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媛苦笑,压低声音道:“傻丫头,我这病若是能用西医去得了根,怎么还会拖到现在呢?你难道要我每月注射几天吗啡不成?”

娉婷怔了一下,马上反应了过来,吐吐舌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带你见他。”

娉婷带江天媛来到安澜园时,林莫然正在客房里写着什么,听到敲门声,小心地收好纸笔,才起身来开了门。

见是江天媛和娉婷,林莫然一怔。

这两个女人中任何一个来找他,他都能大概猜出是什么事,但两个女人一起到来,他确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不等林莫然请她们进来,娉婷上前贴在林莫然耳边细语了几句。听着娉婷的话,林莫然蹙眉看着面无表情站在门口的江天媛。

跟林莫然说完,娉婷对江天媛道:“天媛姐,你们聊吧,有事就让人去别院叫我。”说罢就把江天媛拉进门来,自己退出门去,还小心地把门关好了。

两人在茶案前坐下,林莫然满目疑惑地看着江天媛,道:“天媛姐,你的月事又…”

江天媛摇头,“按你给我的方子,两年前就调养好了。”看着更加疑惑的林莫然,江天媛道,“Jason来找我了。”

林莫然一愕。

江天媛又道:“既然Jason敢跟踪我,想必Anna也沉不住气了。”

林莫然微微皱眉,想了想,道:“我知道了,我会给Anna一个回应。”

“回应?”仿佛林莫然的回答在江天媛的意料之外,江天媛一怔,旋即沉下脸色道,“莫然,你要是想走,就是十个沈子潇也留不住你,你到底想在沈府干什么?”

林莫然抬起目光看着江天媛,一字一句地道:“天媛姐,组织的规矩你比我清楚。任务之间,互不相问,恕无可奉告。”

气,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紧锁眉心,江天媛强压着声音道:“你明知道沈家有不涉政的家规,沈子潇虽饶你一时,但绝不会为你而背弃家规,到时候闹得沈家鸡犬不宁只会让你的处境更危险。”

依旧是那样坚定的目光,林莫然仍用不容置疑地声音道:“我自有分寸。”

安澜园客房中的两人正满怀心事,谁也没有注意到对面庄怡园里那双远远盯着他们的眼睛。

白英华站在窗前,皱眉看着小池对面安澜园客房里的两个依稀的人影。

“你知道她是谁吗?”

站在白英华身边的沈谦一早就沿着白英华的视线看到了对面的情景,白英华一问,沈谦便回答道:“小的不知。”

白英华仍看着窗外,道:“她是子潇在金陵学堂读书时的同窗,叫江天媛。你认清楚她,日后仔细留意。”

“是。”

又是一道不解因由的圣旨。

既是圣旨,又何须知道因由呢。

作者有话要说:忘了还有几个不会说中国话的小炮灰了,汗…

他人有心

第二十九节·他人有心

一夜,辗转难眠。

白雨泽的事虽也是个心结,可让娉婷彻夜难眠的还是自己顶撞子轩的事。

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言顶撞子轩。

问题在于,这件事做得对还是错?

在娉婷的逻辑里,对世间一切事物的判断只用两种符号,对,错。

当她思来想去一个晚上,断定自己是做错了,随即就决定登门道歉。

错,就得改对了。

于是草草地吃几口了早饭,娉婷就出门去了。去恒静园前,她记起林莫然是个大夫,还是个不错的大夫,也就不管子潇安排看守他的家丁怎么阻拦,硬是把他一起拉了去。

娉婷让林莫然等在厅堂,自己先上楼去了。

不像原来似地径直走进房去,娉婷乖乖站在门外,等着冷香向子轩和灵玉通报。

听到冷香说娉婷来了,子轩仍在躺椅上看着手里的书,头也不抬一下。看此情景,灵玉便道:“快请小姐进来。”

灵玉这样说,子轩仍不抬头,却也没反对,冷香便到门口引娉婷进门来。

“大哥,大嫂。”看子轩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娉婷忐忑地道。

“妹妹来了,”灵玉起身迎上前去,微笑道,“我正要去燕先生那里,你们先说说话吧。”说着吩咐冷香上茶,便与冷香一起下楼去了。

子轩气定神闲地翻着手里的书,沉默的屋子顿时让娉婷感到尴尬起来。

“大哥,”娉婷鼓足了勇气,才道,“你别生气了,我错了…”

子轩抬头看她一眼,目光没有日前的锋利,却也没有往日那般温和,平平静静地道:“错在何处?”

娉婷垂下头,小声道:“我不该说那么放肆的话。”

子轩摇头,又低头看他的书了。

娉婷见状,忙道:“那就是我不该跟你顶撞。”

子轩仍不抬头。

娉婷走到子轩身边,在躺椅边蹲□子,仰视着面无表情的子轩,“大哥说我错在哪儿我就改哪儿。反正今天我就是把自己押过来交给大哥处置的,大哥要不原谅我,我今天就不走了。”

听娉婷把认错都说的那么赖皮,子轩也硬不下去了,苦笑摇头,看着身边这一脸卖乖的丫头,气也气不起来了,“你这丫头…”轻叹,子轩看着娉婷,微蹙眉,道,“大哥不是怪你说了什么。只是你要知道,不管你是不是坐堂行医,你已然是个大夫了。不管你眼前的人病在身还是病在心,能救则救。蔷薇现在就是个病人,开药救人还是下毒杀人就在你的一念之间,懂吗?”

娉婷这才明白为何子轩能在错综复杂的深宅大府中独守清静,点了点头,道:“大哥,我明白了。”

子轩正要开口,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响起。娉婷站起身来看去,竟是林莫然站在门口。灵玉一早从冷香那里得知这兄妹二人的事,怕子轩固执起来让娉婷尴尬,见林莫然在厅堂,想有外人在娉婷会顾及一些,便请林莫然上去,虽说没起到原先设想的效果,倒也让娉婷少听了几句说教。

子轩勉力站起身来,微皱眉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子,“先生是…”

林莫然仍在门外,躬身道礼,“大少爷,在下林莫然,回春堂的大夫。”

子轩微点头,算是还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林莫然才进门来。子轩唤人看茶,林莫然婉谢道:“大少爷不必客气。”

子轩略有戒备地看着这个莫名闯入的客人,仍有礼地问道:“不知林先生何事到访?”

林莫然看了看站在子轩身边的娉婷,道:“应娉婷小姐之邀,向大少爷问安。也听闻大少爷抱恙在身,希望能为大少爷献分绵力。”

子轩不动声色,缓缓而有礼地道:“先生之行,舍弟可知?”林莫然一时不知子轩问话的用意,而娉婷干脆还没听懂子轩这文绉绉的话是个什么意思,林莫然只得含糊地道:“二少爷因公留在下于府上,方才小姐相请,不敢推辞,才贸然造访,还望大少爷见谅。”

子轩点头,对林莫然微微笑道:“请先生恕在下无状。只是回春堂由二弟典掌,若只因我之事擅自让先生离馆,怕因一己之私劳先生受过,于心难安。请林先生见谅。”

林莫然欠身道:“大少爷言重了。大少爷体念下情,莫然感激不及,怎敢心生怪罪之念。”

听着两人打太极般地你一句我一句,娉婷已忍耐不住,不耐烦道:“你们不就是想让我走嘛,直说不就行了,犯得着这样说话逼我走嘛!我走还不行!”

看娉婷冲他们做了个鬼脸跑出去,子轩歉意地对林莫然道:“舍妹无礼,让先生见笑了。”

林莫然仍是谦恭回礼,“大少爷言重了。”

留林莫然一个人在那,娉婷是想好了的。

这些日子她看得出,子轩不想让她知道他的病情。虽还不清楚子轩为什么会如此,但她知道子轩必有原因。

有她在,子轩未必肯将实际病情告诉林莫然

所以她借口离开,就站在恒静园门口,等着林莫然出来。

不到半个小时,冷香就送林莫然出来了。

娉婷忙迎上去,“大哥的病怎么样?”

林莫然犹豫了一下,极快的犹豫,快到娉婷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

“我还要再查些资料才能确诊。”

听是连林莫然都无法确诊的病,娉婷担心道:“那是病在哪儿?这么严重吗?”

林莫然轻蹙眉,短暂地思虑了一下,道:“应是病在心的,可轻可重。”

旧瓶新酒

第三十节·旧瓶新酒

金陵学堂开设化学课只是最近三五年的事,聘请来讲课的先生也都是现学现卖的老儒生。因此,可以想象,学生们正在心里勾画着新老师老态龙钟的模样,突然见到一身欧式驼色骑马装的江天媛夹着教案走进教室时是个什么心情。

把教案放在讲桌上,江天媛含笑看着台下各种讶异表情的学生,大方而响亮地道:“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新任化学老师,我叫江天媛。”

话音落下,学生们依然是那样诧异的表情,一片静寂。

江天媛清了清嗓,便开始按教案上的内容从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开始讲起。

讲着讲着,江天媛便发现这课没法上了。

二十来个年轻男子的目光虽是集中在她身上的,但明显都是在切切议论与化学元素完全无关的东西。

比如说此时站在讲台上的她。

江天媛走下讲台,在课桌间的走廊踱着步子,环顾这间熟悉的教室,笑着道: “想问什么就大声说出来,不管对我有什么疑问,今天让你们问个够,以后再想问与化学无关的东西,我可不回答了哦。”

这句话一说出来,学生们以为新老师生气了,便立即一个个缄口不语。

江天媛围着教室慢悠悠地踱了一圈,道,“不用这么拘束,当年我在这里读书的时候,从没怕过哪个先生。”

沉寂了一会儿,一个声音二十几个在学生中响起,“金陵学堂是从来不收女学生的。”

江天媛停住步子,转过身来,精准地将目光锁定在二十几个少年之中的一人身上,依然微笑着道:“作为一门自然科学课的老师,我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有责任先帮这位同学纠正一个很重要的逻辑错误,那就是主观判断并不等于客观事实。金陵学堂不收女学生,这是大家根据所闻所见得出的主观判断,而金陵学堂确实曾有我这样一个女学生,则是客观事实。研究自然科学,必须严格遵守客观事实,任何一个不够严谨的判断,都可能使大家与真理失之交臂。”

看着年轻的学生们都在半信半疑地听着,江天媛严肃起来,接着道,“举个简单的例子,大家都知道我们平日里吃的盐主要成分是氯化钠,那么当我们遇到一种白色而有咸味的颗粒状物质,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判定这是氯化钠呢?实际上自然界中不只有氯化钠这一种物质是咸的,比如亚硝酸钠,也是咸的,但是不同的钠盐它们的物理化学性质和在人们生产生活中的作用是截然不同的。所以,单凭简单的表象判断是远远不够的,还要经过严谨的化学验证,才能最终正确判定这种物质的成分。”

感觉自己的这些话对这些长期学术营养不良的学生来说,已经足够让他们消化一阵子了,江天媛及时刹车,笑着道:“现在,我可以回答刚才的问题了。”

说着,江天媛倚坐在身边学生的课桌上,抱着双臂,全无师道尊严的模样,笑着道:“是的,学堂的确是不收女学生的,现在是条规矩,从前那是律法。”江天媛一边回忆一边道,“当年我一时贪图好玩,偷偷报了名,女扮男装混到学堂里,没想到上学第一天就被校长抓了个正着。校长非要我退学不可,我就偏不肯退,还很大胆地威胁校长说,他要是不让我在学堂念书,我就让衙门知道金陵学堂违法收了女学生,让学堂办不下去。那时刚好有个学生退学,校长被我闹得没办法了,只好让我顶了那个学生的名,在学堂留下来了。只是有一个条件,就是必须女扮男装。所以三年下来,谁也不知道学堂里曾经收了个女学生。”

一个学生突然问道:“江先生,是您的父母让您出来读书的吗?”

江天媛摇头,“我父母一直都在北平,那几年我是在南京的外婆家,外婆是个戏迷,每天都在看戏,可能根本不清楚我每天在做些什么。”

另一个学生见问者无罪,也大胆起来,问道:“那您为什么要出来读书啊?”

江天媛笑道:“那你又为什么出来读书啊?”

学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是个男人,读书当然为了将来有一番作为。”

江天媛点头,“女人也一样。”

学生之间又是一片议论纷纷。

江天媛扬声终止纷纷议论,道:“为什么男人可以有理想有抱负,而女人就不能呢?女人有知识同样可以有一番作为。我是金陵学堂第一个女学生,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不远的将来,我相信女人会与你们分庭抗礼共争天下。”扫了一眼个个面带惊愕的学生们,江天媛笑道,“所以说,你们现有的学问很可能正在被未来的妻子赶超,不想被心上人看扁的话就用功读书吧。”

少年男子们的笑声里,教工把铃摇响了。

走出教室,看到郭元平就站在教室外面,带着温文的微笑看着她。

早在她讲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的时候,就已经发现窗外的人了。

所以看到郭元平也不觉意外,走上前去,和郭元平并肩走着,江天媛笑道:“怎么样,我第一天上课还算过关吧?”

郭元平苦笑摇头,“你猜,刚才站在外面的要是校长,他会不会让你过关?”

“那肯定是他自己先过关嘛。”江天媛不以为意地道。看着不解玄机的郭元平,江天媛笑道:“他一准被我气死,不就过了鬼门关嘛。”

郭元平笑着摇头。若非他和子潇一早就知道江天媛是个女人,这三个人在一块肯定把当年的金陵学堂搅合得更鸡犬不宁。

想起当年,郭元平感叹道:“你这些年在德国除了长了点学问,还真是什么都没变啊。”

提起旧事,江天媛也是一脸的怀念之色,“当年要不是元昌正巧偷偷溜去参加北洋军而退了学,我还不一定能跟你们在一起念书呢。我当了三年郭元昌,结果还不得不喊了你三年大哥。”

“你以为我喊你弟弟喊着舒服啊?”郭元平抱怨道,“你试试看,天天对着一个女人喊弟弟,自己都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

江天媛朗声笑着,笑罢,道:“哎,现在北洋军可是风光的很呢,元昌那么胆大又聪明,这些年有没有混上个将军什么的?”

想起那个执拗的弟弟,郭元平嘴角牵起一丝温暖而苦涩的笑意,道:“就是混上也是死后哀荣了,都走了四年了…”

江天媛一怔。想到那个爱说爱笑又坚定执着的少年已长眠地下,江天媛的心顿时觉得一沉。她还曾经鼓励过他弃文从武的行为,现在猛然面对这样的噩耗,她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对他的鼓励是对是错了。

郭元平像是看出江天媛心事,道:“元昌生前来信时说过,让我向你道谢,你对他的鼓励他都记得。”

江天媛摇头,叹道:“他还那么年轻呢,让伯父伯母怎么接受得了…”

郭元平又牵起一丝苦笑,道:“所幸,我父母比元昌走得早些…”

一惊。

江天媛立时反应过来,本来就没有什么亲戚的郭元平在四年前已是孤单一人了。“你这些年…”

郭元平一笑间隐去了所有原本浮在眉宇间的忧伤,道:“我在学堂毕业就留下当了先生,昨天你见的林莫然就在我第一批学生之中。何况,子潇从没给我闲下来胡思乱想的机会。所以…还好。”

不知是凭着女人的直觉,还是凭着对他的了解,江天媛清楚地听到郭元平那句“还好”之后关于伤感的尾声。

郭元平不知何时已用柔软而坚韧的围墙包裹起了自己所有与快乐无关的心事。那柔软的围墙不会伤及想要善意闯入的人,只是他不亲手打开,别人无论如何也进不去。

子潇无疑是属刚的,自然无法克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