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楠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炒锅,手中的锅铲几乎要攥出印来。突然,她把锅铲放在灶台上,再转过身来时,却是嫣然一笑。

“吃饭吧。”

这是方木记忆中最漫长的一顿饭。三个人围桌而坐,彼此一言不发。廖亚凡把一只脚翘在椅子上,毫不客气地大嚼大咽,鱼骨吐得满桌都是。米楠则低着头,小口扒着饭。方木胡乱向嘴里塞着食物,最后不小心嚼了一块八角,彻底没了胃口。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廖亚凡把碗一推,径自窝到沙发上,边磕瓜子边看电视征婚节目,不时发出哈哈的笑声。

米楠把用过的碗筷拿到厨房,看了方木一眼,示意他跟自己进来。

关好厨房的门,米楠却不说话,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

方木搔搔脑袋,结结巴巴地说:“刚才…那个…你别在意…”

“没事。”米楠打断了方木的话,“你打算让她一直住这儿?”

“嗯。”方木老老实实地回答,“她没有别的去处。”

米楠把一只洗好的碗放在桌子上,看看方木,问道:“你怎么跟你父母解释?”

“暂时不用解释。”方木叹了口气,“我父母去韩国了,照顾我表姐——她刚生完孩子。”

米楠嗯了一声就不再开口了,专心致志地洗碗。左腕这一切之后,她细细地把手洗净,转过身,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一边看着方木,似乎欲言又止。

方木无奈地笑笑。他清楚米楠的疑惑,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米楠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她…真的是那个廖亚凡么?”

“是。”

“那…”米楠犹豫了一下,“以前她…”

“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方木的语气骤然低落,“完全不是。”

“哦?”米楠拉过一把掎子坐下,平静地看着方本,“给我讲讲吧。”

初秋的夜晚,气温骤降,窗户上漫起一层淡淡的水雾。在这样一栋老式住宅里,三个人,两个空间,隔绝的却不仅仅是一堵墙、一道门。无论是现实还是过往,总有些东西让人难以面对或者不堪回首。然而那些印迹却是不容置疑的存在:猝然消逝的生命;戛然而止的青春;不曾表白的初恋;一生无法戒除的香烟。这样的讲述注定是艰难的、断续的,还有讲述者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种种抉择。

米楠长长地唿出一口气,随即,就是更长久的沉默。

良久,米楠站起身来,低声说:“我走了。”

方本摁灭烟头:“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米楠看看依旧紧盯着电视的廖亚凡,又看看方木,足有半分钟后,她垂下眼睛,“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就告诉我。”

方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声。

深夜两个难以入睡的人。

卧室里,廖亚凡依旧在大声讲着电话。方木无意去打探廖亚凡的隐私,甚至不想知道在她失踪的这几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与其追悔莫及,还不如想想未来。

可是,未来究竟会怎么样?

我们结婚吧。

方木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翻来覆去地咀嚼着这几个字,不由得哑然失笑。

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同情?赎罪?责任?还是别的什么?

方木不愿再想下去,闭上眼睛,努力入睡。然而,卧室里的谈笑声却更加清晰地传入耳朵里。

现在,她应该很快乐。安全的住处,稳定的经济保障,以及,一个愿意接受她过去的、承担她的未来的男人。

未来。

这个词,从未如此沉重过。

胡思乱想间,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一点,廖亚凡却似乎毫无睡意,始终在没完没了地聊着。方木想了想,翻身下床,敲了敲卧室的门:“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廖亚凡的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就更高昂地响起来:“我们得去办身份证,上户口…”

方木轻叹一声,又敲敲门,说道:“还得去看看赵大姐,她一直在找你…”

卧室内的巨大噪音戛然而止。

第四章 足迹

他拎着保温罐,费力地穿过那些或麻木或忧戚的人群,在一片嘈杂声中直奔住院部二楼。

站在病房门口,他稍稍平复一下急促的唿吸,推门而进。一个年轻的护士正在病床前量血压,看到他进来,嫣然一笑:“你来了?”

他轻轻地答应了一声,似乎怕吵醒在病床上的沉睡的女人,尽管他很清楚,她也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护士量好血压,把女人消瘦的手臂塞进被子里,掖好,转头看看他,笑着问道:“又带什么好吃的了?”

“乌鸡汤。”他朝着病床上的女人扬了扬下巴,“她怎么样?”

“还不错。”护士边整理医用托盘边说,“肌肉也恢复得挺好。有空你多帮她按摩。”

他连连点头,目光须臾不能离开病床上的女人。

“多跟她说说话。”护士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她应该听得到的。”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他先是细细地给她喂了半罐鸡汤,然后就坐在她身边,轻声读当天的报纸给她听。从社会版、体育版,一直读到娱乐版,连购房广告和寻人启事都没有落下。读累了,他就打开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选择最近正在热播的电视剧,调大音量,边看边给她讲解剧情。

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姿势没有变,表情没有变,一如既往地沉睡着。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仍旧把她当做那个喜欢吃手指饼、爱看刑侦局、不时和他吵架拌嘴的女人。

你并没有走,至少没有走远,你还在我的生活里,所以,我不会让你错过生命中的任何细节,哪怕我们琐碎、无聊到极点。要知道,我原本就打算和你过这样琐碎、无聊的生活。

电视剧播完,他就俯下身去,从头到脚的为她按摩身体。偶尔感到肌肉的微微颤动,他都会屏住唿吸,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的脸。然而,那些颤动总是稍纵即逝,而那张沉睡的脸也从不曾有任何变化。他似乎早已习以为常,稍稍停顿后,就继续按动她的身体。

全身按摩做完,他已是满身大汗。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之后,他坐在窗边,静静的看着窗外的景色。

时值中午,和清晨的熙熙攘攘相比,楼下的这条马路清净了许多。卖水果的小贩懒散的靠在树上,间或用喷壶在苹果和荔枝上喷些水雾。不时有出租车停在门口,跳出一些或急或缓的乘客,引来不远处的煎饼摊主的期待的目光。

他看了一会,就回过头来,继续对她说话。

园区里换了几个保安,有的是退伍士兵,很帅。

隔壁西饼屋池阿姨的女儿出嫁了,她哭得像泪人一样,女儿却喜气洋洋。

美客多超市的老板昨天和人打了一架。

方便面的价格涨了五毛。

那盆吊兰长的太快了,得抽时间分盆…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似乎一心想让她知道,在她沉睡的这些年中,有哪些东西变了,哪些东西没变。

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容。

“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他凑近她,“家里有了一个新成员。”

廖亚凡猛地拽起手刹。

疾驶中的吉普车骤然减速,连晃了几下后,歪歪扭扭的停在路边。

方木惊出一身冷汗,他顾不得旁边擦身而过的车辆中传来的怒骂,转头对廖亚凡喝道:“你干什么?”

“我跟你说了,不去,就是不去!”廖亚凡毫不示弱,“你再逼我,你信不信我把你这车砸了?”

方木咬了咬牙,耐着性子劝道:“赵大姐一直在找你,她…”

廖亚凡二话不说,立刻撒起野来,抬脚踹仪表盘。

“好了好了!”方木彻底认输,“不去,行了吧?”

廖亚凡却似乎余恨未消,又狠踹了几脚,才气喘吁吁地坐下来,眼看着窗外,不说话了。

方木揪出几张湿巾,草草的擦去那些鞋印。看看仪表盘上浅浅的裂痕,方木突然觉得心力交瘁。他摸出一支烟,点燃,随手把烟盒扔在旁边。廖亚凡却回过头来,毫不客气的也抽出一支,熟练地吸起来。

狭窄的驾驶室里很快就烟雾缭绕,方木吸完一支烟,看看正往脚垫上掸烟灰的廖亚凡,伸手打开车窗,转身对她说:“回家吧?”

廖亚凡没有回答,一直盯着窗外出神。方木沿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是一间小小的超市,招牌应该是可口可乐公司赞助的,刘翔举着可乐罐傻傻的笑着。

方木想了想,开口问道:“渴了?”

良久,廖亚凡才低声回答:“嗯。”

方木解开安全带,起身下车,廖亚凡又补了语句:“我要可口可乐,罐装的。”

吉普车在公路上飞驰,方木手握方向盘,不时瞄瞄身边的廖亚凡。刺客,女孩出奇的安静。她小口的啜着可乐,似乎那是很珍贵的饮料。喝完之后,她把拉环套在手指上,定定的看着出神。

方木有些不解,开口问道:“还要喝么?”

廖亚凡慢慢的转过头来,眼眶中已饱含泪水。

“你看,”她举起左手,脸上的表情如梦似幻,“它像不像戒指?”

第47中学杀人案已案发近一周,侦查工作进展缓慢。从以往的命案侦查经验来看,确定作案动机后,就可以进一步锁定嫌疑人范围,逐一展开排查。然而,本案却是个例外。杨学武所做的现场重建不可谓不精细,也得到了分局的认可,但是,却丝毫无助于本案的侦查工作。警方以“报复”作为侦查思路,重点排查与于光自杀相关的人员,甚至对死者曾体罚过的其他学生及其社会关系都一一核实,却始终一无所获。对相关物证的调查也未缺的明显进展。其中,钢笔、习题集和A4白纸均为日常用品,查找其来源无异于大海捞针。至于保险箱和铁链,经查,保险箱系浙江某保险柜公司所产,在市内多家超市及办公用品店均有销售,查找购买者需假以时日。现场发现的铁链经鉴定后,系牵引宠物狗所用的狗链,其销售点同样遍布全市,难以作为线索跟进。

此外,分局对这起杀人案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懈怠情绪。参与侦办此案的干警多已为人父母,因为孩子,没少受老师的气。尽管自己这份工作让每个警察都平添一份强悍之气,但是自己孩子受到老师的体罚或者不公平待遇时,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所以,这样一个老师,因为体罚学生而遭到残忍的报复,警察们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与其说是长期职业生涯所带来的冷漠,还不如说是幸灾乐祸。有的警察甚至说:“这案子还破什么啊?就让那些王八蛋老师看看,欺负学生是什么下场!”

如果说这种声音在警方内部只是暗地流传的话,社会舆论对第47中学杀人案的反应可谓沸反盈天。其中,最大的受益者恐怕就是C市电视台新闻频道“C市导报”节目组。此前,节目组对于光自杀一事做了连续三天的跟踪报道,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而作为报道核心人物的魏明军随后被杀,更是让节目组感到兴奋莫名。他们立刻抓住这一难得的新闻线索,不仅做了专题报导,还开通新闻热线、微博和短信平台,邀请观众参与讨论。随着讨论的日益热烈,节目组趁热打铁,会同“对话”栏目组办了一期名为“血染的习题集”的电视访谈节目。

节目邀请了市内多所高校的法学、心理学和教育学专家,第47中学的校长和于善平夫妇以及魏明军的遗孀也在受邀之列。

访谈被安排在当晚八点与新闻频道播出,全市有近千万观众收看了这个节目。节目现场气氛热烈,受邀专家分别从各个角度对这两起悲剧进行了讨论和分析,场外观众也通过拨打热线电话的方式参与节目。从专家和观众的观点来看,对于善平夫妇更多的是同情,尽管魏明军也是受害者之一,指责之声却不绝于耳。

节目行将结束的时候,现场出现了意外,先是第47中学的校长因为难以忍受观众的指责甚至谩骂,当场拂袖而去。随即,于善平夫妇和魏明军的遗孀爆发了争执。魏明军的遗孀一再强调自己也是受害者,魏明军已然被害,虽然他对于光的做法不妥,但是罪不至死。于光的妈妈则认为魏明军一家根本没有认错的态度,情绪失控之下,更是起身向对方冲过去,伸手欲打,尽管被在场的嘉宾拦住,这个失去儿子的女人仍旧不依不饶。

“他该死!该死!我只恨为什么不是我杀了他…那个人是大侠!英雄!”

这恶毒的话让魏明军的遗孀终于崩溃,她浑身抽搐了几下之后。当场昏厥过去。

尽管节目以一片混乱收场,但当晚的收视率创造了C市电视台的历史记录。

同时,“那个人是大侠”的说法不胫而走。

他是不是大侠,在警方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尽快抓住他。然而,在这个城市中游走的凶徒并非仅有他一个。很快,警方的精力就被其它恶性刑事案件分散掉,第47中学杀人案实际上处于一种搁置状态。

仍在继续追查本案的,只有两个人。米楠和方木。

在上次的案情分析会上,米楠没有及时作出足迹分析的意见,让分局领导略有不满。实际上,米楠在近期一直处于一种情绪低落的状态,整日把自己关在足迹室里作分析和实验。方木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大多数都被拒绝接听,即使接通,也只是简短的对话几句,随后就挂断。

这不是方木喜欢的状态。在廖亚凡重新出现之后,一切都改变了。相对于家里让人头疼的廖亚凡,方木宁愿自己一直呆在公安厅——杀人犯比廖亚凡好对付多了。

一大早,方木就去了宽城分局,边和相熟的同事打招唿,边信步爬上四楼。刚转入走廊,忽然想到足迹室就在四楼,方木想了想,下了一层楼,去了物证室。

物证室的值班员还在打哈欠,方木递过条子,要查验第47中学杀人案的物证。值班员翻翻记录册,忽然睁大了眼睛:“来晚了,已经被人提走了。”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方木推门进去,看到杨学武双手扶在台面上,凝视着面前摊开的东西,一动不动。

“这么早?”方木看看那些封在物证袋里的习题集、保险箱、纸张和钢笔,上面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褐色。颜色诡异的数字和字母看起来就像催命的符咒。

杨学武没有说话,只是指指旁边的烟盒,示意方木自己拿烟抽。

方木没客气,抽出一支烟,点燃,静静地看着杨学武。

“你说…”杨学武把几乎燃尽的香烟凑到嘴边,“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木笑了笑:“就像那些网民说的——大侠。”

杨学武哼了一声:“他如果是大侠,那我们是什么——鹰犬?”

“开个玩笑。”杨学武没接茬,让方木有些许尴尬。他站起来,用手拨弄着那些物证袋,“最近不忙么?怎么还有心思跟这个案子?”

“都是些简单的案子,没意思。”杨学武站直身体,大幅度的活动着腰背,“还是这个比较有挑战性。”

的确,本案的作案动机为报复无疑,但和一般的报复杀人仍有明显的区别。从以往的命案侦查经验来看,凡属报复杀人的,往往还有“额外”的行为伴随,例如对死者尸体的侮辱(如曝尸、切割性器官)、过度损毁(无意义的破坏尸体、分尸)或者殃及家人等等。而本案则带有鲜明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味。

据调查,于光的书桌在他的房间南侧窗下,当晚,他一边拼命做数学题,一边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明亮。面对尚余大半本的习题集,于光的绝望可想而知。也许,他曾暗自祈祷再多一点时间,祈祷今天的太阳永远不要升起。这种对“时间”的渴望,被凶手完完全全的移植在魏明军身上。

相同的夜晚,相同的任务,相同的结局。

凶手的意图是,让死者感受到和于光一样的焦虑和恐惧,所以他才会冒险布置下那么复杂的杀人现场。

那么,跪趴在教室里,蘸着自己的血拼命解题的魏明军,当时在想些什么呢?

计算。答案。密码。手机。还有越流越缓慢的血和越来越无力的手。

也许,他会在那绝望的几个小时里,想到那个可怜的孩子?他会不会想,如果我当时对那个孩子好一点,此刻就不用和自己的生命赛跑?

悔恨。

凶手的最终目的也许并不是杀死魏明军,而是让他受到折磨,而这种折磨并不是针对魏明军的肉体,而是他的精神。

看上去,凶手应该是于光的至亲,至少也是因为他的死而对魏明军产生切齿痛恨的人。然而,现在证据显示,凶手与于光的社会关系毫无交叉,甚至可能素不相识。

可是,有谁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甘冒风险去杀人呢?

“也许…”杨学武摸着下巴,“是一个和于光有过相同经历的人?”

“那嫌疑人的范围可太大了。”方木不由得苦笑,“任何一个经历过学生时代的人,都不可能没挨过老师的教训。再说,凶手应该是一个成年人,否则,也不会有那么缜密的心思。”

“也许是学生时代的伤痛让他对于光的遭遇感同身受,进而去杀人呢。”

“不太可能。”方木摇摇头,“实事求是的说,魏明军对于光的责罚虽然过分,但是还不至于酿成自杀这样的结果。于光自己至少要为之付上一半的责任。被罚写作业——为这么点事就冲动到去杀人,哪会有心思去布置那么复杂的现场,还把痕迹都清除的干干净净。”

“那他是为了什么?”杨学武有些不服气。

方木无语。的确,“报复”只是这起杀人案的表像,凶手心中肯定还有不为人知的动机。如果是那样的话——

一丝不祥的预感慢慢浮现在方木的心头。他转过身,对一脸疑惑的杨学武说:“我现在比较关心的,是他还会不会继续杀人。”

米楠穿着白大褂,背对门口,仔细查验着手里的一个足迹检材。方木敲门,米楠闻声回过头来,只是看了方木一眼,就转身继续忙活着。

方木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尴尬的站了一会,还是推门走了进来:“有进展么?”

米楠没答话,只是把手里的足迹检材递过来。

这是一枚反应前掌宽度的残缺足迹,从上面标注的数据来看,为10.12厘米,方木在心里默默的推算了一下,问道:“身高在一米七四左右?”

米楠点点头:“较低压力重,压力不太均匀,周围边沿反应有点模煳,有擦痕。”

“结论呢?”

米楠转身走向墙角的一个鞋柜,从中挑拣一番后,拎起一双帆布鞋,对方木说:“跟我来。”

两人来到一间无人的旧会议室。米楠先用拖布把地面擦拭干净,然后在地面上泼洒了一小摊红色液体。

“把鞋换上。”

方木明白了,米楠想用自己的足迹特征作为参照系统,以此推定犯罪嫌疑人的相关特征。会议室的水泥地面与案发现场的相似,从承痕客体来看,是个不错的实验场所。

方木脱掉皮鞋,端详着手里的帆布鞋:“嫌疑人穿着这种鞋?”

“嗯,是一种模压胶粘的硫化成型胶底鞋。”米楠用手比划了一下,“从鞋底花纹和防滑点来看,怀疑是这种匡威帆布鞋。”

“大小呢?”

“四十二号左右,”米楠垂下眼皮,“和你的号码接近。”

方木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米楠没有回答,只是挥挥手,示意他动作快点。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米楠让方木踩着红色液体,在水泥地面上来回走了十几遍,并把每次行走形成的足迹逐一测量、提取下来。随即,他把这些大大小小的样本带回了实验室,和现场提取的检材细细比对着。

方木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米楠的神态专注但耐心,对周围的一切都浑然不觉。似乎有一面无形的隔离罩,将她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开来。方木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游移,从手到脸,从紧抿的双唇偶尔紧蹙的眉头,心底有一片祥和感慢慢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米楠放下手中的样本,幅度很大地伸展着腰背,似乎疲惫不堪。随即,她看看一直在旁边静坐的方木,轻轻的笑了笑:“饿了。”

午餐在一家牛肉面馆。米楠吃得很香,却依旧少言寡语,对方木的问话多以嗯啊作答。不到半小时,午餐就结束了。方木还想坐一会,米楠却已经起身了,无奈之余,也只能随她结账走人。

回分局,一路无话。方木几次从后视镜看坐在后座的米楠,对方却始终望着窗外出神。车开到临近分局的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方木看看手表,想了想,开口说大:“时间还早,要不…找个地方坐会儿?”

米楠没吭声,算是默认。

方木轻轻的松了一口气,右转弯。

今天并非休息日,英雄广场上的人依旧很多。有母亲带着孩子嬉戏,也有年轻情侣在漫步,更多的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老人。

方木从车上拿下半瓶水和一块抹布,带着米南直奔广场中心而去。

广场正中有一处方形的水泥台,周围被四季常青的松柏环绕。同样是方形的大理石基座上,一个直径三米、离五米的巨大圆柱形钢锭巍然肃立,台前摆放着几束鲜花,看上去,不久前还有人来这里拜祭过。方木把那些花束中的残枝和枯萎的花瓣去掉,把被风吹散花束扶正。然后,他半蹲下来,用水把抹布浇湿,擦拭大理石基座的正面。随着他的动作,几个镌刻其上的名字显露出来。方木用手抚摸着那些名字,动作变得柔缓,口中还轻声默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