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房?”娉婷诧异地看向子韦,问,“去巡捕房干什么?”

子韦曲指在她额上叩了一下,“干嘛?找你呗!”转向家丁,道,“去夫人那里说一声,我和小姐这就过去。还有,这位先生是二少爷的朋友,外地来玩的,在家里小住几日,把他安排到安澜园的客房就行了,二少爷回来自会招呼他。”

子韦走近林莫然几步,压低声道:“这儿不是墓园,走错一步也让你好看。二哥园子里的人你见识过,你好自为之。”

林莫然淡淡一笑,谦恭地点头,随家丁走了。

子韦怔了一怔,他怎么就这么镇定,这人到底还会怕什么?

白英华园子里的后堂,白英华得家人报子韦和娉婷回来,已端坐堂中阴沉着脸色等着了。

娉婷见一屋子的阴沉之气,知道犯了错,所以躲在子韦身后不敢直面白英华。

“妈。”子韦站到娉婷前面。

白英华抬头,犀利的目光射在子韦身上,让子韦后面准备好的话全吞了回去。“还知道我是你妈?彻夜不归一声招呼都不打了,真是长大了啊!”

子韦像是很慌忙似地道:“不是…妈,昨晚乱七八糟的,我一忙就忘了…”

“你怎么不干脆把自己忘到外面别回来了!”白英华拍案而起,“学什么不好,学会骗我了。忘了?我看你就没想过!”

子韦争辩道:“妈,我确实是忘了。您倒是问问娉婷,昨天有多混乱…”

“她的事我还没算呢,”白英华瞪了眼子韦身后的娉婷,“一个女孩子家从早上跑出去一夜都不回来,家里有多着急知不知道?”

娉婷委屈道:“我也不想啊,我是在码头被一群坏人截住,多亏了元平哥哥及时出现才能逃出来的。我怕那些人在咱们家门前堵我,就跑去墓园躲了一夜。后来二哥他们都找去了呢。”

白英华将信将疑,“截你?为什么?”

娉婷已经带了哭腔,“我怎么知道啊!我这才回来几天啊,肯定是你们在外面做生意得罪了谁,要拿我报复呢!那么多人,凶神恶煞的,吓死人了…”越说越委屈,娉婷干脆哭开了。

“好了好了,”白英华只得作罢,哄道,“我一会儿就让人去查是什么人这么大胆,胆敢动沈家的人,一定轻饶不了他们。”看着哭得像小猫一样的娉婷,白英华想气也气不起来,一叹,道:“好了,回房去吧,梳洗一下换身衣服,去你大哥那里报个平安。”

娉婷用手背拭去还挂在腮上的泪珠,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大哥?”

白英华淡淡地道:“还不是全家上下都担心你,以后不许再乱跑了。快去吧。”

娉婷很识趣地点头退下了。

这里不是大洋彼岸那个可以让她无拘无束的国度,回来了,一切就要重新融入进去。

子韦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待娉婷出了院子,子韦关上了房门。

子韦沉声道:“妈,带走娉婷的是林莫然。”

白英华微愕。

白英华皱眉问道:“为什么?”

从娉婷搅乱子潇的计划,到今早回来,一切子韦知道的,清清楚楚地倾倒出来。仿佛那是一篇准备多时的讲稿,背了很久,甚至每一个动作和眼神都有所准备,只待一个登台的机会。

白英华皱着眉听子韦说完,“都是真的?”

“字字属实。”子韦满面严肃,全然不见那个嬉笑的浪荡公子的影子。平日里满是风流和不羁的目光,此刻竟满是不可捉摸的冷漠,甚至一丝并不清晰的邪气。

白英华端起手边的茶,小呷一口,慢慢地道:“还想说什么,一并说出来吧。”

子韦眼角掠过一丝冷冷的笑意,笑意里,读出的却是浓浓的悲哀。“妈,我已经二十岁了,二哥二十岁的时候人在英国还管着这里的三家商号,可我现在还是什么都听他的。我只想让您知道,我已经不是只会跟在他后面打杂的小孩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白英华已经知道他剩下没说出来的还有什么了,心中暗叹,面上依然不惊波澜,不动声色地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你说的事,我会考虑。”

待子韦也退下了,白英华叫来沈谦,给沈谦一个让他摸不着头脑的任务:监视林莫然。

一个二少爷的客人,有什么可监视的?

但在这沈家园子里,这命令就等于是给沈谦的圣旨。

佛是过来人

第二十五节·佛是过来人

从庄怡园出来,过了九曲廊桥,尽头便是佛堂。

从佛堂往西走,过了竹园方是恒静园。

娉婷在佛堂门口站住了脚。白英华说,全家上下都在为她担心。那全家上下里是不是也有这佛堂里的人呢?

推开院落虚掩的大门,隐约听到熟悉的诵经声,心里没来由的忐忑起来。

他还是像平日里那样静静地念经,想料这佛门外的事他是不关心的吧。

他永远称她为施主,和称呼芸芸众生一样的称她为施主。他说施主是最尊贵的,那就是说,他的心目中所有人都是尊贵的。

她和所有人一样尊贵,也就是和所有人一样卑微。

那凭什么要他特别惦念一个平凡卑微的生命呢?

正犹豫还要不要进去扰他清修,背后有人轻轻唤她,“小姐回来了。”

思绪突地被人扰乱,娉婷吓了一跳,回头看去,是在佛堂做事的年轻家丁慧生。慧生能被沈谦选来佛堂做事,除了聪慧伶俐且老实忠厚外,也正是因为这个名字有些佛家气。

这几日娉婷的频频到来,慧生看在眼里,心里也有些数了。见到娉婷在佛堂外的犹豫神色,慧生道:“小姐请进吧。寂清师父彻夜诵念佛经,就是祈求佛祖保佑小姐平安回来的。”说着,把放着茶杯茶壶的红木托盘呈到娉婷面前。

听慧生这样讲,娉婷顿时绽开了笑靥,犹豫也完全打消了,接过托盘便走进了大殿。

“佛祖,”娉婷轻轻走进佛堂,站在寂清身侧,笑着对佛像道,“本小姐已经回来了,你是不是能让这傻和尚别再念了?”说罢,也不看寂清,笑着就走到经堂去了。

听到娉婷声音,寂清面似平静,心中却顿时如冰河初开,刹那满是暖意。

不管她是不是在佛陀庇护下才平安回来的,平安,回来,便好。

待娉婷在经案上放好托盘,寂清也走到了经堂门口。

“阿弥陀佛,有劳施主。”寂清站在娉婷身后,颔首立掌道。

娉婷也没回身,跪在蒲团上斟了杯茶,站起身双手端给寂清,“我虽然不信你的那些佛陀菩萨,但是看在你为我念了一晚上佛经的份上,我敬你杯茶,算是谢谢你吧。”

寂清颔首双手接过茶杯,道:“施主言重了,为众生求平安本就是寂清的责任。”

娉婷纠正道:“我叫沈娉婷,不叫众生,也不叫施主。你明明就是为我求平安的,为什么不承认呢?别以为你们那一套我什么都不知道,和尚说谎是破戒,要受罚的。”

寂清仍不抬头,道:“贫僧句句属实,不曾说谎,施主明鉴。”

听着寂清又是一句施主,想起林莫然叫自己名字时的勉强,娉婷道:“我的名字真就那么难听吗,你们宁肯叫我小姐,叫我施主,就是不肯叫我的名字,那我要名字还有什么用啊?”

“只是一个称呼,施主何须介怀?”

娉婷执拗道:“既然叫什么都无所谓,那你为什么不肯叫我娉婷呢?”看寂清颔首不语,娉婷又道,“你总低着头干什么啊?不是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吧?”

寂清缓缓抬起头来,看了娉婷一眼,目光马上又垂下来了。

看到寂清尚有淤青的嘴角,娉婷惊道:“你这是怎么了?”

寂清再次颔首,道:“一点小伤,无妨。”

“你快坐下来,让我看看。”娉婷拉着寂清在蒲团上坐下,如大夫观察病人那般伸手托起寂清的下颌。

寂清不敢乱动,连目光都干脆看向一旁,不敢直视娉婷。

却不知为什么,不敢,亦或是不想拒绝她的查看。

娉婷皱着眉问道:“你这是跟人打架了吧?肯定不只这一处伤,还伤到哪儿了?”

寂清摇头。

他很清楚,自己身上的这点儿伤痛还不及昨晚那发了疯似的男人心里痛苦的万一。

娉婷越是关切他身上的伤,那个男人心里的伤就会越重。

娉婷只当他是还惦记着靠求佛保佑来治愈自己,气不打一处来,但仍很是认真地道:“我再说一遍,你哪怕就是如来佛祖观音菩萨转世也得相信科学。东方人信佛,西方人还信上帝呢,可要是天上真有那么些人管得了地面上的生老病死,还要中医西医干什么啊!好的宗教之所以让人尊敬,是因为它永远是在教人们怎样去尊重生命热爱生命,只有邪教才会传播那些要神不要命的教义。这点道理都搞不懂的话,你就是念几辈子经,佛祖也不会喜欢你的!”

寂清被娉婷训斥得一怔。娉婷虽误解了他的顾虑,但这席貌似对神明大不敬的话说得确像是有几分道理的。只是,未曾想过这样的道理能在她口中说出来。

见寂清不说话,娉婷以为自己终于把这个只知道念经的木头和尚堵得无话可说了,心里正满是成就感,可当她一手抓起寂清的手腕,一手撩开他宽大的僧衣衣袖,随即就惊叫出声了,“这到底是谁干的!”

寂清忙挣开娉婷的手,速速拉下衣袖遮掩住带着几道刺眼淤青的手臂,颔首不语。

“你说话啊,”娉婷一急之下,双手抓住寂清的肩,直视着寂清已毫无平静可言的眼睛,“什么人敢在佛堂撒野啊?你说出来,我去给你讨个公道。”

在佛的眼中,被伤痛逼至疯狂的白雨泽不过是挣扎于人间苦海中芸芸众生中极寻常的一个。寂清正如佛看人间苦难众生般,平静地以慈悲心去理解包容白雨泽的行为,只有悲悯而全无怨恨。

而此时,只是被娉婷抓着双肩,被她满是关切的目光看着,却无法平静了。

即便如此,仍是缄口不语。

娉婷见他还是不肯说,便放开了他,自言自语地分析着:“敢和你动手,那肯定不是府里的下人…妈要是生气的话,赶人就行了,不用打人啊…大哥大嫂是绝不会动手不会打人的,但要是惹怒二哥,就不是挨打这么简单了…三哥…三哥只对女人有兴趣,这里又没有女人,他才不会来呢…那就还有…还有…”突然想到那个约会对象,脱口而出,“表哥?”

寂清忙道:“白施主只是担心你的安危,一时情急…”

“真是他?!”娉婷不等寂清把为白雨泽开脱的话说完,一下子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拔脚就要走,“我替你算账去!”

寂清一急,伸手抓住了娉婷的手臂,“施主留步!”

娉婷一怔,收住了脚步,转头看向寂清抓在自己左臂上的手。

寂清发现自己失仪,忙松了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无意冒犯,施主恕罪。”

娉婷看着眼前这明明受了委屈还一副普度众生模样的沙弥,禁不住伸手敲了一下寂清的光头,“你这秃脑壳里到底装了多少浆糊,怎么就是不开窍啊!”

回答娉婷的话,自然还是那句让她极其火大又无法回驳的“阿弥陀佛”。

娉婷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他什么,只得带着火药味地道:“我走了,一会儿有人给你送药来,不许不用!”

“施主!”娉婷转身刚走两步,寂清在身后叫住了她,道,“请施主切勿因此事责怪白施主。”

娉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

寂清已准备好了一堆佛理来劝说娉婷,却未料想,娉婷微仰头看着他,道:“可以。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饶了他。”

寂清似乎是想也没想就道:“施主请讲,寂清一定尽力办到。”

娉婷笑出声来,“你怎么不问清楚就答应?我要是让你杀人放火你也干吗?”

“不会。”

又是想也不想就给出的回答。

娉婷两手叉起腰,没好气地道:“你自己说的尽力办到啊,要赖账吗?”

寂清摇头,认真地道:“贫僧是说,施主不会让我去做这等恶事。”不等娉婷回驳,寂清又道,“施主要为寂清讨说法,说明施主是有慈悲心的。一个慈悲为怀的人,又怎会让贫僧去杀人放火呢?”

娉婷苦笑。

这和尚有时候像是木头一样不开窍,有的时候却又能驳得她无话可说。

耸了耸肩,娉婷眨着大眼睛看着寂清,道:“算你赢了。我不会让你杀人放火。我要你做的事也很简单,从今往后你不许叫我施主,就叫我娉婷。你要是答应,这件事我就不再追究了。”

微微皱了皱眉,寂清颔首,道:“我答应。”

时雨静飞尘

第二十六节·时雨静飞尘

娉婷进恒静园楼里时,正看到冷香从楼上下来。冷香见到娉婷又惊又喜,刚要开口却被娉婷伸手捂住了口。

娉婷把冷香拉到楼外园子的空地,压低了声音问:“大哥怎么样?”

冷香皱着眉回道:“还不是担心小姐,昨夜发烧还念着小姐的名字,把我们都吓坏了…燕先生说,大少爷近来心神不宁,又染了风寒,没什么大碍,但是要精心修养才能安然度过秋末的这个关口。”

娉婷也皱起了眉,四下看看,见没什么人在,便轻声问,“你实话告诉我,大哥怎么就心神不宁了?”

冷香知道瞒娉婷不住,也就把那几个丫鬟欺主的事告诉了娉婷。

“她们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娉婷立时按捺不住,嚷了起来。冷香慌忙打手势让娉婷小声,“小姐千万小声,夫人已经将蔷薇遣到大少爷身边了,这会儿正在房里服侍大少爷呢。”

娉婷睁大了眼睛,“她还好意思来?!妈是觉得大哥大嫂心好,不会难为那女人,才想出这样封住所有人嘴的点子。大哥容得下她,我就替大嫂出这口气!”

冷香一时没拦住,娉婷已跑进了楼里。灵玉亲自去煎药,没在房里,子轩半靠在床上,蔷薇就立侍在一旁,娉婷进来一句话不说,径直走到蔷薇身前,扬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在蔷薇脸上。这一巴掌让子轩和蔷薇全怔住了,娉婷扬手又要打,子轩才反应过来,抬手拦住了娉婷再次扬起的手,“娉婷,你这是干什么!”

娉婷盯着左颊已是绯红一片的蔷薇,冷道:“这种欺软怕硬的小人就该让她长长记性。”说着扬起左手,又是一记打了过去。

“娉婷!”子轩似是动了气,喝住了娉婷后咳个不停。

娉婷上前挽扶子轩,却被子轩扬手推开。

娉婷一时气不过,“大哥,就算你能忍,也不能让这些人这样欺负大嫂啊!”

子轩不语,挥挥手示意蔷薇退下。

看着蔷薇捂着红肿的脸颊深埋着头退出门去,娉婷满目怨气地看向子轩,“大哥,难道她们说的是真的?就因为大嫂的出身,你就那样对她?还是为了你那点风度,就任由她这样被人欺负吗!”娉婷本来就为灵玉这样被人安排婚姻的命运不平,如今让她撞见灵玉受这样的委屈,纵使是对一向敬重的大哥,也忍不住字字带刺了。

子轩凌厉如刀的目光倏然打在娉婷身上,娉婷剩下的诘问一句也说不出口了。娉婷没见过这样的子轩,冷如冰雪,利如刀锋,虽一言不发,却比盛怒中的子潇还让人畏惧。

子轩如海,广阔博大,子潇如山,凌厉张扬,但海汹涌起来的气势岂是山所能及的。

子轩不开口,娉婷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她已经意识到那几句话有多么刺耳,但一时还不想就这样向子轩低头。

唯有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