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潇在沈家掌管三分之一的商号,而这些在他心中的分量不足以抵一个郭元平。

所以眼下的事沉重,但心里还算轻松。

朋友尚在,没什么解决不了的。

知我何心

第八节·知我何心

夜,雨打金陵。

灵玉正吩咐丫鬟们收拾晒在外面的花草,有丫鬟来对灵玉道:“少奶奶,寂清师父来了。”

灵玉虽不信佛,但知道这个年轻和尚在沈家的地位是非同寻常的,更知道子轩对他的重视,于是忙道:“快请。”

在沈家快五年了,寂清极少出佛堂,就是恒静园也是很少来的。

与娉婷黄昏一谈,直到做完晚课,寂清心里还是不得平静。

于是,伴着秋雨侵肤的清寒,来恒静园探望。

这一行,寂清一时也分不清,是想宽慰子轩,还是期望得子轩劝导。

初来沈家时他是不情愿的,只是他的师父说,无论身在何处皆可普度众生,深入凡尘俗世,更懂人间疾苦。

在沈家,几乎每一个人都到佛前求拜过。老人家求平安,中年人求家业,年轻人求未来,小孩子求快乐。子轩第一次来到佛前时,用敬而不畏的目光静静打量了一下佛像,问了寂清一个问题。

如果当日他没有成佛,你现在会做什么?

当时寂清没有回答。

子轩只是看着他,淡淡一笑,走出了佛堂。

直到如今,寂清也没给他一个答案。

但寂清却深深记住了这个与沈府的奢华大相径庭,连声音都素洁淡雅的男子。

来恒静园的次数不多,每次与他在恒静园见面,都是在他素雅的书房里。

这次,他依然是在书房里见到子轩。

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子轩,虽比前些日子更苍白消瘦些,那份平和淡雅却是一如既往的。

“阿弥陀佛。”寂清颔首行礼。

子轩淡淡一笑,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与寂清在窗前的绿檀木雕花茶几前坐下。冷香端来红木托盘,放下两杯用二沸山泉水烹煮、哥窑冰裂瓷茶杯盛放的明前龙井,浅浅一拜,退出门去。

看似满屋简雅,实则极尽奢华。

但这男子奢华起来也是与众不同的。

就像同样都是富贵女人,有的喜欢把自己用真金白银包裹得珠光宝气,有的则宁愿素衣薄粉而花费几倍的金银换把檀木香扇藏于袖中。

生在比帝王家还富庶的沈家,子轩被奢华包围是注定的。但奢华展现在他身上,就如深海珍珠一般,没有耀眼的光华,却谁也不会忽略那低调华丽的存在。

子轩的贵气是有理有据的,而在寂清身上,贵气却像是与生俱来的。

无论是在简陋的僧舍,还是在华丽的沈府,只要他在,简陋处会蓬荜生辉,华丽处会黯然失色。

这由内而外的高贵,被宗教赋予他的神秘气息装点,让素来不信神佛的子轩对这个小自己五岁的沙弥一见难忘。

听着屋外雨打苍生的“沙沙”声响,子轩微笑看着僧衣微湿的寂清,“能让你雨夜走出佛堂,一定不是俗事,为何却是来找我这俗人?”

寂清也回以一笑。

两个男人的微笑,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清冽如泉,书房里顿时灵气满溢。

“阿弥陀佛,日间听娉婷施主说起,施主身体有恙,放心不下,特来探望。”

子轩苦笑,捧起茶来,浅呷一口,才道:“我这病把娉婷弄得心事重重不说,连你也被我扰得心绪不宁,我真是罪孽深重了。”

寂清微微皱眉,念了声“阿弥陀佛”,才道:“施主言重了。”

子轩摆了摆手,省却了寂清接下来想说的客套似的安慰。安慰的话听得多了,也会觉得刺耳起来。

子轩淡淡地看着手中精致的茶杯,问道:“在佛家来看,我的病因在哪?”

寂清短暂地思虑了一下,道:“很多重病或者绝症,都只有一个理由,便是恨。世间最难解的是绵延不止的恨,固有解不开的恨,才有治不好的病。当这恨没了,病也就消失了。”

子轩把寂清这话和清茶一起慢慢品着,渐渐也蹙起眉来。不知为什么,子轩觉得这话不太像解,更像是结。

不是他的结,而是寂清的结。

“我好像没有恨过什么。”子轩像是漫不经心地道,一边不经意似地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寂清。

寂清微微侧首,透过半透明的茶杯看着几片茶叶如人生浮沉,道:“那便是他人的恨。”

“你呢?”

寂清一怔,抬头看向子轩,正好对上子轩那洞悉世事的目光。

把寂清的一丝慌乱收在眼底,子轩淡淡笑着,道:“你有恨吗?”

寂清又轻念了句“阿弥陀佛”,似是而非地道:“出家人五蕴皆空。”

一句平静的话,子轩听着,却听出比屋外雨声更大的波澜。

心中暗暗一叹,子轩道:“我记得几年前你跟我说过,生命短暂,所以要加紧脚步,快速前进,不可拖泥带水,切勿前脚已落地,后脚还不肯挪开。昨日的事就让它过去,把心神专注在今天。”

寂清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劝解子轩时说的。如今听来,却像是说给自己了。

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谨记了。”

看到那双明目又恢复深水般的平静,子轩便知他的话寂清已然懂了。

书房里一时静寂下来,雨声愈亮。静寂充斥胸膛,子轩自然而然地感慨道,“佛经说,坦然接受事实,就会得到平静。可俗世里的人何必要平静下来,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精力换取这样的死寂?如果可能,倒真想把日子过得像这雨一样有声有色。”

寂清手中捻着佛珠,轻轻合目听着雨声,道:“雨是心乱的水。无论多么狂暴的雨,回归平静依然是水永恒的宿命。贫僧此刻听到的不是雨声,是施主的心声。如今施主的心如屋外的风雨,但寂清相信,终有一日,这仍会成为一汪静水。”

子轩苦笑摇头,于死人而言,是雨是水没什么分别了。

“希望如此。”

子轩言语中带着笑意,寂清听着,却比窗外夤夜更加沉重。

雨夜凉如水。

如水雨夜中,灵玉送走寂清。

灵玉回到楼上时,子轩已回卧房了。

接过冷香端来的药,灵玉走到茶案旁,“夜深了,吃过药,早些睡吧。”

每次与寂清见面之后,子轩总会是心静如水的样子,而此刻看来,子轩像是更加心事重重了。

子轩将药一饮而尽,问向正收拾床铺的冷香,“二少爷和三少爷还没回来吗?”

冷香停下手里的活,回道:“还没有。二少爷和三少爷都是大人了,这么大的雨,想必会找地方避一避再回来吧,就是在外留宿也说不定呢。”

放下药碗,子轩笑着摇头,“大人?你们敢不敢与我打赌,他们俩肯定是湿透了回来的。”

灵玉见子轩把她也搅了进来,忙笑道:“我才不与你们赌。你们要赌,我便给你们做个见证。”

冷香本就是沈家在乡下的远亲,十来岁就跟在子轩身边,服侍子轩已有十年。子轩和灵玉对身边人都是温和有礼的,待心灵手巧的冷香更如自家妹妹一般,所以听灵玉这话,冷香也不拘谨,向这边笑了笑,道:“那要看看大少爷拿什么来赌了?”

子轩本是随口一说,见这两人当真了,索性道:“你想要什么,我便赌什么。”

冷香想了想,道:“若我赢了,大少爷应我件事可好?”

子轩顺口问道:“什么事?”

哪知冷香一脸的神秘,道:“现在还不能说。”

“你这丫头。”子轩笑道,“好,只要我做得到。不过若我赢你,你也要应我件事。”

冷香假作委屈,过来拉着灵玉的衣袖,道:“少奶奶,您可要为冷香做主。冷香是不敢赖大少爷的账,就不知道大少爷会不会欺负人了。”

“对,”子轩也故作认真道,“灵玉,你一定要做个见证,免得这丫头日后赖账。”

灵玉见这两人的认真劲,几乎要笑出声来,忍了忍,才道:“那我可要学包龙图了,不偏不向,谁也赖不了。”

冷香收拾好屋子就退下了,子轩这才手按额头,皱起眉来。

灵玉见他像是难受的模样,忙在一侧扶住子轩,“头痛吗?我去叫燕先生来吧。”

子轩摇了摇头,“没事,只有些头晕。”

子轩在躺椅上坐下来,闭目躺了一会儿,待睁开眼睛,轻轻咳了几声,全然不见方才的玩笑之色,沉声道:“沈谦给我看了些东西。”

灵玉正在担心他的身体,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了一声。

子轩抬手,向冷香刚收拾过的桌案上指了指。灵玉顺着看过去,看到桌上摆着一个红木匣子。

普通式样的匣子,颇有年代,看起来至少是清初的东西,但却是极不起眼的,连冷香都没拿它当回事,很随意地收在了一边。拿起来,颇有几分分量,轻摇,也没什么声响。

灵玉一时间想不出沈谦能给子轩看什么,还是小心地把匣子捧了过去。

半跪在子轩身旁,灵玉蹙眉看着子轩苍白修长的手指开启匣子上锈迹斑斑的机簧。子轩正要把匣子打开,灵玉忽然生出一种莫大的恐惧,慌忙按住了子轩的手。

“嗯?”子轩看看像是非常紧张的灵玉。

灵玉轻声道:“要是…要是挺重要的东西,我还是不看的好。”灵玉清澈的目光中带着惊慌,子轩看在眼里,心中一疼。

子轩轻轻推开灵玉的手,仍打开盒子。

子轩认定的事,别人改变不了。

灵玉知道。

她的阻拦只想让他知道,她不想生活有太多波澜。

也不想他有。

只是他似乎并不了解。

木匣打开,里面装着四本账簿。

子轩道:“账簿,这是沈谦整理出的沈家家产。”

灵玉一惊。

按沈家规矩,这套账本应该在白英华手里,并且绝不会拿出庄怡园。

怎会出现在这里?

灵玉看向子轩,与子轩注视着她的目光不期而遇,子轩目光里说不出的凌厉让灵玉心里生出一分寒意。

一时无言。

听的只有风声雨声。

动的只有灯影人心。

一阵,子轩缓缓开口:“这不是妈手里那份,是沈谦另做的。”

灵玉皱眉,道:“这实在太冒险了。”

子轩拿起一本,随手翻开,沈谦工整严谨的字迹映入灵玉眼中。

灵玉马上低头,把目光移开。

她不知该不该看。

子轩道:“不用怕。这事只有沈谦知道,即使被外人看见,”子轩轻轻吐了口气,道,“沈家长子看看自家家产有何不可?”

灵玉从子轩手中拿过账本,合上,放回到匣子里,沉沉地合上盖子。

“看也在那,不看也在那,何必费神去看这些。”灵玉淡淡地道,“还是还给沈谦吧。你说过,深宅大府,是非太多。”

被灵玉安静而满是期待的目光看着,子轩感到这一天里难得的平静。

从上午沈谦来到现在,从看到账本到现在,子轩心里的波澜丝毫不比外面的狂风骤雨小。只是性情使然,丝毫没有外露,但仍需和冷香开开玩笑来掩饰一下几乎要表现出来的心事重重。

微微一笑,子轩不知何时已收起目光中的寒意,温和如故,“说的有理,那就先放在一边吧。”

夜,一点点加深,又一点点浅了。

又逢君

作者有话要说:英语已经华丽丽地被法语搅合了,对应翻译按语境进行,拜求路过的英语大神纠正语法语义等各种英语错误…

第九节·又逢君

林公馆,这个只有一个二十四岁男人当家的西式公馆今天因为红色当道而不同以往。

林莫然微蹙眉心,站在楼梯上扫了一眼这一夜间披上的红艳。

天很干净,阳光透进玻璃,落在红纱上,刺眼得一如喷涌而出的新鲜血液。

一切布置都是准丈母娘带着张家的下人来做的。昨晚接到一个胃出血的手术,足足做了五个钟头,回来已是深夜了,准丈母娘还在忙活着,而一早起床时她已经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