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微怔。

他已准备好了说服江天媛不阻拦他捉拿林莫然的说辞,却没料到江天媛是以这样的话开头。

江天媛不带一丝玩笑的神情,江淮也就不禁顺着她的话问道:“什么人?”

“林莫然的同党,同盟会成员,革命党高级刺客…”江天媛平平静静,声音不大却字句清晰地道,“江天媛。”

话音落定。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之怒。

死寂。

江淮一动未动。

静定如常。

唯其脸上骤起的阴霾显示着这句话在他心中激起的波澜。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就这样相对良久。

江淮阴沉着声音,不辨情绪地道:“什么时候的事?”

江天媛毫不迟疑地道,“在美国的第五个月。”

江天媛的坦白让反而江淮无法再平静下去,“就为了跟我对着干?”

“不。”

既然已经开了头,江天媛就没打算在任何一个地方中止。

“我不能否认,当年您传来一句话我就得离开南京,离开我所有的朋友、熟悉的生活的时候,我对您是心存怨怼的,您把我送去美国,也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反倒是结识了革命党,了解了中国政治局势之后,我才开始理解您一直以来为之出生入死的一切,也明白了您对您身边亲人的强硬、残忍是您保护我们最直接有效的方式…”

看着在她平静的言语中神情愈发复杂起来的江淮,江天媛并没有停下来等待江淮发问的意思,这么多年来都是她听他说,现在她要他听她来说,“我和其他革命同仁不一样,我是被您南征北战的所得养大的,您是生我养我的父亲,所以我没有反对甚至评说您的资格…但这不意味着我能接受和您一样的信仰。我没有多么宏大的志向,从加入革命党到现在,我接受最严酷的训练,执行最危险的任务,放弃近在咫尺的幸福,只是希望我如今牺牲的一切能给以后的女人们争来一点儿选择自己生活的自由…或许男人和女人本就是不一样的,但就算是女人,也不应该由别人来决定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吗?”

待江天媛说完这席话,江淮反倒是平静了许多,脸上也恢复了看不透情绪的冷峻模样。

不是第一天面对革命党了,类似的言论江淮并不陌生。

作为一个父亲,即便再粗心,凭着近日来的蛛丝马迹,对女儿的变化也是有所察觉的。

他甚至对最坏的情况也做好了准备。

只是没想过会在此情此景下听到这些话从自己女儿的口中用这种方式说出来。

“你…”江淮没答她,反问,“你已经考虑清楚了?”

江天媛轻轻点了下头。

江淮低声冷然道:“滚吧。”

江天媛一怔。

还没待想明白江淮的意思,又听江淮沉沉地道,“马上给我滚得远远的,这辈子都别让我再见到你,我江淮从来就没生养过什么女儿…”

说罢,伸手抓起案上那份公文,把目光淹没在公文里那些没有情感的字句里。

江天媛这才听明白。

怔立须臾,轻咬下唇。

“您多保重身体,天媛告退了。”

黄昏。

江天媛把自己留在督军府房间里的所有痕迹都清理干净。

干净得好像这间房里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这个人。

近几日总在她眼前或身后晃来晃去的家丁军士也都像是蒸发了一样。

这屋子一下子静了下来。

看着和她第一次进来督军府时一样整整齐齐的屋子,江天媛的心境已与来时大相迥异。

以断绝关系永不相见来成全她追求的自由,到底,江淮仍选择了一种最为残忍的方式完成对她最后的保护。

江天媛觉得心里某一块重要的地方被掏空了,没有多少轻松,反而多了些空荡荡的感觉。

打开房门,门外站着周致城。

“城哥…”

周致城知道她想问些什么,“大人让我告诉你,他得到线报,三日后午夜时分,林莫然及其同党将逃离南京。届时会全城封锁,将他们一网打尽,所以…之前的一切行动取消,以防打草惊蛇。”

“我知道了…谢谢你。” 点了点头,江天媛牵起一抹甘苦交杂的笑意,“我要走了。”

周致城深深地看着她,“大人没告诉我,但是我猜…我猜你应该是我想到的那种人。”

江天媛微微点头,她没有理由骗一个从不对自己说谎的人,“我是。”

周致城微微蹙起眉。

“对不起…对不起。”

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向周致城道歉,但心底里一个强烈的声音告诉她,她欠了这个人数不清的东西,并且无力也无机会偿还了。

周致城眉皱得更深了些,没去问这句“对不起”是为了什么,只是向旁迈了一步,侧身让出门来,深深而缓缓说出了每次送江天媛走出家门时都会说的最后一句话,“江湖险恶,千万小心。”

只是,这次,是真的把她送往江湖了。

霸陵折柳

一件事无论大小,如果所有知道的人都打心底里不愿提起,那么不知道的人就是三头六臂也不会得到丝毫消息。

无论田家小院,还是深宅大府,都是一样的。

所以在沈家绝大多数人眼里,二少爷还是原来的二少爷。

事实上,即便是让沈家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也必不会轻易传出沈府大门。

从一定意义上讲,如今的沈府就相当于二少爷,二少爷就等于沈府,如果二少爷不再是沈家名正言顺的二少爷,那么沈家也就未必还是这个沈家了。

所以沈家上下仍然唤他为“二少爷”。

除了一个人。

或者是那么几个人。

“二爷。”

赵行站在书房门口。

“进来。”

子潇正在书架上往外取书,取出来的书就随手凌乱地摞在书案上。

赵行走过来时,子潇正把一本厚厚的英文书从架上扯出来。赵行识趣地从上前从子潇手里把书接过来,小心地放到案上。

无意瞥了一眼子潇搬下来的书,尽是英文书。

没待仔细看,便听到子潇的问话,“都办妥了?”

赵行忙恭敬站好,回道:“是,二爷。所有南京沈家商号的掌柜都一一通知到了,今晚八时,太白楼长安阁。”

太白楼,长安阁。

这是处在太白楼最顶层唯一的房间。

整整一层。

是沈家专用的议事大厅。

“嗯。”子潇随口应了一声,又道,“一会儿去跟沈谦说一声,记得提醒夫人不要误了时辰。”

赵行习惯性地应下,旋即一怔。

虽说是沈家的议事大厅,但这事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议的。

早先白英华已对外宣布把沈家当家之权全部移交子潇,也就意味着,如今沈家有权在长安阁议事的人只有子潇。

“可是二爷…”

子潇动手把桌上的书一本本摞整齐,“我有事要出趟远门,家里的事已交还给夫人了。”

远门?

赵行再次把目光落在子潇手里的一摞书上。

“二爷,您要去英国?”

子潇带着一丝苦笑打趣道:“我要是再驳苏格兰场的面子,恐怕以后我想进英国的大门都难了。不会去很长时间,估计用不三五年就回来…我不在家,你们做事都机灵点,别给我找麻烦。”

赵行又是一惊,“二爷,您一个人去?”

“废话,”子潇抬起头来瞥他一眼,“你以为苏格兰场是农场啊?我还能把一家老小都养在那啊?”

赵行顾不得去象征性地认错,忙道:“二爷,让属下跟你一块儿去吧…我们保证不比那些英国警察差!”

“这点儿出息…”看着全无平日静定的赵行,子潇心里五味翻涌,脸上却仍平静如冰面,“这边还有事让你们办,等你们办妥了再说。”

“请二爷吩咐!”

子潇暗中轻叹,不紧不慢地拨开书案上的一堆凌乱的物什,最后拎出一个信封。

“里面有两件事,一件是给你们的,一件是给你一个人的。等我离开南京之后再打开,事关重大,万勿掉以轻心。”

“是。”信心十足地应完,赵行马上又想到另一件事,“可是二爷,事情办完后如何与您联系?”

“只要事情办妥,你自会知道。”

“是,二爷放心。”

恒静园。

如今,这个园子终于配得上这个名字了。

静静的屋子里,一壶淡茶放在茶案正中。

案边坐着两个静静的人。

“大少爷,”林莫然把几张药方呈递给子轩,“这几方药还是要定时服的,所有说明都写在后面,您房里的丫鬟应该都看得懂。”

“有劳林先生。”子轩接过这几张纸,随手翻看,一丝疑惑却渐渐爬上眉梢,“林先生容我多句话…这方上字迹可是林先生亲笔?”

清新俊逸,又不失端庄典雅,和林莫然很是相衬。

但就是这字迹太熟悉了。

“莫然惭愧,”林莫然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道,“是郭先生代笔。”

“为何?”

站起身来,微颔首,林莫然没有正面回答子轩,只淡淡地道:“大少爷,莫然身负特殊使命,不日将离开南京,恐后会无期,就此拜别。”

子轩微微一怔,这一怔间倏然想通了很多一直萦绕于心的事,包括这纸笺上的字迹。淡淡的惊讶在温润的面容上一掠而过,轻轻一叹,也缓缓站起了身来,“不知该如何报答林先生的救命之恩,若林先生不嫌弃…”子轩从怀里取出块玉牌,“就收下这件东西吧。”

林莫然突然想起当日与娉婷在沈家墓园避难时娉婷所说的话,当时娉婷所说沈家人的信物里,属于子轩的便是一块玉。想到这个,林莫然忙道:“大少爷言重了,莫然家族世代为医,救死扶伤本就是在下的本分…举手之劳,实在当不起大少爷如此重礼。”

“哦?”子轩见林莫然这般神情,不禁道,“你认得这件东西?”

林莫然犹豫了一下,含混地道:“偶然听小姐提及…”

子轩一怔,旋即莞尔,又从身上取出另一块玉来,“我想…她对你说的应该是这个吧?”

这块玉比方才拿出的那块要小上足足一圈,年代远逊于前者,玉质也远不及那块通透,就算拿到普通古玩店里,也只能算是一般货色。

但就因为在特定位置由特别的人用特殊的手法刻着沈家标识,这块玉在沈家便有了独一无二的地位。

子轩把它收回身上,轻描淡写地道:“这是家父留下的东西,我留着是个念想,对别人也没什么用处…”说着把先前拿出的玉牌递给林莫然,“相比下来,这件对林先生更有价值。”

林莫然听得出子轩话中还有音,便接下了这块玉仔细端详。

一面雕着佛陀,一面刻着“普渡”二字。

看似释家之物。

“这是件古物,系一位世外之友所赠,执此信物,江南诸寺皆可为你落脚之处。”

林莫然微惊,“大少爷…”

子轩扬了扬手,截住林莫然要说的话,清浅微笑,“无论如何,你想做的归根到底也是普渡众生的事,这物件跟着你再合适不过了…”

再次惊愕,却是为了这个人洞悉世事人心之才。

须臾,林莫然小心收起这块玉,郑重道:“谢大少爷所赠,莫然必会用之有道。”

从子轩房中走出来,林莫然的全部感官便开始寻找一个人的踪迹。

从楼上慢慢走到楼下,没有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