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边拨弄着火堆,边轻声低语。火光照亮他苍白的脸,表情如梦如幻。不时有大颗的泪珠滚落到嘴边,他也不去擦拭,任由它们一颗颗落在地上。

一阵风吹来,卷起几片纸灰,轻轻附着在方木的脸上。方木伸手拂去,却弄得满手黑迹,想必脸上也好不到哪去。

他轻声笑笑。

是你么,陈希?

好,我不哭了。

方木站起身,又向火堆中投入几打烧纸。转头看看,地上的香烟就快燃尽。

给王建续上一支。自己再点燃一支。

那堆火慢慢小下去,最后只剩下一堆冒烟的灰烬,方木把沙子覆盖在灰烬上,又从塑胶袋里拿出一堆烧纸,用打火机点燃。

刚刚恢复黑暗的天台一角又被一小堆火光照亮。方木的眼中早没有眼泪,嘴角紧抿,眉头微蹙,脸上是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孙梅,我来看你了。

尽管从始至终都很难说对孙梅有什么好感,但是不能否认的是,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救了自己两次。

不论是幸运还是不幸,都留在今生吧。就像这纷飞的纸灰,旋转、粉碎,就算了。来世还要爱,只是记得要幸福。

最后一打烧纸在方木手里捏了很久,直到火堆即将熄灭才投进去。

希望你在那边能开心点。吴涵。

回到寝室,方木感到说不出的疲惫,可是心情又无比轻松。

每一次祭奠过死去的人,方木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好像身上背负的重担又减轻了一点。

方木眼神散漫的坐在桌前,窗外是清冷的月光。那光线仿佛有质感一般,轻轻地、软软地覆盖在方木的身上。有清凉的风吹进来,轻拂在脸上很舒服,连身体也好像被这风穿透,变得透明、清澈。方木把头倚在栏杆上,眼皮越来越重…

几分钟后,方木猛然惊醒。对面床上的杜宇正说着梦话:“还是B食堂的排骨好吃!”

方木揉揉太阳穴,俯身打开电脑。

机箱沉闷的响起来,几十秒钟后,他打开硬盘里一个命名为“马凯”的文件夹。

方木的脸在显示器的照射下显得有些发蓝,眼神也重新变得冷漠、疲倦、锐利无比。

第八章 快乐不快乐

“哦,是你啊,进来坐。”

“不打扰吧?”

“哪里话。还要水?”

“好的。”

“那几本书看完了?”

“是的,我今天就是来还书的。”

“怎么样,看得懂么?”

“嗬嗬,不大懂。很多东西都看不明白。”

“嗬嗬,没关系,这很正常,对你来讲,这些书也的确是深了点。最近怎么样?”

“还好。”

“可你的脸色可不太好啊。还是因为那件事么?你感到害怕的那件?”

“嗯…是的。”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害怕什么?”

“…”

“我希望你能信任我。看着我。也许,我能帮助你。”

“唔,好吧。我,害怕点名。”

“点名?”

“很奇怪是么?”

“不,我一点也不奇怪。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不敢一个人过桥。”

“哦?不敢一个人过桥?”

“是啊,后来发展到连独自通过比较狭窄的街道他都做不到,需要太太陪着才行。”

“可是,为什么呢?这也是一种恐惧症么?”

“是的,这也是惧旷症的一种表现。这个人从小娇生惯养,事事有人替他安排,结婚后对自己的太太也是百般依赖。所以他在潜意识里就对太太有一种孩子般的缠附需求,但是在意识层面上,他还不肯承认这种幼稚的需求,于是,就凭借‘惧旷症’的惊恐表现来强加给太太必须陪伴他的义务。”

“后来他治好了么?”

“当然。药物治疗结合行为治疗,他很快就痊愈了。”

“哦,看来也不是无药可救。”

“嗬嗬,那当然了。怎么样,愿不愿意说说你为什么害怕点名?”

“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

“哦?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点名的?”

“嗯——我也不记得了。抱歉。”

“嗬嗬,没什么。来,躺到这张椅子上来。怎么样,舒服么?”

“哦,很舒服。”

“想听点音乐么?”

“好的。”

“先听听这个。”

莫扎特的《催眠曲》在室内响起。然后是门德尔松的《仲夏之歌》。蔡琴的《那一段逝去的时光》。

“哪一段让你觉得放松?”

“最后一个吧,前两个听不懂。”

“好的。下午上了几节课?”

“什么?哦,两节。”

“然后呢,又干什么了?”

“打了一会篮球。”

“嗬嗬,生活挺丰富的,感觉累么?”

“有点。”

“那好,你就当自己在休息。下面请按我说的做。首先,把你的身体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然后放松身体,慢慢地做深呼吸。”

“…像这样么?”

“对,很好。慢慢地呼出来,就这样做,很好。再来一次,深深地吸气,呼气。很好。你喜欢什么样的环境。”

“嗯,海边吧。”

“好,现在你想象自己正躺在海边。海风清凉、舒适。海浪在有节奏的拍打着礁石,唰啦、唰啦,一声又一声。能感到你的心灵么?很好,用心灵去感受你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当你感觉到你的头部的时候,头部就放松了;当你感觉到你的胸部、背部的时候,身体就放松了;放松你的腹部,呼吸越来越顺畅;当你感觉到双臂的时候,双臂就放松了;当你感觉到双腿的时候,腿也放松了。你的整个身体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放松…好,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舒服,心里很——轻松。身上——好像有——白色的光。”声音低沉,好像说出每个字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很好,静静地享受吧。”

五分钟过去了。

“好,现在我会慢慢从一数到十,当我数到十的时候,你的潜意识会带着你回到过去某一段时光,你会看到一个对你来说具有巨大影响力的事件,当我数到十的时候,无论你看到什么,想到什么,都请把它说出来。说出来以后,快乐的,你会记住,不快乐的,就会把它抛弃掉。好么?”

缓缓的点头。

“好,那我们开始。1-2-3-4-5-6-7-8-9-10。”

突然可以看见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转动。

(很好,这说明潜意识已经开始提供信息了。)

“我们在院子里…烤蚱蜢的香味…爸爸用自行车带我回来…要先写完作业才能出去玩…木头枪…比大猛的好。”

(他在回到的这段记忆中,应该不超过10岁。)

“我在和小朋友玩冲锋打仗的游戏(声音变得稚嫩、活泼),在沙坑里…二胖真赖,每次死了都不躺下…那边有解放军叔叔在练队列(声音变得羡慕、憧憬),真威风啊…一二一、一二一…点名…王立波,到。孟凡哲,到。嘻嘻…咦,那个叔叔怎么了?怎么一到他那里就卡住?哎呀,当官的叔叔好生气(声音变得恐惧)…重新点名…怎么又卡住…还重新点名…叔叔加油…口吃?…哎呀,不要打人(身体开始颤抖)…好多血…叔叔被罚一个人在操场上跑步…”

呼吸猛然变得急促,身体剧烈痉挛。

“你看到什么了?”

“倒下了(开始哭泣)…额头…血一直在流…体育老师…点名…打我耳光…不要…”

“好了好了,现在我们结束这次经历。刚刚你所看到的一切,已经深深地印在你的脑海中,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能轻易的回想起来。是么?”

“是…是吧。”

“还能感到白色的光么?”

“…能。”

“很好,现在白色的光慢慢散去,你的身体和精神在慢慢苏醒。我从十倒数到一的时候,你就会完全醒来。懂了么?”

“…懂了。”

“好,十,白光越来越淡,觉得身心都很放松;九,你现在越来越清醒;八,慢慢恢复身体的正常感觉;七,手指开始有感觉了;六,你的内心平静安详,感到很愉快;五,越来越清醒;四,脖子慢慢转动;三,你感到浑身都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二,就要醒来了,前面就是出口;一,你已经完全清醒了,睁开眼睛!”

深呼吸。

“天啊,我刚才…被催眠了么?”

“嗬嗬,就算是吧。”

“我想起来了。9岁那年,看见一个口吃的解放军被体罚。”

“嗯,听起来应该是这么回事。”

“可是我为什么一直都想不起来?”

“这叫‘心因性记忆丧失’,这种记忆丧失带有一种选择性。也就是说,你会有选择的去忘记那些带给你痛苦的经历。说穿了,就是一种逃避。”

“我回忆起来的这些事,有帮助么?”

“当然,解决任何问题都要找到关键,尤其是心病。找到原因就好办了。”

“你愿意帮助我么,老师?”

“你信任我么?”

“当然,你愿意么?”

“嗬嗬,难道我不是一直在帮助你么?”

“谢谢。”

“别那么客气。我只有一个要求,要为我保密,好么?”

“好的。”

睡觉。看书。上课。偶尔打打篮球。

不用考虑有谁会被杀。不用面对吸血的疯子。连噩梦都很少做。

这就是幸福的生活。

方木每天都像其他人一样在校园里或忙碌或悠闲的来来往往,踏踏实实的过了一个星期的安静生活。周末抽空回了一次家,饱饱的吃了几顿妈妈做的饭,人也胖了2斤。

天气越来越热,莫名其妙的,心情也好起来。

坐在返校的公共汽车上,轻柔的风吹在脸上,痒酥酥的很舒服。窗外是炽热的阳光,鼻子里有青草的味道。摸摸包里的瓶瓶罐罐,是妈妈塞进来的肉酱和泡菜。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打盹。

这种感觉,多久没有了?

方木回到寝室,杜宇正在玩CS,听见方木推门进来,头也不回的问候了一句:“回来了?”

“怎么没和张瑶出去玩?天气这么好。”

“嗬嗬,她去做家教了。我也乐得清闲。”

方木拿出一瓶肉酱,放到杜宇的桌子上。“给,我妈做的,尝尝。”

“呵呵?”杜宇有点诧异的回过头,“谢谢。”

“小心!”方木手指着屏幕。

“啊?!”杜宇手忙脚乱的按动着键盘和鼠标。晚了,“砰”,被人一枪爆头。

“妈的,不玩了。”杜宇退出游戏,从抽屉里拿出一双筷子,打开肉酱瓶盖,把筷子伸进去搅合了几下,又拿出来放进嘴里。

“嗬!好香啊,你妈妈手艺真不错。”

“那就多吃点,我这里还有。”

“今天晚上我吃面条好了,拌上肉酱,味道一定不错。”杜宇又挑起一大块,放进嘴里。

“你也不怕咸。”方木笑笑。

“老兄,看得出你最近心情不错啊。”杜宇一边嚼着一边说。

“是么?”方木一边整理东西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

“你这样就对了,多和大家聊聊,别老是谁也不搭理。”

“大家都觉得我是个怪人对吧?”方木笑着问。

“嗯…”杜宇犹豫了一下,“也不能这么说吧,总之都觉得你太内向了。”

“嗬嗬,好。”

“前段时间,总觉得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刘建军有一次跟我说看见你深更半夜的在走廊里转悠。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我们是好朋友,不是么?”

方木看着杜宇,他一脸诚恳的表情。

第一次送他东西,就给这家伙感动成这样。

“对。”方木重重地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方木和杜宇坐在各自的电脑桌前。杜宇又在CS里不知疲倦的厮杀。方木本想好好整理一下马凯一案的档案,可是在这个下午,实在不想让那些阴暗、血腥的东西占据自己的头脑,于是就随便打开一个网页漫无目的的浏览着。

门被推开。刘建军拿着篮球和几个同学嘻嘻哈哈的闯了进来。看见方木也在,几个人的声音不约而同的都降低了。

“还玩呢?被人爆几次头了?”刘建军扔下球,一把拽下杜宇头上的耳麦,“走吧,打球去。”

“玩完这把,玩完这把。”杜宇眼盯着屏幕敷衍着。

篮球蹦跳着落在方木脚下,蹭在牛仔裤上,留下一块灰迹。

方木把球踢回去。

刘建军见弄脏了方木的裤子,有点尴尬的说:“对不起啊。”

“没关系。”方木摆摆手,回过头去继续浏览网页。

“我靠,哎呀,这家伙太厉害了。”杜宇懊恼地向后一靠,“不玩了,今天状态不好。打球去。”

他弯腰从床下拿出球鞋,蹬在脚上,转头对方木说:“一起去吧。”

“哦,不了。”

“走吧,一起去吧。”刘建军也客气的邀请。

“你这家伙,当自己是大牌球星啊,要不要出场费啊?”杜宇笑着说。

方木犹豫了一下,从衣柜里拿出一条运动短裤。

分伙的时候,杜宇把方木要到了自己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