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几日对恒静园而言,已没有了昼夜的分别——灯烛总是亮着的,而他们的主子一直在卧床。

有三四天了,不知是否只是巧合,自子潇推了督军府的婚事,天就开始阴寒起来,雨雪绵绵不绝。也正是那天,子轩的身体像是被蝼蚁侵蚀已久的河堤,终于支撑不住,倏然溃塌。

一整天下来,子轩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要长得多,纵使是清醒的,也在被遍布全身的莫名痛苦折磨着,还不如昏昏地睡去。

冷香一直守在子轩房里。

是冷香,而不是娉婷和林莫然。

冷香不明白,为什么子轩病重的时候这两人反而来得少了,每次来时也都是简单看看,相互小声说几句她听不懂的洋文,又匆匆走了。几次子轩醒来向她问及娉婷,她都不知该怎么答话。

白英华和沈谦念和也来,但来了也起不了任何作用,最多叮嘱她几句,还是得忧心忡忡地离开。

倒是燕先生,一如既往地随叫随到。

只是,他也是一如既往地对子轩的病情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留下一服服让子轩难以下咽的汤药。

桌上就摆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是燕先生刚派人送来的。

冷香很清楚,药便是送来了,子轩也喝不下多少。

这些日来,别说汤药,就是汤水子轩也没喝进几口,可即便如此,他却呕吐得愈发频繁,有时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冷香着急,却也只能干着急。

之前的大半年,每遇到这样的时候,这房里总会有另一个女人寸步不离。

温柔如玉,融化满园忧心。

如今这样苍白虚弱的子轩,若伊人泉下有知,会有多么心疼?

冷香看着眼前的药碗出神,渐渐地竟恍惚在碗中看到灵玉微蹙眉心的玉面。

一时间,她的种种温婉和种种凄凉同时浮现到冷香眼前,冷香不禁视线模糊。

两声微弱的咳声倏然在死寂一般的房间里传来,冷香慌忙回过神来,匆匆抹掉两腮上的泪痕,快步走到子轩床边。

“大少爷,您醒了…”

子轩已睁开了眼睛,眉心紧蹙着,显然还在忍着什么痛楚。

冷香把床头的灯烛挑亮了些,道:“大少爷,燕先生已把药送来了,您趁热服了吧。”

子轩轻轻摇头,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什么时辰了…”

冷香微微一怔,转头看了看天色道,“差不多戌时了。”话说出来,冷香突然明白了子轩这句问话的意思,“小姐跟林先生出去了,应该就快回来了。”

子轩没发一言,只微微地点了下头。

而冷香分明看到他的目光也随之黯了一下。

“大少爷,”冷香自知无法为子轩宽心,只得道,“燕先生说这药冷了就不能喝了,您还是服了药再歇息吧。”

“告诉燕先生…”子轩轻轻合上眼睛道,“这病已到什么程度我自己清楚…不劳他再费心…也别再浪费药材了…”

微弱的声音带着比窗外的雨雪更重的寒意,听得冷香心里一阵冰凉。

“大少爷,”再开口时,冷香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却格外有力,“您还记得您答应冷香的吧…”

他答应了她,活着。

那是个赌约,被见证过的赌约。

沉静了半晌,子轩轻轻睁开眼睛,略显吃力地侧过头去看向捧着药碗立侍床边的冷香,“那你必然还记得…你还该应我一件事…”

冷香没想到子轩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件事,一时也想不出子轩能让自己应他什么事,生怕子轩会拿自己的身体做文章,干脆一言不发,一提裙角在床前跪了下来。

“冷香…”子轩的声音轻微却平静,“起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子轩的声音静得像是从天宫传来的一样,微弱,威严。冷香很清楚,子轩虽好说话,但他用这样语气说出来的话意味着是没有商量余地的。

把药碗放在床头案台上,冷香小心地站起身来,颔首恭立。

“这屋里没有旁人…坐下说话吧…”

冷香道了声是,浅蹙起眉头,心里打着鼓,微微颔首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

“我答应你的都还记得…那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抬头看向子轩,正撞上子轩温和中带着询问的目光,不禁慌忙避开,颔首道了声是。

“不用怕…”子轩牵起一丝苍白的笑意,“我不难为你…”

淡淡苦涩随着声音一起传出来,弥漫了整个房间。

子轩温和的语调像是一只手,轻轻推开了关着冷香复杂思绪的门,一时间,恐惧,担忧,酸楚,委屈,各种平日里尽力压制的心绪一下子涌上心头,冷香鼻尖一算,眼泪夺眶而出。

知道自己失仪,冷香慌忙从袖中拿出方手帕,颔首匆匆擦拭挂在桃腮上的泪珠。

“大少爷…”

子轩很清楚这眼泪里的滋味,心里默叹了一声,苍白的脸上仍带着清浅的笑意,“这些日子…难为你了…”

冷香赶忙道:“这都是我分内的事,您折杀冷香了。”

静静而深深地看着冷香,子轩认认真真地道:“告诉我…我若不在了…你可有打算…”

乍一听这话,冷香吓了一跳,慌忙又跪了下来,埋着头惊慌地道:“大少爷,求您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冷香实在承受不起!”

“都什么年月了,别总是下跪…”子轩像是半开玩笑似地道,“这要让娉婷他们看到…该说我迂腐了…”

迟疑了一下,冷香才慢慢地站起来,颔首站在床前。

轻轻咳了两声,待呼吸平顺了些,子轩一字一句缓缓而清晰地道:“嫁给沈谦,你可愿意…”

冷香一怔,一惊,瞠目结舌了半晌,才想起来这个时候她是应该脸红的。

“大少爷,我…”

子轩微笑着轻轻扬了扬手,止住冷香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拒绝,淡淡却不容置喙地道:“不许说不…这是你欠我的赌债…”

冷香又是一愣。

想破脑袋她也想不出来子轩要她应的居然是这样的事。

见冷香不说话,子轩道:“你是要说…不肯守约吗…”

埋头,低语,“冷香不敢…”

子轩又轻轻咳了两声,掩饰去了一抹满意的笑意,缓缓闭上眼睛,“我要再睡一会儿…你去忙吧…”

直到听到冷香轻轻道了声是,感觉到她从床边轻轻走开,那抹释然的笑意才若隐若现地浮现在嘴角。

他的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但他并不认为别人也该和他一样,哪怕是他的丫鬟。

那把雨伞,这方手绢,日前与沈谦谈起此事时沈谦的沉默,还有冷香方才深埋在惊讶之下的惊喜,这些收在子轩眼中,答案就了然于心了。

他足不出户,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

夤夜。

细霰已成飞雪。

阴寒愈深。

子潇顶着风雪,带着浓重的酒气,只身走回安澜园。

“二少爷。”

“二少爷。”

在房间里等他回来的除了念和,还有沈谦。

屋里一早就生起了炭火,温暖如春,挂在子潇衣服上头发上的雪片迅速融化成颗颗水珠。

念和接过子潇脱下的外衣,转手递上一早备好的毛巾,沈谦接着把一碗温热的醒酒汤捧了上来。

子潇也不急着说话,擦了擦头发,又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热汤。直到感觉整个身子都暖过来了,子潇才对沈谦道:“说吧,什么事?”

沈谦看了眼念和,念和会意地点了下头,带着子潇刚换下的衣服退出门去了。

坐在起居室的长沙发上,子潇点起支烟,缓缓地吞吐着,一边清醒着被酒精泡得发晕的脑子,一边定下心神来听沈谦说话。

“二少爷,大少爷日前问在下,是否愿意迎娶恒静园大丫鬟冷香。”

沈谦很清楚,跟子潇说话最好不要说废话,跟这个状态的子潇说话尤其不能说半句废话。

乍一听到正题,显然子潇还没做好准备,夹在指间的烟在半空中顿住,皱眉问了句,“什么?”

“大少爷问,”沈谦放慢了语速,又字字句句地重复一边道,“在下是否愿意迎娶恒静园大丫鬟冷香。”

子潇这回听清楚也听明白了,但回给沈谦的仍是个问句,“为什么?”

沈谦犹豫了一下,放低了声音道:“想必…想必是大少爷自觉时日无多…”

微惊之间,子潇被刚吸进的半口烟呛了一下,好生咳嗽了一阵子。

咳嗽停了,醉意醒了大半,沈谦说的事他也搞明白了。

熄了烟,子潇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才重新开口道:“大少爷这两天怎么样?”

沈谦道:“已卧床几日了。”

子潇浅蹙眉,“小姐和林莫然呢?”

沈谦道:“小姐和林先生每日早出晚归,不明行踪。”

“恒静园的人说的?”

沈谦没想子潇会这么问,怔了一下,才道:“是。”

子潇皱眉盯着沈谦看了一阵,直把沈谦看得心里直发凉,才冷如窗外风雪般地道:“你监视他们多长时间了?”

沈谦微惊,却也不慌,只是颔首道:“沈谦不敢。”

子潇道:“恒静园的人我早已吩咐好,除非他们不拿自己主子的命当回事,否则他们只会跟你说“不清楚”。早出晚归,不明行踪,你怎么知道的?”

此刻的子潇,目光凌厉如狼,丝毫不像是个醉着酒还正犯着胃病的人。

敢来找子潇,他就没准备藏着掖着。

只是没想到被子潇看透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二少爷恕罪,实在是沈谦职责所在。”沈谦微微颔首,谦而不卑地道,“自林先生第一次进沈家,我就注意他的举动了。”

没有预想中的恼怒,也没有预想中的责骂,子潇只是又蹙眉盯着他看了一阵,然后缓缓道出另一句丝毫不相干的话,“是你故意把金陵带进来的,也是你故意让大少爷看到大兴那本军火账的,没错吧?”

“是,二少爷。”

沈谦回答得仍然很痛快。

子潇觉得不可思议,但他确实是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如果没有这个人的点头,如此复杂背景的人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混进沈家来,同样,如果没有这个人的操作,那些机密的账簿也绝不可能那么轻易地被错拿出账房。

一切都不是巧合,是这个人的精心安排。

为什么,子潇目前还不能确定。

但这还不是他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子潇道:“沈府的事,你到底还知道多少?”

沈谦扬起一直看着地面的目光,沉静地看向子潇,“恐怕不会比二少爷多,但我愿帮二少爷知道您想知道的。”

子潇眉心又紧了一重,“我想知道的?”

“是。”

狼一样的目光盯着沈谦又看了一阵,子潇移开目光,仰靠在沙发上,缓缓舒出口气,声音疲惫地道:“没别的事就出去吧。”

沈谦并没有退下,而是再次微颔首道:“请二少爷示下,大少爷的安排在下当如何应对?”

“哪儿来这么多事儿,”子潇揉按着太阳穴,极不耐烦地道,“想娶就娶,不想娶拉倒…年纪快比我大一圈了,这还要我教你啊!”

“是。”

沈谦依然谦恭地应了一声,道了声安,退出门去。

子潇没回答他,他却已得到了子潇给他的答案。

把这几句训斥的话换种说法,子潇的意思就很明白了。

不必在意其他,顺应本心,便好。

今我来思

金陵学堂不远处的巷口有家面馆,吴家面馆。

吃食都是些江南最平常的汤包面线,但也就是最平常,所以最地道。子潇他们在金陵学堂上学的时候,这家面馆就已经开了有些年头了。

物美,量足,价廉,临近学堂,这家的生意一直都兴旺得让同行眼馋。这么多年下来,照理来说店家也赚了不少钱,但这家店面几乎没有过改动,连桌椅板凳都没换过整套的,一眼看过去破破败败的,但就是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味,让这些来客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