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态和精神障碍是两回事。”

邰伟不由得一惊,他意识到方木已经在几分钟之内两次窥破他的心事。为了掩饰自己的惊讶,他站起身来,向方木伸出手去。

“好吧,谢谢你,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向你请教的,我们会再联系你。再见。”

方木握住邰伟的手。邰伟感觉到那只手冷冷的,没有一丝热度。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见。”

“哦?”邰伟扬起眉毛。

“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就意味着又有人死了。”

邰伟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好点点头,转身走了。

第三章 恐惧

今天是刑事诉讼法学的第一次课。这门课的主讲教师宋耀杨教授刚从日本交流访问归来,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开课。

方木照旧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宋教授虽然耽误了一个多月的课,可是他并不着急讲课,而是大谈特谈了日本的经济发达和生活舒适,以及他和几个日本刑事诉讼法学专家“不得不说的故事”。正吹得起劲,一个学生敲敲门走了进来。宋老师正志得意满之时,也就大度地挥挥手让这个男生进去了。

男生脚步轻快地走到最后一排,一屁股坐在了方木的旁边,还友好的向他点了点头。

方木认得他,他叫孟凡哲,民法学专业研究生。

大学课堂上,迟到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而大多数,都会得到教师的原谅。让方木感到略略疑惑的是:孟凡哲的脸上,似乎有着过分的如释重负的表情。就好像——

就好像逃过了一次严峻的考验。

宋老师终于完成了他的“日本之旅感想报告会”。他拿起点名册,故作亲热地向学生们眨眨眼睛:“讲课之前,先让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吧。”

刚才还昏昏欲睡的学生们此刻都打起精神来,这是必修课,谁也不想拿不到学分。随着宋老师的嘴里念出一个个人名,教室的各个角落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到”。方木无意间瞥了孟凡哲一眼,却吃了一惊。

刚才还轻松无比的他此刻却紧张得如临大敌一般:双手死死地抓住桌角,关节处都已经发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教授,紧咬着嘴唇,好像宋教授嘴里吐出的不是人名,而是一颗颗子弹似的。

他怎么了?

“孟凡哲。”

大颗的汗珠从孟哲脸上流下来,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宋老师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又念了一遍:“孟凡哲。”

许多相识的同学小声叫他,孟凡哲却像听不到一样,死死的盯着宋老师,上身前倾,嘴唇半张,好像急于说话却又无能为力。

“没来么?第一次就旷课?”宋老师一脸怒气的掏出钢笔,准备在点名册上做标记。

孟凡哲此时一跃而起,虽然仍然说不出话,却把手高高地举起来。

“哦,你是孟凡哲?”

“是我。”终于有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蹦出来。

“坐下吧,下次注意力集中点。”

好像刚才那两个字耗尽了他的全部体力一般,孟凡哲无力的扑通一声坐下。教室里有几个人在掩嘴偷笑,更多的人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

孟凡哲仿佛在躲避那些目光,整整一堂课都在闷头记笔记。不过看得出他已经不那么紧张了。

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实事求是地说,宋老师的课讲得实在很一般。课间休息的时候,趁他出去抽烟的功夫,好几个学生偷偷的溜走了(当然,宋老师的研究生一个也没敢动)。宋老师回来后发觉人少了几个,大为光火,拿起点名册又点了一遍。

方木注意到刚刚恢复平静的孟凡哲又仿佛坠入了深渊一般,脸上是绝望、紧张和怨恨交织在一起的复杂表情。离他的名字越来越近,孟凡哲竟发起抖来。

方木一直在静静的观察孟凡哲,同时留意着点名册的顺序。

“王德刚。”

“到。”

“陈亮。”

“到。”

“初小旭。”

“到。”

下一个就是孟凡哲了。

“孟凡哲。”

宋老师嘴里的“孟”字刚刚出口,方木就猛地拍了一下孟凡哲。

“喂!”

孟凡哲一惊,下意识的回过头来,而此时,“凡哲”二字刚刚落音。

孟凡哲想也不想地说:“到。”

宋老师没有停顿,继续点下去。

孟凡哲愣了一会,表情却迅速恢复为轻松。他伸手抹抹额头上的汗水,有点尴尬的扭过头来问:“什么事?”

方木想了一下问:“几点了?”

孟凡哲看了一眼手表:“九点零五分。哦,三十八秒。”他急切的补了一句。

方木笑了,孟凡哲也像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霎时红了脸。

午饭的时候方木吃得很饱,有点犯困。看看表,距离下午上课的时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跑到顶楼天台上吹风。

爬到天台上,方木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一个人了。

是孟凡哲。

他坐在天台边的水泥沿上,双脚随意的垂下,眺望着远处,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方木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正想悄悄的离去,却发现孟凡哲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小心地站在水泥沿上,那水泥沿不足20cm宽,他的脚尖和鞋跟都悬在外面。孟凡哲摇摇晃晃的站在水泥沿上,双臂张开,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低下头去。

方木屏住呼吸。这可是七楼!向下会看到什么?

扣子大小的人头?儿童玩具般的汽车?还是仿佛随时准备扑过来的大地?

不,不能大声喊他,否则他一定会受到惊吓,弄不好会摔下去。

方木小心地迈出第一步,鞋底和沙粒摩擦的声音此刻仿佛雷声一般。

孟凡哲的身体摇晃得愈加厉害,他就要失去平衡了!

方木来不及多想,几步冲上去,瞄准他皮带的位置牢牢地抓住,一把把他拖了回来。

孟凡哲短促的惊叫一声,就向后和方木一起摔倒在天台上。

“你在干什么?想死么?”方木恼怒的看着手肘被擦破的地方。

“对,对不起。”孟凡哲惊魂未定的坐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语。

方木看看他那张惨白的脸,伸手把他拉了起来。

孟凡哲的腿有些发软,他抖抖索索的勉强站定,拍拍身上的灰尘,身子又摇晃起来,一副随时可能跌到的样子。

方木叹口气,把他扶到天台上的一个石凳上,又从书包里拿出水杯递给他。

孟凡哲连喝了几大口水,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谢谢。”他掏出一张面巾纸,仔细地擦了擦杯口,递还给方木。

方木也在他身边坐下,拿出一盒烟,抽出一只叼在嘴上,想了想,又拿出一只递给孟凡哲,孟凡哲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刚抽了一口,就呛得咳嗽起来。

“你不会吸烟?”

“不会。”

“嗬嗬,浪费烟草。”

多么熟悉的话,只是,好像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知为什么,方木的心情一下子低落起来。

两个人沉默的坐着,方木不停的大口吸着烟,孟凡哲只是盯着手中越来越短的香烟出神。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疯子吧?”良久,孟凡哲开口了。

“哦,什么?”

孟凡哲用力把烟头扔出去,“你一定觉得我不正常。”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要不你为什么不问我刚才在干什么?”

“呃,好吧,你刚才在干什么?”方木觉得有点好笑。

“我嘛,嗬嗬,其实没什么,我只不过想体验一下恐惧的感觉。”他扭过头来着看着方木,脸上是故作轻松的微笑,似乎希望方木觉得自己很酷。

方木笑笑,又给自己点燃一支烟。

孟凡哲满怀期待的看了方木半天,似乎等着方木说点诸如“原来如此”、“你可真够无聊”之类的话。可是方木沉默了好一会,突然抬起头问他:

“你在害怕什么?”

孟凡哲大长着嘴,目瞪口呆的看着方木。那目光似乎在问: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否则我也不会在点名的时候推你一下。

一个人,当他对某种事物感到恐惧的时候,会对这个事物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关注与敏感,在这个时候,如果突然打断他的注意力,会让他在瞬间消除对这种事物的恐惧感。当然,也仅仅是这一瞬间。

孟凡哲大概害怕点名,所以在点名的时候会表现出“全神贯注”式的恐惧,越是害怕,就越不能应答。方木在点到他名字的一瞬间推他一下,让他的注意力一下子从“点名”上转移到方木身上,自然就能够应答。

孟凡哲的表情从惊讶转为颓唐,他低下头,不作声了。

“你在害怕什么?”

孟凡哲抬起头,方木看到了他虚弱的眼神,他盯着方木看了好半天。方木微笑着,甚至有点漫不经心的回望着他。

那眼神中渐渐多了信任与友善。

“我,”他抓抓脑袋,“有点害怕点名,嗬嗬,很奇怪吧。”

“为什么?”

“不知道。”孟凡哲眼望着远处,“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害怕点名。一点名我就紧张,越紧张我就越不能答出那个‘到’字,经常是脸红脖子粗地站起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整整一个教室的人都在看我。”他低下头,声音也骤然降低,“很多人笑话我。”

“你口吃么?”

“不,你觉得我说话有问题么?”

“不。”

“我也很奇怪,为什么这个‘到’字就是说不出口。有的时候自己偷偷练。自己点名自己答‘到’,完全没有问题,可是上课的时候,还是说不出来。”他语气低沉的说,“给我根烟。”

方木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点着。他小心的吸了一口。

“四年大学。你怎么熬过来的?”

“自己想办法呗。呵呵。”他淡淡地笑了笑,“一般都是上课前点名,我就假装迟到,等点了名再进去,然后下课再向老师说明情况。那时候我有个外号叫迟到王。很多老师都对我印象很差,不过好在我成绩还不错。”

方木笑笑,表示理解。

“有一次上课,国际经济法。那个老师讲得很烂,就靠点名维持出勤率,两节课点了四次名。四次,你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么?”他用颤抖的手把香烟送到嘴边,狠狠地吸了一大口,随后就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起来。

方木用力帮他敲着后背,等他的呼吸平稳下来,方木问他:“没想过去看看心理医生么?”

他犹豫了一下,“算是看过吧。怎么,你觉得我精神有问题?”

“不,你只是有点心理障碍。几乎每个人都有心理障碍,只不过程度不同而已。你怕点名,还有很多人怕高、怕电梯、怕尖锐的物体什么的。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是么?”孟凡哲将信将疑的听着,不过表情轻松多了。“那,”他好奇的看着方木,“你有什么害怕的么?”

方木没有回答他,他沉默着吸完一根烟,看了看手表,“我该上课去了,下次再聊吧。”说完,就撇下略感失望的孟凡哲,离开了天台。

恐惧。其实,你不知道什么叫恐惧。

第四章 吸血者

秦大爷拎着两条草鱼,不紧不慢的迈进楼道。到底是岁数大了,才爬到4楼,就已经气喘吁吁了。

秦大爷手扶着栏杆,想歇口气再往上爬,却无意间瞥见401的房门微微开着。秦大爷走到门口,好奇的往里看了一眼,随后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两条被开了膛、摘了腮的草鱼落在地上,不死心的努力挣扎着,其中一条居然蹦进了401。它在一滩暗红色的粘稠液体上蹦跳着,瞪着眼睛,大长着嘴,丝毫没有注意到在那滩液体的尽头,一个同样被开膛破肚的生物静静的躺着。

巡警很快赶到了现场。带头的警察只看了现场一眼,就让同事打电话给市局。

“那个吸血鬼,又出现了。”

邰伟在赶往现场的途中改变了主意。他让其他同事先去现场,自己驱车去了J大。

尽管上次和方木的谈话并没有给案件侦破带来新的启发和思路,不过邰伟还是决定再听听他的想法。感受案情,没有比亲临现场更好的了。

方木正在上日语课。

这是全校700多个研究生的共同课,被安排在J大最大的阶梯教室里。刚刚开讲没几分钟,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就闯进了教室。他径直走到日语老师身边,掏出一张卡片向他晃了晃,又耳语了几句之后,日语老师抓起麦克风:

“方木,哪位是方木同学?”

“我是。”角落里,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站了起来。

“这位公安局的同志找你。”

整个教室霎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从闯入者那里刷地一声转到了方木身上。

方木站在那里,仿佛对那些好奇、猜疑、惊讶的目光视而不见,他盯着邰伟的眼睛,眉头紧锁。

邰伟作了一个“走吧”的手势。

方木收拾起书包,在众人的目光中,一步步走下阶梯,跟在邰伟身后出去了。

一路上,邰伟没有说话,方木也一直沉默着。

果真,再见时就是有人送命时。这样的相见让邰伟很难找到合适的开场白。更奇怪的是身边这个男孩。发生什么事?要去哪里?他统统不问,只是一言不发地眼望着车窗外。

“那里是明珠小区吧?”冷不防,奇怪的男孩开口了。

邰伟侧过头去看了看,“是,没错。”他猛地意识到,那里就是第一起杀人案的现场。

几分钟后,吉普车停在了J市机车制造厂职工宿舍——光明园里。

光明园兴建于上个世纪80年代。当时机车制造厂是全国闻名的大型国有企业,职工待遇优厚。在福利分房的年代,机车厂职工的宿舍就是当时少有的七层高楼。只不过时过境迁,城市里的高楼大厦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这几栋耸立了20年的老楼显得残破不堪。

案发现场位于3号楼2单元401室。现场已经被先期赶到的干警们封锁起来。方木和邰伟跨过警戒线,疾步登上四楼。身边是匆匆的上楼或者下楼的警察,很多人都对邰伟身边这个戴着眼镜,背着书包的男孩投以疑惑的目光。

邰伟走进401室。这是一间老式的一室一厅的住宅,大约有40多平方米。几个法医和技术人员在忙着验尸、拍照、勘验现场,室内显得拥挤不堪。一个在场的警察告诉邰伟,这是一间出租屋,死者刚刚租下这房子,是一个单身女性,房主正赶往现场。

死者是个女性,看起来不会超过35岁。尸体头南脚北,呈仰卧状,上身赤裸,咽喉到胸腹部被人用利器剖开一个口子,能看见里面的肋骨和脏器。

“怎么样?”邰伟拍拍一个法医的肩膀。

“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凶器是一条尼龙绳,已经被勘验组的人收起来了。死亡时间距现在不会超过2个小时。”

邰伟看看表,“也就是说,死亡时间大概在2点到2点半之间?”

“对。”

大白天就作案,这家伙也太猖狂了。邰伟一面嘟哝着,一面回身寻找方木,却发现他站在门口,脸色惨白的盯着尸体。

“过来啊。”邰伟招呼他。

方木仿佛受到惊吓一般抖了一下。他点点头,却不动。

“你害怕了?”邰伟皱起眉头。

方木看看邰伟,深吸一口气,走了进来。

法医们正在仔细勘验女尸胸腹部的创口,小心的扯动着被剖开的皮肤和肌肉组织。方木盯着伤口看了一会,又扫视着地上已经凝结的血泊,突然几步窜到走廊里,一个拿着物证袋的警察差点被撞倒,不满的骂了一句。

邰伟急忙跟出去,看见方木手扶着墙,弓着腰在走廊的角落里干呕。

邰伟心中暗骂了一句废物,对身边的一个警察说给他拿点水,就返回现场继续工作。

方木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亲临吸血者的犯案现场,可是他也没料到自己居然会这么丢脸。尽管平时可以边吃饭边看那些令人作呕的现场图片,可是当他迈进这栋楼,那昏暗肮脏的走廊,身边匆匆而过的面色凝重的警员,醒目的警戒线,法医们冰冷的器械,躺在血泊中的尸体,以及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都让他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图片终究是图片,它永远不会像现场那样用视觉、触觉和气味传达这样的信息:这里,一个生命刚刚消失。这信息让他战栗,仿佛记忆深处某个不愿触及的部位被猛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