岸和兰茜熟稔了。她并不是那种冷若冰霜的女人,对彭西岸的风趣也很欣赏。于是,彭西岸在颇为大意的情形下,决定替她的丈夫进行剖脑手术。最后,那丈夫的病虽然痊愈了,但从此却必须乘坐轮椅。自此之后,兰茜变成了一个半寡妇,她又缺少了闺房生活,和彭西岸的来往便更密切了。
一次,兰茜和彭西岸偷情,被她的丈夫维信无意间发现。他非常之愤怒,可是又因自己不能再给娇妻以幸福而悲愤莫名。终于,他在后花园乘着轮椅滚下一个山坡而毙命。兰茜和彭西岸目击这一幕惨剧,兰茜受刺激过甚,又因良心谴责,精神大大失常。此后,彭西岸才和她中断来往。
这些“琐事”在以前是很少“进入”彭西岸脑中的。不知怎的,这几天,却常常想到一些在良心上有亏欠的事情。“也许我是老了!”他自嘲道。对着镜子,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唉,我替别人开脑的机会很多,将来我这个脑袋不知被何人所剖?”现在与他来往较密的是一个商店老板曼儿,以前也是他的女病人。曼儿在彭西岸这里一见到那双怪眼便十分惊惧,催他把它毁去,彭西岸却不肯。
“请求你,我对这东西有种不祥的预感,请把它毁掉!”曼儿恳求道。
“你怕它什么,它又不能动弹,怕什么?”彭四岸强作镇定。
实际上,彭西岸内心也不无恐惧,只是一方面因为好奇心,他不想把那怪眼毁灭。另一方面,虚荣心也在鼓动着他。这怪眼的出现已使他名闻全国,如果能研究出什么成绩来,说不定它能拿个世界性的医学奖,何况美国医学协会也鼓励他好好保管这东西,做进一步的探究。半个月过去了,彭西岸发现那怪眼的肉愈长愈快,成为一个与人类的脸大小相近的东西,并且它的厚度也在增长中。彭西岸的惊异和恐惧亦与日俱增。
这天晚上,他在房中忽然听见“咕噜”一声。他从寝室中冲出来一看,只见放置那“怪眼”的一瓶液体,仿佛在沸腾着,摇荡不定。他急忙上前观看究竟,那怪眼随着液体上下浮动。一时弄不清究竟是它的移动令那些液体翻腾,还是那些液体翻腾令它上下移动。然而,不论哪一种情况,都是匪夷所思的。
彭西岸很惊奇。这屋子里就只他一个人,他必须征询一下他人的意见。他打电话给医学主席马斯。马斯在睡梦中被他叫醒,听他这样一说,也吓了一跳:“你安静观察一下,我立即去你那。”彭西岸再看那怪眼,它看上去与一个真人的脸孔无异。随着它的腾动,逐渐有一种轻微的呼啸声发出来,仔细看竟是他的嘴部发出来的。
彭西岸愈看愈惊,他想要离开这屋子,匆匆忙忙在衣柜中找出衣裳穿上。当他坐在椅子上穿皮鞋时,那瓶中的液体已经因过分翻腾而溢出。霎时间,忽觉灯光都变色了。那怪眼也整块变成青色,五官狰狞,依稀中像一张熟悉的脸孔。彭西岸忽然记起来了,那不是兰茜坐轮椅的丈夫维信吗?他的五官就是这样的。彭西岸的头脑像给巨锤重重轰击了一下。心中一个念头忽起,迟一步恐怕性命不保!他顾不得一只脚没穿鞋子,夺门而逃。可是他快,那怪眼也快,从瓶中冲天冒起,半空飞扬。“哼哼,哈哈……”它的嘴部发出一种异样的笑声。不论彭西岸向哪个方向跑,他都在前面拦住他。那怪眼现在已十足是一张怪脸,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甚至嘴巴内还有尖锐的牙齿,到处拦截着他!
房中这怪脸赫然是维信,它在嘲弄他,追逐他!“饶了我,饶了我!”彭西岸额上豆大的汗珠冒出来,那怪脸转动愈来愈急。它忽地张开利齿,仿佛要噬咬彭西岸。彭西岸不得不举起双手,准备随时与它搏斗。蓦地,那怪脸撞在他的右手上,一阵剧痛,细看右手已少了块肉。彭西岸掩住伤口,又痛又惊。心神慌乱之际,那怪脸又咬在他的头上,利齿直刺入他的脑中,彭西岸痛极,两眼一黑昏了过去。朦胧中,他觉得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有人替他的脑子开刀,而施行手术的正是维信。“不,我不要他替我开脑,他是我的仇人!”彭西岸心里说,可是叫不出声来。维信狞笑着,用利刀把他的脑子剖开,在他头上乱划乱割,彭西岸痛不可当,可是他的手脚被麻醉,一点不能动弹!他憎恨,大骂,痛哭,然而没有办法,这是他的命运。刹那间,他的神志清醒过来。他仍旧在自己家中,那狰狞的怪头正用利齿在不断咬噬他的脑袋,他又惊又痛,再度昏死过去。
医学主席马斯匆匆赶到彭西岸家中,正好看到那怪脸把彭西岸的头咬了一半。他被这恐怖的一幕吓得手忙脚乱,起初还竭力镇静,想找一根棍子把那怪脸打脱,那怪脸忽然眼睛一翻,瞪了他一眼,老医生心跳陡然加速,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醒转过来,房中一切已恢复平静,彭西岸躺在地板上,那怪脸却不知去向。老医生以为彭西岸的头颅一定给咬去半边,血肉模糊。哪知他一眼望去,彭西岸的头脸完好如初,一点伤痕也没有,他只是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
马斯拍拍自己的脑袋:“难道我刚才只是做了个噩梦?”他上前检查彭西岸的身体,彭西岸两眼已经慢慢睁开。马斯欢喜道:“你没有什么事吧?”彭西岸疲弱无力地摇摇头,表示无事。马斯扶他上床休息。问了他许多话,彭西岸都不怎么回答,他似乎太疲倦了,只是把眼睛闭牢。“你睡一会吧。”马斯坐在客厅里陪他。马斯注意到那以前贮藏怪脸的瓶子液体虽在,怪脸已不翼而飞。它究竟去了哪里?他在屋中四处找寻,希望能在哪个角落找到那东西,可是到处找遍都不见。
不觉天色大亮了,马斯看看彭西岸,他十分宁静地睡着,脉搏、气色十分正常,便离开了他。中午,老医生不放心,又打个电话到彭西岸家询问,接听的正是本人。
“你没事吧?”老医生关心地问。“没事,需要多休息几天。”对方简短地回答。这不像他平日的语调。老医生隐约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却说不出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那瓶中的怪物到哪里去了?”老医生问。“不知道,我很疲倦。”彭西岸又是简短地答。“我要休息几天,请不必来电话。”彭西岸再补充一句。老医生想告诉他昨晚所见的恐怖的景象,那东西咬着他的头,已吞进了一半,但他不敢说,他怕那只是自己的一种错觉。
这天,彭西岸的情人曼儿照常去看他。但彭西岸在门口把她拦住。“我精神不好,要休息。四天后再来看我。”彭西岸道。“为什么不让我进来侍候你?”曼儿急问。“不,我需要冷静。”彭西岸漠然地把门关上。曼儿给气坏了:“好,以后看我理不理你!”她赌气而去。于是,彭西岸与外界就隔绝了数天。第四天,曼儿的气已平了。她想起彭西岸那天的表情很奇怪,沉静而疲倦,也许他的确是需要放松,自己错怪了他。这天,她特地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穿一件粉红色衬衫、一条灰色裙子,很富青春气息,驾了自己的跑车来看他。
彭西岸这天的表现果然大不相同,他热烈地迎她进去,只说了几句话,便要和她亲热,两人一直在房中,无论曼儿问他什么,他都避而不答,用热吻回应一切疑问。第二天,有人发现曼儿的跑车停在河岸旁,并不见车子主人。警察在附近搜索,赫然发现一具无头女尸,粉红色的衬衫、灰色的裙子。更为离奇的是死者的头部自颈处不见,折断的地方也很不整齐,看情形不是用利刃切去,而是被别的东西弄断的。彭西岸前往认尸,证实是曼儿,但是对这起意外,他并不能提供什么线索。
警员希望找到曼儿失去的头颅,但始终无法寻获。警方有两个假定:一是让河水冲去了,一是让兽类吞去了。这件新闻登出后,河岸附近的居民都吓昏了,妇女一到晚间便不敢出去。警方特别组织了一个搜索队,沿河岸寻找有无野兽踪迹,但搜索了三晚,依然劳而无功。
另一方面,彭西岸已恢复工作。医学界人士追问他那怪眼的下落,他只是耸耸肩、搔搔头,表示不知去向。医生主席马斯约他吃饭,问他的近况,他也只是支吾以对。总之,他已变成了另一个人,沉默得可怕,而且十分暴躁。
一个星期后,彭西岸又要为病人进行一次脑部开刀手术,患者是个五十余岁的男人。彭西岸要求尽量减少在旁协助的人,只选了一个年轻的女护士陪他。在把病人的脑子剖开后,彭西岸对护士说:“这个病人已无救了。”于是他让护士出去取一些应用品。护士回来,发现彭医生背向着她,似乎在思考什么。她咳嗽一声,彭医生回过脸来。“你好像有心事?”护士问。“是的,病人死了,我觉得很抱歉。”“没有关系,你已经尽了力,就是对得起病人了。”护士反而安慰他。这件事情过去之后,本来一切如常,没有引起什么怀疑。但有关方面在检查那病人尸体的时候,发现一件令人骇异的事情——那病人的脑浆都没了,他的颅骨里面是空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医院方面要求彭西岸解释,彭西岸表示不知道,他不能给出一个圆满的答案。院方召那护士作证。护士说,当她观察彭医生开刀时,病人的脑子是正常的,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得而知。
医院对这件事非常怀疑,可是一时也不能作出结论。一星期后,有个护士在医院中巡房,再次发现有个病人的头部穿了一个大洞。这病人患的是气管方面的疾病,与脑部绝对无关,何以在头部被穿洞毙命,令人十分疑惑。经医学检验后发现,病人的脑浆也已全部不见,仿佛被什么东西抽干。医院方面觉得这件事不能再忽视,立即报警,警方将这起案件与河边的无头女尸联系起来。院方把上次彭西岸进行手术时,一个老病人的脑浆也曾失去的情况向警方报告。
警方认为事有蹊跷,在脑科手术房内暗中布置,装上一面特殊透镜,能从邻房看到手术室里的情况,而手术室里的人却难以察觉。一天,彭西岸又要做脑科手术。和上次一样,他只调了一个女护士帮他。院方通知警方,警察埋伏在邻房注视着这里的一切。起初,手术一切正常,彭西岸把病人的头皮切开,做了手术。过了一会,他摇摇头对护士说:“不行,这人已无法可救了。”他吩咐女护士出去取一些东西。护士离去之后,房中突然出现骇人的场面……彭西岸露出狰狞面目,张开大口,竟向那病人头部咬去,吸吮病人的脑浆。
邻房警探见证据确凿,立刻冲出,推门而入,举枪指着他:“彭医生,快站起来,你被捕了!”彭西岸不料事情败露得这么快,他抬起头来,口中仍满是鲜血,突然向最前面的警探一喷,喷得他满脸血浆,接着夺门而出。另一个警探欲拦阻他,彭西岸像野兽一般怒吼一声,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顿时鲜血淋漓。他冲出病房,后面两名警探穷追不舍。其中一名高喊道:“彭医生,你再跑,我就开枪了。”彭西岸听而不闻,警探一枪正中他的右臂。彭西岸抱着右臂仍拼命奔跑,警探又开了两枪,一枪打中他的腰,一枪打中他的腿,他倒在地上,再也跑不动了。警探上前把他逮住,彭西岸脸色灰白,显得十分惊惶。警察将他暂时带返警署中,准备翌日起诉他。
在牢中的彭西岸,不停地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食物,我要养料!”狱卒把一片面包递给他,彭西岸咆哮道:“我不要这个,我不是指普通的的食物!”“你要什么?”狱卒诧异地问。彭西岸不答话,招手叫他向前,狱卒走近铁栏边,彭西岸突然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拉近,张开大口便要咬他。狱卒吓了一跳,拼命将他推开,但是脸部也给他咬伤了。“你真是一个疯子!”狱卒大骂。
以后,无论彭西岸说什么,狱卒也不敢再走上前。彭西岸急得暴跳如雷。半夜,他伏在地上,大哭起来,声音怪异,不像人声。将近凌晨时,他在牢中滚来滚去,两手抱着头颅,号叫不停。天亮后,一切都安静下来,当警探陪同律师来看他时,他已毙命了,令人诧异的是他的身体虽然如常,头颅却干瘪得像一个梨子大小。
医学主席马斯赶来看时,他恍然大悟,点点头道:“真正的彭西岸早已死了,这积怨报复的冤魂在咬噬他的头颅后,又化成他的相貌,长在他肩上,怪头需要吸食脑浆作为养料,一旦不能获得,便焦枯毁灭。幸亏它作恶不多,没有继续为害人世。”
警方不大相信马斯的话,他们把彭西岸的死最终作为一件悬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