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十二 借尸还魂

1
苏眉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
这是个月光暗淡的夜晚,豪爵摩托的照明灯光如两条扭曲的蛇,歪歪扭扭地照着荒野里疯狂生长的杂草。隐藏在杂草里面的,是一座座如馒头般凸起的坟墓。这些坟墓有些年月了,很多连墓碑都残缺不全,上面连一张黄纸一支蜡烛都没有,显然,这里全是些孤魂野鬼的坟墓,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拜祭了。不远的墓地深处,传来一阵凄厉的的野兽号叫声——那是饥饿的野狼找不到食物的哀号。
苏眉双手紧紧搂住丈夫方浩的腰,身体软软地靠在他背上,一颗心仿佛提了起来悬在空中,大气都不敢出。她不明白,方浩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但她又不敢问,这里的一切让她感到恐惧,现在她只想尽快地离开这里。
然而,摩托车却发出一声低吼,嘶哑着叫了几声,竟然熄火了。方浩试了好一会,还是无法点上火发动起来。无奈,两人只好弃车步行。苏眉紧紧抓住方浩的手,生怕他扔下自己。这时她才发现,两人的手心全都是汗,冷汗。
月光仍然是暗淡的,不过此时已经变成诡异的血红色,红得妖艳欲滴,苏眉看得心悸,她小时就听说过红月的传说,比如妖狐拜月、野鬼画皮等,⒌㈨2全是一些匪夷所思的可怕故事。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歌声,年轻女人的歌声,哀婉而凄冷,仿佛在述说一个古老的悲情故事。这歌声如同一条呈现在苏眉眼前的河流,明亮亮的耀人眼,看似美丽,其实却暗潮汹涌,犹如不时翻出些灰白色的破碎骸骨,让人感觉到郁闷沉重的死亡气息。
苏眉双腿发软,再也走不动了。她筋疲力尽,坐在地上。凄凉的歌声依然清晰地侵入她耳里,仿佛可怕的魔鬼伸出苍白的手指轻易地将她的心弦摄住,肆意地拨、拉、弹、打,让她触摸到那种深入灵魂深处的恐惧。她只有抓紧方浩。方浩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依靠。
突然,苏眉坐着的地面却开始裂开了,泥土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拱出来。她惊叫一声,如受惊的小鸟般跳了起来。
地面上的泥土在松动、龟裂,一个物体从里面慢慢地拱了出来。苏眉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拱出来的好像是一具尸体。这具尸体全身都已腐烂,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头部被什么硬物砸烂了,流出黄白相间的脑液,引来一群群嗡嗡作响的苍蝇。它的面容已经看不清楚了,但一双眼睛竟然一直圆睁着,渗着血水,幽幽地露出种古怪的笑意,让苏眉不寒而栗。
苏眉惊叫一声,一股凉气从脚底冲了上来,弥漫全身。她本能地躲向方浩的怀抱。然而,她接触的方浩身体竟然也是软绵绵的。鼻间闻到的尸臭益发浓厚,苏眉抬头一看,方浩不知什么时候也变成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身上的烂肉一块块地掉了下去,一双眼睛也是圆睁着,幽幽地露出种古怪的笑意,仿佛在讥笑着什么。
苏眉再也支持不住,张了张口想要大声呼叫,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她软软地倒了下去,伏在地面时看到眼前最近的两座墓碑,一座写着方浩的名字,一座写着苏眉的名字,时间2005年6月30日,正是今天!苏眉魂飞魄散,终于晕了过去。在她晕之前的最后意识里,脑海里想到的是那个古老而可怕的传说——借尸还魂!
2
“啊——”苏眉尖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身上的内衣全被冷汗浸湿了,黏黏的,身体仿佛被什么包裹住了,压抑得难受。
“怎么了?”方浩被苏眉的尖叫惊醒,伸手去摸电源开关。
“啪”的一声,灯亮了,苏眉的眼睛乍然受到亮光的刺激眯了起来。
“没什么,我做了个噩梦。”
“都这么大了,做梦还怕。”方浩摇了摇头,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苏眉把灯关上,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无穷无尽的黑暗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弥漫起来,迅速把苏眉包裹在其中。此时的苏眉没有一点睡意。她还在咀嚼回味刚才的噩梦,梦里的场景一幕幕慢慢闪回,格外清晰,仿佛身临其境。
为什么?为什么做这么奇怪的梦?她始终忘不了梦里的墓碑,上面有自己与方浩的名字。还有,方浩又怎么会变成了腐烂的尸体?苏眉想得头痛,突然又发现自己很无聊,不过是个梦啊,梦里的事又有什么逻辑性可言?
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五分,正是一个人最需要睡眠的时间。苏眉披了件衣服,起床,准备去浴室洗澡。
刚才那个梦,让她全身都湿透了,衣服粘在身上让她透不过气来。
苏眉走进了浴室脱光了衣服,冰冷的水淋了下来,让她打了个寒战。然后她从明亮的镜子中看到赤身裸体的自己。脸颊陷了下去,眼睛凸了出来,原本浓密黑亮的长发也变得稀疏浅黄了,乳房无力地低垂下去,腰身粗圆,原本引以为傲的肌肤也显得粗糙起来。苏眉默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无法倾述的悲伤涌上心头。青春的旋律渐渐离自己远去,还不曾真正的欢乐过就成为了一种记忆,自己现在竟然是如此模样,一个粗俗衰老的小妇人。
淅淅沥沥的冷水就这样不停地淋了下来,从她头上流淌到脚跟。苏眉的眼前一片迷蒙,不知为什么,心里直发酸,两行温热的泪水混杂在冷水中滑落下来,滑入她的口中,有些咸苦。这时,外面起风了,窗户被狂风吹得来回直撞,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大声响,把苏眉从自我哀怜的情绪中唤醒。
苏眉干脆裸体走出去,窗户外面依然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偶尔有些光亮闪烁在其中,却也显得虚无飘渺。苏眉叹了口气,伸手去关窗户,然而伸出去的手却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苏眉尖叫了一声,缩回手来,退回到房间的一角,⒌⑨⒉惊恐地看着窗户。
什么也没发生,只有苏眉手上的爪迹是那么清晰,破了皮,划出道血痕。她感到伤口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痒痒的,让她浑身不自在。
苏眉跑回了浴室,拼命地用毛巾擦洗。伤口处原本是一道极细微的血口,被她用冷水擦洗而裂开了,一缕缕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滴在整洁光滑的瓷砖上。也不知这样擦洗了多久,苏眉终于感于停止了这种疯狂的举动。因为凭着女人的直觉,她感到有人在背后偷窥着她。
苏眉感到一阵害怕,害怕中还夹杂着几丝兴奋。她已经不是纯情少女了,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让她乏味而枯燥。她深吸了口气,慢慢转过身来,身后却什么也没有!
怎么可能?苏眉这种被人偷窥的直觉一向很灵的,还是在少女时代,她就屡次验证过。可是,这次居然不灵了?
苏眉再仔细看时,空荡阴暗的客厅里面闪现两点绿幽幽的光芒,一眨不眨地默默地注视着她,幽幽的,仿佛在讥笑什么,一如她梦中看到的死尸眼睛。
苏眉情不自禁地退后了几步,脚底发软,身子碰到桌子,将桌子上的瓷碗震落打碎,发出清脆的破碎声。那绿光被瓷碗破碎声惊动,“喵”的一声,从阴影中跃了出来,原来是一只黑猫。
这只黑猫是苏眉以前收养的,和苏眉一向亲密无间,一看到她就跃到她怀里的。然而两个月前这只猫突然失踪了,估计是发春去了。现在不知为什么又跑了回来,似乎离开久了,对主人有些生疏。
刚才,就是这只黑猫躲在阴影中用那种诡异的眼神窥视着她,让苏眉以为有人偷窥。苏眉在关窗户时被抓的伤口想必就是它的杰作。苏眉随手拿起一本书,狠狠地扔向黑猫。黑猫受了惊,身子一晃,躲进了柜底下。该死的猫!苏眉在心中恨恨地骂了几句,穿上衣服回到卧室。方浩还在熟睡中,发出均匀熟悉的鼾声。
这一晚,苏眉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方浩翻了个身,发出呓语,说出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女人名字——何雅。
3
何雅是谁?苏眉觉得这个名字极为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这也是她感到熟悉而陌生的原因。
苏眉觉得难过极了,以前,她也有这种情况,遇到些明明认识的熟人,一时之间就是想不起来名字,离别后才突然想起来。现在,这种健忘症出现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这让她想到自己真的老了。
第二天苏眉醒来的时候,方浩已经做好了早餐。
苏眉笑了,她是个极易满足的女人:“怎么这么好?”
方浩帮苏眉盛了碗小米粥:“起得早,很久没做过早餐了,今天试了试,你看看,味道还好吗?”
苏眉笑兮兮地接了过来,尝了尝,盐放多了,咸了些。
“粥有点咸。”苏眉思虑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方浩低头吃了一口,说:“是吗?不觉得啊。”
苏眉怔了一下,她记得方浩以前口味偏淡的,粥也好,菜也好,不喜欢放太多的盐。而她偏偏喜欢偏浓的口味,为了这事,两人做菜没少闹过别扭。现在,连她都觉得咸了,而他却没感觉到?难道,他口味变了?
方浩看着苏眉发呆的样子狐疑地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
苏眉也察觉自己的失态,转移话题:“没什么。这粥真香。”
“好喝就多喝点啊,别浪费了。”⒌⑨2
苏眉注意到,此时,方浩是用左手拿筷子。他以前一直是和普通人一样的右撇子,现在他竟然用左手拿筷子,看他纯熟的样子,仿佛他是天生的左撇子。
“你今天不去证券公司?”方浩是财经学院毕业的,这些年他一直在炒股,成了职业股民,每天都要去证券公司。可惜这几年股市惨不忍睹,这也让方浩郁郁不乐。
“去啊,不急,时间还早。”
这时,那只黑猫又跑了出来,东游西逛,优哉游哉地跳来跃去,甚至跃到桌子上来,张牙舞爪,似乎对桌上的那半碗咸鱼干很感兴趣。
“去……”方浩伸出拿着筷子的左手驱赶它。
他一向不喜欢猫,可是苏眉抱怨说自己一个人闷在家里难受,所以让她养了一只。
猫原本是极聪明的动物,撒娇弄泼是它们的强项。可是今天,这只黑猫也不知怎么搞的,看到方浩竟然像看到了仇人似的,对着方浩伸过来的手就是毫不客气的一爪,这样还没完,它还发了狂似的跃了起来,扑向方浩的脸上,狠狠地抓他,把方浩脸上抓出几道深深的血口,血淋淋的,鲜血直流。
方浩大怒,一掌把黑猫击打下来,寻了根棍子满屋子追打这只黑猫。屋子里开始充斥着方浩狂怒的叫骂声与黑猫痛苦的哀叫声。苏眉呆在那里,刚才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委实过于突然,让她一下子弄不明白。
这只黑猫是她养熟了的,何以会这么发狂去抓方浩?用她家乡老人说的话,黑猫是辟邪的,难道方浩是邪物?苏眉忽然想起了昨天做的噩梦,还有那个恐怖而可怕的成语——借尸还魂。传说孤魂野鬼会借用别人的躯体而复生,苏眉在港产电影中看到过不少这样的故事。难道方浩也是如此?
苏眉想到此处,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手脚冰凉。她开始仔细观察方浩。现在的方浩的确与以前的方浩有所不同,梦里说出其他女人的名字,口感变浓,右撇子变成左撇子,家里养的黑猫对他宛如陌生人,等等。一系列的事情都让她觉得现在的方浩不像以前她所熟悉的方浩。
过了一会,那只黑猫不知钻到哪里去了,怒火朝天的方浩将脾气发泄到苏眉身上,怒骂着苏眉:“叫你不要养猫,你看把我害成这样!”
苏眉不敢争辩,此时的方浩一脸杀气,穷凶极恶的样子,让她噤若寒蝉。
方浩怒骂了几句,扯了条毛巾捂住脸,然后换好衣服出去医治。临走时,他还转过头来,对苏眉说:“总有一天,我会将那只该死的猫煮了吃了。”
方浩说这话时一脸坚毅,眼中露出极为凶狠的光芒,看得苏眉心里直发冷,她相信方浩说得出做得到。这时,她对那只可怜的黑猫起了哀矜之心,真不知方浩会怎么对付它呢。
4
方浩走后,苏眉百无聊耐,淡淡的孤寂涌上了心头。
苏眉的房子离其他的住宅有一段距离,是一座陈旧的平房,独门小院,倒也清静。也正因为此,方浩不在家的时间苏眉几乎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
这时,那只可怜的黑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浑身是伤,有些地方猫毛都脱落了,“喵喵”叫着蹭着苏眉。可怜的黑猫!苏眉伸出手来,黑猫大约记起了苏眉是它主人,乖乖地跃到她怀中。
不知什么时候起,外面开始下起了雨,霏霏细雨给窗外的景色点上朦胧的色彩,苏眉的心里也开始忧郁起来。她想起了方浩昨天梦呓时说出的女人名字——何雅。
直到现在,她也没想起来何雅是谁?这让她感到头痛。这时的苏眉能理解失忆人的痛苦了。一个人的过去不就是记忆吗?没有了记忆就没有过去,就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
苏眉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有关何雅的事物。方浩既然说出这个女人的名字,⒌㈨⒉就一定有与她交往的蛛丝马迹。大约找了两小时,苏眉几乎将家中的所有事物都过滤了一遍,还是没发现什么,这让她有点懊恼。难道,何雅只是方浩无意中随意说出的名字?可是,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特别熟悉的感觉?
那只黑猫开始只是尾随着苏眉看她翻箱倒柜,后来也起了玩兴,蹦蹦跳跳去玩那些古旧的书籍。苏眉心灰意懒正要放弃时,黑猫啃着本破旧的《红楼梦》拽来拽去,从里面掉出一张发黄的旧照片。
苏眉拾了起来,这张照片明显是很久以前照的,背景是一片浅蓝色的海滩,方浩那时还很年轻,穿着泳衣,露出结实的古铜色肌肉,大笑着拥着一名跃入他怀中的年轻泳装女子。
由于那女子背对着照片,而且照片上面有些残留的油迹,已经看不出她的模样来。但从她的动作与身体依然可以感觉到她是那样的青春与自信,这让苏眉心中充满了嫉妒。照片的背后,是方浩的亲笔字,虽然有些残缺,依稀还能分辨,上面写着“与何雅摄于1999年7月”几个字。
苏眉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那时自己在做什么,岁月无情,她现在虽然才只有三十岁,却感觉已经耗尽了一生的生命能源,只残留着些微弱的气息苟延残喘。
她扔下黑猫,独自走了出去散心。自从做了那个借尸还魂的噩梦后,她总觉得有一块重重的石块压在心上,沉重无比。在这个城市,她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亲人,只能一个人独自去散心。
苏眉没有带伞,淅淅沥沥的细雨就这样轻轻地飘在她脸上。苏眉对着阴霾的天空深深地呼吸几次,似乎想要将心中的深藏多年的忧郁一起呼出。
她在一幢住宅小区里停了下来,里面的野草在细雨下生机勃勃,伸出细嫩的绿叶尽情地抚摸微风细雨。一些不知名的野花也颤微微地在雨中悄然绽放,红绿相间,自得其乐。什么时候,她能像这些野花野草一样简单并且快乐?苏眉叹了口气,感怀伤世,竟然看得痴了,直到临近中饭时才回去。
等苏眉回到家时,方浩已经回来了,而且还做好了中饭。方浩的心情似乎好得很,嘴里还哼着小曲。他脸上被黑猫抓伤的地方涂了些龙胆紫,黑一块、紫一块,深浅不一。苏眉不敢再触怒他,赔着笑脸盛饭吃菜。菜也就是那些,几碗素菜,一些卤菜,倒是肉汤煮得不错,喝起来特别香。
“这汤好喝吧。”方浩笑了起来,脸上被猫抓过涂了龙胆紫的地方也一起颤动起来。
“不错,很香啊,你怎么煮的。”苏眉使劲地喝了几口。
“还不是和平时一样,先用武火煮,然后用文火焖。”方浩得意地笑了笑。
吃过饭后,苏眉自觉地收拾碗筷,等她走到厨房时,突然看到一件事物,不由得尖叫起来。
5
让苏眉尖叫的是黑猫的尸体。
其实严格的来说,这也不算是黑猫的尸体,只能说是一只猫头和一些猫皮。黑猫的猫头已经被砸烂了,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深红的血肉与惨白的骨架。黑猫的眼睛也被挖掉了,眼眶里空洞洞的,充满了殷红的血口。黑色的猫皮上面血淋淋的,布满了乌黑的血块,苏眉似乎能听到黑猫被方浩剥皮时的痛苦哀叫声。在她的脚下,踩着两只猫眼,一只已经被踩烂了,另一只虽然比较完整,但那只猫眼的眼瞳也因痛苦而变形了,收缩成了一根针,里面却仿佛凝聚了无穷无尽的仇恨,恶毒地盯着苏眉。
原来,她刚才吃的肉汤,就是用黑猫的肉煮的,难怪这么香啊。苏眉的嘴里发苦,低下头,“哇”的一声,将刚才吃的全都吐了出来。这只黑猫,是她自小养大的,有时候她甚至把它当做她的子女一样,可现在竟然被她吃了!
“怎么了?”她听到方浩不满的责问声。
苏眉没办法向方浩解释,她觉得方浩越来越绝情了,他又怎么能理解她的心情?一个自小养大的动物,当然有感情了,怎么可以用来吃呢?
苏眉吐了好久才恢复过来。她把胃中的所有东西都吐掉了。苏眉抬头望着闻声赶来的方浩,想要厉言责骂他,却又不敢,只能狠狠地瞪了他几眼,默默地把自己吐出的秽物与黑猫残尸处理干净。
后来,苏眉把黑猫残尸葬在院子里的橘子花下面。在埋葬黑猫时,她想起了《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葬花的情节,精神便恍惚起来,隐隐约约觉得她埋葬的不是那只黑猫,⒌㈨②而是自己的尸体。
半夜,苏眉又做了那个噩梦,无人的坟墓、野狼的嚎叫、奇怪女人的歌声、妖艳的红月,还有借尸还魂的鬼魂。
苏眉再次被噩梦惊醒,这次醒来时方浩却不在身边。苏眉心疑,没有开灯,就着朦胧的月光从卧室里看过去。
她看到方浩站在客厅里,拉亮了所有的灯,客厅里灯火辉煌。于是,苏眉蹑手蹑脚地起床,透过拉开的门缝窥视着方浩。
方浩坐在客厅里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头,而且还唱起了歌。这歌声怎么这么熟悉?苏眉差点叫了起来,这歌声和她噩梦里奇怪女子的歌声一模一样,有着古怪而多变的腔调、凄婉而悲伤的情绪和绮丽而恐怖的死亡气息。苏眉屏住呼吸,强抑住激动的心情,继续窥视着方浩。
方浩从苏眉的化妆品中寻出一支口红,往嘴唇上略涂了点,对着镜子露出冷酷的笑意。然后,他取来一条毛巾擦去脸上的龙胆紫药水,找出些粉底往脸上敷了些。最后用镊子来拔掉边角的眉毛。
苏眉躲在卧室里看得惊心动魄,她的老公,一个男人,半夜三更起来偷用她的化妆品对着镜子梳头化妆。如果是别人看到会怎么想呢?肯定会联想到人妖或者心理变态的人。可现在方浩是她丈夫啊。方浩化完妆,唱着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卧室,然后推开门走了。
半夜三更,他又要去哪里?苏眉想起了方浩梦呓中那个叫何雅的女子,是的,他一定是去幽会那个贱人!苏眉本想追出去,但方浩临走时望着卧室的那眼神,让她又举棋不定。也许他早就发现了自己呢,何况这么晚,外面这么黑,自己也害怕得紧。
这一夜,苏眉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她感到恐惧、孤寂。方浩原本是她的丈夫,可是现在她怎么能相信他?噩梦里发生的事情总是不断浮现在她眼前,让她不得安宁。事实上,她也的的确确感到现在的方浩变得越来越诡异了,难道,他真的被借尸还魂了?
6
第二天苏眉醒来时方浩依然沉睡在床上。那晚苏眉太疲倦了,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方浩什么时候回来了也没发觉。
苏眉偷偷地观察方浩,他已经洗去了他昨天晚上的化妆,脸上的伤痕也结疤愈合了,变成几道精细不一的红线。他比以前更沉默了,似乎不愿意答理苏眉。
吃早餐时,苏眉突然问方浩:“何雅是谁?”
方浩用种奇怪的眼神望着苏眉,没有回答,似乎是不屑回答的意思。
苏眉没有再问,知道再问也没用。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让他知道自己也不是摆设,说不定这样他反而会收敛些。
吃过早餐,方浩照例又出门。苏眉实在无聊,怕在家闷出病来,想出去走走。正好家里的卫生间老是堵塞,搞得里面经常臭气熏天,她可以顺便去寻找一个泥工修补下。没过多久,苏眉就在劳动力市场找到了个身材短小精悍的泥工。那矮个泥工看上去很喜欢说话,回来的路上与苏眉聊个不停。
“小姐你尽管放心,我们方家村的人做事厚道着呢,您打听一下,城里人谁不说我们好?”矮个泥工吹嘘起来。
方家村的?苏眉突然想起了一事:“你是哪个方家村的?”
“还有哪个方家村,不就是附近铁河乡方家村嘛,方副市长就是我们那里出来的。”
“是吗?我家那位老家也是方家村的。”苏眉笑了。
“哦,这敢情好,你那位叫什么啊,从我们方家村出去的,我没一个不认识,我可是村里的百事通。”矮个泥工见杆子就爬。
“方浩,认识吗?”
矮个泥工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⒌9②面色惨白:“你说叫什么?”
“方浩,怎么了?”
矮个泥工连忙摇头摆手:“小姐莫要开这种玩笑,死人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
“你才不要乱开玩笑,我丈夫千真万确是叫方浩。”
“那他肯定不是铁河乡方家村的人,我们村只有一个叫方浩的,和我还是亲戚呢,三年前就出车祸死了,死得真惨,他下葬时还是我抬的棺。”
苏眉脸色也变了,她明明记得丈夫就是铁河乡方家村的人,她前两天还看过方浩的身份证,是不会记错的。
“那他还有没有墓?”
苏眉想到了梦中的坟场。
“咋没有,就在我们那边的墓地里呢。”
“带我去瞧瞧。”
苏眉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决定亲眼去看看。
“不用吧,你还要修卫生间。”
“不修了,带我去瞧瞧,两百。”苏眉拿出钱来,两张红红的百元大钞。矮个泥工吞了下口水,接过钱,二话不说带苏眉就走。
两人打了个出租车,出了市区,颠簸了两小时,总算到了方浩的墓区。到了那里苏眉才发现,这个墓区竟然像极了自己噩梦中的那可怕墓地。好在现在是白天,矮个泥工与司机都在身边,她倒不像梦中那般害怕。
踩着疯狂生长的杂草,矮个泥工不多时就带苏眉找到了方浩的坟墓。上面写得很清楚,方浩,1972年2月-2002年6月,生年也与方浩相吻合。上面原本有张照片,虽然被烟火岁月熏得模糊了,依稀还可以看出就是方浩的轮廓。苏眉两脚发软,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惨白,踉踉跄跄地爬上出租车跑回市区。
矮个泥工看着苏眉失魂落魄的样子暗自好笑,又把两张百元大钞掏出来仔细看了看,再次确认是真钱后,小心翼翼地放入贴身的口袋。吹了声口哨,正要离开,突然看到旁边的一座坟墓的墓碑被一些垃圾遮住了。矮个泥工嘿嘿一笑,伸手清理掉那些垃圾,露出墓碑上的金体字迹:苏眉,1972年8月-2002年6月。
7
苏眉跌跌撞撞跑回家中,一进门就把所有铁门锁紧,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方浩,她的丈夫竟然是个死人?苏眉抱着一丝幻想打开客厅里的抽屉,翻出方浩的身份证,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姓名:方浩;地址:铁河乡方家村。
苏眉对着方浩的身份证傻笑了几下,然后是跑进卧室疯狂地收拾东西。她一定要离开这个家,一定要离开那个鬼魅似的男人。
不多久,苏眉收拾好东西挎上背包准备出去,抬头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是她的丈夫方浩。方浩正站在卧室门口冷笑着盯着她看。⒌9㈡这笑容仿佛一条毒蛇般钻进苏眉的内心深处,直刺得她发疼。
苏眉脸色惨白,手脚无力,提着的背包也掉了下去。她迷惘地望着眼前的方浩,她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究竟要做什么。
“出去旅游?”方浩皮笑肉不笑,慢慢地走了过来,眼神像极了她梦中的死尸。
“站住!”苏眉尖叫了声,往后退了几步。
方浩皱了皱眉:“怎么了,这么怕我?”
“你究竟是谁?”
“我是方浩,你的丈夫,你不是有毛病吧,这有什么好问的。”
苏眉摇了摇头:“不是的,方浩早就死了,三年前就死了,我看过了他的坟墓,错不了,肯定是三年前就死了。你究竟是谁?”
方浩不惊反笑:“方浩是三年前死的,你不知道吗?”
苏眉一脸疑惑:“我怎么会知道?”
方浩好像盯着怪物般盯着苏眉:“原来,你真的……”
方浩不再说了,凝神思考,仿佛遇到了不解的难题。
苏眉却逼了上来:“你到底想说什么?何雅又是谁?”
方浩苦笑:“何雅是谁?你再想想,记得起来吗?”
苏眉摇了摇头:“我感觉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来。你不妨直说好了,反正我们现在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方浩无奈:“那你听好,何雅就是你自己,你就是何雅。”“何雅就是我自己?”苏眉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但方浩接下来的话彻底击溃了她。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但我还是很认真地告诉你。你就是何雅,我是程军。我们原是一对情侣,苏眉与方浩是我们的化名,三年前我们同在N市工商银行工作。后来你和我从银行里盗取了一笔巨款用来炒股,原本是想炒股赚了钱就还给银行,谁知股市连连下挫,亏空越来越大,于是我们不得不在一次银行对账前卷了些钱逃离N市,逃到这里,隐姓埋名生活。”
苏眉目瞪口呆,沉默半晌才说:“你说的是真的?”
方浩苦笑:“我看是你被自我催眠了吧。”
苏眉听说过,在保险业刚起步时,很多成功的保险经纪人每天早上出门工作前对着镜中的自己说上几十遍“我就是最优秀的”,然后再去走街串户,对着陌生人百折不屈地推销他们的保险业务。有的人不断对自己说假话,久而久之,自己也会把假话当成真话,连测谎仪器都测不出来。一些罪犯就是靠此手段来躲避测谎仪器的检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方浩的坟墓也就可以理解了,他们所用的身份证是一对已经死了的夫妻的。
“那你从右撇子变成左撇子是什么回事?”
“我以前就是左撇子,⒌92以前是为了掩人耳目,改用右手,现在时间过了这么久,估计也没事了,自然会习惯性变回左撇子。”
“可是,那晚你半夜三更为什么会在镜子前化妆?还溜了出去?”
“我被那该死的猫抓得那样,怕破了相,晚上醒来一时兴起试下妆,出去走走,有什么好奇怪的。”
苏眉无语,这些她竟然全忘记了?难道,她一直在催眠自己?
“不是的……不是你说的这样的,你一定是被鬼魂借尸还魂了,故意编个故事来骗我。”苏眉突然跃了起来,想夺路而逃。
方浩慌了,如果苏眉这样跑出去,泄露了身份,他也脱身不了。想到这,他冲了上去,拉住苏眉。可苏眉实在太疯狂了,衣服被他拉破了也要冲出去。方浩无法,只好重拳击在她后脑,将她打晕过去。
疯婆子!方浩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拿苏眉怎么办才好。这样下去,始终不是办法。算了,还是明哲保身,分道扬镳吧。方浩拿起苏眉收拾的背包,取出钱款存折,回到卧室收拾衣物准备开始新的逃亡生涯。
在方浩钻进衣柜挑选逃亡的衣服时,他腰间猛然感到一阵剧痛,一柄锋利的水果刀捅了进去,并且顺势转动,将他的血肉都挖了出来。他勉强转过脸来,看到苏眉那张不断痉挛抽动的脸,目露凶光,眼瞳紧缩,然后是另一刀刺入的剧痛。
警方到达后,他们只看到一具男人的尸体和一名全身是血已经发疯了的女人。女人反复地说着一句话:“我是苏眉,不是何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