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四 畜人蛊

佛曰:当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我既都无,其如幻耳。
“我给你讲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降生的。”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正不知道坐在哪里,因为我是个瞎子。
我提着一只黑色箱子,㈤⒐⒉被人请着走进一座宅院,然后将箱子放在眼前的一张大桌子上,箱子上有根细线,拴在我的手腕上;我摸了摸,箱子旁边,还有一只早早放好的箱子。
于是,我踱到自己的座位上,听声音的回响,这应该是一座大屋,屋子里全是一种淡淡熏香的味道,但是叫不上名字;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轻手轻脚挪过来,在我身边的茶桌上放了一个杯子,我的手摸那桌子的时候,故意轻敲了一下,嗯,是地道的紫檀木。
“听上茶这女子的脚步声,莫不是有孕在身吧?”我咳嗽一声,问道。
“先生真是好耳力,”给我讲故事的人看了看我的那只箱子,他一边不停捻动着手里的念珠,一边夸奖道,“正是在下的夫人,先生请尝尝我家自酿的茶。”
我轻轻端起那茶杯,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一种婴儿的啼哭声不知道何时已经将我包裹,那是一种细微的、让你轻易觉察不到,甚至听到也很难辨清来源,好像是源源不断从你心底里涌出来的抽泣,听着让人心音乱颤。
我闻了闻那茶,又轻轻地放下。
讲故事的人已经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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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讲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降生的。
清朝晚期的三个皇帝同治、光绪、宣统都没有子女,这几乎是一个谜,有人将它怪罪于体弱多病、宫廷内乱、国家内忧外患、慈禧太后的专制跋扈。怪罪于谁无所谓,只是对于堂堂一个皇帝,生儿子与处理国家大事同等重要,天天守着一群婆娘,却生不出个种来,实在让人笑话。
古代中医治疗不孕不育的历史很长,金匮肾气丸、五子衍宗丸、毓麟珠、龙胆泻肝汤、三才封髓丹、开郁种玉汤……如此种类繁多的药剂却丝毫不起作用,御医们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只能到处搜集民间偏方,有的炼制药丸,有的烹煮汤水,有的熬制膏药,唯独有个汉族的御医每晚把自己关在家里,从来都不出门。
有人以为他已经黔驴技穷准备上吊自杀,或者偷偷逃走,可每个夜晚御医家的宅子里总是同时隐隐传出火光与婴儿的哭泣声,那哭声时而大时而小,时而让人毛骨悚然,时而让人怜爱,有好事的人晚上趴在他们家门上偷窥了半天,却看不出什么可疑行迹;而每到白天,人们偶尔看见汉族御医的时候都见他眉头紧锁,面带愁容。
三天之后的傍晚时分,御医家后门停下一顶轿子,轿帘掀开,两个家丁从里面扛出一个白布包裹的物件,急匆匆地闪了进去;那天晚上,御医家里灯火通明,有一种时隐时现的声音阵阵传来,好像一个被堵住了嘴的女人正在呻吟;在二更天的时候,所有的灯火终于熄灭,各种杂乱的声音也渐渐消失,只有阵阵的浓烟从御医家的院子里冒出来。从那时起,御医家的宅门再也没有开过,没有一个人进出。
七天过去了,一匹骏马从御医家后门飞驰出京城,直奔京郊的窑厂,御医家似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多日之后,有人在京郊的一个山坡下发现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包袱,这个疯疯癫癫的妇人不许任何人靠近自己,不吃不喝,不哭不闹,只是不停地轻轻拍着怀里的包袱说,别出声,别出声,出声就要掉脑袋的。
这个妇人就一直这样,直到自己活活饿晕过去,有人大着胆子过去看她怀里的包袱,解开一看,里面是一具很小很小的婴儿骨架,婴儿的头依然完好,眼睛都还没有睁开,可脖子以下却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包裹在骨架上,泛着一种青色的光,所有的肉都已经没了。
此时,朝廷后宫里却已是另外一番景象,在汉族御医的精心调养下,皇后居然奇迹般地怀上身孕,皇族上下都很高兴,汉族御医更是得到再三的册封嘉奖;安胎的工作很顺利,皇后的腹部开始隆起,就在整个后宫终于塌下心来,准备选个良辰吉日,张榜天下皇帝有喜之时,皇后却突然早产,那时她怀孕才刚刚四个月。
没有人知道皇后早产的原因,也没有人知道皇后生下来个什么东西,只是这件事被神秘地捂住,没有任何人知道;但在之后的几天内,汉族御医全家死于非命,京郊一处深山里,有人奉命挖了一个大坑,之后,一群蒙着白布的人被活埋在此。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几十天,京城突然连续下了三天的大雨,京郊深山里泥土滑坡,一处仓促掩埋的坟墓被雨水冲刷开,里面挖出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全身的皮肉都已经腐烂,但衣服还有残存,有好事的从她的鞋子里发现一封血书,才暴露了事情的真相——
皇后在使用了汉族御医送进宫的一只酒杯每日饮药酒之后,怀孕四个月,早产生下一个黑色无毛的怪胎,已成人形,但没有五官面目;汉族御医一家被杀,所有参事的太监、宫女全被活埋。无人见过那只酒杯,因为在皇后早产的同时,皇帝一怒之下将酒杯摔个粉碎。
“那究竟是一只什么酒杯?”我不禁好奇地插了一句。
“婴音杯。”讲故事的人神秘地点点头。
那个从御医府里侥幸提前被送出而逃过此劫的妇人并没有死,伍⑨㈨她一直处在一种精神濒临崩溃的状态之中,直到临死之前,对身边的一个人讲述了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她怀孕足月,正在家待产,丈夫出门找产婆,进门的,却是几个壮汉,他们将她全身用白布裹起,塞进轿子里;一路颠簸,妇人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到被人抬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一张床上,两个产婆在她的身边,她的嘴巴被狠狠地堵住,怎么叫都叫不出声音,可是她非常疼,只好拼命地挣扎。
孩子终于生了出来,妇人却晕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不知道已是什么时候,她被孤零零地扔在一间房子里,周围一片狼藉,生孩子的现场都在,还没来得及打扫;窗户外面,貌似有灯火,妇人好奇地走下床,趴在门缝上朝外一看,再次晕倒在地。
屋外的炉子被柴火烧得通红,火上放着一个看似半米深的圆鼎,两个丫鬟在不停地给炉火扇风,一个家丁提着一壶水,每隔几分钟就要往圆鼎里倒一些;而那圆鼎里,一个小小的婴儿正浸泡在里面,只有脑袋露在水的外面,小孩子仿佛还没有死,但是不哭也不闹。
你或许听说过温水煮青蛙,但你听说过温水煮婴儿吗?
在煮过整整七天之后,婴儿全身的肉都已经化为一摊脓水,在御医家一团乱的时候,一个好心的丫鬟将婴儿剩余的头与骨皮包裹起来,将妇人送出府外,而御医将提前做好的两只泥杯浸泡在那脓水之中,待完全滋进之后,派人连夜送到窑厂烧制。
“世间竟有如此恶毒之事。”我摇摇头。
“呵呵。”讲故事的人一直不动声色,他整个过程的语调都不温不火,不紧不慢,“事情还没有完——”
没有人知道这个偏方出自哪儿,没有人知道这个偏方究竟有哪些要求,直到很多年之后,一位濒死的老人将他的儿子叫到身边,颤颤巍巍地拿出一个宝盒,盒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似乎很久未曾打开过。
儿子打开那宝盒,发现里面是一只酒杯,形如婴手相捧,既未雕龙也没刻凤,却画着七个小小的婴儿;老人说他当年是官窑厂的监工,被莫名地委托烧制了两个酒杯,他悄悄留下了其中一个,代之以一个精致仿品,在交出酒杯的当天夜里,老人便连夜逃走,却也因此躲过一劫,在皇后早产后的第二天,整个窑厂也被灭门。
老人本来以为官窑烧制只有两件的稀罕物必是珍品,因为贪财才壮胆留下其一,却在后来一次无意之中发现,酒杯空置竟然能发出微微的声响,细细听来,竟如婴儿哭泣声,诡异得让人心慌。
老人从此将此杯封存,直到临死前仍然放不下心中的困惑,托于儿子,让他找寻婴音杯之谜。
“至于御医为什么会做两个酒杯,众说纷纭,”讲故事的人说到这里,终于缓了一口气,“我相信的说法是,在那个妇人被抬进府中之前,御医已经在用温水煮婴儿,但婴儿总发出哭声,想必那秘法上书着婴不能泣的字眼,所以都只好放弃;最后送去的酒杯,一个是用妇人婴儿之脓浸泡的,另一个是用哭泣婴儿之脓浸泡的,御医出于什么目的很难说,但被拿进宫的那个,肯定是后者,因为不合秘法,所以导致皇后早产,生了怪胎。”
“哦。”我应了一声,不再搭腔,手却一直放在桌边,摩挲着那张紫檀木的桌子,讲故事的人的夫人端来的那个酒杯一直在桌子上放着,我却从未喝过一口。
“先生没了问题,我倒是有个问题,”讲故事的人依然捻着他手里的念珠,“给先生上的茶,为何一口未动?”
“并非是我失礼不敬,”我赶忙赔笑道,“此酒杯手感异常厚重,端起来甚至有水波微荡之错感,嗅起来也有茶叶过水的清香,但恕某直言,这只是一只空杯,若是明眼人闭目装瞎,恐怕十有八九就被骗了,但老某是真瞎,这一检验应该让阁下放心了吧?”
“得罪得罪……”那人应和着。
我装笑了一下,心里却不禁一怔,为何这杯子为空,却能让我听见婴儿的哭泣?难道它就是传说中另外一只婴音杯?
我赶紧轻微地动了动手腕,好在那只箱子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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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怀孕女人的脚步又一点点走近,她端下那只酒杯,又端来一杯新茶。
屋子里的熏香之气似乎渐近浓重,Ⅴ⒐㈡这么熟悉的香气一定在哪里嗅过。“是那里吗?”我轻轻地嗅着,又在心里暗暗地否定,“不是,神相似但韵不同,那会是什么呢?”
讲故事的人突然猛咳了几声,手中的念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不禁感慨了一句:“老了,老了,一经风,这身子骨就顶不住了。”
我赶紧端起酒杯掩饰一下,没顾上搭腔;那酒杯中的味道,说茶不茶,说酒不酒;对于奇怪的东西,我一向很难接受,但或许他此刻正盯着我,这杯东西我是定要品一口的。
在浅浅地啜了一下之后,讲故事的人心满意足地说道:“既然说到老,我就给你讲一个关于衰老的故事吧。”
也是清朝晚期,江浙普陀山南坡脚下有一座专供行人休憩的宅院,这座宅院很特别,免费为路人供茶水,好似在佛庙之下特地行善好施。为了积德求福,院里所有服侍茶水的侍女身材都很婀娜,但脸上全都罩着白纱斗笠,白纱长长地垂到肩膀,把整张脸都遮挡起来,而且从来没人听见她们开口说过一句话。
附近镇上的男子,不管单身的还是有妻室的,每次去庙中上香,不惜绕路也要来宅院里歇息片刻,就为了看侍女们的身姿;据说曾有胆大好事之徒悄悄掀起过一个侍女的面纱,但之后再也没人见过那人,也没有任何侍女长相的消息流传开来。
有一年的农历四月初九,一个年轻书生春心荡漾,前一日佛祖生日,他去山中庙宇烧香求取功名吉签时,路过那座宅院,顺道进去喝了碗淡茶。在他出门之时,无意间瞥见宅角一座二层阁楼的窗户打开着,里面有个年轻女子的侧脸,那女子似是在低头绣着什么东西,脸颊红润,发髻蓬松地梳在脑后。
书生自从看了那女子一眼,便已魂不守舍,他发现自己读了那么多经史子集,却找不出一句话、一个词能形容这女子的美丽。书生回到家中,搜肠刮肚了半天,想吟诗赋词一首,却连一个字都没写出来,他的脑子中只剩下那个侧脸,魂牵梦绕,夜不能寐。而且所有人都不信他曾在宅院里看见过女人的脸,因为从来不曾有人在那里见过宅院的女主人或者侍女,书生结结巴巴地与众人理论,反而落得一身耻笑,于是他专程前去拜访,求与那女子一见。
初九已非吉日,宅院大门紧闭,门口也无半个脚印,到处冷冷清清。书生毕恭毕敬地敲击那家宅门,半晌却毫无动静;书生悻悻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却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不似普通的香气,那香气仿佛细雨直接浸入肌肤,让你闻到就想看到,看到就想触摸。
这是何等奇妙无比的香气。书生感慨着,转身再度敲门,未果,一股强烈的念头支持着他绕到宅院的后面小门,那小门虚掩着,上了一把锁,但锁不知何故没有扣死。
书生将锁摘下,轻轻地推开小门,一股香气直扑书生的面门,他惊喜地发现,这座宅院竟然暗藏玄机。在众多绿树植草环绕之间,有一座小小的阁楼,那似乎正是香气的来源;书生走到阁楼跟前,再次文雅地敲敲门,依然无人应答,他壮着胆子推门进去,里面的熏香之气像烟雾一般缭绕盘旋,只站一时,顿觉全身毛孔舒张,血液加速流淌,皮肤裸露在香气之中,有一种暖洋洋的滋润感。
他从未觉得如此舒适,以至于连身后的小门悄悄关闭都没听到,等到发觉时,发现那门无论如何都打不开了。此时,房间的一面壁墙之后,似乎不断有扇风、铲煤、劈柴的声音,书生好奇地趴过去,在壁墙间的空隙中朝那儿望去,只看了几眼,就突然晕厥了过去。
“你猜他看到了什么?”讲故事的人手中的念珠突然停下,向我问道。
我摇摇头,心里依然在盘算着这屋子里的香气,究竟是何物,难道就是这故事中的香气?
他看到壁墙里面,几个身材壮硕的男子正在卖力地扇风劈柴,他们一声不吭,浑身都被汗水湿透,可是这几个男子的脸几乎都是一样的容貌,深深的血红色褶皱布满整张脸,眼窝深陷,高耸的鼻梁上露着白色的骨头,两颊像两个血馒头一样肿胀着;那里的小门突然一开,两个侍女打扮的女子进门送饭,这两个女子没戴白纱斗笠,脸上是一样的血腥恐怖,那一道道血红色的褶皱像把表皮硬硬从脸上撕下一般,两颊原本丰润圆滑的皮肉都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血红的肉,沥沥拉拉浸出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