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学武已经猜出身后的情形不秒,双手颤抖起来。

“停!停下!”任川突然大叫起来,“方警官,手机!录音!”

方木一怔,随即就明白任川的意图。

“谢谢大家,可是,来不及了。”任川依旧满脸是泪,声音稳定下来,“‘城市之光’是个男性,带着口罩,不知道样貌,不过他身高一米七四左右,中等体态,手上的力气很大,穿黑色运动衣裤,黑色棒球帽,没有口音…对了,单眼皮,浓眉…我能想到的就这些。谢谢你们,告诉我妈妈…”

他说不下去了,瞄了一眼投票器,上面的数字已经变为9763。

“快走,快走!”任川大吼起来,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来不及了!”

只剩下两百多张票了,在全国范围内投票,达到一万只是几秒钟的事情。

杨学武大骂一声,伸手拽起米楠和方木,转身朝屋外冲去。方木挣扎着回头,看到任川热泪盈眶地看着自己,眼中是无限的留恋和惋惜,嘴唇翕动着…

“告诉他们,我不是无良法官!”

几乎是同时,任川的最后一句话被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中,方木三人之来及跑出瓦房,就被身后猛烈的冲击力掀翻出去,重重地摔在院子里。

足足几分钟后,方木的身体才在一阵麻木中渐渐恢复知觉,剧痛随后袭来,仿佛刚刚被疾驰的火车迎头撞上。方木的嘴磕在硬冷的地面上,嘴唇破裂,鲜血流在嘴里,一股甜腥的味道直冲鼻腔。

耳朵里仍然是嗡嗡的回响,脑子里也变得混乱无比。方木艰难地爬起来,大块的碎砖和木片从身上掉落。他顾不得查看身上的伤势,半跪着爬过去拽起米楠。米楠满头满脸痘是灰土,头发也散乱开来,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手上也是伤痕累累。方木颤抖着拨开她的头发,上下打量着,所幸没在头部看到重伤,躯干和四肢似乎也安然无恙。他强撑着半坐起来,紧紧将米楠搂在怀里。

米楠的身体先是僵直,随即颤抖,最后完全瘫软下来。泪水从她脸上滚滚而下,嘴巴半张,不知道是呻吟还是痛苦,方木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杨学武踉跄着爬起来,又跌倒,最终只能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抱在一起的方木和米楠。

几只手先后伸过来,拍打着方木的灰土和碎砖,又把他们搀扶起来。方木的眼前是到处晃动的人影和手电筒光,以及那间已经被炸塌、正在冒出滚滚浓烟的瓦房。

十几分钟后,方木和杨学武、米楠分别被抬上一辆救护车,送往附近医院急救。在车上,救护员忙着给方木测血压、量心跳、输液、方木一动不动地任凭他们摆布,似乎已经被刚才的猛烈爆炸震煳涂了。

救护车开进市区,街道两侧一下子明亮起来。各种声响渐渐传进方木的耳朵,从弱到强,逐渐清晰。

进方木的耳朵,从弱到强,逐渐清晰。他从担架上勉强坐起身来,趴在车窗边向外张望着,感到意识正一点点回到身上。

爆炸。现场直播。任川。网络投票。城市之光…一个个支离破碎的词汇闪现在方木的脑海中。

车窗外,这个城市还没有睡去。各色霓虹招牌依旧绚丽夺目,街道上依旧繁华喧闹。穿着入时的男男女女们或结伴而行,或行色匆匆,或笑逐颜开,或凝神不语。

一个小贩推着铁车一路叫卖,车上的糖炒栗子热气腾腾。

一对男女在街角深情拥抱。

一个孩子看着色泽鲜艳的冰糖葫芦垂涎欲滴。

一个少女在明亮的橱窗前流连忘返。

11月29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对一些人而言,却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救护车拐入一条街道。临街,一块不停变换着颜色的霓虹招牌一闪而过。

方木突然大吼一声:“停车!”

救护车的驾驶员被吓了一跳,本能地踩下刹车。救护车在路面上滑了一下,最后摇摇晃晃地停在路边。

方木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任由手背上的针头被生生拔出,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凝成红红的一点。

他推开救护车的后门,跳下车,踉踉跄跄地向街对面走去。

“E网情深”的招牌下,一扇玻璃门半开半掩。方木抬脚踹开,径直闪进了网吧。

管理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浑身灰土和血迹的闯入者,正要出言阻拦,一张警官证就戳到眼前。

除了门旁的几个人,大多数正在上网的顾客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跌到的警察。他们依旧守在显示器前,一脸兴奋地浏览着、评论着,大唿小叫声此起彼伏。

“我操,真炸了,炸了炸了!”

“牛B啊,太狠了…”

方木拽起身旁的一个网民。这个十八九岁的男孩正在玩魔兽争霸,他一脸迷惑地看着这个形如疯癫的男子,手上还咔哒咔哒地点击着鼠标。

方木把他推到在椅子上,转身去看另一个网民。这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正一脸激动地看着视频画面:米楠举着A4白纸焦急地晃动着,身后是忙碌的杨学武和全身僵硬的任川。

方木一把拽住他的脖领,硬把他拉了起来。中年男人猝然受袭,本能地挣扎着。

“你…你干什么?”

“你投票没有?”方木逼近他的脸,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尖,“说!你投票没有?”

中年男人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张满是泥灰血渍的脸,颤抖着说道:“你…你神经病吧你…”

“投没投票?”方木大吼起来,还带着血沫的唾液喷射到中年男人的脸上。

“…投了…投了。”

中年男人话音刚落,方木已经把他反剪双手,面朝下按到在电脑桌上,紧接着,“咔嚓”一声上了手铐。

中年男子杀猪一般地号叫起来。网吧里的其他上网者也被惊动了,纷纷离座而避。很快,在方木身边出现一个无人区。

“还有谁?”方木摇晃着,似乎被刚才的动作消耗了全身力气,“还有谁投票了?”

人群中霎时一片静默,随即,惊恐的声音在各个角落里响起:“快报警啊。”

“这肯定是精神病…”

“是不是那个法官的亲属啊…”

突然,方木拔出手枪,直直地指向一个少年的额头。

“你投没投票?”

少年几乎被吓哭了,全身哆嗦着向人群中缩去,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着没有没有。方木转身,枪口又指向另一个人。

“你呢,你投票了没?”

那个人夸张地用双手遮挡着头脸,连连后退。

“我没有杀人啊,杀人的是‘城市之光’…”

“你就是凶手!”方木已经几近疯狂,手中的抢轮番指点着眼前那些面目可憎的脸,“凶手!你们都是!都是凶手!”

网吧管理员躲在柜台后,拿起电话按下三个数字。

“喂,110么?快来吧,我们这里有一个拿枪的疯子…”

不等他说完,一只手已经夺过话筒,重重地摔在话机上。

杨学武转身向方木走去,一只手抱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去他手里的枪。

“方木,算了。”杨学武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火,语气中充满着悲怆,“你冷静点…”

方木一把甩开杨学武,看清来人后,疯狂地在杨学武身上翻找着。

“学武…手铐…快…把他们都抓起来…他们都是杀人犯…”

杨学武无奈地抵挡着,方木却不依不饶地向他要手铐。

“手铐…抓人…快点!”

杨学武苦笑着摇摇头,向身后的两个警察使了个眼色。那两个警察心领神会,动作麻利地上前抓住方木,夺下他的枪,拽住他的双臂向外拖去。

方木拼命挣扎着,双腿在地上胡乱踢踏,直到被拖到门口,还冲着或恐惧或窃笑或麻木的人群嘶声怒吼:“凶手!你们都是凶手!都是凶手!!”

第十八章 掌印

他心满意足地斜靠在椅子上,逐条查看着视频网络中的回复及评论。无论是动作和表情,都显得慵懒,看似漫不经心,却全神贯注,甚至对有些词句轻轻读出声来,反复咀嚼。

呵呵。最后,他笑了起来。

漂亮。这一次,干的真漂亮。

他不想在独处的时候仍然保持毫无意义的谨慎。此刻,咖啡吧里空空荡荡,女店员在临走时进行了精心的打扫与整理。放眼望去,就物品摆放整齐有序,桌椅餐具一尘不染。一切都让人心情愉快,就连坐在墙角摆弄玩具的胖男孩都比平时可爱好几倍。

明天就给她加薪。他暗自提醒自己。多好的一个姑娘。

在这间门窗禁闭的咖啡吧里,除了他和胖男孩,再无他人。然而,那种前所未有的喜悦,让他有一种冲动,竟然急切的想和另一个人分享这种喜悦。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被自己吓了一跳,立刻温和的责备自己:不要这样,要冷静。如果别人知道“城市之光”是这样浅薄的一个人,会怎么想呢?

及时的自省让他对自己更加满意。那种急于分享的冲动却越发强烈起来,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原地转了几个圈,走到那个胖男孩身边,蹲下身子拍拍他的脑袋。

“知道么,小家伙,我今天干了件大事。”他的语气中充满笑意,“很大很大的一件事。”

胖男孩只是抬起头,看看他,眨了几下眼睛,又低下头奋力扭动着手里的小汽车。

“你能看懂那些话就好了。”他指了指吧台里的电脑,“他们都在夸赞我,崇拜我,把我称为光,当作这里的守护神。别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咖啡吧老班,但是我并不寻常。知道为什么?我做了他们只敢想——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你真该看看那个法官的表情,哈哈像看到死神。你觉得死神这个名字怎么样?不好,是吧?嗯,太邪恶了,而且太普通了。‘城市之光’呢?这个很好对吧。像一道光,咔嚓一声就噼开黑暗!”

他站起身,伸手做了一个闪电的手势,重重地噼向斜下方。

胖男孩却毫无反应,依然全心全意地对付着手里的塑料玩具。

他看着男孩,不由得哑然失笑。我这是怎么了?跟一个傻子手舞足蹈地炫耀。

他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心中再次为自己的得意忘形稍感羞愧。不过他仍然觉得有理由犒赏一下自己,哪怕只有今晚。于是,他拍拍男孩的头,朝自己嘴边做了一个扒饭的动作。

“走,我们去弄点好吃的。”

这才是对胖男孩最有吸引力的事情,男孩“哦哦”地欢叫着,起身拽着他的衣角向楼上爬去。

他心满意足的微笑着,任由男孩拉着自己。踏上楼梯的一刻,他看看东北角的那张桌子,以及桌上静静伫立的桌牌。

明天,我一定要告诉你今天发生了什么。你一定能听得到。我相信。

排骨炖小白菜。红烧鸡翅。清蒸鳜鱼。水果沙拉。

迟到的晚餐直到晚11点多才开饭。胖男孩一直眼巴巴地盯着他做饭,不时踮着脚尖从餐桌上偷一个鸡翅或者排骨吃。等到所有的菜都摆上桌后,男孩已经吃的半饱。不过他还是把所有的盘子都划拉到自己的眼前,像个贪吃的小狗一样大嚼起来。

忙活了半天,他反而没了食欲。吃了几块鱼肉,他就放下筷子,倒了半杯酒边喝边微笑这欣赏胖男孩的吃相。

这是难得的休闲时光。很久以来,他都没有心情做这么多菜,也没有人陪他一起慢慢吃完。这个胖男孩虽然智力低下,只保留了动物一般的本能,然而,却给这间小小的阁楼增添了一丝生气。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温暖许多。

食物的香气与酒的芬芳在阁楼上蔓延开来,这气味让人迷醉,几乎想在扶手椅上一直瘫软下去。连日来的筹备与奔波,让他觉得从骨头缝里向外渗出愈加沉重的疲惫。他的眼皮渐渐垂下去,开始无比渴望一夜好眠。

此时,胖男孩终于吃不下去了,手里虽然还捏着半只鸡翅,却只是小口啃着。旺盛的食欲正在和小小的肚皮作斗争。

他笑了笑,伸手夺下鸡翅,又拍了拍男孩的小屁股,示意他赶快上床睡觉。

回头看看杯盘狼藉的桌面,是在提不起精神去清理,还是明天拜托小姑娘来打扫吧。虽然他现在就想一头扎到床上睡觉,可是,该做的事情却绝不能耽搁。

他摇摇晃晃地走下阁楼,也许是因为放松的神经,也许是因为那半杯酒,他的脚步虚浮,几乎在台阶上打了个滑。走到吧台后面,他先是清理掉了电脑上的浏览记录,随即,又从吧台上拎起那个旅行背包。早上它还是鼓鼓囊囊,沉重无比,现在却干瘪下去,也轻巧多了。他把背包甩在肩膀上,忽然感到里面还有个硬硬的东西。想了想,应该是那本电路设计方面的书。

这本书,陪伴了他几天的时光。今天傍晚,他还在那间民房里对照这本书,反复检验了自己的成果。当然,那一声巨响之后,这本书已经再无用处。他想了想,从吧台上拿起打火机,又从包里拎出哪本书,向卫生间走去。此时当然不用再戴手套,因为用不了几分钟,这本书就会化成几片黑灰,消失在下水道里。

这让他感到轻松,蹲在便池边,边哼着歌,边掀亮打火机,把书掉转,书页朝下,凑向那一缕火苗。

然而,触摸之下,他却立刻感到指间处传来一阵滑腻感。他一愣,火苗却已经把书点燃。

他急忙把书按在地上,摁息火焰,然后,把还在冒烟的书凑到眼前,小心翼翼地挪开手指。

光滑的压模书面上,一小块凝固的油脂清晰可辨,鼻子凑近嗅一嗅,油炸食品的味道犹在。

这是怎么回事?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他蹲在地上,疑惑地看着封面上的油渍。忽然,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今早,刚吃过鸡腿的胖男孩曾经拉开过这个背包。那么,这块油渍应该是他留下的。

如果胖男孩碰到了这本书,那么,也许他也碰到了…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11月29日晚10时17分,C市红园区大柳村发生了一起爆炸案。村民曹启富的两间瓦房被炸塌,刚刚租下的这两间瓦房的承租者任川被当场炸死。

死者任川,男,31岁,汉族,研究所学历,生前系C市和平区人民法院民事一庭的法官,亦即此前轰动一时的齐媛案的主审法官。曾在C市犯下多宗连环命案的“城市之光”在网络上数次发出杀人预告,警方亦针对任川采取了相应的保护措施。不料,当晚发生的一连串意外让警方对任川的保护功亏一篑。

当晚7点30分左右,齐媛案的另一方当事人胡老太家附近突然发现爆炸物,警方抽调警力赶赴现场后,排除了爆炸危险,几乎是同时,停留在藏身地的任川失踪。近两小时后,警方发现任川被囚禁于大柳村的一间民房里,身上亦缠有爆炸物,并通过网络现场直播被杀的整个过程。三名警员进入现场后,拆除爆炸物未果。当晚10时17分,任川被炸死。所幸三名警员仅受轻伤,附近居民亦未遭严重损害。

进入现场的三名警员曾与任川有过对话,结合在两处现场提取到的相应的物证,案情大致还原如下:任川在“城市之光”对其发出死亡威胁后,深感自己被害的可能性极大,为求自保,私下来到大柳村租下了村民曹启富的两间民房,以作将来藏生之用。此时,警方尚未对任川采取全天候的监护措施,“城市之光”很可能对任川的活动进行了跟踪调查,并事先掌握了藏身处的位置。案发当晚,“城市之光”先来到胡老太家布置了爆炸的现场,并有意被人发现,将警力和排爆专家吸引至胡老太家后,“城市之光”来到任川的藏身地,静候任川自投罗网。任川一直对警方的监护措施极不信任,并怀疑警方有意将其作饵,借机将“城市之光”抓捕归案。因此,当大量警力被抽调至胡老太家时,任川难以控制自己的紧张情绪,跳窗而逃。只不过,他不知道自己赖以求生的藏身地正是大大的陷阱。

“城市之光”将任川制伏后,将爆炸物固定在他的身上,并通过网络视频直播,待投票数达到一万时就起爆炸弹。就像法官们投票决定齐媛案的判决结果一样,“城市之光”让网民们决定任川的生死。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完美的仪式。

值得注意的是,“城市之光”在设置好炸弹后,并无隐藏罪行的想法。相反,他在向全体网民公开整个杀人过程的同时,实际上也向警方告知了被害人的所在地。他这么做,一来有足够的把握确信警方无法及时拆除炸弹,二来也希望警方眼睁睁地看着费尽心思去保护的被害人灰飞烟灭。

至此,警方的保护行动彻底失败。不仅“城市之光”仍然逍遥法外,任川也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被炸成碎片。

按照分局长的话来讲,11月29日,是C市警方的耻辱日。

然而,比耻辱更强烈的感受,是深深的无奈。

调查结果显示,“城市之光”发布了作案日期之后,11月29日竟然成为了网民们日夜期盼的日子,相约观看无良法官惨死的人比比皆是,简直比世界杯决赛还要引人关注。案发当天,有几十万人上网守候关于“城市之光”的杀人进展。不少人甚至在电脑前守候了整整一天,一遍遍刷新着网络页面。从网络评论来看,绝大多数人都抱着一种看热闹,幸灾乐祸,甚至是赞叹的心态。“城市之光”的杀人视频直播公布到网上之后,C市的网络流量瞬间达到顶峰。有些得到消息的网民甚至等不及回家观看,纷纷跑到附近网吧。

更让这些网民感到兴奋莫名的是,自己居然就是掌握生杀大权的裁判官。于是,那些生活得小心翼翼,处处受制于人的人们躲在各自的ID后面,生平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发泄对生活的不满与愤怒。

一次点击,一次投票,就把任川脖子上的绞索扣紧一分。

也许,他们杀死的并不是任川,而是处事不公的领导、百般刁难的客户、步步高升的同事,亦或刚刚给自己贴了罚单的交警。

每个人都有对之切齿痛恨的一个人,然而,他们只能选择隐忍在心。因为让一个人去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但是,当他们身处在一个癫狂的群体的时候,这件事就变得容易得多。你已经不再是你,而是这个集体的一份子。这就意味着,你不必为你的行为扶着。此时,你即是全民,全民即你。

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把这个全身缠满炸药的人想象成那个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然后,偷偷地轻点鼠标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号称有着几千年文明的国家,变得充满戾气。人人是绝望的,人人是愤怒的,人人是警惕的,人人都宛若一枚行走的炸弹,随时准备毁灭自己,殃及他人。

“城市之光”给他们体内不断膨胀的戾气提供了一个出口。来吧,杀掉那个令你痛恨的人,不必负责,不必歉疚。他堕入地狱后,你大可以洗洗睡了,第二天一大早,你还是那个衣冠楚楚的好人。只有你自己知道,那扣紧的绞索中,有你加上的一份力。

那个游走在城市中的惩罚者,是梦想,是希望,是光!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感到愤怒和无奈。怎么办?把每一个参与投票的人都抓起来,然后定罪?这显然不可能。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城市之光”并没有亲手杀死任川,而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公众。

其实,人人都是凶手。

案发第二天,专案组接到了来自市局警务投诉举报中心的一份投诉材料。材料中证实方木曾有持枪恐吓群众,并扰乱“E网情深”网吧营业秩序的违法行为。分局长扣下了投诉材料,没有公开处理方木,而是私下里询问方木当时的情况。

方木的脸上还带着烧伤和清淤,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分局长的话,而是直直地看了对方几秒钟,突然开口问到:“你听过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么?”

分局长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她是一位行为艺术家。1974年,她进行了一项名为《节奏》的行为艺术。这是一次现场互动,观众可以任选包括枪、菜刀、皮鞭等72种危险道具,对她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阿布拉莫维奇承诺不做任何反击。直到有人用一支上膛的抢顶住她的头部…”方木平静地说道,“她的结论是:一旦你把决定权交给公众,离丧命就不远了。”

我们的敌人不是“城市之光”,而是这个城市的所有人。

分局长目瞪口呆的看着方木,最后摇了摇头,把投诉材料扔进了抽屉里。

“这件事我会处理。”他拍拍方木的肩膀,“你…你先安心工作吧。”

案情讨论会的气氛沉重得像追悼会。案子彻底搞砸了,专案组的负责人员肯定要受到一定处分。然而,分局长依然不动神色。他先是主动对指挥失误做了检讨,把大部分责任揽到自己肩上。随后,他又对全体与会者说道:上面怎么处理我,还没有拿出最后的意见,所以,暂时还是由我来主持工作工作。不管怎么说,这次咱们丢了脸,要把这个面子挣回来,还得靠大家一起努力。我把话放在这里,如果破不了这个案子,不用领导处分我,我自己辞职——告老还乡。

分局长的话让大家稍稍提起了精神,案情讨论会也转入正题。

大柳村爆炸案的相关物证资料正在逐步清理和提取中,各种勘验结论也源源不断地汇总到专案组。

根据现场目击者的描述,爆炸发生的时间可以确定。从现场遗留的爆炸所致的缺口和坑洞,可以确认爆炸点为西侧瓦房内中心。现场勘查人员发现炸坑里残留涩味,并有灰色烟痕。由此,初步推断爆炸物为固体硝铵炸药。根据方木,米楠和杨学武等人的证词以及对现场爆炸抛出物的分析,起爆器材为延期电雷管。

从大柳村和胡老太家附近发现的爆炸物,均由黄色胶带包装及捆扎。这种黄色胶带与前几起案件中提取到的胶带相同。结合警方掌握的现有证据材料,可以肯定几起案件为同一人所为。

法医组的工作既复杂又简单。复杂的是,任川的尸体已经被炸成碎片,对其进行手机、整理需要假以时日;简单的是,任川的死因明显为爆炸导致的高温和冲击波,即使未能出具完整的尸体检验报告,也可以确认这一结论。

从“城市之光”以往的作案手法和越发丰富的作案经验来看,专案组并不指望他会在现场遗留可供提取的、有价值的痕迹。更何况现场经过爆炸以及紧急搜救,原始形态已被破坏殆尽。米楠在经过短暂的治疗后,重返案发现场,也无法提取到任何具有勘查价值的足迹。不过,在前几起案件中一直碌碌无为的手印组却有了一个不小的发现。

在现场进行视频直播的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在爆炸中已经被彻底破坏,不过,这台笔记本外壳为金属所制,仍然在现场留下了大小不等的残片若干。在其中一块残片上,手印组提取到了一枚右手掌印。

这个发现让专案组兴奋不已。分局长迫不及待地问道:“清晰么?马上录入指纹库进行比对。”

“比对倒是可以。”不过,“手印组老陶搔搔脑袋,脸上是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这掌印很奇怪。”

“奇怪?”分局上马上问道,“什么意思?”

“掌印很小,不像成年人的。而且,”老陶拿起掌印的复印件,向大家展示,“这个人的右手只有两根手指。”

始终低头不语的方木突然抬起头来。

天气越发寒冷。持续的低温让这个地处东北的城市进入了气象意义上的冬季。街头巷尾,已经看不到那些衣衫轻薄、身材窈窕的年轻女人,大多数人都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走在路上,看上去个个动作迟缓,憨态可掬。一瞬间,这个城市显得拥挤了许多,而低温也让一切变得坚硬、脆弱,这给人一种错觉,似乎稍加触碰,周围的事物就会碎成粉末冬季是各种心脑血管疾病高发的季节,因此上了岁数的人们。对气温格外敏感。除了早早的换上冬装,适当的户外运动也是不可缺少的。过了交通早高峰期,街上的老人们多了起来,或独行,或结伴,纷纷聚向那些视野开阔,日照充分的地方。

横贯C市的俪通河是本市唯一一条河流,水势在丰水期尚显汹涌,到了枯水期,河道只剩下窄窄的一条,上面还覆盖了薄薄的冰层,看上去,和普通水沟无异。

相比之下,横跨其上的俪通河大桥就显得格外高达巍峨。这里地势平坦,又没有数目遮挡阳光,冬日里,是附近的老人们扎堆聊天、晒太阳的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