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汹涌如故,高阳普照。

缺席

作者有话要说:从此,章节字数开始正常了…

第十节·缺席

林公馆。

直到现在,还没人觉得今天有什么不妥,也没人怀疑素来安静的男主人是出了什么事。

天是晴的,缎子是红的,人都是笑着的——看着就是有喜事嘛!

依照林莫然先前的吩咐,Anna依然是对那几个全然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张家主仆视而不见,张太太几次试图支使Anna,却发现她说的话Anna不懂,Anna说的话她更不明白,于是也视Anna如无物了。

当白英华盛装出现之后,僵局发生了一点点变动。

白英华并没出过国门,却因近年开始做了不少洋人的生意,也苦练成了一口流利的英文。见到Anna,白英华对Anna送上来的礼节性拥抱丝毫没有局促,还赞美道:“You are as grace as swan.(你美得像天鹅一样。)”

Anna惊喜地看着这个满是东方贵气的妇人,同样是盛装华服,却与张太太的俗艳大相径庭。来中国已有段日子,这的确是她见过最显高贵的东方女人。

Anna微笑,道:“Thank you ,madam.(谢谢您,夫人。)”

看着Anna对白英华的态度同对自己的态度的极大反差,张太太像在自己菜碟里看到一只胖乎乎的苍蝇,心里疙瘩得要命。

都说文人相轻,其实女人在这方面更甚于文人。

自从听到张合年在自己面前赞美沈夫人起,白英华这个名字就开始让她耿耿于怀了。

“张太太,恭喜啦。”白英华没管张太太的西瓜子脸拉成了长瓜子脸,依旧热情地道:“听闻,贵婿是督军府的官员?”

这个的确是张太太最骄傲的地方,张太太立即道:“可不是,现在世道变了,只有那里是个能说得上话的地方。”

白英华听明白她的意思,会心一笑,道:“张夫人说得是,这以后,可少不了您帮衬呢。”

“好说好说,”被白英华一捧,张太太刚才的不痛快一下子烟消云散,人一得意,话也多了,随口又道:“反正他也给你们沈家做事儿,算起来,你也是他的老板呢,都是自己人。”

这件事张太太本是很介意的,先前硬要张合年把林莫然拉进自家生意,可张合年却说,有林莫然在沈家做事,探听沈家动静要方便得多。张太太觉得有理,也就不在意了。

但这却是让白英华怔了一怔。她来之前仔细看过喜帖,还记得新郎的名字写的是“林莫然”,但她实在想不起这个林莫然是何方神圣,居然进了沈家还敢在督军府做事,于是道:“呦,您这一说,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不知您家姑爷在敝府屈任何职啊?”

张太太炫耀到了兴头上,已经不知遮拦,道:“他在你家的医馆,就是那个回春堂。他可是御医之后,还在日本和德国留过学,年轻有为,一表人才的,现在满大街的人都知道他,您肯定认得。”

白英华眉心掠过一丝疑惑,一个场景在脑海里闪过,这样的描述确是曾有耳闻的,但在张太太面前依旧平静地问道:“您亲家是不是在美国开西医诊所的?”

张太太笑道:“就是就是,我就说嘛,您要是不认得他,怎么会让这么年轻的大夫在回春堂坐堂呀。”

白英华眉心微蹙。

今天白英华能改掉几个客户的预约而亲自来参加张家的婚礼,不是冲着张合年的名字,而是看到喜帖上“林莫然”三个字。

她后悔子潇那日与她说过后自己没再过问。

若她知道子潇说的医师是叫林莫然,知道这个林莫然还有这重身份,也许今天的一切都会是另一番情景。

张太太自是看不出白英华心中波澜,碰巧家丁在门口为几个花盆的摆放争执,张太太招呼了一声就急急忙忙跑去看了。

“Would you like something to drink ,madam?(您要喝点儿什么吗,夫人?) ” Anna不知何时已站在白英华身旁。

白英华回过神来,一笑回礼,道:“No ,thanks.(不用了,谢谢。)”

忽然想起什么,白英华叫住了这个汇集了欧洲美人全部特征于一身的女管家,“Please, but where is Mr. Lin?(不好意思,请问林先生在哪儿?)”

Anna微笑着道:“I am sorry but my lord is not here. He will be back soon. What can I do for you, madam?(夫人见谅,先生现在不在这儿,他就快回来了。您有什么吩咐吗,夫人?)”

“Not here?(不在这儿?)”白英华微微一怔,这才发现,从进门到现在还没见到新郎的身影。“I see and thank you.(我知道了,谢谢。)”

“My pleasure.(夫人客气了。)”

“呦,你俩这就说上了?瞧我,东忙西忙的,别是怠慢了沈夫人。”张太太还没进门就尖声尖气地叫起来,还不忘瞪了Anna一眼——这是目前她唯一能想到的让Anna了解她多气愤的方式。

白英华把一切看在眼里,堆起些笑意,绵里藏针地道:“看您说的,我在这儿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帮您说说这丫头,省得那些西洋习惯让您和令嫒不舒心。”

张太太心里直冒火,这摆明了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她最不舒服的就是这林公馆里的人个个一口洋腔,还偏偏说这个。那些平日里冲着张合年叫骂的话全到了嘴边,却一句也不能说。守着这么多下人,她不愿自讨没趣,何况她那些话在大喜的日子说出来也不吉利。

张太太只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脸上却带着笑道:“还是沈夫人周到,忙都帮到人心坎上了!我还真用不惯这些个洋人,等我那丫头一嫁过来,我可得给她换几个贴心的人。”

白英华只笑,不语。

那台座钟敲了十一下后,前来道贺的人多起来。

张太太正和白英华话里有话地说着,子韦带了一队担着贺礼的人进了门。

“张太太,给您请安了!”子韦一本正经又明显看得出是不正经地拱手长长一揖,半天才直起腰来。

现今这礼节也只有满清残余的腐儒相见时才会看到,平日里大家只当是取乐的,如今看到被子韦正儿八经地做出来,白英华不禁在心里暗笑。

张太太心里自是不舒坦,但还是不得不笑迎道:“呵,今天可真是贵客盈门了,沈家夫人少爷都赏光大驾,真是太客气了!”

子韦这才看见白英华,见白英华在微微笑着,想必她是看到也看明白自己方才的长揖了,而且认为他做的恰是时候。

子韦会心一笑,道:“您今天可是真漂亮,美得像珍珠似的,您看我妈都被您比下去了!”

白英华顺着道:“可不是嘛,你张伯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哪里比得上?”

这话张太太听出了音,子韦分明是挖苦她人老珠黄,但这母子俩一唱一和,她想发作也挑不出刺儿,只得作罢。看看座钟,张太太自语似地嘟囔道:“都什么时候了,莫然人呢?”

子韦笑,不语。

他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昨晚子潇召人议事之后这就注定会是一场没有新郎的婚礼了。

等待

作者有话要说:自己写的英语自己都翻不出来了,略囧…

第十一节·等待

等到林公馆的座钟指向了十一点二十的时候,该来的宾客都到得差不多了,张家小姐也在楼上装扮好了一切,只等待自己一段新的人生的开始。

所有的人都在等一个今天注定不会出现的新郎。

等,这里的宾客肯定不是一个个正襟危坐一言不发地耗时间。

张合年的关系都是商贾,林莫然的往来都是官家。商人之间谈生意,官家之间聊政事,自然,官商难免也有些平日难做而可乘此机会做了的交易,剩下的无生意可谈又不懂政治的女人们就在一块儿对这段姻缘,甚至宾客的服饰以及这房子的装饰,从头到脚地评论着。

这个空档,白英华谈下了一笔不小的丝绸生意,子韦也敲下了几单酒宴承办的买卖,张合年一直往沈家人不屑一顾的官家堆里扎,忙得不亦乐乎。

满屋子人似乎只有张太太在忧心林莫然的迟迟不出现。

忍无可忍,张太太铁青着脸色把张合年扯到一边。

张合年正听几个政府官员说着关于未来局势的事情,被张太太扯走时带着老大的不情愿。

“你干什么啊,没看见我说正事呢嘛!”张合年抬手收了收似乎费了好大劲才系起来的西装衣扣,很不耐烦地抱怨,一双被满脸横肉挤得快看不见的小眼睛仍不死心地看向那几个官员。

张太太伸手在他肥厚的肚皮上气愤地擂了一下,嗔怒却又不敢大声,“死人!还有脸说什么正事!都什么时候了,你那好女婿人呢!”

仿佛此时张合年才意识到这屋子里似乎少了个人,四下张望了一阵,也奇怪起来,“说得是啊,莫然怎么没在这儿?”

“是什么是!”张太太没好气儿地白了他一眼,“你那宝贝女婿要是误了时辰,看你这张大脸往哪里搁!”

“行了行了,”张合年被她一说,也着急起来,却又烦她这不依不饶的劲儿,应付道,“我找人去找找总行了,放心吧你。”

张合年径直走向白英华,张太太一见,立马紧跟了上去。

“你跟着我干什么?”刚走几步,张合年发现张太太尾巴似地跟在后面。

张太太也不依不饶,恨恨地道:“谁知道一会儿又叫哪家狐狸精勾了魂儿去!”

“有病…”张合年低声骂了句,任由着她跟着,走到白英华跟前。

“张老板。”白英华一见张合年出现,微笑着迎上去,“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张合年笑着回礼,“怠慢之处还请沈夫人多多包涵。”

白英华一如既往地客套道:“张老板客气了。”

张合年清了清嗓子,苦笑道:“不知,沈夫人方便帮我个忙吗?”

白英华向子韦那边看了一眼。

子韦方才已经注意到张合年和张太太私语,一直盯着他们,见白英华看向自己,忙抽身出来走到白英华身边。

等子韦在她近旁了,白英华才道:“请讲。”

张合年支吾了一下,才道:“我跟贱内都不懂洋文,眼下有点事想问问这里的管家,您看…”

子韦在白英华身后偷笑,张太太暗地里踩了张合年一脚。

家丑不可外扬,张合年却找这样的外人帮这么丢人的忙!

张合年装作那高跟鞋没对他的脚造成什么感觉,白英华却看在眼里,心里暗笑,口上道:“既然是张老板的私事,恐怕不太方便吧。”

“没事没事,”张合年忙解释,“就一点儿小事,不碍得,还得麻烦一下沈夫人。”张太太又是狠狠踩了他一下。

白英华含笑不语,子韦明白白英华的意思,走到白英华身边,笑对张合年道: “说几句洋文而已,张老板要是不嫌弃,子韦愿意效劳。”

张合年连连道谢,张太太见不是白英华,心安了大半,任由张合年和子韦直奔Anna,不再跟去了。

“Beauty.(美人儿。)”子韦拿了杯香槟酒,还颇像那么回事地顺手在花瓶里拿了支红玫瑰,靠近正连比划带猜地招待几个商人的Anna。几个商人见是张合年和沈家的少爷,知趣地散开了。

“What can I do for you ,sir?(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Anna不理他明显的调情,依旧规矩地道。

子韦不肯罢休,迷人的笑里依旧满是风流的味道,“I want a way to someplace.(我想向你问个路。)”

“Where?(去哪儿的路?)” Anna闪着幽蓝的美目,认真地问。

“Your heart.(去你心里。)”子韦贴近Anna,凑到Anna耳畔轻道。

Anna惊了一下,退了一步,“Excuse me ,sir…(对不起,先生…)”低头时,发现那支原本拿在子韦手里的玫瑰已经别在她的胸花上了。

子韦笑着扬手打断Anna的话,对张合年道:“张老板,她居然说她不知道林先生在哪,我说我是沈家的三少爷,她都不肯告诉我。”

张合年一句英文也不懂,只能相信子韦所谓的翻译。听子韦如是说,为难道:“连管家都不知道,莫然这个时候能到哪去啊?”

子韦一边暗笑,一边一本正经地宽慰张合年道:“张老板别急,我再问问看。”

“有劳有劳…”

子韦又笑对Anna,细细打量Anna一番,赞道:“Perfect!(太完美了!)”

Anna有点不悦,看看张合年,对子韦道:“Please tell Mr. Zhang ,my lord will be back soon.(请告诉张老爷,我们先生一会儿就回来。)”

子韦摇头直笑,浅浅抿了一口香槟,“No, no. He must don’t want to get married with lady Zhang. Trust me , darling.(不,不。他肯定不想和张小姐结婚,相信我吧。)”

Anna早半个小时前就觉得不对,已暗中差人去找过林莫然,只是没有回音。而今听到子韦这样的话,料想必是出事无疑了,而且必和眼前这个摆明了花花公子模样的沈家少爷脱不了干系。不动声色,Anna仍道:“Sir, please stop kidding me.(先生,请您别再跟我开玩笑了。)”

子韦叹气摇头,一脸严肃模样,让本来心生疑问的张合年又深信不疑了。

“I suggest that you stop the wedding right now. If it is over 12 o’clock, it will be bad to both your lord and his fiancée. Stop it, immediately. It is the only thing I can tell you now. Trust me, my beauty. (我建议你马上中止这场婚礼。一旦过了十二点,那就对你家先生和他未婚妻都不好了。停止婚礼,马上,我现在只能跟你说这些。相信我吧,我的美人儿。)”

不知是不是幻觉,Anna仿佛从这双闪着坏坏目光却分外迷人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坚不可摧的东西,模糊,却真实存在。

“I …I will.(我…我会的。)”事已至此,Anna已无选择,“But…(但是…)”

“No but, please, honey.(没有但是,宝贝儿。)”子韦再一次止住Anna的话,“Your lord is fine. When he is back, maybe he will tell you all acts of this play.(你家先生好得很,或许他回来的时候会告诉你这场戏的所有情节。)”子韦微笑转向张合年,“林先生临时有些公务。您也知道,督军府的事务不比生意场上来得随意,他们这些作下人的也只能知道这些。不过十二点前,林先生肯定能回来迎娶贵府千金的。”

张合年眯起小眼睛看看快要指向十一点半的座钟,不安却又必须得在这小后生面前藏着,只得拿出一个地道的商人在同行面前的伪装水准,故作平静地点头:“这样最好,”又不忘向子韦客气地道,“多谢贤侄了。”

子韦举了举酒杯,“张老板客气,举手之劳。”看Anna已离开,去了厨房的方向,子韦心中大概有了底。

张合年见子韦目光一直在Anna身上,笑道:“到底是喝过洋墨水的,口味不一样嘛。”

子韦听着这老不正经的张合年自以为风趣的调笑,心里直发冷笑,却也因为明知道这场婚礼必砸无疑,而有那么一点点悯然之情,终究也没说什么。

红色依旧红着,在子韦眼中,已经红得毫无情趣了。

“Could you tell me the way to your heart?(能告诉我去你的心里要怎么走吗?)”子韦正为自己的办事效率沾沾自喜的时候,身后响起一个甜美中带着火气的女声。“My king.”听到这个称呼,子韦才确定站在自己身后的是谁。

“My lady.”子韦转过身来,带着倾倒众生的笑意,如十五世纪英国贵族绅士一般向身后的洋装少女行了一个礼。

洋装少女仰着脸,撅着小嘴,威胁又像是撒娇似地对子韦道:“你别以为没人听得懂你在说什么,你要是不跟我解释清楚,我这就去告诉张伯父你刚才说的是些什么!”

子韦也不生气,满是宠溺地笑着,一步上前,用不拿酒杯的那只手搂住洋装少女的腰,不等她抗议什么,低头吻了下去。

南京皮革商人郑伯彦的独生女,郑听安。

两家都是商人,多少有些交情。郑听安和子韦自小相识,仿佛命中注定的欢喜冤家,不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别扭,只要两人在一块,便一刻也不得安生。

从小到大,这女人是他唯一的冤家。

但不是冤家不聚头。

就连子韦去英国读书,郑听安也去了同一所学校。

这是唯一一个子韦用花言巧语哄不了的女人。

后来子韦才发现,对付郑听安,与其说一大堆没用的,不如干脆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嘈杂的宴会厅,谁也没注意到拥吻的子韦和郑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