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嘴上如是说,眉宇间的阴霾还是未散去分毫,子潇道:“跟二哥说实话。”

退了一步,顺势挣开子潇扶在她肩上的手,娉婷牵起一分生硬的笑,摇摇头,“二哥,你还是进去看看天媛姐姐吧,她还醒着。可能…”娉婷咬了咬下唇,小声道,“可能她有话想跟你说呢…”

子潇一怔,娉婷已拎着药箱快步离开了。

娉婷向来是什么都写在脸上的。

这些日子经历的一切虽然在她身上起了诸多变化,但不可否认的是,对子潇来说,娉婷那一点点的长进还不足以阻碍他看清她的心思。

她这样的神情,分明是有心事的。

而且不是什么好事。

她还不知道林莫然落在张合年手上的事,眼下除了江天媛的伤情,他一时还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能在这个时候影响娉婷心绪的事。

可她在说江天媛伤情无碍时并没带有一丝撒谎隐瞒的痕迹。

子潇刚放下的心不禁又提了起来。

江天媛合目躺着,虽也有极强的疲惫感,但疼痛之下仍是无法入睡。即便如此,子潇进门来时的轻微声响还是被她收入耳中,待子潇走到她床前时,她又是那么一副从容静定的模样。

“都还好吗…”

子潇蹙了蹙眉,犹豫了一霎,还是照实道:“除了林莫然,都好。”

这样的情况本已有所预感,但从子潇口中得到确认的一刻还是不禁惊愕。

轻叹,江天媛自语似地叹道:“这傻小子…”

“他傻?”子潇侧身坐到床边看着江天媛,极力做出的淡漠神情被满是关切与责备的目光打破得不成样子,“你以为你有多聪明?这么大的事连个招呼也不给我打,你当我是神仙啊,回回都能蒙对了?还是你当你自己是神仙啊,什么事都能一个人摆平?”

江天媛也不驳他,只是挂起一丝淡淡的苦笑作为回应。

片刻沉默,子潇沉声道:“以后咱们不这么玩了行吗?”

江天媛微怔。

子潇轻舐了下微干的嘴唇,浅浅蹙眉,“别再让我猜了,万一有一回猜错,你让我怎么办?”

一种别样的滋味涌上心头,连周身伤口的疼痛感一时间都被冲淡了。

她很清楚这句话在子潇口中说出来意味着什么。

目光一动,浮现出的却是更苦涩的笑意。

“你上过几个女人的床…”

子潇一怔,以为是自己听错,可江天媛又说了一遍,“你占有过多少女人…”

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子潇低声骂了一句,“你又发什么疯。” 说着站起身来,“你赶紧睡觉,等天亮我再让娉婷过来。”

匆忙转身,衣摆却被一个并不大的力量抓住。

子潇还是站住了。

站住,却没转回身来。

“你听着…”江天媛松开包着纱布的手,声音里再没有一丝笑意,极力压抑的微微颤抖和满溢的苦涩夹杂在她冷静的声音里,听起来比冬夜还清冷,“我…不是干净女人…”

子潇没去看她的表情,也没让她看到自己那一瞬间的愕然,以及愕然之后紧接而来的五味杂陈。

想起娉婷方才的异样,他已明白她这“干净”二字是什么意思。

她那么坦坦然地被抓进去,又那么淡淡然地逃出来,他早该想到,一个长年混迹在男人堆里做着男人事的标致女人怎么可能是“干净”的。

子潇深知,所谓“干净”是这个时代女人最重要的东西,对绝大多数女人而言这二字比生命还要贵重得多。

灵玉即是魂断于此了。

江天媛不是寻常女人,但她到底还是女人,亲口说出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怎么都是一种不小的折磨。

何况是对一个如此重要的人说。

回过身来时,已说不清两人谁心里更多波澜。

江天媛看不到子潇心里的波澜,只看到子潇平平静静地在眉心蹙起几道浅痕。江天媛不敢去猜测那几道浅痕代表的是什么情绪,带着几分慌乱把头别向墙面,不去看子潇,言语仍是淡淡地道:“了结完Anna的事我就会离开南京…如无必要…不会再回来打扰你们…”

话音落后,没有子潇离开的脚步声,也没有子潇的说话声。

仿佛他突然从这个空间消失。

或者从来没有来过。

几秒的沉寂,在江天媛感觉着比一世还长。

他不是寻常的男人,可他终究是个男人,哪个男人会正眼看待一个“不干净”的女人?

选择这条路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他与她的结局。

无论这个他是谁,她都注定是要一个人。

她要解脱这世上所有女人的宿命,却敌不过自己的宿命。

到底没有勇气回头,江天媛干脆闭上了眼睛。

如此,再无牵念,甚好。

烙印

沉寂了足有一分多钟,倏然传来子潇静定的声音。

“转过头来,看着我。”

短暂犹豫,江天媛还是慢慢转过了头来。

满心清冷苦涩刹那间被突如其来的惊诧冲得七零八落。

子潇赤着上身站在原地,脱下的上衣就凌乱地扔在地上。

“你…”江天媛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看向他,忙把目光投向屋顶,“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子潇不紧不慢地走到床前,不疾不徐地道:“你不想知道这些年我在干什么吗?这里没别人,我就让你看清楚。”

这些年他做的事与他的身体有什么关系?

上学的时候她就见过子潇赤膊,第一次在沈家墓园时也见过一回,但从没这样近这样仔细地看过。

仔细看了才发现,子潇结实的上身爬满了深深浅浅新新旧旧疤痕,有的已经浅得看不真切了,有的看起来还是触目惊心的。

还有几道明显的新伤,看起来就是近几个月的事。

只是正面就已让江天媛惊讶不已了。

他不过是个商人,还是有一群人能为他卖命的商人,怎么也说不通他的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口。

“想问为什么是吗?”看着江天媛清楚写在脸上的诧异,子潇缓缓转过身来,把肌肉匀称的后背展给江天媛,“你肯定没忘了这个东西吧。”

肩胛骨处的一个疤痕。

她曾在无意中扫了它一眼,子潇很严肃地叮嘱她把它忘了,而它就这样在她有关子潇的记忆中留下了一道浅浅却真实存在的痕迹。

记忆虽在,却从没多想什么。

现在再仔细看,才发现这果真不同于子潇身上的其他疤痕。

这是道烫伤的疤痕。

形状是沈家商号的标志。

“这是…”

“我十六岁行成年礼,这是行礼那天晚上烙上的。”子潇转回身来,看着明显是在这道疤痕里看出些许端倪的江天媛,“说得简单点,在沈家这就是被立为太子的证据。”

像沈家这样家大业大的人家,继承家业的方式往往是和封建帝王家相差无几的。女儿总归是嫁出去的,继承家业的终究是儿子。

但为了保证原有家业传承壮大,所谓继承并不意味着均分,诸多子嗣间总有个太子亲王之分。

太子爷继承到的即是家族产业的主干,亲王们分到的则是些无关痛痒的旁支。

虽然在像沈家这样的人家里能分到些旁支也足以一辈子衣食无忧,但衣食无忧往往不是生在这样人家里的男子们的追求。

这里面的争斗恐怕不会比皇家子嗣争位消停多少。

而子潇十六岁就站在了争斗的风口浪尖上。

“可是…”江天媛略带疑惑地道,“没人听说过…”

江天媛的意思子潇明白,沈家既然这么多年前就确定下了继承人,外面怎么对沈家继承人的事还是议论不休的?

子潇淡淡苦笑,抚了下左臂上那道曾被娉婷处理过现已成一道新疤的伤口,“还没声张过就已经这样了…这事只有我父母,我,还有沈谦知道,连赵行都认为我天天这么拼命是为了争继承人的位置,也不怪娉婷那时认为我拦着大哥是因为争家产…”

一时间江天媛似乎忘了自己先前本来是要说清楚什么的,微蹙眉道:“那你又何苦…”

子潇从地上拾起衬衣,一边穿上一边道:“当时父亲跟我说,眼下有个差事,这个差事很苦也很危险,做好了不一定会有奖赏,但一步做不好就必定会身败名裂,还会连累成百上千人一起遭殃,甚至可能有杀身之祸,这份差事必须由我们三个兄弟里的一个来承担,他问我愿不愿意,我说愿意。然后这个疤就落在我身上了。”系好衬衣最后一个扣子,子潇自语似地轻声道,“但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这辈子会做个商人。”

子潇把丢在地上的另外两件衣服拾起来扔到一旁的椅子上,走回床边紧挨着江天媛坐下,正色看着江天媛,丝毫不带玩笑之色地道:“我抽烟,喝酒,我杀过人,进过牢房,包过青楼女子,跟自己的亲哥哥抢商号,逼得自己的亲弟弟造反,把自己的亲妹妹往火坑里送,还一时失察害死了自己的嫂子…我问你,在你的评价标准里,我算是干净的男人吗?”

若“风尘”二字可以形容男子,说的便是子潇这样的人吧。

就算子潇没有告诉她那个烙在他背上的秘密,她依然会毫不质疑地相信,他做的这些旁人眼里出格的事都是有他的理由,有他的苦衷的。

至少,她清楚地知道那跟哥哥抢商号、逼弟弟造反、送妹妹进火坑和害死嫂子都是怎么回事。

但既已是满身风尘,又怎么能说是干净的呢?

江天媛轻轻摇头。

子潇像是在她的摇头中得到了一个久违的答复,舒开了眉心,扬起了嘴角,“既然我也是不干净的,那就是说我们正好相配的了?”

江天媛一怔,还没回过神来,子潇已俯身低头吻了下来。

一个清浅却霸道的吻。

浅到她还没想清楚要不要反抗一下,子潇就及时停下了。

子潇满意地看着江天媛错愕的神情,从床边站起身来道:“盖过印了,你就是我的了。”

说着,不给江天媛说话的机会,含着笑拿起衣服就走了。

走出房门,子潇才化出一声轻叹。

她坚毅的光芒太过强烈,竟让他看漏了她藏在光芒后的自卑。

他以为他有心而她无意,却在今时才倏然发现她小心收藏的心绪。

如果今时的霸道能为她开启日后的幸福,那么他霸道些也不算什么坏事了吧。

一夜无眠。

子潇本想一早悄悄去看一下江天媛,没想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听见了叩门声。

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人就是赵行。

一夜安静,该有些消息来了。

但却不是约定的叩门声。

开门,门外站着娉婷。

微怔,子潇把娉婷迎进屋来,“这么早过来,怎么了?”

娉婷微蹙秀眉,“二哥,我刚才去看天媛姐姐,她说要见你,还说要回督军府呢。昨晚你们说了什么啊?是不是你让天媛姐姐不高兴了?”

子潇迟疑了一下,只问道:“她的伤怎么样?”

娉婷摇摇头道:“她是血流得太多,体力恢复得比较慢,需要好好休养,那些伤口只要不感染就没事的。”

子潇点头,“好,我就过去。”

娉婷却没有走的意思,抬头看着子潇道:“二哥,你和天媛姐姐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吧?”

子潇没答她,只含着笑意把她从房里送了出去。

洗了脸,换了身衣服,子潇就去了江天媛住的那件客房。

江天媛当真是在等他,而且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说要回督军府。

“你又胡闹什么啊?”子潇不耐烦地按着她的肩,把她按在床上,“督军府上是有御医怎么的?”

江天媛没有挣开他的力气,只得老实躺着,“没有,但那里有找御医的捷径。”

子潇一怔,旋即明白这“御医”说的是林莫然。

“送我回去,或许御医还能救。”

半个时辰后,督军府后门口停下了子潇的车。

子潇在车里把苍白如雪的江天媛抱了下来,在督军府内众目睽睽下抱着她进了督军府。

消息飞快传到了后院练枪的江淮耳中,等子潇抱着江天媛走进正厅的时候,江淮已从后门迎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