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的异国生活只是将那鸿沟开得更宽了些罢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在他面前流露出来的快乐里勉强的成分越来越多了。

此时,一个人穿着单薄的旗袍站在清冽的秋风里,本打算想想两人的事情,却在寒风里满心荒芜。

如此凉夜,身边应该有个人才好。

倏然,恒静园二楼的灯一重接一重地亮了起来,楼下的灯也紧接着一盏盏亮了。

跳跃出的明亮瞬间充满了娉婷的视野。

什么事能让已然宁静下来的恒静园眨眼间又灯火通明?

只有一件事了。

娉婷回过神来,忙跑下观景台。

“小姐,怎么了?”在楼下安排丫鬟们收拾东西的千儿听到娉婷急忙的脚步声,匆忙迎上来。

“大哥那里怎么了?”娉婷急问千儿。

千儿立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忙打发了一个灵巧的丫鬟去问,一边宽慰着娉婷。那丫鬟须臾便回,道:“小姐,大少爷犯病了,燕先生不在恒静园里…”

心中的担心被印证,娉婷一句话都不及说就跑了出去。

不顾下人们阻拦,娉婷进了安澜园就径直闯进了子潇的书房。

“二哥!”

子潇被这冒失的闯入者吓了一跳,倏然抬头,同时极快地拉过一本书盖住原本正在看着的东西。

没在意子潇的任何动作,娉婷拉住子潇的手臂就带了哭腔地道:“二哥,大哥出事了你快去啊…”

子潇一怔,看着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旗袍散乱着长发的娉婷,估量着她口中的事到底有多大。“怎么了?”子潇从椅中站起来,扶住娉婷的肩。

“你快去啊…”娉婷仰望着子潇,“大哥他又…”

“没事的,没事的,”子潇把她搂到怀里轻轻安慰,“别怕,我这就过去。”

“二哥,”娉婷眨了眨已含着泪的眼睛,再次看向子潇,“我要林莫然也去…”

子潇微微蹙眉,唤来念和,“给小姐拿条披肩,另外…叫林先生去恒静园,准备急诊。”

三人到恒静园时,恒静园已是一片忙乱。

刚一进卧房的门,林莫然微微蹙起了眉。

走进房里,空气里似有若无的一种淡淡气味让他悬起了心。

待看到子轩呼吸急促,按着胸口,林莫然眉头愈紧。

燕恪勤在被告知子轩已睡下之后就去了庄怡园,此时还没来得及赶来。

“二少爷,小姐…”冷香见三人进来,赶紧迎了上来。

子潇没有去看冷香,目光始终锁定在林莫然的身上。

自进房门的一瞬,他就看到林莫然的脸上乍起的波澜。

林莫然快步越过娉婷走到床边,只看了子轩一眼,就如在战壕里换弹夹一般敏捷地打开药箱,边对床边担心焦急而又不知所措的灵玉道:“少奶奶请让一让。”说着拿出个瓶子,用里面的液体把一张手帕浸湿,掩在子轩口鼻处,同时头也不转地道:“娉婷,准备十毫升百分之三亚硝酸钠静注。”

娉婷一怔,惊,花容失色,颤抖着声音道:“你说…”

林莫然不等她问完,转头看她一眼,目光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凌厉,“快!”

被林莫然厉声一喝,娉婷突然找到了在法国医学院被教授训导的感觉。

被训斥着,反倒安心了。

子潇一直凝神盯着林莫然看,直到白英华、白雨泽和燕恪勤一起赶来,他才把目光从林莫然身上移开。

子潇挽住进门就要往床前去的白英华,“妈,您别着急,没事的。”

被子潇拦住,白英华才注意到此时在子轩床边的不是丫鬟家丁们,甚至不是灵玉,而是林莫然和娉婷。

一时错愕,也就原地站住了。

此时子轩的呼吸已然平复了,看着自己的病人正被旁人医治,燕恪勤不禁皱起眉来道:“这位先生是…”

子潇回道:“这是回春堂的大夫,林莫然,正好这两天在府上做客。丫鬟说您不在园子里,我就把他请来了,您别见怪。”

燕恪勤忙摆手道:“不敢不敢…是老朽的疏忽,还要请夫人责罚。”

白英华眼前只有儿子的安危,听燕恪勤这样说,只摇了摇头。

白雨泽看着正在给子轩做静脉注射的林莫然,和正在配制另一种药液的娉婷,不知是吓的还是急的,脸色煞白,声音也有些微微发抖地道:“大表哥他…怎么样了?”

没人答他。

子潇的目光已从林莫然处移到了燕恪勤身上。

燕恪勤紧蹙着眉心,额上的皱纹分部成一种格外紧张而严肃的模样,目光在屋内各式器物间缓缓游走。

明显不是在担心子轩的病情,而是在找些什么。

综合两个资深大夫的异常表现,加之娉婷没来得及问完的那半句话,子潇很快得出一个结论。

子轩这场病中必有蹊跷。

林莫然待缓缓注射完注射器里的药液,利落地拔针,迅速把手中注射器的针头拔下,接过娉婷递上的另一支装了别种药液的注射器管,将拔下的针头装上去,再一次小心地把针侧扎进子轩苍白消瘦的手臂。

林莫然全神而极缓慢地将药液注进子轩身体里,娉婷俯身探了探子轩的额头,如所有西医一般言语简洁地对林莫然道:“低热。”

林莫然也简洁回道:“正常”

两人简短的对话像是提醒了燕恪勤似的,燕恪勤转头,声音微哑却清晰地对在一边既担心又好奇地看着林莫然和娉婷行医的丫鬟们道:“绿豆一两二钱,砂糖,水煎,口服。”

燕恪勤的方子。

不像方子的方子。

冷香最先反应过来,却一时不知要不要去做。看看林莫然,林莫然没有抬头,却道:“可用。”

冷香听到这两个字才带了一个小丫鬟急忙下楼去了。

约十分钟,等冷香已从厨房回来了,林莫然才将那筒混了些镇定剂的硫代硫酸钠注射完。此时,已平静下来的子轩像是睡着了。

拔了针,从床边站起身来,待回过身来时,林莫然仍在眉心里含着严肃警惕。

娉婷则是用带着清晰的惊愕、恐惧和愤怒的目光把屋里的人一个个看过去。

“怎么回事?”到底,子潇没有等他们自己把话说出来的耐心,开口问道,“林莫然,大哥是怎么了?”

林莫然向燕恪勤看了看。这年近六旬须发斑白的长者既然能开出那道方子,必也是看出了子轩病中端倪的,只是他表现出的那份超乎寻常的静定让林莫然觉得,他还知道一些自己没看出来的事情。

显然,燕恪勤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林莫然又看了眼还在惊恐中的娉婷,才用一种医生特有的冷静语调道:“大少爷不是发病,是中毒。”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林莫然又补道,“氢氰酸中毒。”

心字已成灰

第四十五节·心字已成灰

这屋子里没几个人知道氢氰酸是个什么东西,但在林莫然的严肃,娉婷的恐惧,和子潇的震惊中也能估量出这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

子潇脸色一沉,道:“沈谦,把今天在大少爷病发之前来过园子的所有人全抓起来,给我打到有人说实话为止。”

沈谦一惊,不由自主地看向白英华,白英华却像是丝毫没有阻止子潇这条命令的意思。正在沈谦犹豫中,没等恒静园的丫鬟们喊够了冤,燕恪勤沉吟一声,道:“二少爷,这或许不是有人故意为之。老朽那剂药里有味杏仁,若是不小心加的多了,或是煎熬得欠了火候,都有可能出现刚才的症状。至于林先生说的氢氰酸,恕老朽孤陋寡闻,就不知道这是何物了。”

林莫然点点头,道:“氢氰酸是杏仁里的一种成分,是引发这样症状的根源。”丫鬟们刚松了口气,林莫然却一转语气道:“但是大少爷这次的中毒与汤药里的杏仁无关。一剂汤药里往往有多种药材,这些药材混在一起煎熬上几个时辰,其成品的气味必是混杂的。而在下刚进门时就在房间的汤药气味里嗅到了杏仁味,那种气味很微弱,但是非常清晰。杏仁的气味并不像甘草之类的药材那么浓重,这样清楚的气味绝不是和多种药材一起熬了几个时辰之后能产生得出的。”看向子潇,沉声道,“二少爷如果要审,就请审审今晚大少爷病发之前进过这间屋子的人吧。”

今晚进过这间屋子的人。

除了冷香蔷薇等几个近侍的丫鬟,沈谦、灵玉、白雨泽和燕恪勤也都向前走了一步。

子潇打眼扫了一下几个人,抬手就把蔷薇揪了出来。“我就知道,”子潇冷冷地看着煞白了脸色的蔷薇,冷哼道,“你这女人到哪儿都不会安分。”

蔷薇慌忙跪到白英华面前,“夫人,我冤枉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

白英华皱眉看着跪在她脚下的蔷薇。若说她平日里娇纵些做出犯上的事白英华还是信的,但若说她能做出谋杀主子的事,白英华还是要在心里掂量一下的。“子潇,”白英华沉声开口,“这种事要是蔷薇干出来的,那就是我有失管教了。”

子潇没想到白英华这个时候竟会端起架子维护一个丫鬟,先是怔了一怔,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一时情急几乎要犯感情用事的错误了,忙颔首道:“子潇不敢。”

“谢夫人,谢夫人…”

到底是比一干小辈多见了几十年世面,白英华很快就在这件事带给她的震惊中静定下来,此时在她面容上已看不见丝毫惊愕的神色。白英华看了看连连磕头道谢的蔷薇,又看了看被林莫然划入犯人圈子的几个人,不急不慢地道:“灵玉和这几个丫头在子轩房里出现是情理中的事,你就是要问,也该先问问园子外的人吧。”

子潇也反应过来自己的错误,心服口服地道:“您说的是,子潇糊涂。”

“可是…”一直站在林莫然身边的娉婷仿佛也被白英华点醒,从子轩的病症带给她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看向白英华道,“妈,您也怀疑燕先生吗?”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全聚集在燕恪勤的身上。

燕恪勤脸上掠过一丝惊愕,瞬间便恢复原有的平静,不等人询问,便道:“晌午时大少爷咳得厉害,老朽就过来看看,开了张方子。当时少奶奶和冷香姑娘都在。”

似乎还没从惊吓与担忧中缓过劲来,灵玉一直微蹙眉远远看着病榻上的子轩,轻咬着嘴唇缄口不语,听到燕恪勤这样说,便点了点头。冷香也道:“燕先生所言句句属实。之后我就跟燕先生去拿药了,药方还在我身上。”说着便在袖中拿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方子,展开呈给白英华。

白英华看了一眼,递给了子潇。子潇接过,看也没看,转手就给了林莫然

林莫然看着那张方子,眉心微蹙。

子潇看到林莫然这般表情,问道:“方子有什么问题吗?”

摇头,林莫然把方子呈还给子潇。

子潇没有心情追问,收了方子,又把目光移向了沈谦和白雨泽。

这两个都是沈府里数得着的谨慎本分的人,任他们中的谁都没有胆量也没理由去伤害子轩。

沈谦见子潇带着刀光一般的目光看向了自己,忙而不慌地道:“我是循例来恒静园看看,听说大少爷身体不适,就上来探问了。”

不等子潇把目光看过去,白雨泽慌忙道:“我…我是来找大哥说钱庄几笔账的事,见大哥身体不适,就准备明天再说了…”

颔首说完看向子潇,白雨泽发现子潇根本就没在看自己。

所有的人都没在看自己。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莫然的身上。

白雨泽看过去,只见林莫然正小心地在桌边绕了一圈,之后俯身仔细地看了看地板,又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桌上的杯碟,最后一边查看着地板,一边缓缓走到子轩床边。待他转身走回来,径直走到了冷香面前。

冷香没想到林莫然会冲她过来,诧异地看向他,却迎上了一片意料之外的宁静的目光,有些慌乱的心在他的目光里渐渐沉静了下来。

林莫然就用目光注视着冷香,声音平和中带着严肃地道:“如果我没看错,今天下午大少爷的药是由一个外人端进来的,是吗?”

冷香点头。

“那人端药碗时没有用托盘,是吗?”

冷香点头。

子潇一皱眉,道:“什么意思?”

林莫然转向子潇,道:“一个人替丫鬟把药端给了大少爷,但是药没有端好,洒了一些在桌子附近。”

“谁?”

短暂的沉默,白雨泽惶恐的声音传来:“是…是我…不,不是我下的毒,我只是在楼下看到冷香要上来送药,就把药端上来给大哥…”

这个人有胆子下毒?

子潇难以想象。

林莫然向白雨泽走了两步,道:“白先生,您为什么不拿托盘,只端药碗?”

白雨泽一怔,看了白英华一眼。

白英华也带着疑惑看着这个侄子。

说他不会端药碗白英华倒是信,若说他下毒,白英华满是疑惑。

且不说他懂不懂下毒,他有胆子下毒吗?

不管怎么想,这个怀疑都是荒唐的。

可是这样的怀疑被林莫然说出来,白英华倒是想要听下去了。

娉婷也皱起了眉。

他动手打寂清还有道理可解释,对子轩下毒,实在让人想不出任何道理。

而且,他这些日子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眼前再没有比他心性更温和的男人,温和到甚至有些软弱。

这样的人会对一个常年抱病的病人下毒吗?

白雨泽见白英华没有出言维护他的意思,只得开口回答林莫然的话,“我只是…只是觉得端着托盘不太方便。”

“是,”林莫然沉声道,“端着托盘的话,把毒涂到碗边上就没那么方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