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方木身后的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睡眼惺忪的大个子揉着眼睛走了出来,看到方木,刚才还迷迷糊糊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你在干什么?”

方木认得他是刑法专业的刘建军。

他几乎要狂喊出来:“快跑!”可是这两个字硬生生的憋在了喉咙里。

走廊里的浓烟和火焰在一刹那消失了。另一侧,依旧漆黑一团,看不到任何东西。

“没,没什么。”

方木把手从书包里慢慢抽出来。

刘建军皱着眉头看了看他,鼻子里“晤”了一声,转身踢踢踏踏的向卫生间走去。

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卫生间里,313寝室的门也悄无声息的开了。杜宇探出头来,向卫生间的方向望了一眼,回过头来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就看见张瑶披散着头发快步跑了出来。

这时杜宇也看见了在走廊里呆立的方木,挥手示意他赶快进来。

张瑶跑过方木身边的时候,方木感到她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对不起。”方木坐在床上喘了半天气后,抬头对杜宇说。

“你小子,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杜宇抓抓头说,“我还以为是保卫处的人,差点把我吓成阳萎。”

方木无力地笑笑。

“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没事。”方木摇摇头,“你睡觉吧,打扰了你的好事,抱歉了。”

杜宇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上床拉开被子,不一会就传出了鼾声。

方木关掉灯,在黑暗里静静地坐了好久,等呼吸完全平静下来,才脱掉衣服钻进被子里。

你们又来了?

床前的人默默无语的站着。一双手在身后轻轻搭上我的肩膀。

“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

不用回头,我就知道那是已经面目全非的吴涵。

不,我跟你不一样!

马凯在归案后的第四天终于开口,很痛快的承认了这四起杀人案是自己所为。不过他坚持认为自己杀人吸血是为了自救,因为他和他父亲、哥哥一样患有严重的贫血症。看守所特意找了医生给他做身体检查,结果证明他的血液完全正常。由于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所以市局决定尽快移送检察院起诉。

邰伟在电话里向方木简单告知了案件的进展情况。方木提出要跟马凯面谈一次,邰伟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这次面谈被安排在看守所的一间会客室里。邰伟提出要和方木一起,方木坚持独自和马凯面谈,邰伟拗不过他,只好同意。送方木进去的时候,邰伟再三嘱咐他一定要小心。

“在看守所里给这个家伙安排了一间单人监所。为什么?他进去的第一天夜里就袭击其他犯人,咬住人家的喉咙不松口。没办法,只好给他安排到单人监所。”

会客室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都被固定在地上。四周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铁门。邰伟指着铁门上的一个红色按钮说:“我们就在隔壁。等谈话结束,你就按这个,我们就会接你出去。”他停顿一下,“如果有什么危险,也按这个,懂了么?”

方木点点头。

邰伟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木,“还有,你没带什么武器吧?”

方木想了想,伸手从书包里把军刀拿出来,递给了邰伟。

“你带着这玩意干吗?”邰伟接过军刀,皱着眉头打量着,“暂时没收,完事再还给你。”

他举起一根指头,脸上做出威胁的表情说:“按理说,你这个都是管制刀具,明白么?”

方木笑笑,没有作声。

邰伟把刀揣进衣兜里,“你坐一会,我去提人。”

几分钟后,门外响起了脚镣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

马凯步履蹒跚的被两个看守带进会客室。他一直低垂着头,能看见被剃光的脑袋上还有几处淤伤。看守们把他按在方木对面的椅子上,刚要把他的手脚铐在桌椅上,方木说:“不要铐他。”

“不行。”邰伟非常干脆的拒绝了。

方木把邰伟拉到一边,小声对他说:“我需要他完全放松,才能得到我要的东西。”

现有资料显示,尽管幼年丧母,但是马凯在26岁之前一直是一个正常成长的男孩子。高中毕业后直接升入大学,大学期间除了一次考试不及格之外没有任何人生瑕疵。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小公司任业务员。平时虽然与人交往甚少不过也没表现出精神错乱的征兆。谈过一次恋爱,后来无疾而终。如果说马凯一直在一条普通却平坦的人生之路上按照固有的轨迹匀速前行的话,那么他26岁之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并就此改变了他的一生,也让很多无辜的人命丧黄泉。

方木要探求的,就是他两年来的心路历程,这也是全案中所有迷题的答案。

“不行,这家伙很危险,我要为你的安全负责。”

“我不会有事的。万一有情况,我就按铃。”

邰伟看看方木,犹豫了一下,示意两个看守不必铐住马凯。随后,他走到马凯面前,厉声说道:“你老实点,听到没有!”

等邰伟和两个看守出了铁门,方木才重新回到桌前坐下。他摊开笔记本,按下录音机的录音键。

“你叫马凯?你好,我是市局行为科学处的。”方木本想说自己是电视台的,话到嘴边,决定临时胡诌一个身份。

对方毫无反应,依旧低垂着头。

“你听到我的话了么?马凯,请你抬起头来。”方木提高了声音,同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

马凯慢慢抬起头来。

方木屏住呼吸。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在头顶刺眼的白炽灯下,马凯的双眼一片灰白,好像没有瞳孔一般,就像两块墓碑镶在脸上,看不到一丝生气。

雾霭中死寂的坟场;随风摇摆的枯枝;远处若隐若现的残砖断瓦,一瞬间,方木仿佛置身于无法自拔的梦魇,耳边竟传来隐隐的丧钟和乌鸦的哀叫。

方木和他对视了几秒钟,直到他重新低下头去,方木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今天来,”方木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是因为我对你很有兴趣。不介意的话,我想和你谈谈你和你所作的这一切。”

马凯依旧不作声,双手夹在腿中间,方木注意到他在前后摇晃着身体,轻微,但是很有节奏。

他在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本能的逃避。

“你受过高等教育,也许你也清楚,我个人的意见不会对法院的判决产生任何影响。”方木慢慢地说:“但是我能感觉到,你的心中有不为人知的痛苦,如果你不想让这痛苦一直折磨你到死,如果你想让那些误解你的人了解事实的真相,那么,请你相信我,告诉我。”

马凯似乎无动于衷,几秒钟后,他重新抬起头来,“很多人都觉得我是杀人恶魔,对么?”

方木点点头。

马凯似乎惨笑了一下,摇摇头,“你们不知道,我不想杀人的。”

“为什么这么说?”

马凯没有作声,呆呆地望着方木身后的白墙,身子又开始有节奏的前后摇晃。

方木想了想,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过去:“要不要来一支?”

马凯抬起头,凝视着递到眼前的香烟,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神中掠过一丝轻蔑。

方木自顾自的点燃一根香烟,用力的吸了几口,大团的烟雾在他和马凯之间弥漫。方木能感觉到马凯的目光随着烟雾慢慢流转,最后落在他嘴边的香烟上。

“吸烟有害健康。”他突然干巴巴的说。

“哦,那你觉得你的健康状况如何?”方木马上抓住这个话题。

马凯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摇了摇头:“不好。”

“哪里不好呢?”

马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他把目光从方木脸上移开,轻声说:“我有严重的贫血症。”

“可是已经有医生给你做过身体检查了,你的血液完全正常。”

“他们知道什么!”马凯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上身挺直,手也猛地从两腿间抽了出来,“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最清楚!我爸爸死于白血病,我哥哥也是,我,我早晚也会全身血液枯干,像一具干的掉渣似的木乃伊一样死掉。我知道的。”

“你不相信医生的诊断?”

“他们都是骗子,他们都希望我死掉。他们不肯帮助我。我给你钱,给我输血!他们居然说不行。这是什么道理?为什么不行,我爸爸躺在病床上,脸色越来越白,我知道那是血液在慢慢干涸,输血之后呢,他就能走路了,能吃饭了,能跟我说话了。为什么不给我输血?他们就是希望我死,我知道。”

“那你怎么办?”

“我不会死,我不会像我爸爸和哥哥那样,躺在床上一直到灯枯油尽,我不会的,我要自己救我自己!”

save us ourseleves?

方木如触电般呆住,耳边的一切似乎突然变得遥远…

一张借书卡;十一个战栗的年轻人;长发纷飞的陈希;恶魔的盛宴;木炭般焦黑卷曲的老四和王建。

还有他。

鼻子里突然是焦糊的味道,眼前的人渐渐模糊,仔细去看,露出牙齿的嘴在慢慢蠕动:

其实,你和我一样。

“啪”,录音机停了。

方木也一下子惊醒过来,耳边是马凯神经质的唠叨:

“…那女的好丰满,脸红扑扑的,我一直跟她到楼道里…进了家门,她还以为我是抢钱的…呵呵…”

“为什么是女人?”方木一边换磁带,一边问。

“因为女人的血干净、柔软,好吸收。男人的血硬邦邦的,太粗糙。”

“是么,你怎么知道?”

“哦?我自己这么觉得。”

“那,为什么单单是她?”

马凯愣了一下,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想了半天,他挠挠头:“没什么啊,走在街上,看到她,就跟着她走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家里有人呢?”

“那就走开呗,我遇到过一次,那女的丈夫在家,还好我跑得快!”马凯咧开嘴,嘎嘎的笑起来。

“吸血,”方木盯着马凯的眼睛,“有用么?”

马凯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郑重,“当然。我还活着,否则我早死了。”

“那为什么还要把血跟其它东西掺合在一起?光喝血,不是吸收的更多?”

“不,我不是变态杀人狂,我是为了治病。另外,”马凯搔搔脑袋,“那玩意的味道也不怎么样。”

“吸血就吸血,为什么要剖开她们的肚子?割开腕动脉不是更省事?”

“你不懂,”马凯微笑着摇摇头,“我喜欢那感觉,哗的一下涌出来,那么多,泛着泡沫,如果我的血能一下子这样涌出来,让我用什么换都行。”

马凯闭上眼睛,脸上是回味无穷的表情。

他在想什么?在一望无际的血的海洋中畅游?来吧,都是你的,苍茫无际。俯身下去,喝的饱饱的,不必擦嘴,不必担心会枯竭。永生多好,哪怕一辈子诅咒。

“说说那次吧,那个小女孩。”

“哪个?”马凯一脸莫名其妙。

“被你杀死那个。”方木突然想吐。

“哦。”马凯若无其事的向后靠在椅子上,“说什么?”

“你已经杀死了那个女人,为什么没有吸她的血,而是选择了那个小女孩?”

“嗬嗬,那个小丫头。”马凯咂咂嘴,“长得很漂亮,小胳膊圆滚滚的,皮肤很嫩,仿佛能掐出水来,脖子好细,我只稍微用了一点劲,她就昏过去了。”

“为什么要杀死她呢,你那个时候已经有可以饮用的血。”

马凯轻声笑笑:“老弟,给你一个土豆和一颗樱桃,你会吃哪个?”

方木的拳头一下子攥紧了,土豆?樱桃?那是活生生的两个人!他想起佟卉那双至死仍圆睁的双眼。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方木竭力让语气平淡:“为什么还要把那女孩带走呢?直接在屋子里喝掉那女孩的血就得了,干吗要冒那么大的风险?”

“你不是有毛病吧?”马凯皱起眉头看着方木,仿佛眼前坐着一个不可理喻的人,“那种场面,怎么能让孩子看见?她还那么小。”

刚刚恢复正常流速的血液又在方木的血管中奔腾起来,他难以置信的看着马凯,而后者正用一种嗔怪的目光看着方木,好像在教训一个不谙世事的小青年。

要冷静,不要破坏这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

“这么说,”方木勉强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你还是很尊重…那些女人的?”

“当然,”马凯郑重其事地说,“我说过了,我杀死她们纯粹是迫不得已,没必要让她们再遭到不必要的伤害。”

他低下头思索了几秒钟,“我这种行为,应该叫紧急避险吧?我记得上大学的时候老师讲过的,国王诉达得利和斯蒂芬森案,就是吃人肉那个。我的事跟他们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自救。有时间的话,你帮我跟法官说说,我这是紧急避险。”他恳切地对方木说。

“好,好。”方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吸了那小女孩的血,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清澈、纯净,充满活力,到底是小孩子,”马凯带着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说:“当天晚上睡了个好觉,好几天都精神十足的。年轻,到底不一样。”

“所以你就开始选择年轻女孩?”

“对。”马凯非常痛快的承认,“她们的血更理想。”

方木盯着他的眼睛,他很想知道面前这个人把惊恐万状的徐杰绑到那张床上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喜悦?憧憬?还是欣慰?

马凯注意到了方木的表情,他急切地说:“你以为我只考虑我自己么?这样的话,我能多挺几天,”他重新低下头,“也能少祸害几个人。”

“你不可能再祸害任何人了!”

这句话说出口,方木感到了一阵报复的快感。

没什么要问的了,送这个家伙下地狱吧。

方木开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双手有些颤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磁带从录音机里取出来。

背上书包,方木看也不看马凯一眼,伸手按下了门上的红色按钮。

没有任何反应。

在方木和马凯面对面交谈的时候,邰伟一直在隔壁的监察室通过摄像头注视着室内的一举一动。另外一个看守手握着电警棍,眼盯着屏幕,心却在斜对门的值班室里。那里不时传出同事们的喝彩声和咒骂声。

世界杯热身赛,法国对韩国。场上比分2:2平,齐达内已经受伤下场。

邰伟的手机突然叫起来。

“喂,邰警官么?我是红园区分局小陈…”

邰伟刚想问“是哪个小陈”,电话里出现了一个急切的声音。

“邰警官么?我是徐连生啊。”

邰伟更加摸不着头脑,这个徐连生又是谁?

“谢谢你啊,你救了我姑娘,就是救了我们全家啊,我谢谢你啊邰警官!”声音带点哽咽。

邰伟想起来了,徐连生是被解救的女孩徐杰的父亲。

在接下来的将近10分钟时间里,邰伟使尽浑身解数才说服徐连生不要来局里给他送锦旗,手机信号时断时续,邰伟不得不走到外面的走廊里才勉强完成通话。

“这家伙,真要命。”邰伟一边嘟囔着,一边快步走回监察室。路过值班室的时候,看见那个看守提着警棍,大张着嘴巴,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屏幕上朴智星正漂亮的晃过杜加里。

邰伟无奈的摇摇头,推门进了监察室,只看了屏幕一眼,就大吼一声:“快来人,把门打开!”

方木屏住呼吸,又一次按下了红色按钮。还是没有反应。

他感到额头上一下子布满汗水。

要不要转身?身后是自己面对过的最危险的吸血恶魔。

方木还是转过身来。不要让他看出自己的慌乱,否则就会相当被动。

“看守去上厕所了吧。”方木假装漫不经心地回到桌前坐下。他故作镇静地抬头看看马凯,却吃了一惊。

马凯的眼中已没有了刚才的信任和恳切,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敌意。

“你不可能再祸害任何人了!”

笨蛋,我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必须转移他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