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房间里,这时只剩下两人,还有透过窗子照进来的暖暖的阳光,以及死一般的静寂。

五年前,白英华本是想送她去法国学些服饰、油画之类女孩子家感兴趣的东西,没想到娉婷认定了要学医。

艺术能把生命装点得分外精彩,但是如果没有生命,艺术又有什么意义呢。

娉婷从小不爱经史子集,却对画情有独钟。那些用文字描述不出的情和景在她笔下铺展开来,总能触动人心里不为人知甚至不为己知的角落。所以,子轩的诗文她不懂,可子轩的画她却看得比谁都明白。

子轩从来不与人说自己的艰难,自然更不会跟她说,但看着子轩那些像是清傲实则愁绪满满的画作,娉婷心里什么都明白。

在别人眼里,子轩是清高、洒脱、温和而坚强的,但娉婷却看穿了他身上那层比商人们更加严密的伪装,看到那个无处求助只能默默苦撑的子轩。

说不清敬佩和心疼哪个更多一点,但是一朝看懂,便日日挂念了。

父亲离开后,长兄如父,她便更怕子轩会有什么不测。既然中国的医生帮不了他,她就远渡重洋,去学西洋医术。

没想过悬壶济世普度众生,唯一的动力只是想要帮他。

而今,她已是学成归来的西医,却眼看着他痛苦而仍然束手无策。

站在子轩床前,看着熟睡中还微微蹙着眉心的子轩,娉婷心里交杂着歉疚和担忧,不觉得落下泪来。

不知何时白雨泽已站在了她身后,在娉婷落泪时轻轻拥住了她的肩。

经过方才那般场景,千儿知道娉婷心里必不会好受,便自作主张请来了白雨泽。

白雨泽轻声对娉婷道:“我们出去,让大哥好好休息吧。”见娉婷摇头,白雨泽又道:“瞧你哭得像小花猫一样,一会儿大哥醒来,看到你这样子也会担心的。”娉婷这才肯跟白雨泽下楼去。

出了恒静园,两人走到竹园的小亭里。

亭子被竹子包绕着,里面有扇竹制屏风,镂空雕刻着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抬头的匾额上有子轩题写的“识君亭”三字。

坐在亭里,白雨泽拿出手绢递上,娉婷没有去接,只是侧头看着那不曾见过的屏风。

亭后的竹子透过镂空的笔画渗进点点绿意,清新隽雅,古意盎然。

自那日芙蓉榭一别,她就没再与白雨泽单独见面。

感情就像是水晶,质地越是纯净,杂质就越难被忽略。

心里明明还有那么一点期待,却已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生怕看到再多的杂质,反不如就像当初那样,隔着朦胧的烟雨,远远看着。

娉婷不说话,白雨泽也不打扰。

两个人就在小亭里汉白玉桌凳上对面坐着,风从亭外的竹子间穿过,吹到两人身上时,已带了湿润的清香。

到底,还是娉婷先开了口。

“表哥…”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问了一句,“为什么啊?”也不知道是问他,还是问自己。

白雨泽也不怪她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冷香叫他来时,对他说了恒静园发生的事。他知道娉婷对子

轩的牵念,自然想得到那情境下娉婷心里的起伏,于是,道:“怕是你的心乱了。”

心乱。

娉婷倏然想起那个午后,在和此时一样温和的阳光里,那个明净如清泉的人带着清澈的笑意认真地对她说,她的心乱了。

想到那时场景,娉婷便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的心乱呢?”

没有想到娉婷会有这么一问,白雨泽一怔,“我…我猜的。”

娉婷转头来看向白雨泽。

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就算不知怎么回答也不会编什么来哄她。

可是,这却不是她此时想听到的那句话。

“谢谢你,表哥。”

说罢,站起身来,和那日在芙蓉榭中一样,带着满心沉重转身离开。

走出竹园,佛堂就在眼前了。

因为心乱,所以求助。

娉婷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来到了寂清的面前。

还是那个禅意满满的经堂,他还是手持经卷,静静地坐在经案前,虔诚地参悟着佛的世界。

娉婷和那日一样,抱膝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

也不知寂清何时注意到娉婷进来,但他只是等娉婷坐下了,才不紧不慢地放下经卷,向娉婷颔首施礼:“阿弥陀佛。”

被寂清澄澈的目光看着,娉婷所有的难过像是决堤的洪水,刹那间全都涌了上来。

看娉婷双手抱膝,轻咬着嘴唇,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寂清一时间也愣住了。待稳定了心神,寂清用佛陀普度众生一般慈悲而平静的声音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可是心又乱了?”

娉婷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寂清,“你还能帮我吗?”

寂清带着一点不染凡尘的微笑,轻轻摇头:“贫僧从未帮过施主,一切都是施主自己开悟的。每个人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唯有努力自救,没有谁能帮得了你。”

寂清的话娉婷听得半懂,仍然掉着眼泪,摇头,“我不苦,苦的是大哥,可谁也帮不了他…我以为我能帮他,可是我还是做不到…”

想起那个温润如玉,却又坚忍如石的男子,寂清露出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担忧之色。

寂清来沈家的第二年,竹园重修小亭,白英华向寂清求字,寂清便临下了这《兰亭集序》。子轩是沈家最懂笔墨的人,而这在王羲之的筋骨中带上佛家禅意的字迹,让素来眼光挑剔的子轩对这个年轻僧人格外垂青。与寂清的相识,就从这《兰亭集序》开始,所以子轩给竹园小亭起了“识君”这个名字。

自结识子轩,寂清便看得出他是有心结的人。

凭着对子轩的了解,寂清也能理解娉婷这不成句的话里的意思。

“由于喜爱,便会怕失去,于是痛苦便产生了。施主,”寂清看着泪水决堤的娉婷,“净心是远离痛苦最好的方式。自己的心静了,才有能力去帮助他人。”

娉婷仍是摇着头,“我什么都想不通,有很多很多疑惑像乱麻一样,我很努力地想办法去解开它,可就是没有办法…”

娉婷把脸埋在两膝间,双肩抖动地哭泣着。娉婷的哭声中,寂清蹙起了眉心。不知道为什么,寂清心里竟有种想要把她拥在怀中,为她擦干眼泪的冲动。

没有什么杂念,只是因为她的眼泪让他感到难过。

但他是个僧人,注定要拥抱芸芸众生而不是拥抱一个人。

闭上眼睛,默念了几句经文,才把心神安定下来。

一阵,寂清才道:“因为有迷惘,所以才有觉悟。如无迷惘,何来觉悟呢?所以执着于觉悟也是一种障碍。施主何不把执着放下,遵循本心,或可找到答案。”

抬起头,擦去腮上的泪水,娉婷泪眼看向寂清,“我不懂,什么是遵循本心?”

话到嘴边,寂清犹豫了一下,说给娉婷,又像是说给自己似地道:“就是…就是什么都不要想。”

什么都不要想。

娉婷从未这样专心地听一个人的每一句话,更不曾这样认真地咀嚼着一个人话里的玄机。

娉婷一直觉得,跟着别人的思维走是件可怕的事,那种弄丢了自己的感觉总让娉婷不寒而栗。

但是此时,寂清的每一句话都是她此刻思维的走向。

不知为什么,她无条件地信任着他,就像他信任佛祖一般笃定。

娉婷细细想着寂清的话,竟真的渐渐平静了下来。

如果今天在她面对的不是子轩,换成是个素未平生的病人,她的确没理由慌乱得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真的什么都不要想,就像对待实习期间经历的那些寻常病例一样对待子轩的病,不夹杂任何情感,或许她还是可以帮到子轩的。

见娉婷不再掉眼泪,而是陷入沉思,寂清的心也随着娉婷的平静而回归安定。

经堂里,娉婷静静想着心事,寂清捻着佛珠颔首默念佛经。夕阳余晖照洒进来,把娉婷白色的洋装和寂清浅灰的僧衣笼罩在金色的光晕里,仿佛天使与佛的不期而遇。

这意料之外却又毫不突兀的画卷般的场景看在白雨泽的眼里,化作心中一丝难言的苦涩。

让他没有料到的是,这丝苦涩仅仅是苦的前奏。

当满心沉郁地在园子里转了几圈,转到洋楼附近时,白雨泽看到千儿在忙里忙外地指挥着丫鬟家丁们往外搬娉婷的东西,心里立时有种不好的预感。白雨泽上前拦住千儿,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千儿见是白雨泽,这才站住脚,叫了声“表少爷”,道:“小姐要搬到别院的花满楼去住,我们正在收拾呢。”

白雨泽皱起眉来。别院是养花的地方,花满楼只是个赏花的小楼,一切布置朴素简雅,与子韦为她设计建造的洋楼是完全无法比较的。想来想去,他只想到一个能让娉婷心仪那里的理由:别院和佛堂只隔着一个枫园,从花满楼上看下去,佛堂一览无余。

心里虽是这样想着,白雨泽仍问道:“为什么要搬到那里去?”

千儿回道:“小姐说,那里离恒静园近些,能常常探望大少爷,为大少爷治病也方便一些。”

白雨泽一怔。莫不是自己想多了?

见白雨泽没再说话,千儿行了一个礼,带着歉意道:“表少爷,小姐今晚就要搬过去,您若没有吩咐,千儿就先去收拾了。”

白雨泽回过神来,道:“哦,打扰你了,去忙吧。千万仔细点,别惹得你们小姐不高兴了。”

千儿道了声“是”,快步走回洋楼去了。

看着忙里忙外的家丁丫鬟,白雨泽轻轻摇头苦笑。

天使和佛,本就不是属于一个世界的,即使相遇,也注定只是擦肩相望。

显然是自己多心了。

知交

第七节·知交

太阳快落山时,天渐渐布上了阴云。

子潇一大早平息了回春堂的事后,又连跑了几处商号,午饭也没顾得吃,这个时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安澜园。

出门时是一袭长袍,回来时却是一身西装,子潇房里的大丫鬟念和从家丁口中知道子潇一早的不痛快,此时虽看着奇怪,但也不多问。

进了自己房间,子潇下意识地想要脱下外衣,抬手间左臂的疼痛让他突然记起伤口上显眼的绷带,刚解开两个扣子的手停了一停,又把扣子扣了起来。

念和一手拿了便服,一手正准备接子潇的衣服,见子潇又把扣子系上了,问道:“您还要出门吗?”

子潇摇摇头,挥手示意她退下。

准备退下之前,念和道:“二少爷,郭先生来了,在书房里等您很久了。”

子潇一时走神,拿起桌上的英式金酒,斟了半杯,闻着弥漫开来的奇异清香,漫不经心地道:“哪个郭先生?”

念和一怔,微蹙秀美,道:“就是金陵学堂的郭先生啊。”看着子潇一脸倦意,念和不禁担心道,“二少爷,您没事吧?”

子潇被这一问,才回过神来,对念和笑着摇摇头,道:“想到点事情。”

念和问道:“那您要不要见郭先生?”

子潇微微皱眉。郭元平与沈家三个少爷都是颇有渊源的,但郭元平找子潇从来不到沈家来,因为他知道来了也很可能找不到人。这回竟登门来等着见他,子潇一时想不出能有什么事这么特殊。

看看杯中透明的酒液,子潇想起林莫然对他说的几条禁忌里就有禁酒,想到这个人,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放下了手里的高脚杯,道:“让他到芙蓉榭等我,我一会儿就到。”

念和应声正要退出去,子潇忽然叫住她,问道:“今天大哥怎么样?”

念和回道:“听瑾儿说,大少爷昨晚就犯了咳喘的毛病,今天下午又犯起了胸口疼的毛病,好像还挺严重的。”

子潇紧了紧眉心,挥挥手让念和退下了。

让郭元平去芙蓉榭等,倒不是子潇摆什么少爷架子故意溜达他。只是安澜园离庄怡园实在太近,人多眼杂,子潇又一时猜不出郭元平要说什么事,保险起见,便选了后院平日里鲜有人至的芙蓉榭见他。

郭元平对沈家的园子并不陌生。与子潇同窗三年,郭元平被子潇扯着没少干出格的事,后来又带上了子韦,跟沈家的关系就更扯不清了。但他每每踏进这个园子,都不是找这哥俩的。

郭元平十八岁就成为金陵学堂最年轻的国文老师,其学术造诣在南京学术界里也是颇有名气的,但金陵学堂的人都知道,他始终敬仰一位南京城里的神秘文人,居人。几年前还在金陵学堂念书的时候,阅览今人的诗文注解,在一片或偏激或沉沦的病态声音里,郭元平看到一个署名为“居人”的作者,文风冷静平和中带着心怀天下的慈悲,让郭元平心中一亮。随着时间推移,居人的文墨在南京文人圈子里日渐备受推崇,但始终没人知道居人的真实姓名。

直到有日至沈府拜访,郭元平在子潇书房惊讶地看到题有“居人”字样的书画,才知南京城里的神秘“居人”竟就是子潇常年抱病的大哥。

由于郭元平文声在外,又答应为子轩保守“居人”的秘密,子轩便也不介意有个文友。此后郭元平就成了沈家的常客,但每次都是来与子轩讨论些诗词文章的。

而他这次来,与诗文完全无关。

虽与诗文无关,但文人终究是文人。

傍晚时分站在芙蓉榭里,面对漫天阴云下的一池秋荷,郭元平不禁念道:“秋阴不散霜飞晚…”

“郭元平!”子潇不等这诗念完,不等郭元平的声音营造出的雅致散去,甚至不等见到郭元平的人,就扯着嗓子喊开了。

诗文乍止,诗意尽散。

不一会儿,就见到子潇大步走进水榭来,一边还没好气地道:“郭元平,算我怕你了行吗?我熬了三年才不用听学堂里那些个古董废话,你能不能不跟我这添堵啊?”

郭元平一本正经地道:“呦,要知道二爷驾到,我肯定换首五言诗念了。”

子潇一时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

郭元平忍着笑道:“那个短啊,少折磨你一会儿呗。”

子潇气不打一出来,白了他一眼,“你就贫吧!还是先生呢,误人子弟!”

郭元平伸手在子潇手臂上擂了一下,本就是两人逗闹,也没用多少力气,却没想子潇竟叫出声来。

郭元平故作惊讶道:“不是吧,我这功夫长进这么快呢?”

见子潇仍蹙眉按着左臂,郭元平才觉得有点不对,敛起嬉笑,道:“怎么,跟人动手了?”

“我哪有你活得安逸。”子潇像是说笑的话里也带进了几分深沉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