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合年身后站着周致城。

就算没人监视张合年也很难从那张椅子里利落地站起来走出去,但周致城还是一脸冰冷地盯着他。

如果目光有温度,张合年此时一定比千年雪山上的冰块冻得还结实。

看到江淮上来,周致城才把目光从张合年身上移开,恭敬行礼,上前取下江淮身上的大衣挂好。

江淮扬手退下周致城,对着在椅中闭目的张合年道:“张老板,可好?”

张合年不慌不忙地睁开眼。

周致城已让人给他止血止痛,除了体力不支之外,张合年并没有特别难过的感觉。

所以也就有精力或多或少地表达一下不满。

“江督军,您这是什么意思…”

江淮缓缓地在张合年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伸手在炭盆上烤了烤火,“让张老板受惊了。张老板是第一次进我家门,不知道规矩也不奇怪。”

张合年眯起小眼睛道,“请督军明示,这算是什么规矩?”

江淮一边在炭盆上方轻轻搓着手掌,一边漫不经心地轻轻点着头,“督军府不是菜市场,要是随便什么人通报一声都能进来,我还能活到现在吗?要是手下人下手没有轻重委屈了张老板,我就替他们赔个不是好了。”

张合年心里满是火气,但有碍于江淮的身份,只能强收起情绪来,不冷不热地道,“不敢。”

两人间冷如寒冬江风一般的气氛被渐渐清晰的上楼脚步声打乱。

江淮的几个近身侍卫像列队一样整齐地在桌上码好一席酒菜,又齐刷刷地退下楼去。

“张老板,”江淮把两个酒杯斟满,其中一杯推到张合年面前,“江某敬你一杯,抓捕乱党之事还需张老板鼎力相助。”

酒杯已拿在手里,张合年又放回了桌上。

江淮本已把酒送到嘴边,看张合年不动,也停了一停。

“督军,”张合年道,“酒浓误事,还是说完正事再喝不迟。”

江淮笑着把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张老板果然是谨慎人…”江淮一边慢慢把自己的杯子再次斟满,一边道,“你说抓到了乱党?”

张合年点头,“林莫然。”

江淮斟满杯子才道:“有点印象,你的准女婿,是吧?”

张合年脸色沉了一下。

林莫然可说的身份多得很,江淮却专拣这个让他下不来台的说。

“就是他。”

江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一口喝干了一杯酒,杯子放下,江淮摇了摇头,“人既然已经抓到了,张老板又何必辛苦这一趟啊?”

张合年在眉间蹙出一条浅浅的沟壑,“抓了一个,可跑了另一个。”

“另一个?”

张合年道:“一个女乱党,叫江天媛。”

看着江淮微紧的眉心,张合年追问道:“督军知道此人?”

“哦,”江淮轻轻点头,不动声色地道,“知道,金陵学堂的女先生嘛,全南京城都知道这个不规矩的女人。”

“就是她,”张合年没看出江淮神情里的异样,顾自道,“她绝不是一般的乱党…”

江淮又咽下一杯酒,“为什么?”

张合年道:“督军见过被二十几个男人□还面不改色的女乱党吗?”

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张合年倏然感觉到一把尖刀紧紧抵在他的喉上。

但落在他粗短的脖子上的只有江淮的目光。

江淮低头斟酒,那把刀的存在感也随着消失了。

“你…”江淮饮鸩般灌下杯中的酒,“你是要我帮你抓她?”

“这女人行踪诡秘,被她逃了一次就很难再抓到她。”张合年向江淮举起酒杯,道:“都是为大总统办事,还请督军相助。”

江淮拿起筷子,夹了块冰凉凉的蜜汁藕塞进嘴里慢慢嚼着。

张合年怏怏地饮下了那杯被他晾了许久的酒。

待冰凉的蜜汁藕把心绪冰镇了下来,江淮才开口道:“我可以帮你找人。不过督军府事务繁忙,我手里没那么多闲人。”

张合年马上道:“只要督军看得上眼,寒舍的那些鹰犬任凭您调遣。”

江淮向张合年身后方向扬了扬下颌,张合年转头看去,一张精巧的书案摆在画屏前。

江淮又夹起一块蜜汁藕,“留份名单给我,所有能用的人。”

张合年费劲地把自己臃肿的身体从椅子里抽出来,慢慢移到案边。

墨是新研好的,大半截松墨还在端砚边搭放着。

没有镇纸,没有笔架,没有笔洗。

张合年在砚边拿起一支粘着干掉墨汁的笔,把笔头放进嘴里润开,又沾了沾砚中浓墨,提笔毫不迟疑地写起来。

江淮听着张合年手中毛笔在纸上行走的细碎声响,颔首慢慢吃着桌上那条还冒着热气的清蒸鲈鱼。

江淮对吃向来没什么讲究,但对食物的新鲜程度往往挑剔有加。

就像这条鲈鱼,被掏空了脏腑放进蒸锅的时候还在不时地摆尾巴。

某种角度上来说,越鲜活的东西吃起来越安全。

墨水呢?

当张合年写好那张名单,咽下一口唾沫时,倏然想起了这件事。

嘴里墨汁的味道有些异样。

“督…”

话没说出来,一口血先涌了出来。

直到再听不到任何声响,江淮才放下筷子,缓缓站起身。

“大人。”

周致城已带了两个近侍上了楼来。

扫了眼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张合年,江淮对两个近侍道:“把这里收拾干净。然后…”江淮指了指还捏在张合年手里,已染上血迹的名单,道,“照着这张纸办事,手脚利落些,别留痕迹。”

“是。”

转头看向周致城,江淮道:“你去陪着天媛吧。”

“是…”

江天媛两指捏着勺子,漫不经心地搅和着面前的一盅燕窝。

督军府里很少存这些东西,就是有也都是些入药的一般货色。

这是子潇送她来时一并带来的。

血燕盏。

这样的年月,血燕丝、血燕碎一类的货色都是难寻之物,如此成色的血燕盏早已是千金难求。

江天媛的日子好坏一向是依所处环境而定的。

她能坦坦然地吃下刚剥了皮毛的生野兔子,也能淡淡然地享用天价燕窝。

往嘴里送了一勺,江天媛微微蹙眉咽下。

极品燕窝让督军府的厨子炖得比生兔子还难吃。

这盅燕窝要是被子潇尝到,他会是什么表情?

想到这个,江天媛依然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暖的苦笑。

又舀起一勺燕窝,含笑咽下。

一盅燕窝吃了几口,江天媛倏然停下了一切动作。

呼吸也屏住了。

如果可能,她也会让心跳暂停。

无论人还是一般动物,在遇到危险的第一反应一定不是逃跑。

而是静止。

如严冬湖面一般的冻结。

只不过有人的静止是被彻底吓傻了,有人则是在全神思考分析。

江天媛当然不是怕。

她在发现那个突然出现在她门外的人的同时就已判断出来者何人。

剩下的静止是用来想如何应对这个人。

叩门声轻响。

江天媛不疾不徐地放好勺子,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周致城。

“城哥。”

站在门口,江天媛并没有请他进来坐的意思,但神情言语中仍带着亲切。

江天媛不说让他进门,就算是再亲近的关系周致城也断不敢往里走,也只得站在门口关切地道:“伤得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

江天媛含笑摇头,“都是些皮肉伤,小时候都被打习惯了,不碍事。”

周致城微皱眉,“你是个女孩子,要爱惜身体…”

江天媛笑道:“城哥,你这是怎么了,居然比子潇还啰嗦。”

子潇。

周致城生硬地扯出一丝笑作为回应。

“城哥,”江天媛淡淡问道,“你来有事?”

犹豫了一下,周致城低声道:“没事,就是…是大人让我来陪陪你。”

江天媛浅笑,“我这就睡了。你上次的伤应该也还没有痊愈,早些回去休息吧。”

看到周致城目光一动,江天媛紧接着又道,“明早子潇也该来看我了,我得早些起床呢。”

又是子潇。

周致城垂下目光,牵起丝带着清浅苦涩的温和微笑,“好…你早些安置吧。”

微笑,合门。

无声轻叹。

抬脚穿过走廊,走到前厅,跨出门槛,站定。

自然而成的守卫的姿势。

无论她选择哪个男人,之于他,始终都有个不可更改的身份。

很多很多年前就被两人都接受的身份。

侍卫。

或者叫做守护者。

无论她是否需要,他永远都是。

解救

清早,江天媛刚睁开眼睛就发现屋里有人。

子潇就坐在床对面窗下的椅子上看着她。

出于本能的一声尖叫。

子潇啼笑皆非地看着江天媛,也不挪地方,“行了,不用我问了,你叫这一嗓子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事了。”

江天媛叫了这一声之后一点睡意也没了,掀了被子下床来。

“你不会一大早来就为了听我这一声叫唤吧?”江天媛一边穿外衣一边没好气地道,“说吧,有什么消息?”

子潇从椅中站起来,缓缓收起了所有笑意,“那个女人有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