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方木喘息着爬起来。眼镜不知道摔到什么地方去了,眼睛也被灰尘迷住了。方木用一只手拼命地揉着眼睛,另一只手在地上胡乱划拉着,还好,他很快就摸到了军刀。

把它握在手里,方木稍稍心安了些。很快,打火机也摸到了。

方木拨亮打火机,向上照照,才发现3米左右的上方有一个正方形的大洞,下面连着一架金属梯子。

这大概是上下两层之间的通道吧,原来应该有一个可以活动的金属盖子。后来的人大概怕一不小心掉下去,就在上面加盖了几块木板。估计是时间长了,加之这里阴暗潮湿,木板早就朽坏了。

方木活动一下手脚,感觉没什么大碍,就拿着打火机四处照着。

这里应该是水牢。方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块水泥平台上,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水泥池子,足有将近两米深。池中空无一物,能隐约看见池壁上排列着一些铁环,大概是当年为了拴住囚犯用的。

前面还有一个水泥池子。方木沿着平台慢慢走过去,在微弱的火光的映照下,另一个水泥池子的轮廓一点点清晰。

突然,方木发现池底似乎有什么东西。

那东西黑乎乎的,看起来像个柜子。方木捏紧军刀,小心翼翼的一点点挪过去。走到正对着它的位置,方木把握着打火机的手臂尽量伸长,同时睁大眼睛,竭力张望着。

一瞬间,方木感到呼吸停止了,而心脏却剧烈的跳动起来。

那是一个铁笼,而笼子里,似乎卧着一个人!

方木定定神,颤巍巍地小声喊道:“喂——”

喊声在空荡荡的水牢里被无限放大,来回撞击在墙壁间,响亮的可怕。可是那个人却一动不动。

他是谁?

他还活着么?

方木用打火机照照四周,火光所及的地方没看见可以下到池子里的台阶。他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子照照脚下的池底,一咬牙,跳了下去。

“嘭!”

池子比自己想象的要深些,方木感到两脚被震得生疼。落地后,他没敢马上走过去,而是蹲在那里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同时迅速用打火机把周围照了一圈。确认身边再无他物后,他才慢慢站起身来,握着军刀,一步步向铁笼走去。

不错,那笼子里的确卧着一个人。

火光太微弱,方木无法肯定那个人的性别。他一边紧紧盯着那个人,一边小心翼翼的靠近。

是邰伟么?不像是他。他比邰伟要矮一点,胖一点。

那么,他是谁?

距离铁笼越来越近,那个人的轮廓也渐渐清晰。

是个男人,蜷曲着侧卧在铁笼里,背对着方木。那件铁灰色的毛衣看起来很眼熟…

摇曳的火光一下子照亮了男人花白的头发。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难道是…

他不顾一切的绕到铁笼另一侧,蹲下身子,把打火机向男人的脸上照去。

是乔老师!

一时间,方木不知道到底是惊是喜,是悲是怒。他急忙跪下来,用力摇晃着铁笼,大声呼喊着:“乔老师,乔老师…”

头发蓬乱,已经瘦脱了相的乔教授在方木的动作下前后摇晃着,紧闭的双眼却始终没有睁开。

他死了么?

不要,千万不要!

方木把手伸进去,探在乔老师的鼻子底下。幸好,还能感到微热的气息。

他把军刀揣进兜里,一只手抓住铁笼,另一只手的拇指按住乔老师的人中,死命地掐着。

“乔老师,你醒醒,乔老师…”

不知过了多久,乔老师的手忽然动了一下,嘴里也发出了“唔唔”的声音。

方木欣喜若狂,急忙用手托住乔老师的头,尽力把他扶坐起来。

乔老师咳嗽着,绵软无力地靠在铁笼上。

咳嗽之后便是一阵喘息,“水…水…”乔老师仍旧紧闭着双眼,口中喃喃自语。

水,这里哪有水?

方木急得团团转,却一眼瞥到铁笼一角有一只矿泉水瓶。

方木忙伸手把它拿出来,晃一晃,还好,还有小半瓶水。他拧开瓶盖,托起乔老师的上半身,把瓶口凑到乔老师嘴边。

连喝了几口水后,乔老师的呼吸稍稍平复了一些,眼睛也慢慢睁开了。

曾经明亮睿智的双眼此刻浑浊不堪,乔老师缓缓转动眼球,呆呆地看了方木好一会才认出他来。

“是你?”

“是我,乔老师,我是方木。”方木急切地问道,“您怎么会在这儿?”

乔老师摇摇头,嘴角牵出一丝苦笑。

“唉,别提了。”他叹了口气,“我老了,老糊涂了。我以为我能劝说他去自首,我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听话、上进的学生。”

“是孙普对么?”

“嗯?你也知道了。”乔老师先是一惊,接着微微笑了笑,“我果真没有看错你。”

“别说这么多了,乔老师,我带你离开这儿!”方木扶着乔老师靠在铁笼上,起身反复打量着这个铁家伙。

铁笼加上乔老师,足有二百多斤重,移动起来很困难,更别提把它移上水池,再弄到上一层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锁打开,先把乔老师救出来再说。

方木找到锁住铁笼的铁锁,掂一掂,很有分量。他掏出军刀,把刀刃插进锁臂里,稍稍用力就知道行不通,不仅撬不开锁,而且很有可能把刀身弄断。

他举着打火机,四下照了照,周围空空荡荡的,一件合适的工具都没有。

方木想了想,上层堆放破旧桌椅的监房里,也许能找到铁条之类的东西。他蹲下身子对乔老师说:“您等我一会,我找点东西想法把锁弄开。”

话音未落,就听见头顶上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

一道光线直射下来,正照在蹲在铁笼边的方木脸上。

方木被晃得一阵眩晕,他忙用手遮住眼睛,向上望去。

头顶的天棚出现了一个正方形的大洞,一只手电正向下照着。

地下室里还有另一个人!

尽管被手电光晃得头昏眼花,方木还是依稀能够辨得那是个男人。

“你是谁?”

方木的心脏一阵狂跳,是警察么?得救了么?

那人并不回答,而是“嘿嘿”地笑了两声。

一听到那笑声,方木的心底霎时一片冰凉。他知道那是谁了。

没容他多想,那男人的手中多了一件东西,顷刻间,一股带着刺鼻气味的液体从上面淋了下来。

方木本能地一闪,还是有一只袖子被淋上了那种液体。而笼子里无处躲藏的乔老师,则被淋了个透。

方木抽抽鼻子,顿时感觉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是汽油。

头顶上的男人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那洞口透着细微的光线,仿佛一只独眼,不怀好意的看着下面的两个人。

方木吓呆了,过了好一会才连滚带爬地扑向铁笼。

“乔老师…”

“你别过来!”乔老师厉声喝道。

方木站在原地不敢动了,也不敢去碰那只打火机。

黑暗中,方木全身僵直地看着只有几步之遥的铁笼,隐隐看到乔老师慢慢坐起来,双眼竟熠熠生辉,就像他在思考什么疑难问题一样。

“方木,”沉默了几秒钟后,乔老师敲敲铁笼,“你曾经亲眼目睹有人被烧死对么?”

方木一愣,不由自主地回答道:“嗯。”

“哼哼,原来如此。”乔老师喃喃自语,“怪不得他一直没有杀我。方木,”他提高了声音,“你能听到我说话么?”

“能。”

“好,孙普随时可能会回来。你站在原地不要动,听我说,”乔老师的声音缓慢,“过去,我曾经因为你帮助公安机关办案严厉批评过你,还记得么?”

“嗯,记得。”

“我老了,老到不敢让我最赏识的学生去面对考验,生怕同样的错误在你身上重演。”乔老师顿了一下,“我得承认我错了,你跟孙普不一样。所以,你今天一定要活着出去。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阻止他。”

“乔老师…”

“听到了么?”乔老师忽然厉声喝道。

“听到了!”方木一震,不由得大声答道。

“好,好孩子。”乔老师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声音越来越低,“快走,离开这儿。”

泪水盈出方木的眼眶,他预感到这是和乔老师最后一次对话。他向后退了两步,泪眼婆娑地看着铁笼里摇摇欲坠的乔老师。

进退两难。

忽然,他疾步跑上前去,跪倒在铁笼前。

“乔老师,乔老师…”方木终于哭出声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你这孩子。”乔老师的声音少有的温柔,“哭了么?真没有出息。”

一只粗糙的,骨节毕现的手抚上方木的脸。

“死并不可怕。”乔老师轻声说,“可怕的是一个人没有灵魂。孙普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这也是你和他最大的不同点。做你应该做的事吧,用你自己的方式。”

“嘿嘿。”一阵冷笑在头顶响起。

方木抬起头,洞口再次被那个黑影占据。

他的手里,是一团燃烧的纸!

“不——”

话音未落,那团纸已经从那黑影的手中飘然而落。

方木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纸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旋转、燃烧,不时有零碎的火星从纸团上散落,仿佛死神绚丽的舞蹈。

忽然,胸腹间被一只手猛地一推,这力量如此之大,方木一下子被推到两米开外。

而那团火也在那一瞬间落到了铁笼里。

“轰”地一声,原本黑暗的水牢里一下子腾起一个大大的火球。

乔老师发出短促的一声“啊”,就再无声息,只看见他蜷曲在熊熊的烈火中,伸出双手死死抓住铁笼,一下下摇晃着。

方木跌坐在地上,大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乔老师在火焰中无声地挣扎。

空气中充满了焦糊的味道,那熟悉的味道。

那死亡的味道。

忽然,方木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水牢、铁笼、乔老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燃烧的走廊。

两边是火光熊熊的一扇扇门,352寝室里,能看见被烧得蜷缩扭曲的祝老四和王建。

我在哪儿?

墙角里慢慢站起一个人,那是已经不成人形的孙梅。她张开露出骨头的双臂,任凭丝丝缕缕的衣服沾着血肉,冒着青烟,一块块往下掉。

“不要再杀人…”

孙梅摇晃着,一步步向方木走来。

“不要再杀人…”

为什么要带我回来?

为什么?

拥抱我吧,一个不知是谁的声音说,孙梅也好,吴涵也好,只要够温暖。

即使那是死亡的感觉。这些年,这些事,我已经太累了。

请允许我放弃吧。

“听到了么?”那厉声的呼喝,却分明是乔老师。

“啊——”

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从方木的胸腔中喷涌而出。

眼前的一切也在这呐喊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木又回到了水牢那冰冷的地面上。

铁笼里的烈火已经渐渐小下去,乔老师的身体只剩下短短的一截,还在不屈不挠地燃烧着。

方木艰难地爬起来,默默地看着眼前燃烧的铁笼。

再看你一眼,我的老师。

方木已经没有泪,他也绝不会再流一滴泪。

从衣袋里掏出军刀,方木甩下累赘的外套,竟丝毫不感觉冷。

借着火光,方木看见不远处,他跌下来的那个位置,冰冷的铁梯默默伫立。

方木大步向铁梯走去。

手扶在锈迹斑斑的铁蹬上,方木向上看着那黑洞洞的走廊。

上去,方木对自己说。

哪怕那里是地狱。

几秒钟后,方木又回到了上层的走廊里。

水牢里还在燃烧的火光让走廊不再那么黑暗。方木没有犹豫,大步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3号监房…5号监房…

走廊在5号监房那里到了尽头。面前又是一道铁门。

7号监房,在门的那一边么?

方木握住门把手,用力拉开。

铁门轰隆隆地打开,眼前再次一片黑暗。

拨亮手中的打火机,方木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地下室的尽头。

面前是一堵水泥墙,墙的两侧各有一扇铁门。与之前的监房不同的是,这两扇铁门并不是铁栅栏,而是两块实心的铁板。两扇门中间的地面也不是走廊里那样的铁网,而是水泥浇筑而成,中间有一块1平米见方的可以拉开的铁板。旁边的地上扔着一只塑料桶,里面还有少许泛红的液体。

方木的手有些颤抖。刚才的汽油,就是从这里倒下去的。

他定定神,举起打火机,朝右面的铁门上照去。

不错,7。

方木走过去,在“7”的下面站了几秒钟,深吸一口气,伸手拉开了铁门。

眼前豁然一片明亮,早已习惯黑暗的方木不由得用手遮住了眼睛。

“欢迎光临。”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对面响起。

方木放下遮住眼睛的手,循声望去。

孙普背靠着墙壁,面带微笑看着他,手中是一支64式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方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