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那么晚啊,磨蹭什么呢?”两个与子韦年纪相仿的少年人在楼梯口迎上子韦,一左一右亲热地搭上子韦的肩。

子韦不耐烦地道:“还不是生意上那点破事,别提这些扫兴的玩意。”

左边的人笑道:“报社里可是有一大堆人等着靠你家这些扫兴玩意吃饭呢。”

子韦骂了一句,道:“那群孙子盯得比我家老佛爷都紧!我都不知道上辈子怎么欠了他们的!”

右边人也笑道:“我看你家老佛爷盯得可一点都不紧。要不我们怎么还能天天观瞻三少爷的风流韵事啊。”

“你他妈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子韦抬肘撞向右边人的上腹,右边人一闪,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后面的来人。

三人马上收敛了些,子韦转头来看,一眼认出那是近年来捣鼓军火生意暴富的张合年。

凭着菜鸟遇到老鹰的本能反应,子韦不由自主地警觉起来。

张合年倒是一脸轻松,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子韦啊。”

子韦见张合年一脸和气,忙抬手打响指唤来端酒的侍者,在托盘里挑了瓶轩尼诗,倒了两杯,把其中一杯递给张合年,微笑道:“张老板,刚才无意冒犯,子韦给您赔罪了。”

张合年微微摇晃着酒杯,眯起闪着精光的小眼睛,在刮得干净的胖脸上堆起笑来,“哎,年轻人玩玩闹闹,不碍的。”

说着二人都浅浅饮了口酒。

子韦正要掏钱打发侍者离开,张合年却道:“这瓶酒记在我账上。”说着在托盘里放了三个银元,算是给侍者的小费。侍者道了谢便退下了。

子韦客套道:“这怎么好意思,该是我给张老板赔罪的。”

张合年摆摆手,笑道:“今天心情好,算我请你的。”

子韦浅呷手中的酒,道:“张老板这么高兴,是又让督军掏给你多少银元啊?”

张合年放声笑起来,身上本就缚得很紧的西装绷得更紧了,一时间子韦开始替他担心上衣中间那粒扣子会被撑掉。张合年显然没察觉到子韦这样的担心,笑够了才道:“赚钱是没有,喜事倒是有一件。我女儿要嫁人了。子潇下午还陪我那夫人去选缎子了嘛。”

子韦这才知道,子潇下午让他在库房收拾的料子原是给张合年家结婚用的。一笑,子韦道:“那要恭喜张老板了!不知道哪家公子有这么大的富气啊?”

张合年没听出子韦话里有什么不妥,依然笑道:“也没什么来头,就是督军府的副官推荐的一个小翻译官。老婆女儿看得上,就轮不上我插嘴啦。”

子韦扬起酒杯,道:“我一定备份厚礼给您送去。”

张合年直笑,道:“好好好…”笑罢,又像是有心无意地添了几句,“现在世道可真不一样啊,一个留洋回来的督军翻译就能把我那老婆女儿哄得神魂颠倒的,那些家里有钱手上没权的少爷公子,娘俩看都不看一眼,愣说这年头不靠自己本事挣钱的男人都靠不住…我先走一步,代我向令堂问好,记得来喝杯喜酒啊。”

说着举了举杯子,搂起身边那腰身还没有他一半宽的舞女转身笑着离开了。

子韦一口干掉杯里剩下的酒,走到只有几步开外的位子上。

座位上已坐着一身浅灰西装的郭元平,看起来比子韦和那两个公子哥都年长些,坐在这灯红酒绿的地方却还是清清楚楚的一身清正之气。见子韦一脸不痛快,郭元平笑道:“行了,你说话也够

损的了。”

子韦拿起桌上的那瓶苏格兰威士忌,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脸上的一抹阴沉也随这杯酒消失了。放下杯子时,子韦已带上了那坏坏的笑意,“我可是对他又赔礼又道贺的,有什么不对啊?”

身边一人道:“张合年听不出来,你当我们也听不出来啊?你说的那“富气”是什么回事,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子韦在沙发上仰头直笑,半天才道:“作为一个正常男人,我是真心同情那个翻译官。就张家小姐那个花容,出落得那叫一个绝啊,简直就是跟她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们说啊,这翻译官除了“富气”还能捞到什么啊?”

几人也都因子韦这话一阵发笑,郭元平笑过,却微微皱眉道:“能找到督军府的翻译官作婿,张合年可越来越不简单了啊。”

子韦一脸不屑,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不就是个督军身边的小翻译吗,又不是督军当他女婿,显摆什么呀!”

那两个公子哥也随声附和,郭元平却摇头道:“你们想想看,这翻译官在督军府是干什么的?与各国的重要文件他们读完了督军才能看到。如今国内外的局势看着是平稳了,明争暗斗还多得很,一旦有什么动静,他从这女婿嘴里问消息可比从督军那里方便多了。”

子韦知道郭元平说得在理,但怕如此谈论下去就要扯出些政治上的短长来,一旦被白英华知道是要比花边新闻满天飞严重得多,便一挺身坐起来,一手搭上郭元平的肩,道:“那有什么能的!哪天咱们郭先生娶个督军府小姐回来给他瞧瞧!”

郭元平好气又好笑,推开子韦的手,抓起酒杯道:“玩笑开到我身上来了,你胆子也不小啊,罚酒罚酒!”

“好好好,”子韦接住郭元平塞给他的酒杯,痛快利落地一饮而尽,道:“就算是敬未来嫂子的!”

“你这损小子!”郭元平抬手在子韦头上按了一把,却也对这个小他几岁的毛头小子无可奈何,只得又嚷嚷着罚酒。

四个人直闹到深夜,才带着一身的酒气散去。

子韦一早就在各种烟花场里练出了不俗的酒量,虽被郭元平灌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和半瓶伏特加,仍只是微醉。

到家门口时,子韦刚叩了一下门门就开了。子韦正奇怪着,却看见开门的竟是子潇。

“哎?二哥?你怎么在这儿看门啊?”子韦奇怪道。

“看个鬼!”子潇阴沉着脸色,伸手把他拉进门来,看看快指向一点的怀表,对门房值夜的家丁道:“管家问起来,就说三少爷十点不到回来的,多一句话就自己滚蛋。”

子潇说罢扯起子韦就走,直走进九曲桥边的回廊,见四下无人,才道:“这么晚才回来,你又喝了多少?”

子韦卖乖地笑道:“这不是和元平哥在一块儿吗,可是他灌我的啊。”

子潇阴沉着脸道:“早晚让郭元平把你带坏了吧。”

子韦嘿嘿一笑,道:“元平哥也说,我早晚会被你带坏了。我看,我要是不学坏,都对不起你们俩。”

白了子韦一眼,子潇气也气不起来,道:“少贫嘴!我跟你说正事。我和妈说,你是陪着张合年的太太去找料子,然后去选张家女儿出嫁的贺礼了。她要问起来,你可别给我胡扯。”

子韦笑道:“这可巧了,这回能给你减轻点负罪感了。”没等子潇问,子韦便把在金陵歌舞台碰见张合年的事讲给子潇。

子潇听罢,拍了下子韦挺拔的肩,道:“这回算你运气好。不过你可记住了,下不为例啊。这要让妈知道,咱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子韦吐了吐舌头,“哦”了一声,还不忘道:“就知道二哥是站在我这边的。”

深宅里,院子像极了人心。

一层隔着一层。

一层看不透一层。

一片昏暗静寂里,谁也看不真切恒静园里的灯火。

灵玉在卧室门口接过冷香递来的药,正要转身进去,冷香道:“少奶奶,三少爷刚刚回来了,可

要现在回禀大少爷?”

灵玉一脸疑惑,轻声问道:“为何要回禀大少爷?”

冷香道:“大少爷吩咐,让我告诉他每日二少爷和三少爷都是何时回府的。”

灵玉微微蹙眉,道:“我说与他就好。这个时候还要你起来煎药,辛苦你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冷香忙道:“少奶奶折煞冷香了,这都是我分内的事。”

待冷香退下,灵玉才进屋关门。

桌上的灯发散着昏黄清淡的光,透着佛一般的超脱和安详。

灵玉轻轻走到床边,扶子轩坐起身来。

子轩勉强牵起一丝微笑,道:“都说了不碍的…”

灵玉抬手探了探子轩的额头,眉心拧成了一个优雅的结,带着些埋怨的语调,“你总这样,什么都不碍的。”

子轩也不与她争辩,只淡淡笑着,接过药碗,喝水一般眉也不皱一下地一口气把整碗药喝了下去。一年不知有多少次经历死亡的彩排,这样的发烧子轩早已当做是寻常,提也不提了。

与子轩相处半年光景,灵玉仍然无法理解,一个谨遵医嘱又略通医理的病人,有时却像是对自己的身体满不在乎。

接回药碗,灵玉倒了杯水给子轩,斟酌了良久,才道:“冷香托我转告你,三少爷刚刚回来了。”

子轩看着灵玉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她此时心里必满是疑问。

灵玉不问,子轩也不答,只道:“我知道了。”

原以为自己已然熟悉身边这个温和中带着些威严的男人,这一刹那却发现,自己与他仍是相隔甚远的。

出自,灵玉再怎么温婉,骨子里到底是带着读书人谦而不卑的清傲。

他不说,便是不与她想干,她又何必追问。

夜未央,心难静。

熄灯。

子韦迎着月光溜溜达达地回到汉霄园。见子韦回来,一个小丫鬟迎了上来,“三少爷回来了。”

子韦笑看着这花骨朵一般的小丫鬟,借着酒意调笑道:“这么晚还不睡,等什么呢?”

小丫鬟像是早已习惯了这般场面,也笑答道:“若不是等三少爷,还能等什么呀?”

子韦低头在小丫鬟颊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笑道:“乖,帮我熬碗醒酒汤去。”

小丫鬟道:“清雅姐姐一早就吩咐准备了,我这就去给您拿来。”

看着小丫鬟跑开,子韦笑着走进楼里。

刚走进大厅便看见汉霄园的当家丫鬟清雅。清雅也就二十几岁的年纪,清水芙蓉般的脸孔,高盘

着发髻,亭亭玉立的身段包裹在一袭入时的月白色紧腰高叉旗袍里,被满屋英国都铎王朝时期风格的装潢衬着,着实是清新明丽中透着高贵优雅,就算眼光最挑剔的男人也会把她称为女中上品。

子韦正要凑上前去,清雅却板起了脸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子韦,喝道:“站在那别动!”

子韦真的就乖乖站在了原地,一脸卖乖地看着清雅,很是无辜地道:“我的清雅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经不起诱惑,大晚上的还这样打扮,让我怎么能站着不动啊。”

清雅好气又好笑,“还不是你,硬把我的衣服都换成了这些模样,害我连门也出不得。”

子韦笑道:“那不是更好嘛,省的我天天担心别的男人惦记着你。”

清雅气恼道:“再敢胡扯,看我收拾你!”

子韦嬉笑着靠近清雅,凑在清雅耳边道:“那就去你房里收拾我吧。”

清雅一把推开子韦,抬手就拎起子韦的耳朵,“你又在外面喝了多少,敢回来这样耍酒疯!看我把你拎到夫人那里告状去!”

子韦忙不迭地赔罪道:“我错了我错了!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

清雅这才松了手,脸上颜色缓和了不少,嘴上仍训斥道:“瞧你弄的满屋子酒味,还不快去把这身衣服换下来,洗把脸睡觉去。”

若说这世上子韦还肯听谁的话,那就只有清雅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清雅对哪个主子都是规规矩矩敬奉着,唯独就不怕子韦,而子韦对谁都是阳奉阴违的,可偏偏就听清雅的话。

想是白英华也觉得难得有个人能管束子韦,便也默许了这样没上没下的关系。沈家上下早已习惯了汉霄园里这毫无规矩的规矩,谁也不说,却心里都明白,清雅迟早是要做子韦妾室的,于是觉得这两人不合体统的关系也说得过去了。

子韦见清雅脸色见缓,又拉着清雅的胳膊,眨着那双不知勾走多少女人心的眼睛,做出一副让人可怜又可气的模样,道:“清雅姐姐,我头疼,你陪我…”

清雅知他是卖乖,却气不起来,忍不住心疼地责备:“谁让你喝那么多酒!还不快回屋里躺着,等我给你打盆热水来。”

待清雅带人端了热水和醒酒汤进到子韦房里,子韦正和衣躺在那欧式大床上,一手按着额头,轻皱着眉。

丫鬟放下水盆便退下了。清雅见他像是真的头疼得厉害,端了汤碗坐到床边,“起来把汤喝下再

睡,不然明早头疼得更厉害了。”

子韦果真从床上坐起来,乖乖喝下了那碗温度正好的醒酒汤。

清雅起身拿热毛巾给他,子韦接过毛巾,却若有所思地看着清雅,问道:“要是让你在我和二哥之间选,你会选谁?”

清雅只当他是喝醉了酒说醉话,叉腰站在床边笑道:“我当你是喝多了酒头疼的,原来竟是在头疼这个啊。”

子韦见清雅只与他说笑,扔下毛巾,伸手就将清雅搂到了身边。被子韦拦腰搂住,清雅气恼地去拨子韦的手,却不想子韦竟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搂得更紧了些。清雅以为子韦又与她胡闹,正要发火,却在瞪向他时看到子韦一脸认真的表情。

子韦与她闹着玩的时候从来不会这样的一本正经,这般表情里,清雅看到的分明是个满目期待的男人,心里不禁莫名地有了些害怕,轻声道:“你…你怎么了?”

子韦就这么看了她许久。半晌,子韦一句话也没说,松开了搂着清雅的手,声音低沉中带着疲惫地道:“对不起…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清雅怔了一怔,心里担心,却也不再多问,收拾了水盆毛巾就退了出去。

待清雅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里,子韦从床上起来,扯开领带结,想要到桌上取杯水。从立镜边路过,子韦站住脚步,看着镜子里还一脸稚嫩的自己,苦笑着,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道:“你什么都没有,谁会拿你当回事?”

说着,几声冷笑。

府大宅深,歇得下脚,却未必安得下心。

行路难

作者有话要说:丫头是标准工科女,部分细节略较真,如果存在科学方面的谬误,拜请各科学界前辈不吝赐教~~

第五节·行路难

晨曦微露,依稀听得窗外鸟儿稀稀落落的啼叫。

家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敢在这个时候把子潇的房门叩开。

“怎么了?”子潇一边顺手拿起搭在床边的长袍披到身上,一边问神色慌张的家丁。

家丁却让跟在身后的丫鬟把子潇的西装递上,道:“二少爷,刚回春堂来人说出事了,您赶紧去一趟吧。”

医馆出事,子潇有种不好的预感,脱口而出:“死人了?”

拿衣服的丫鬟一惊,手一抖,衣服差点掉在地上。

子潇蹙眉看她一眼,冷道:“就这么大点儿出息?轮得着你害怕吗!”

家丁和丫鬟都低下了头,不敢出一声惹子潇发火。

“到底怎么回事?”子潇问道。

家丁摇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