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二 面蛊

暴雨鼓点般密集,落在车顶上,仿佛随时会击出一个个黄豆大小的洞,车窗外漆黑一片,紧挨着车窗的身体,能感觉到玻璃在雨点袭击下的颤抖。车前灯照出的一小片筷子粗细的、雨水交织出来的栅栏,车头上溅起无数朵水花,雨刷疯狂地扫动着,水不断冲刷着风挡玻璃,视线变得极为模糊,令人产生了在水里泅游的错觉。
“这是什么鬼地方?连一个路牌都看不见!”刘枫一边咒骂着,一边竭力朝路边张望。
车窗外没有一丝光,只能在车前灯的余光照射下隐约看见狭窄的路的轮廓,两边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巨大的水泥块。我竭力睁大眼,想找出能确认我们目前所在位置的东西,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陆真蜷缩着身子,脸紧贴着玻璃窗。之前他就一直是这个姿势。我推了推他,想让他把剩下的饼干拿出来,手指触到他肩膀时,感觉他的肌肉僵硬得像木头。他转过头来望了我一眼,冷冷地说:“别碰我!”
我不由怔住了。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眼神中藏着些陌生的东西,这是以前从未见过的。
“陆真,你不是说这一带你熟吗?接下来该怎么走?”车子猛然一蹦,后轮陷进了一个小坑里。刘枫再也忍不住了,破口大骂几句之后,回过头来问陆真。
“别问我!”陆真语气十分粗暴。他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我和刘枫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刘枫强行将陆真抵在胸前的下巴扳起来,Ⅴ⑨㈡对着他的眼睛问:“你小子没事吧?不是你说这儿有个挺好玩的地方吗?”
“我不知道……”陆真话没说完,身体猛然一个激灵,忽然打开车门跳了下去。我和刘枫都吓了一跳,还没明白过来他要干什么,他已经站在驾驶室外,用力敲着车窗玻璃。
“他疯了吧这是?”刘枫咕哝着摇下玻璃,“你干什么呢?都湿透了!”
“我来开车!”陆真大吼着。狂暴的雨声遮盖了他的大部分声音,刘枫和他争论了两句,两人的声音都淹没在雨中,我完全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刘枫用力敲了一下方向盘,从驾驶室爬到后座上,陆真马上钻进车,将车门和车窗关得死死的。他浑身完全湿透了,从上往下淌着水,我将毛巾递给他,他匆匆抓过去擦了把脸,发动车子朝前驶去。
“神了,你怎么开动的?我刚才开了半天都卡着。”刘枫大声问。
“我也不知道。”陆真说。
“你知道往哪开吗?小心点!”陆真开的速度太快,我有些胆战心惊,忍不住提醒他。
“放心,”他回过头来朝我笑了笑,惨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丝血色,“这一带我熟,要我说可能说不上来该往哪走,但只要方向盘在我手里,就知道往哪开。”
他说得像真的一样,我和刘枫心里都没底。但这个时候只能任由他去开,毕竟我和刘枫都完全不认识路。刘枫小声跟我嘀咕:“这小子有点怪!”我点点头。我也感觉到了陆真的古怪之处。从下暴雨之后,他就变得沉默起来——或许确切地说,从一上路,他就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到这一带来旅游是他的主意,一路上也是由他负责带路,但途中好几次,他都忽然提出取消这次旅行,我们起初没理睬他,后来被他说烦了便顺口答应了。刘枫刚要把车头掉回去,他又改变了主意,惊慌失措地笑着说是开玩笑的——他当时笑得脸上抽筋的模样,让我都有些不忍心看。
说起来,我们来的这地方,本身也有些古怪。一离开马路,走上这条碎石砌成的小道,两边的景物便迅速变得荒凉,刚开始还有几栋明显没人住的危楼矗立在路两边,后来便只剩下大片大片的废墟,一路行来,看到的都是一地的房屋碎块,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转到小路上的时候大约是下午4点钟,不到半小时,天上飘来一片沉重的乌云,将天空遮得密不透风,光线迅速被吞没,很快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暴雨倾盆而下,我们几乎是被困在了这个荒凉的地方。
在暴雨中行驶了多久,我们都不记得了。掏出手机来看看,才6点多钟。正常天气下,天色应该还很亮,我们车周围却黑得令人毛骨悚然。雨无休止地砸下来,我和刘枫都不再说话,陆真全神贯注地开车,他身体上散发出强烈的潮湿气息,将原本就闭塞的车厢里的空气挤压得所剩无几,我不得不敞开窗喘两口气。
“关上窗!”刚打开窗户,陆真便厉声命令。
“我喘口气。”我说着把窗户关上了。
“快到了。”陆真说,“再忍忍。”
我不由松了一口气。一看刘枫,已经睡着了。
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似有若无,似乎随时会被雨水浇灭。车子朝着发光的地方驶去,越来越近了。那光在地面上连成一片,发出淡淡的幽蓝,泛着冷气。光的力量很弱,无法穿透重重黑暗照亮太多地方,但这已足以看清楚地面附近影影绰绰的建筑的影子。等车子驶得更近一些,在车前灯的笼罩下,一道高大的门楼矗立在眼前,门楼后是耸立在幽蓝的光之中的一片模糊的建筑群。陆真身子颤抖了一下,车子从门楼的两根柱子间驶过,冲了进去。
路况明显好了许多。碎石路上不断的颠簸消失了,车子行驶得十分平稳,不多久便停了下来,雨声小了许多,车顶上没有了雨点密集攻击的声音,像是驶入了有屋顶的建筑。
“这是哪?”我问陆真。
“下车再说。”陆真的嗓音有些沙哑,推开车门走了出去。我叫醒刘枫,和他一起走出车外。
雨水的腥味充斥在空气中,噼啪的雨点声响彻四周,我们所处的地方却很干燥。地面上一片幽幽的蓝光,蹲下去才看出,发出蓝光的是鱼鳞般的地衣类植物,它们密布在木质地板上,摸上去像一层天鹅绒。这点光不足以让我们看清所处的环境,刘枫点亮了打火机,这才看清楚,我们所在之处像是个亭子,两面墙支撑着屋顶,另外两面墙是空的,只有两根柱子起着支撑作用,雨水从空当处飘飞进来,将附近的地面淋得湿漉漉的,那些发光的地衣淋湿了之后,光芒稍微强盛了一些。
“从这里走。”陆真朝其中一面墙走去,我们这才发现墙上有一道不起眼的门。他随手将门推开,门后是一条曲折的走廊,两边用柱子撑着,雨水将走廊的地面浇透了,地衣的蓝光一路延伸出去,像是一条悬浮在黑暗中的光桥。Ⅴ⒐②
陆真已经走了上去,刘枫疑惑地看了看我,我猜他和我一样,感觉眼前的气氛有些诡异。但我们没有多说什么,很快跟了上去。考虑到黑暗中照明的重要性,刘枫把打火机熄灭了,我们只能沿着地面上蓝光的指引朝前走。浓重的黑暗包裹着我们,雨点的声音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四周奔驰,我忐忑不安,恍如迷失,紧紧扯着刘枫的衣襟不敢放松。
一片更开阔的幽蓝地面呈现在眼前,刘枫没留神,猛一下撞到了什么,诅咒一声,回头提醒我两句,我小心地避开两边门框,迈步走了进去。
屋子里亮起了火光,整间屋骤然亮堂起来。陆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干木头点燃了,亮光就是从木头上发出来的。他将干木头插在窗棂上,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户吹进来,火光一闪一闪的,似乎要被雨水浇灭。刘枫将火把移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将火把插在墙上的一个洞里。
地衣的光在火把的强光笼罩下,已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是在偶尔一转眼间,能从余光里看见一抹淡淡的蓝色。这是间木结构的屋子。屋子十分宽敞,墙上和窗上都雕着花,墙角堆着一堆凌乱的干木头,屋顶上漏了几个洞,雨水从洞中落下来,在木地板上流淌着。陆真缩在堆放干木头的地方,朝我们招了招手:“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吧,明天再赶路。”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陆真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然而他的目光躲躲闪闪,分明隐藏了什么。
风雨跋涉,我们都累了,尽管知道陆真言犹未尽,我和刘枫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了下来。疲倦的身体一落地便仿佛融化了一般,很快便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刘枫推醒了。睁开眼睛一看,他和陆真已经醒了过来,眼睛里闪着警惕的光,上上下下地扫视着屋子,仿佛屋子里藏着什么异样的东西。我跟着紧张起来,不知所措地随着他们目光一阵乱转,刘枫揪着我的胳膊,低声道:“听!”
听?能听见什么呢?金属般的雨点声几乎已经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声音,连我们的谈话声也变得模糊不清了。我疑惑地看着他,在他眼神的催促下凝神细听,果然听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
那是无数轻微的撞击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面上、在空中,被风吹得乱撞。在狂风暴雨的天气,这种声音常常隐没在狂暴的雨声之中,然而,今天听到的这个声音,却是连雨声也无法掩盖的。这声音并不是单独存在,而是一种群体的声音,被风吹得乱撞的不是一个两个什么东西,而是一大群。个体的声音经常被湮没,但当个体集合成为一个无法忽视的群体时,发出的声音就有了可以和最强的声音抗衡的力量。
发现这声音的存在,我不禁惊慌起来:“是不是要来台风了?怎么这么多东西被吹动?”
刘枫摇了摇头:“你再听!”
我正要再仔细听下去,忽然听到陆真低低地抽了口凉气。我和刘枫朝他一望,马上顺着他那惊恐的视线望向窗口。窗口上紧贴着一张苍白的脸。
乍一看到那张脸,我们也禁不住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松了一口气。那是一张老人的脸,布满皱纹,脸上尽是愁苦的神色,眼睛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大概也是和我们一样被暴雨困住的人吧?
刘枫起身朝窗口走过去,边走边喊:“外面雨大,进……”他话没说完,便听见陆真发出一阵狂暴的吼叫。我从来没见过陆真像现在这样敏捷而迅速,他几乎是从地面上弹起来,飞快地捂住了刘枫的嘴。刘枫奋力想把他甩开,嘴却始终被他紧紧捂着。
“别……别说话!”陆真的整个身体已经为恐惧所控制,他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剧烈颤抖着。看到他的神情,刘枫停止了挣扎,陆真这才慢慢松开手。
“怎么回事?”刘枫望了望窗外那张脸——那老人脸上的愁苦神色更加深浓,雨水沿着他的脸滑下来,让人有些不忍心看下去。
“千万别……”陆真刚说到这里,脸上忽然露出一种极其古怪的表情,仿佛被谁点了穴道一般,整个人都凝固了。
“什么?”我追问着。
陆真这才回过神来,一丝犹豫的神色从他脸上闪过。
“千万别邀请他们进来!”他飞快地说出这句话之后,便用手掌按压着心脏的部位,⒌⑨㈡皱紧眉头,踉跄着走到柴堆边,坐下来大口喘气。我赶紧跑到他身边,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摇了摇头。
“有点冷。”他苦笑着说。
“他们?”刘枫还沉浸在陆真所说的话中,他又朝窗口望了望,忽然低声“咦”了一声。我抬起头看看——窗口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张脸。那是张女人的脸,非常甜美的相貌,带着一种乞求的神色望着我们。刘枫最见不得美女求他,眼看他又要开口让那女人进来,被我拦住了。
“不对劲。”我说。
“有什么不对劲?”刘枫问。
他刚问完,又一张脸贴在了窗口上。那是一张小孩的脸,不超过10岁的男孩,一脸淘气的神情,趴在窗口,朝我们做了个鬼脸。这下刘枫也终于看出不对劲的地方来了。
“为什么那小孩比两个成年人还高?”刘枫往后退了几步,退到我和陆真待着的地方,低声问。
那小孩的脸紧贴在老人和女人的脸的上方,下巴搁在那女人的头顶。除非他脚下垫着什么东西,否则不可能达到这样的高度。然而这并不是唯一不对劲的地方。
从那女人一出现,我就感觉有几分诡异——那女人一出现就紧靠在老人的脸旁边,两张脸紧紧挨在一起,脸部相接的地方被压得微微鼓了出来。老人的脸和女人的脸这样紧靠在一起,先是让我感到非常不协调,禁不住产生暧昧的联想,但很快地就感觉到这实在不同寻常,因为两人的脸上都没有显出任何亲昵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