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盘里只有几个文件夹。方木的目光依次扫过“第七个读者案”、“马凯案”,最后,鼠标的箭头停在一个命名为“孙普案”的文件夹上很久。

他深吸一口气,双击。

密密麻麻的图标呈现在屏幕上,有图片,有表格,也有文本文件。与之前查看过的案例不同,这些档都没有规范的编号。

因为,这是属于方木自己的回忆。

方木点燃一支烟,单手托腮,打开一个命名为“1(理查德?拉米雷兹)”的文档。

这一看,就是整整一天。再抬头时,窗外已是暮色深沉。公安厅大楼里的灯光陆续熄灭。方木坐在越来越黑的办公室里,不想动弹。

朦胧中,那些人围坐过来,静静地注视着方木,似乎想在他脸上寻找生前未知的答案。

有些“为什么”,并不是想知道真正的结果,只是因为不甘心。

方木同样回望着他们,心下一片平静。

所谓好的,坏的,美的,丑的,善的,恶的,都只存乎一心。死亡或者生存,都足以让我们心存感激。在人生的列车上,我们仅是彼此的旅伴而已。我要做的,只是留存你们的票根,然后告诉其他人,如何学会更好地活,避免最差的死。

于是,他们起身离去,一个个消失于浓重的黑暗中。走在最后的,是他。

他也许不是方木生平遇到的最强悍的对手,但绝对是最疯狂的一个。

他依然带着额头的弹孔,深陷,空洞。步履飘忽,似乎又触手可及。就连他脸上那充满嘲讽和挑衅的笑容,都清晰可辨。

方木静静地看着他,就像在地牢里的对视一样,直到他和他脸上的笑容,都消散于空气中。

这时,一声“叮铃”让方木回过神来。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条新短信:我下班了。

是廖亚凡发来的。

方木活动一下发麻的手脚,起身收拾东西。临走时,他又回到办公桌前,在记事本上写下:向J市公安局调取孙普案的全部案卷资料。唯恐不够鲜明,方木在这段话下连划几道粗线。

孙普案一定要收录进案例汇编,不为别的,只为这段不容回避的记忆。

车开到市医院门前,方木远远地看到廖亚凡站在路边。车还没停稳,她就拉开车门跳上来。

“冻死了冻死了。”她把手按在出风口,“你怎么才下班?”

“有工作要做。”方木调高空调的温度,“上班第一天,怎么样?”

“还好。”廖亚凡有些兴奋,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今天的种种经历。

车内的温度渐渐升高,廖亚凡身上的消毒水味也越发明显。方木吸吸鼻子,忽然感觉它比那些廉价香水要好闻很多倍。

“怎么?”廖亚凡注意到方木的动作,急忙拉过衣服嗅来嗅去,“我身上有怪昧?”

“没有。”方木笑笑,“白衣天使的味儿。”

廖亚凡松了口气,脸却红了起来。

“我还以为沾到脏东西了呢一今天帮一个女的擦身来着。可惜啊,长得很漂亮,却是个植物人。”

回到家,做了简单的饭菜。吃饭期间,廖亚凡一个劲儿地说着医院里的事。方木哼哼哈哈地听着,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事。偶尔回过神来,他忽然意识到,这日子,终于有点过日子的样儿了。

吃过饭,廖亚凡自告奋勇去洗碗。接下来,她站在衣柜前挑选明天要穿的衣服。挑了半天,又一股脑地塞回去。

“唉,选了也是白选,反正还得穿工作服。”

只安静了一会,廖亚凡又忙活起来。她把背包清空,然后仔细地选择上班要用的东西。大到钱包、钥匙,小到润唇膏、护手霜,分门别类,一样样装好。最后,趁方木“没注意”,偷偷地塞了一包香烟进去。

折腾到十点,廖亚凡终于回房睡觉了。方木松了口气,也在沙发上睡下。经过前段时间的紧张与忙碌,忽然放松下来,他还一时不能习惯,半梦半醒的状态维持了很久。

朦胧中,方木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想着案例汇编的事情。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随即,一个名字在脑海中清晰无比:孙普。

第十章 思路

真渴。嘴里还有种苦苦的味道。

他咂咂嘴,闭着眼不想醒来。这段日子以来,每晚他都要借助酒精才能入睡。代价是,每每到凌晨时分,他总会在极度干渴中醒来。然而,他必须这么做,否则,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个卡在防盗栅栏里,四肢都竭力向外伸展的女人。

想喝水。

水,多好的东西。能解渴,也能救命。那个女人,最后的期望,也是从天而降的水吧?

怎么又想到这些?他暗骂了自己一句,打算翻个身继续睡。

奇怪的是,身体竟然动弹不得。

猛然间,他的意识完全恢复过来。

不,我没有睡觉。

就在刚才,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瞪着血红的眼睛浏览黄色网站。这是唯一不会出现他和那辆该死的车的地方。然后…停电了。

他在黑暗中足足愣了半分钟,直到房间内的事物逐渐在视线中凸显出求。看上去,每一样都像那个女人——和她竭力伸展的四肢。

他慌乱起来。不,我得在有光的地方呆着,否则,她会跟着我,跟着我…

站起身去寻找手机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对面那栋楼里,仍然稀稀拉拉地亮着点点灯光。

又跳闸了?他稍稍放心,看来不用住黑暗中熬过这漫长的一夜了。他氧起手机,借助屏幕上的一点微光,摸到门前去查看走廊里的电箱。

后来…

骤然扑上的黑影。口鼻上透出刺气味的湿布…

他彻底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自家的地板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虽然仍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本能促使他试图站起来。然而,挣扎了几下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努力只是徒劳。从感觉上判断,缠绕自己双手的应该是胶带,而胶带的另一端,延伸进身后的布艺沙发下面。

他和沙发紧紧地靠在一起,而那段胶带的长度又很短,这使他只能保持侧身半躺的别扭姿势。他试图分开双腿,用膝盖造成一个支点。可是,他随即就发现,自己的双脚也被胶带牢牢地缠在一起。

“你还是安静一点吧。”

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他吓了一跳,本能地循声望去。一个黑影站在落地窗前,从他嘴边的暗红色光点来看,他正在吸烟。

“我把你绑在沙发的托架上了。我刚才摸了一下,应该是钢的。”黑影嘴边的红色亮点忽明忽暗,“沙发品质不错——花了不少钱吧?”

他感到冷汗忽地一下从全身的毛孔里冒了出来。

“你…你是谁?”

黑影轻轻地笑了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他不敢再有大动作,暗自用力挣扎着。很快他就绝望了,足足缠绕了十几层的胶带根本无法挣脱。

他咂咂嘴,感到嘴巴里几乎已经干透了。

“我的手机是刚买的…三千多块…钱包在上衣里…卧室的床头柜里还有一些现金…”

黑影毫无反应,依旧靠在窗边,似乎在向外张望着。

“…还有银行卡,也在钱包里…你放了我,我告诉你密码…一切好商量。”

沉默。

“你…你到底想要…”

“你瞧。”黑影打断了他的话,夹着烟的右手指向东南方,“在这里能看到她的家。”

谁的家?他最初还有些莫名其妙,几秒钟之后,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是的,那是她的家,一个近日来让他不敢注视的地方。

破碎的窗户。焦黑的墙壁。扭曲的栅栏。

他又拼命扭动起来,沉重的沙发被拽得嘎吱作响。

“你是谁?她的老公,还是她弟弟?”

黑影不再作声,只是把手里的香烟摁熄在烟灰缸里,随即,小心翼翼地把烟头放进自己的口袋。

这个不祥的动作似乎预示着某种结局。他一下子恐惧到了极点,一边继续挣扎,一边哀求着:“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你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可以赔钱…”

黑影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在房间里四处走动,脚下不时传来奇怪的沙沙声,听上去,似乎他的脚上套着塑料袋。

随着他的走动,各个房间里陆续传来关窗及拉动窗帘的声音。很快,黑影又返回他的身边,这一次,他拉上了客厅里的窗帘。

“好像有点闷,是吧?”黑影的语气轻松,似乎在讨论一件与眼前的情景完全无关的事情。

他已经彻底失去挣扎的力气,只能大口喘息着看着对方。

黑影摸到门前,拎起一个方形的物体,从黑影的动作来看,那东西似乎很沉重。

紧接着,黑影走到窗帘前,举起那物体上下挥动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股刺鼻的气味在室内蔓延开来。

他吸吸鼻子,大脑里瞬间就一片空白。

是汽油。

黑影不停地挪动脚步,客厅里的各个角落都被泼洒上那致命的液体。最后,他把剩余的汽油统统倒在沙发上。

“抱歉,用了你车里的汽油。”黑影有些气喘,把那个方形物体放在他的身边。是一个白色的塑料桶。

“灰色五菱,对吧?”黑影笑了笑,“明天恐怕你不能开车了——当然,如果你还有机会开的话。”

他已经意识到黑影要干什么,一边本能地向后缩,一边拼尽全身力气喊起来:“救命啊!救命…”

刚喊了两声,黑影就把一只手按在他的嘴上。他感到了针织物的柔软,看来,黑影戴了手套。

也正是此时,他才真正近距离地看到那个人。然而,在一团漆黑的室内,他只能分辨出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

黑影的声音同样冰冷:“别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好么?”

他的眼泪流出来,呜咽着点头。

“老婆和孩子呢?”

“去…去娘家了。”他哭出声来,“发生了那件事,家里…家里已经没法呆了。”

“很好。”黑影点点头,语气平缓,“说到那件事,平心而论,不能完全怪你。”

“是是。”他似乎感到一丝生的希望,忙不迭地说道,“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如果我知道会出那么大的事,我怎么也不能…”

“来打个赌吧。”黑影打断了他的话,“看看你会不会幸运一些。”

说罢,黑影掏出一部手机,他看了看,正是自己那部。

黑影在键盘上按下“119”三个数字,随即,手上又多了一把刀子,看上去非常眼熟。

“在厨房借用的,不介意吧。”黑影把刀抵在他的脖子上,颈动脉附近的皮肤立刻传来刺痛感,“报火警,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要说,听明白了么?”

他直直地盯着黑影,连连点头。

黑影按下了拨通键。

很快,听筒里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女声。

“119报警台…”,“火灾,快来救火,救救我…”

他急忙叫起来,“快点派人来,快点!”

“火灾发生地点?”

“富都华城A区9号楼633,快点来人救我!”

“什么类型的火灾,电火还是油火…”

接线员话音未落,黑影已经挂断了电话。

“很好。”黑影似乎很满意,甚至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随即,他就在衣袋里摸索起来。

他很清楚黑影要做什么,也知道已经无法阻止他。在极度的恐惧与绝望中,只能苦苦哀求着:“别这样…求求你…我知错了…”

黑影自顾自地走到窗前,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已经浸透了汽油的窗帘。

火噌地一下烧起来,黑暗的客厅里霎时亮如白昼。

“如果我没估算错的话,你大概还有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黑影走到门口,打开房门,“看看你的运气如何吧。”

他笑了笑,在火光的映衬下,瘦削的面庞棱角分明。

“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有人像你那样,把车停在消防车道上。”

说罢,他就转身带上房门,临走时,又加上一句。

“现在,你可以唿救了。”

宁静的午夜被消防车的刺耳啸叫打破,铁东区消防大队的消防员们迅速赶到了富都华城A区门口。对他们而言,扑救火灾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在半个月之内,同一居民小区连续发生两起火灾。

更稀奇的是,居然又有一辆面包车停放在消防车道内。

而最稀奇的是,他们对这辆面包车非常熟悉。

“他妈的,见鬼了。”中队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跳下消防车,反复看了那个车牌几遍。没错,就是这辆该死的灰色五菱面包车。

他对闻讯赶来的保安吼道:“车主呢?赶紧让他把车挪开!消防车开不进去!”

保安面如土色,浑身筛着糠:“联…联系不上,这大半夜的…”

中队长骂了一句,指挥队员们下车,步行前往火灾地点,寻找小区内的消防栓准备灭火。同时,他要求保安员配合他们尽快疏散9号楼里的居民。

不远处,9号楼633室里,凶猛的火苗正翻卷出来,贪婪地舔舐着楼体,大团大团的黑烟从破碎的窗户里涌出。即使相隔几十米,爆裂的玻璃脆响仍清晰可辨。

中队长的眉头越皱越紧,即使现在调重型吊车也无济于事。等吊车赶到现场,拖走这辆该死的面包车,火灾早就无法控制了。

不到几分钟,9号楼下已经挤满了被疏散出来的居民。大多数人都披着床单或者被子,也有人拎着皮包、电脑等贵重财物。大家的目光却出奇地一致,都看着正熊熊燃烧的633室。

消防员们已经找到了消火栓,正七手八脚地连接水带。这时,人群中突然挤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把拽住中队长,带着哭腔喊道:“那是我家,我老公还在里面…快救人哪…救人哪!”

中队长既无奈又烦躁:“消防车被堵在外面了,怎么救?”

女人茫然的目光投向那辆堵住消防车道的灰色面包车,突然瞪大了眼睛。

“撞开它,撞开它!”她连滚带爬地跑到车旁,“你们用消防车撞开它!”

中队长咬咬牙,耐住性子好言相劝:“你别着急,我们正在联系车主…”

“不用联系了,”女人已经几近疯狂,满脸都是恐惧,“这辆车是我家的!我能做主!”

“什么?”中队长难以置信,他看看火光熊熊的633室,又看看那辆灰色面包车,“堵住消防车道的…是你家的车?”

几分钟后,消防车强行撞开那辆堵路的车,几股高压水龙终于喷射到6楼。然而,由于火势太大,整整二十分钟后,火势才被完全控制。

等到大火被彻底扑灭,消防员进入火灾现场后,天色已微明。

之前,女人已被明确告知,火场里的人已无生还可能。女人顿时晕厥过去,被送往附近医院抢救。

经过消防员的搜索,在起火点633室内发现一具被烧焦的男尸。经初步鉴定,起火原因为汽油遇明火燃烧。结合死者手腕及脚踝处未燃尽的胶带残留物,初步判定为人为纵火。案件遂移交至当地公安机关。

警方接管案件后,立刻着手进行调查。

经查,死者吴兆光,男,36岁,生前系C市西城电子市场私营业主,经营电脑配件。本年11月3日凌晨1时许,吴兆光家中发生火灾,吴兆光死在火场中。

中心现场为铁东区富都华城A区9号楼633室,亦即死者吴兆光的私宅。住宅为三室两厅结构。人户门为单侧内开铁制防盗门,门锁完好。门口鞋柜下方有一只塑料拖鞋(左脚)。起火点在客厅。除卫生间及北卧室外,室内大多数物品均遭焚烧。客厅东侧有一组布艺沙发,经火烧后仅剩钢质框架,且部分塌陷。沙发下方有另一只塑料拖鞋(右脚)。沙发西侧80cm处有一融化变形的塑料制品,初步判断为塑料桶,从中提取到汽油焚烧后的残留物质若干。

死者尸体位于沙发的西侧,呈侧卧状、头北脚南,尸体上面覆盖着大量火烧后的衣服残骸。在死者手腕及脚踝处均发现半融化胶状附着物,怀疑死者生前曾被胶带束缚手脚。

从尸检情况来看,尸长174cm,全身大面积烧伤,以左侧为重,已呈焦炭状。躯体右侧身下衣物尚存,全身上身残存衣着由外向内依次分为卫衣和棉质背心两层,下身穿家居裤、衬裤、内裤等三层,脚穿棉袜。

尸检情况表明,尸体表面有红斑及水泡,部分皮肤炭化,皮肤裂开呈直线,创口表浅,无出血。尸体四肢蜷曲,唿吸道、胃、十二指肠内有吸人及咽下的烟灰颗粒,唿吸道内有热灼伤,唿吸道黏膜充皿水肿,组织坏死并形成溃疡。在心脏及大血管内的血液中均检出一氧化碳的成分。此外,尸表无明显外伤。舌骨及甲状软骨无骨折,颞骨岩部无出血。未见损伤性颅骨骨折。毒物化验未见异常。上述尸体征象表明死者系被焚烧致死。

现场已遭焚烧,加之火灾扑救中高压水龙冲刷,原始形态已遭破坏。经现场勘查,未提取到有价值的痕迹。

据负责扑救现场火灾的铁东区消防大队第二中队相关人员介绍,当晚一时左右,他们接到指令前往火场扑救火灾。消防车行至富都华城A区9号楼附近,发现唯一的消防车道被一辆车牌号为CA3589E的灰色五菱面包车堵住,无法抵达9号楼楼下。鉴于火势较大,消防员只能徒步前往火场并用园区内的消防栓展开扑救。随后死者家属抵达现场,在她的要求下,消防车强行撞开灰色五菱面包车,但为时已晚。

耐人寻味的是,阻挡消防车通过的那辆面包车,恰恰就是死者吴兆光所有。

警方在119报警台调取了报警录音,经死者家属辨认,确定报警者即为吴兆光本人。这成为本案的重大疑点之一。从现场勘查及尸检情况来看,死者生前曾被束缚手脚,那么,他是如何拨打电话报警的?

另一个疑点是,警方经过对死者的调查,认为死者当晚将车辆停放于消防车道内的可能性极小。这个结论,来自于死者的特殊身份。

半个月前的一个下午,富都华城A区7号楼632室(顶楼)发生火灾。居民侯永梅在家中洗澡时,客厅里的香熏蜡烛引燃了茶几上的报纸。待侯永梅发现时,客厅里已是火光熊熊。她急忙扑救,却毫无成效。慌乱之下,她先后拨打了火警及丈夫的电话,随后,躲到阳台上唿救。

铁东区消防大队接警后,迅速赶到火灾现场。但是,由于7号楼下的消防车道被一辆车牌号为CA3589E的灰色五菱面包车堵住,无法及时展开扑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