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摆完了,天也黑了。

就连包好的饺子圆子都有。

没有酒。

但有一盒用黄花梨木盒子装着足够两人喝到过完正月的极品白毫银针。

他们明白子潇的意思,不只是因为林莫然身上有伤不宜饮酒,更重要的还是在这随时可能有情况的时候不宜饮酒。

子潇也很清楚,对于这两个文人意趣的人,这一盒白茶抵得上十坛佳酿了。

虽是两个人的除夕,吃饭前郭元平还是伙着林莫然在院里一棵歪脖子树下点了一挂鞭炮。

用他的话讲,没有年味会让这宅子看起来太可疑了。

但林莫然知道,这挂鞭炮和郭元平早就备下的春联福字年画灯笼一样,多半为的不是伪装,而是和门外千家万户一样,为的是除旧迎新的心情。

他和郭元平都是能苦中作乐的人,不然他们都活不到今天。

所以林莫然很受用郭元平准备的一切,甚至比郭元平更享受这个危机四伏却毫不乏味的春节。

那十几个福字就是他闲在家里养伤时写的。

这两人对那些江南名厨精心打造的价值不菲的菜品并没有太大兴趣,倒是吃下不少饺子。

这就是过年,再多的山珍海味在这个时候都要给饺子让位。

一顿饭吃完,郭元平在屋檐下支了张矮桌,沏了一壶子潇拿来的白茶,盛了两碗酒酿圆子,摆了两样茶点,两人就坐在屋檐下看起雪来。

白天里的纤纤细雪到这个时候已有了纷然之势,几乎没有风,雪就那样自由地从夜幕里飞落下来,在着地的一瞬发出玉碎一般的细碎声响。

也曾是师生一场,但两人相处的时间从来就不多。

养伤的这些日子也是一样,昏睡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而此处离学堂并不近,郭元平总是早出晚归,晚上还在准备次日的课。

或者,他与郭元平都在刻意回避谈起一些事情。

一些他认为会为郭元平带来麻烦,而郭元平认为他需要保密的事情。

然而这个日子是特殊的,特殊到风雪都会显得平静安详。

“小时候守过岁吧?”郭元平先开了口,抬头看着在烟花爆竹中静静划过夜空的雪片,“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不应该叫守岁,睁着眼睛看着一年走,另一年来,守着守着一岁就这么没了,叫送岁还差不多。”

教授国文,郭元平比谁都清楚除夕夜守岁这风俗的来历。

听他这样说,林莫然笑了笑,抬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点了点,“这一岁看起来是没了,其实不都是被我们守在这里了吗?”

郭元平点点头,浅呷香茗,“每个人这一岁又一岁是怎么活过来的,下面的一岁又一岁要怎么活下去,只有自己才清楚。”

林莫然微微一怔,不由得在椅子中挺直了腰背,“老师,我…”

郭元平摆摆手,看着林莫然笑道:“我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一定要知道,而且要知道得很清楚。”

林莫然突然觉得自己想到的或者和郭元平在说的不是一件事,“您说的是…革命?”

郭元平道:“说得准确点,是你为什么革命。不是这个国家为什么要革命,而是你,你,为什么革命。”

有些时候人会觉得对于某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就在嘴边,似乎每时每刻都在脑袋里,似乎早就融在了血液里流满了全身,但若有一天真的要说出来,才发现那些似乎真的就只是似乎。

这个问题若写在纸上来考他,他能健笔如飞地写上满满数页。

但主语一定不是“我”。

如果用“我”这个主语来叙述他在从事的革命事业,对他来说,那就是活着完成这一个任务,然后活着去接下一个任务。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林莫然不得不在这个别人都去努力遗忘一切的夜里回忆起在德国的日子。这些人是生活在一起的,但从来都是单独训练,单独完成任务,他们比任何一批革命者都懂得革命的意义,但在独自身处最为严酷的训练中时,没人会想到那些早已成为生命一部分的革命理想,没人会去想普度众生,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只是活下去。

他并不知道其他活下来的人是怎么撑过来的,但在他频临崩溃的时候,除了人性求生的本能外脑子里还想着另外一件事。

或者说是一个人。

“为了一个愿望…宋先生的遗愿。”

良久,林莫然才说出这句话。

郭元平没有回应,似乎林莫然的声音在消散在鞭炮声响前并没有传进他的耳中,而他所有的注意力仿佛都被手中那杯香茗和眼前的夜色吸引去了。

林莫然好像也没在意郭元平是否听到了他的话,他继续说下去,正如自己回答自己一样。

从与宋教仁在日本的初识,说到宋教仁传播给他的信仰,到宋教仁对他的帮助,宋教仁对他的信任,对他的栽培,再到宋教仁的遗愿。

“革命党内除了几位元老之外没人知道我们这些人的存在,他遇刺之后我冒死乔装成医师助手去见他,我就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他为共和而死,我追随他,也就会一生追随这个信念。”

说到这,似乎已足够给自己一个交代。

捧起茶,让清香温热的茶汤驱赶回忆里的丝丝清寒。

郭元平却像是提问没有得到满意回答的老师,轻轻蹙起眉来。

从头到尾说的是他自己参加革命的过程,却始终不离宋教仁。

“我曾听人说,他问了一个和尚这样的问题,如果佛没有成佛,你会做什么?”郭元平放下那杯茶,看着林莫然严肃地道,“我现在也问你,如果宋先生没有革命,或者说,如果这些革命党的元老都没有革命,你还会革命吗?”

林莫然一时沉默。

若没有革命,宋教仁就不会被暗杀,那也就没有遗愿之说。

那他方才的回答就不成立。

郭元平再次转过头来去看被烟火照亮的天空,微笑道:“别急着回答,好好想清楚。这就算是我留给你的最后一次作业吧。”

沈府给外人的印象向来都是与深宫内廷一样森严肃静的。

平日里的沈府或许与森严肃静这样的词还沾点边,但这样的节日里绝对不是。

多少年来,白英华总是放纵一切与过年有关的事情,甚至会想方设法地让所有人都热闹起来。

人和宅子一样,沉静得太久就会有死气了。

而过年无疑是驱赶沉静最好的时机。

烟火,炮仗,唱戏,嬉闹,此时说话若不用喊的,那声音立时就会被淹没在一片鼎沸中。

此时的深宅大府就像一锅煮沸的浓汤,热闹中飘出诱人的欢愉。

往年这热闹里肯定不会少了子潇那一份。

这也是每年丫鬟家丁们唯一能看到子潇闹得像孩子一样的时候。

去年除夕夜子潇还伙着子韦与郭元平在房顶玩烟火玩到差点把房子点着。

白英华一笑了之,却把沈谦吓得半死。

但今年沈谦显然轻松了不少。

郭元平没有来府上,子韦明显对在野猫尾巴上系鞭炮一类的事消减了兴趣,子潇干脆犯起了胃病,老老实实在房里呆着。

门外喧闹得几乎能把屋顶掀翻了,传到门窗紧闭的屋里依然感觉那一切喧闹像是远在世外。

江天媛把一杯热水递给子潇,“说吧,给你当一晚上丫鬟你要怎么报答我?”

府上又忙又乱,江天媛也不费事去传唤丫鬟,索性就留在子潇房里做起了丫鬟的差事。

子潇倚靠在床头捧起杯子慢慢喝着,半晌才道:“结账的时候我多付你几两银子就是了。”

江天媛深深深深地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忍住把他从床上扯下来的冲动,“看在你今天是病人的份上…”

子潇似乎并不领情,“这也算病?”

江天媛啼笑皆非地看着子潇,“你也不在杯子里照照,看看你那脸色都成什么样了,你见过哪个正常人这副样子啊?”

子潇漫不经心地低头看了看映在紫砂茶杯里自己那张带着病色的脸孔,满不在乎地道:“所有正常的商人。”

江天媛苦笑摇头,“要钱不要命说的就是你们吧?”

子潇抬头看她一眼,“你们不是连命都不要吗?”

苦笑在江天媛脸色僵了一僵,但转眼又鲜活起来。

显然她并不想在这个日子里与子潇讨论这个问题。

“我今晚不回去了,”江天媛转身走到子潇的衣柜前,“不介意借我件衣服吧?”

子潇看着不远处正饶有兴致地打开他衣柜的江天媛,“你确定督军不会来要人吗?”

江天媛一边一件一件地翻着子潇的衣服,一边摇摇头,“这是收买人心最好的时候,你觉得他会有精力去考虑怎么让一个从来就没在家里呆过几天,并且还没把关系公开的女儿回家过年吗?”

子潇诧异地看着江天媛从柜子里拿出一件青色长袍在身上比量了一下,转身看了看立镜里的自己,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它塞了回去。

“Well, question two.你住在我这跟衣服有什么关系?”

江天媛头也不回地道:“你穿上一整天紧身旗袍就知道了。”

子潇啼笑皆非地轻轻摇头,“还是让丫鬟给你找件女人的衣服去吧。”

话虽这么说,子潇却希望她能在自己衣柜里找到一件钟意的衣服。

江天媛当真找到一件颇为满意的青蓝色长袍,在镜子前比量了一下,说出一句让子潇差点呛水的话,“还是这个颜色比较配我的气质。”

子潇刚想告诉她可以在里间换衣服,又差点被江天媛惊得扔了杯子。

江天媛站在衣柜前就解开了旗袍扣子,子潇赶忙把目光收到自己手里的杯子上。

他突然觉得比起此刻的头疼这点胃疼真的不算什么了。

江天媛不慌不忙地脱了旗袍,脱了高跟鞋,解开了束在中衣外的腹带,把那件紧束在身上的中衣也脱了下来,只隔着一件西式紧身内衣把子潇那件青蓝色长袍披在了身上。

江天媛虽属于高挑的女人,但穿着子潇的长袍仍显得宽大了不少。江天媛一边挽着袖子,一边赤脚走到子潇床前,愤愤不平地道:“我一直觉得这世道最不公平的事就是男人的衣服这么舒服,女人的衣服却把人捆得要死。”

一阵得不到子潇的回应,江天媛抬头看向子潇,见子潇正惊诧地看着她。

长袍的衣襟还开敞着,低胸短摆的内衣将江天媛凹凸有致的身材展露无遗。

外面爆竹喧鸣,地上散落着女人的衣服,床前站着肌肤暴露的尤物,若把屋里贴着的艳红福字换成喜字,一切看起来就是另一种喜庆了。

妖娆而不乏高贵,一时间,连子潇的目光中仿佛都出现了想要扑过来把她撕成碎片的冲动。

但那目光的绝大部分分明被其他更多的东西占据了。

“你…”半晌,子潇犹豫了一下,道:“你不冷啊?”

雪在江南本就是极尽矜持的景致,如今扬扬洒洒纷飞了一天,到夜深之时也就回归宁静了。

子轩不喜欢热闹,娉婷也就不在这最热闹的时候去打扰他,带着千儿跑到子韦那里玩闹到半夜才回恒静园。

娉婷本以为子轩已睡了,可刚进园子就看到子轩站在庭院中。

偌大的庭院只子轩一人。

白衣胜雪。

“大哥?”娉婷踏着小径上浅薄的积雪快步走到子轩身旁,挽着子轩的手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啊?”

子轩没回答,只轻轻微笑,抬手指了指天空。

乌云尚未散去的夜空中悬着几点遥远的光亮,像是星星,却比星星看起来近得多,亮得多。

“孔明灯?”

子轩点了点头。

娉婷不问也知道,此时悬在天际的几盏灯上所写的必是与那个温婉如玉的女子有关的。

娉婷陪伴他的这些日子里他从未表现出哀伤,就是现在他的脸上也只有浅浅的微笑。

但这些孔明灯清清楚楚地告诉了娉婷他对那个女子的思念。

这是他表达思念的方式,没有眼泪,没有诉说,只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着,想着,直到这个人的一切在他心中再也无法被岁月磨灭。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算是爱过,但她确定这两个在她眼中是被迫走在一起的人之间是有爱情的。

难道真如人们说的那样,日久,就能生情吗?

此生,自己会否也为一个人放一盏孔明灯?

爆竹声中,一岁除。

初一

大年初一。

几乎所有中国人都是在一片崭新中迎接这一天的,新衣新帽,新的首饰,新的心情,准备开始新的日子。

但总有些人不得不在这个时候面对一些并不愉快的旧事。

张合年家大门刚贴上对子就有人来送礼了。

红色锦缎里包着一件被红酒泼污的白衫。

“这是什么东西?”张太太拎着那件白衫尖声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