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向先生的车子来了,在门口等着接你。”小丫头从园子里跑进来,通报明珠。

“怎么这么早?”明珠也一呆,顺手拿过身边的大衣,又一把拉起了锦绣,“别装了,看什么书,半天眼珠都没转一下。跟我一起去听评戏,很有名的段子,你一听就会喜欢。”

锦绣来不及反应,已经被她不由分说地从沙发上拽了起来,一直拖着出了大厅,果然向寒川的车已经停在门口。

司机已经下来打开车门,锦绣只得坐进去。

也许明珠说得对,既然不得不忘记,就应该扔了他送的衣服,扔了他送的首饰,重新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好像从来不曾认识他一样。日日坐在屋子里,对着四面墙,迟早有一天被那潮水一样涨了又落、落了又涨的思念给逼疯了。

车子开始起动,转过了大门,转过了街角,锦绣忽然紧紧趴在车窗玻璃上。

街角里站着的那人,是谁?看着那么眼熟。

“等一等,等一等!”她忽然叫出了声来,“向先生,麻烦你停下车,我要下去。”

车子猛地刹住了,因为刹得太急,猛地一震,明珠差点撞上前面的座位,“锦绣,你是不是疯啦?”

锦绣拉开了车门,“石浩,我看见石浩了。”她来不及多说,径直回头朝街角跑了回去,石浩怎么会来这里?是不是——是不是左震——

在那里靠墙站着的果然是石浩。他好像在那里已经站了一会儿工夫,他在等谁?

锦绣跑到他面前站定,觉得心怦怦地狂跳,也许是跑太急了,顿时口干舌燥,“石浩。”

“呃,锦……锦绣。”石浩一下站直了身子,因为意外,他有点结舌,“你——你从哪里过来的?刚才我看见向先生的车子过来,所以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锦绣紧紧盯着他,平定了一下呼吸,才小心地问:“你有话跟我说?是——二爷叫你来的吗?”

石浩尴尬地搓着双手,“这个,这个倒没有。我是私底下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没敢叫二爷知道。”

“哦。”锦绣怔了怔,不是左震。可是到底什么样的话,叫石浩这么为难,这么说不出口?照理说在殷宅,石浩也不算是外人,进去找她很容易,可是他却偏偏站在这里等。他是一直在犹豫吧!

“锦绣……你很久没见二爷了吧。”石浩讪讪地说出开场白,“其实我上次也来过,明珠姑娘把我挡了回去。说要么二爷亲自来,要么就让你清闲一点。其实我自己也觉得,不应该跑来找你……因为你也知道二爷的脾气,我是劝不动他,也不敢劝他,所以才只能到你这边来想办法。”

“你……什么意思?”锦绣听得一头雾水。

石浩咳嗽了一声,“嗯,就是——我想,能不能请你过去跟二爷见一面。”

锦绣呆住了。跟左震见一面。这是什么样的要求?“你也知道,他不会见我。上次百乐门,你好像也在场吧。”

“可是我觉得二爷心里,还是惦记着你的。”石浩涨红了脸,这种话说出来,还真是别扭,打架卖命的事都没这么难,“那天,就是上回出事那一天,二爷是因为急着赶去救你,所以连一个兄弟都没带,他是怕麻子六等不到他,会杀了你来泄愤。说真的,青帮龙头左二爷,还从来没做过这么冲动的事,这种事都是我石浩才干得出来的。要说二爷心里没有你荣姑娘,打死我也不相信。可现在你也平安回来了,二爷的伤也有了起色,这本来是件好事啊,怎么会弄成现在这样?”

锦绣没有说话。

说什么?怎么回答?忽然之间,无言以对。

其实跟左震之间,何止最后这一件事才决裂,以前,从开始到最后误会一重接着一重,她粗心到从未体谅他的心意。他是一直在等,等到最后,才心灰意冷。

石浩叹口气,“不单是对你,其实这阵子二爷谁也不见,烦起来的时候,就连向先生跟英少也一样照推不误。我跟着二爷这么些年了,他从来不怎么爱说话,可是也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沉默过,我们这帮人,天天跟在他身边,不知怎么的心里都直发毛。”

“外人看起来,可能二爷跟以前没什么不一样,可是我知道他变了。他说要对付沈金荣和华南帮,所以不肯在医院好好养伤,这也就算了,可是这些日子,他天天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一句话都不说,天天烟酒不离手……锦绣,我真是担心,他的伤……”

锦绣蓦地一震。

他难道——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在她吃不下、睡不着、思念欲成狂的时候,他有没有一点想念她?哪怕,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过去的一切,还一幕一幕刻在她心里,难道他就真的能忘记?

“他现在,在哪里?”锦绣听见自己问。

“在码头。”石浩答。

石浩呆呆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走过街角,走过停在路边的向寒川的车。

明珠“啪”的一声打开了车门,从车子里下来,一把拉住锦绣,“这么冷的天,你连个大衣都没穿,急着去哪里?”

锦绣回过头,“我去见左震。”

明珠不禁怔住,“你还要去找他?上次在百乐门的事,你不记得了?”

“就算不能改变什么,我还是想见他。”锦绣一字一字说,那种语气,是决心已定,再不回头。

明珠慢慢松开手。看着锦绣的眼睛,明珠忽然明白她的心意。

锦绣已经不再是初到上海,懵懵懂懂的那个荣锦绣了。她现在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她深深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对锦绣来说,这一次,是她最后的机会,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失去自己这辈子最深爱的那个人。

“你去吧。”明珠微笑道。

是啊,上海滩,十里风月,万丈红尘。夜夜灯红酒绿的霓虹下面,每个角落里,都有无数的悲欢离合在上演,无数人在这里来了又去地浮沉,相识相遇,深爱错过,可能不过就是一刹那。

一直以来,她都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别人的悲喜,因为太冷静,所以从来不允许自己犯错。即便是对自己所爱的那个男人,她也一直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可是如今看见锦绣,忽然之间,一直以来的信心忽然有了莫名的动摇。

也许不是这样。就在刚才那一瞬间,看着锦绣,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已经错过了很多。是,殷明珠不会为谁流眼泪。可是殷明珠也从来没有真正开心地笑过。什么是甜蜜,什么是喜悦,什么是心酸,什么是想念,在锦绣那双眼睛里,她看见的深情不悔,在她殷明珠的生命里都是空白。

不知道为什么,蓦然发现,这一刻的自己,比孤单的锦绣还要孤单。

第十六章 昔我往矣

她的手轻轻放在他胸口,带着羽毛一般的温柔,她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心酸,“二爷,若你真的想要忘了我,那我今天来,就当是告别。”

锦绣终于站在长三码头前。

沁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码头上江潮湿润的气息。隔着岸,对面远远的江火连天,那是成片成片的货仓和货船;回过头,身后是上海滩相映生辉的璀璨霓虹。

沿着江岸,慢慢走上码头的台阶,一直走进去,地方越来越熟悉,这里她曾经来过,那一晚就如同现在,沿着那盏风灯的亮光,走近那扇黑色的铁门,一直走到左震的身边。

可是今天晚上,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石浩走到她身边,“等一等,锦绣,我去跟二爷说一声。”

“不要。”锦绣拉住了他。

如果改变不了就要失去他的事实,那至少,在面对结局之前,让她能够好好地静静地再看他一眼。

石浩不禁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咬了咬牙,算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也得豁出去了;待会儿二爷要是罚下来,他担着就是!

“那你进去吧,二爷就在里面。”

锦绣看着面前那扇门。石浩说,左震就在这扇门里面。可是站在门前侧耳细听了很久,里面一丝声响都没有,沉寂得仿佛是空的。

屏住了呼吸,锦绣伸手轻轻地推开那扇门,淡淡的灯光迎面而来。

屋子里并不算凌乱,桌子上成堆的账册和单据也都井井有条,看样子,左震仍然维持着正常的工作。只是现在这一刻,他正枕着椅背仰靠在椅子里,双脚架在桌面上,闭着眼,叼着根烟——烟雾缭绕,呛得人眼睛都发涩,地上满地的烟头。

静静站在门口,锦绣不敢呼吸,不敢眨眼,仿佛生怕惊动了他。

终于看见了左震。到底多少日子没见了?想不起来,只觉得好像在做梦,恍若隔世。

就算上次在百乐门,她也不曾有这样的机会,这样安静不为人知地看着他。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跟他在一起的那个晚上,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也是这样闭着眼坐在这张椅子里,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想心事。她也曾经这样,偷偷看着他的侧脸,却一不小心,被他逮了一个正着。

这中间的时光,不知道都流到哪里去了。

那时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细微的甜蜜,淡淡的慌乱,心底深处一阵一阵深深的悸动……当时滋味,还点点滴滴都在心头,可是那一天已经再也回不来了。看着这一样的地方,一样的人,一样英俊而略带着疲惫的侧脸,她却再也没有勇气走过去。

如果从今以后再也看不见,她还会不会记得他的样子?锦绣的目光,一分一分、一寸一寸地掠过左震的眉毛和眼睛,那么小心那么慢,像是生怕自己记不住。

“咳咳。”好像被烟呛着了,左震咳嗽了几声,略欠起身子,把烟头按熄。大概是咳嗽震动了还未痊愈的伤口,他抬手压了一压。

锦绣的心猛地提到了喉咙口。

左震一抬眼,却不经意对上了一双美丽而担忧的眼睛——他怔住了。像是怀疑自己看见的,他一时失神,“锦绣?”

声音很沙哑,沙哑得已经不像是左震的声音,可是这轻轻两个字,仿佛带着灵魂深处的渴望。

锦绣不敢回答。再听见他叫一声“锦绣”,忽然整个胸口都酸了,那刺骨的酸楚一直沿着鼻梁袭上来。可是不能哭,只怕视线一模糊,就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是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是,不知怎么了,也是一样的沙哑。喉头仿佛被什么哽住了。

左震这才反应过来。不是他看错,不是在做梦,真的是锦绣,她就站在他面前。他沉重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整个胸口都震痛——伤口初愈,禁不起刚才的呛咳,可是真正震动了他的,不是伤,而是站在门口,远远望过来的那个荣锦绣。

锦绣轻轻反手关上背后那扇门。

“我知道,你不一定想见我。”她静静地道,“可我还是来了。左震,我有话想问你。”

回答她的就只有沉默。

锦绣接着问:“你是真的相信,我会串通麻子六,来陷害你?”

左震眉头一蹙,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冷,仿佛是层冰霜,叫人看得心都凉了。

锦绣没有移开视线,就那么看着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冷下来。

“是啊,麻子六已经死了,这件事,从此死无对证,当日到底是什么情形,再也没人可以证明。可是,我知道你心里,从来没有相信过麻子六的话。”

左震的脸上,慢慢掠过一个淡淡的笑,三分苦涩,七分自嘲。

“我知道,麻子六骗了你。他连我都能瞒得过,骗你又有什么难?”他停了停,才道:“这件事你不用解释。”

真正让他放弃的理由,不是她的上当被骗,而是她的“心有所属”。

是什么,叫她如此急切跟着麻子六踏出宁园的大门?是什么,叫她隐瞒着左震偷偷取出他的信物?

忽然之间,她明白过来,当日左震的心灰,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爱的是她,可是她心里想的是别人。他那么相信她,可是她相信的是别人。那一天,一念之差,无可弥补。

“不用说了。”他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疲倦,“你走吧。”

够了锦绣,他已经实在不想再纠缠下去。

在这段伤重的日子里,分不清是身上的还是心里的痛,刀割一般,在他清醒和模糊的边缘,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地煎熬。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好好地睡过,四周越安静,仿佛心里越清醒;可就算是彻夜地失眠,第二天还是要一如往常地站在人前。

他是左震。是青帮的龙头,无数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就算伤得再重,他也要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他就算心再乱也半分不能动声色。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平静沉默的背后,是一天比一天的不堪重负,那一点一滴绵绵不绝的刺痛,仿佛能把人心蚀穿,时刻缠着他从来就没有消散过。

时时刻刻都要跟自己的感情作较量,时时刻刻都得压抑自己对她的渴望——他实在已经精疲力尽。

这一切到底是从哪里开始,他怎么能不知不觉陷落到这种地步?她不算得最好,不算得最美,甚至她心里眼里只有别人,从来不曾把他放在心上过……可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荣锦绣,却能在他的世界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麻子六说得好,青帮龙头左二爷,真是好胆色,带着一把没上子弹的枪,就敢单枪匹马地自投罗网!到此为止吧锦绣,不要再逼他继续闹着这种荒唐的笑话。

可是他听见锦绣的声音,固执地响起:“我不走,除非你听完我要说的话。”

左震握紧了椅子的扶手。那一天的事情,他已经一个字也不想再提起。

她已经亲眼看着,那个上海滩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青帮左震,那个再凶险再艰难也没皱过一下眉头的左震,却为了一个女人乱了方寸,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就算这样还不够?只要他放手,从此她就可以如愿以偿得到向英东,难道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石浩!”左震蓦然一声断喝,震得窗玻璃都仿佛簌簌一阵乱响。

门“砰”的一声开了,石浩慌张地冲了进来,“怎么了,二爷?”

“我有没有说过,谁也不准进来打扰?”左震厉声道,“叫你带人守着外面,你那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石浩涨红了脸,“不是,二爷……其实,荣姑娘是我找来的。我看二爷这些日子也惦记着她……”

“连我惦记谁,你也都知道?!我吩咐什么,你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这长三码头,我看也该轮到你石浩当家作主了,行,这龙头的椅子我也早就坐腻了,过来,换你坐!”

石浩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他几时见过左震这么失控地震怒?

“二爷,我……我哪敢啊……”

“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从今天开始,就别再叫我二爷!”左震的脸色也铁青,“我没你这种兄弟。”

“二爷!”他这几句话说得太重,石浩忍不住跳了起来,一把拉起锦绣,失声道:“锦绣姑娘立刻就走,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一边说,一边就把锦绣往外拖,“锦绣,算了吧,二爷禁不起再激了……”

锦绣却奋力挣脱他的手。

“我不走!今天出了这个门,以后就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她推开石浩,“只要我离开,我跟二爷,从此就完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的激动也吓了石浩一跳,今天这是怎么了!就连锦绣也快疯了。她的声音那么绝望:“那天,在街边遇见我被人打伤,带我回狮子林的,是你跟二爷吧?”

锦绣看着他,浑身都在簌簌地发着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从头到尾,我就像个傻子一样要去报答英少!对,你们都地位显赫,应有尽有,用不着稀罕我所谓的报答,可是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英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我曾经发过誓,要尽我所能报答他,我说过只要他需要我做什么,我就一定会去做,没错,我是喜欢过英少,但那不过是因为——”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了下来,像是忽然之间被什么哽住了。她慢慢掉转了头,“那不过是因为,我一直觉得,我应该喜欢他而已。”

满室静寂,只听着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可是我,不知道在哪一天,爱上了别人。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远远站在英少的身后,一句话都没说过……我就连做梦也想不到,原来有一天,我会爱上他!”

石浩已经听得呆了。

锦绣抬起头,慢慢道:“如果早知道有今天,我真的很希望,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能好好对待他,为他而跳舞,为他而欢喜,为他流眼泪……我现在只后悔,从开始,到最后,我从来没有好好地听懂他说话,从来没有好好地握住他,抱紧他,从来没有分担过他的心事,在他最辛苦的时候,我却像傻瓜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她一边说,一边一步步地朝左震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他身边,才停下。

左震胸口的衣襟上,隐约正有一丝殷红慢慢渗出来,那是刚才伤口迸裂的缘故。锦绣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他胸口的伤处,低声道:“你的伤,我就跟你一样的疼,它若是一辈子在这里,那我这里也一样。二爷,我在你园子后头种的那片花,今年是来不及等它开了。天气这么冷,种得太晚了……”

左震说不出话来,只看见,她满眼都是泪。

她的手轻轻放在他胸口,带着羽毛一般的温柔,她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心酸,“二爷,若你真的想要忘了我,那我今天来,就当是告别。”

这一夜,又是风急雨疏。

百乐门的包厢里,却是气氛沉闷。屋子里人倒是不少,向寒川、向英东、殷明珠,一齐围着茶炉坐在沙发上。

明珠手上正拿着一封信,雪白簪花的信纸,娟秀的一笔小楷,是锦绣的字。

明珠: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上海了。你说得对,如果要忘记,应该放弃过去的一切,重新站起来,站在属于我的舞台上。可是在这座城市,每一分空气里,每一条街道上,都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所以离开这里,或许是我唯一的选择。

对大上海来说,我不过是一个过客,时过境迁,很快就没有人记得我的存在。但是对上海,我却有着无法言喻的感激,在这里,我有了一段值得铭记一生的回忆。

深深祝福你,亲爱的姐姐,希望你有一天得到你真正想要的幸福。也祝福每一个曾经给我帮助、给我关心的人,我深信,再过几十年,当我真的老去了,这些熟悉的面孔,还依然在我的记忆里音容如旧。

锦绣 字

“她留下这么一封信,就走了?”

向英东不敢置信地看着明珠手里那薄薄的一页信纸,“她是不是疯了,这天寒地冻的,她能去哪里?当初不就是因为走投无路,所以才被迫到上海来投奔你的吗?”

明珠的脸色只能用无奈来形容。

“昨天还好好的,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衣服都收进了柜子里,就连厨子煮的粥,都比平常多喝了一碗。谁知道今天一直等到中午都不见她下来吃饭,跑到她房里一看,早就连人影都没了,就只留下这封信。”

明珠越说越着急了,“她在外地没什么亲戚朋友,而且眼看就到年关了,她能去投奔谁啊?就说上一次,要不是二爷在路边救了她,这会儿她早就没命了。”

“你不用这么担心。”向寒川沉吟着道,“锦绣已经不是刚到上海,那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丫头了。要是她现在还能让自己流落街头,那这么长时间在百乐门,她就实在是白待了——我倒是觉得,她离开上海,其实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做人。”

“是啊,上海对锦绣来说,不过是个伤心地。”明珠怅然道,“我不过是替她觉得心酸而已。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锦绣对二爷是真心的。”

向寒川叹口气,点上一只烟斗,“但现在说这个,未免太晚了。有些事情,是不能有假如的,就好像当时左震单枪匹马地闯去芦河口救人,那天他如果没了命,现在结果又如何?我看现在事情还有救。”

“可是我总得想法子把锦绣找回来。”明珠有点焦躁起来,“你也知道现在外头到处打仗,抢匪小偷到处都是,世道这么乱,我实在不放心。”

向寒川拍了拍她的手,“是,现在能把锦绣追回来是最好不过的。可是她写这封信的落款,已经是昨天下午的事了,现在都过了一天一夜,只怕早就离开了上海。外面人海茫茫,天大地大的,你要从哪里找起?而且依我看,她既然要走,就不打算被咱们找到,一定也不会留在附近。”

明珠情不自禁反手握住了他,“可是寒川,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唉。”向英东在后边受不了地摇着头。听听!真不知道当初是谁铁了心要把锦绣赶出去的。要不是碰上左震,锦绣哪还有命活到现在。不过说起来,左震一向不管闲事的规矩是对的,偶尔伸一次手,就差点毁了他一世英名。唉,女人啊。

“我看,现在左二爷的问题,不一定比锦绣的轻。”他悻悻地看着大哥和明珠手拉手地十指交缠,“你看看他现在那副冰冻三尺的样子。上次长三码头西货仓建成的庆典,在百乐门开宴,他居然没有到场!那么多名流要员,硬生生都给晾在那里。还不是我跟大哥跑断腿地帮他撑着场面!好在左二爷受伤的事也是人尽皆知,不然这次还真的没法交代了。”

说起这件事,向寒川也不禁蹙起了眉头。

“兄弟十多年了,我还真没见过左震像现在这样。英东你说得没错,再这么下去,事情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长三码头,华隆银行,向家纱厂,百乐门,狮子林,还有刚刚开工的跑马场,这些年咱们辛辛苦苦创下来的基业,那一样能少了左震?现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咱们眼红,可他眼下又这么心浮气躁,早晚大伙儿都要一起栽跟头。”

“那你说,还能怎么办?”向英东苦笑,“这个烂摊子,可怎么收拾?”

“能收拾这烂摊子的人,就只有一个。”明珠把手里那张信纸放在茶桌上,“荣锦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