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就转身走出了主任办公室,又小心地把门关好。

五分钟后,已经换下白大褂,穿着笔挺西服的杨锦程走出主任办公室,跟行政办公室主任简单嘱咐了几句后,就去了地下停车场。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鞠躬、打招呼,杨锦程始终面露微笑,步履从容。

打开车锁后,杨锦程特意看了一眼车门,光可鉴人的车门上毫无瑕疵,那道丑陋的划痕已经无影无踪。杨锦程满意地点点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半小时后,长盛小学的教务长办公室里,杨锦程和胖胖的女教务长相对而坐,杨展站在墙角,面朝墙壁,不时伸手去抠墙上的一小块墙皮。

“事情就是这样,好在被打的学生伤得不重,家长也表示不追究了。不过我们有责任把这件事通知给您,希望您能回去对杨展适当管教,避免类似事件再次发生。”女教务长在气宇轩昂的杨锦程面前显得有些拘谨,一点不像在其他家长面前那样硬冷刻板。

“您批评得对,孩子不听话,主要责任在我——你放老实点!”女教务长被吓了一跳,杨锦程急忙解释:“对不起我不是说您。杨展,你把手给我放下!”

杨展没有立刻停手,而是加快速度又抠了几下,“哗啦”,一大块墙皮应声而落。

杨锦程气得七窍生烟,教务长急忙打圆场:“这孩子确实不错,就是有点…我行我素。”

杨展安静地蜷缩在后座上,目光依次扫过街边的店铺,透过车窗,外面的一切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灰蓝色,像一部色彩单调的老电影。

“为什么打人?”杨锦程问道。

杨展看看后视镜,父亲正用一种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他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杨锦程重重地叹了口气,专心开车。

路过一家肯德基餐厅的时候,杨锦程减慢了车速。“吃中午饭了么?”

杨展没有回头,只是两个嘴角开始向下撇,渐渐地,眼泪成串地落下来。

杨锦程把车停在路边,片刻,阴着脸拎着一个大纸袋回来了。他把纸袋扔给杨展,杨展迫不及待地打开大嚼,弄得后座上到处都是食物碎屑。杨锦程从后视镜里看到儿子的吃相,小声咒骂了一句。

“真他妈不给老子长脸。”他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面巾纸抛向后面,“擦擦你的嘴和手!”

杨展很快就吃饱了,他把那个纸袋小心地封好,布满油渍和沙拉酱的脸上又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杨锦程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智·苑小区的保安室。十几分钟后,杨锦程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点头哈腰的保安队长。

“杨先生你放心,我们一定抓住那个划车的凶手!”他把“凶手”这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一幅同仇敌忾的样子。

杨锦程带着儿子回到家,一进门,杨展就扒掉鞋子,钻进自己的房间里。杨锦程本来还打算好好盘问一下杨展,听到杨展的卧室门锁“咔嗒”一声锁死了,站在原地发了半天愣,一股气憋在胸口出不来,只能悻悻地吼了一句:“我去上班,你在家里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

杨展背着书包坐在小床上,听到父亲的吼叫,轻轻地笑了笑。确认父亲已经离开后,杨展放下书包,一头钻进床底,掏出那个小铁盒,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那个纸袋里的食物统统倒进去。做完这一切,他满意地拍拍身上的灰尘,打开门去客厅看电视了。

杨锦程再回来时已经是深夜。客厅里漆黑一片,儿子卧室的门缝里也见不到一丝光亮。杨锦程转动一下门把手,锁住的。他轻手轻脚地走回自己的书房,先打开电脑,然后换上家居服,煮了一杯浓浓的咖啡。墙上的时钟指向23:30分,他坐到电脑前,登陆自己的电子邮箱,当看到收件箱里有一封新邮件的时候,杨锦程轻轻地笑了笑。大约一小时后,杨锦程关掉电脑,洗漱完毕后上床睡觉。

直到父亲的房间里传出平稳、均匀的鼾声后,杨展才让自己的耳朵离开了房门。他还穿着白天的衣服,丝毫没有即将就寝的样子。

杨展站在门旁,小心翼翼地拧开门锁,那“咔嗒”一声似乎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没有马上开门,静静地站了一会,直到确信父亲并没有被惊醒后才拉开房门。

他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悄无声息地换上运动鞋,紧张的情绪让他做完这一切后已经有些气喘。杨展站在门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慢慢地打开门出去了。

走廊里的温度比家里要低得多,杨展却感到十分畅快。他沿着楼梯缓缓而下,下了两层后就加快了脚步。声控灯在孩子欢快的脚步中被逐层点亮,一栋死气沉沉的楼仿佛瞬间就焕发了生机。

孩子直接去了地下停车场。夜色中,大大的停车场入口宛如从地底延伸而上的一张血盆大口。刚走到门前,阴冷潮湿的空气就扑面而来。孩子脚步不停,疾步走下去,对那些摄像头视而不见。停车场里并没有因为杨锦程的投诉而加派人手巡逻,值班室里漆黑一片,想必值班的保安员早就熟睡过去。杨展走过那些颜色、款式各异的汽车,径直走到一台银灰色本田轿车旁。他蹲在一侧车门前,伸手抚摸着光亮如新的漆面,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而那似是而非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孩子的手上就多了一把钥匙。

他捏着钥匙,在车门上用力地划下去。

第十三章 Q小姐的故事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19岁,正在读高中。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那正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年龄。我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花花草草;夏天;美丽的裙子;冰淇淋。我有很爱我的爸爸妈妈。我知道以我的成绩会考上一所很不错的大学,在大学里认识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然后结婚…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坏人。

房间里拉着厚厚的窗帘,一盏小小的地灯在屋角放射出微弱的光芒。房间里很静,除了Q小姐仿佛梦呓般的声音外,只能听见墙上的空调机在沉闷地旋转。

地毯已经被卷起,摆放在屋子的一角。H先生和罗家海,T先生和姜德先分别坐在低垂着头的Q小姐的两边,Z先生坐在Q小姐的对面,六个人形成一个小小的圈子。

那是一天下午,我和同学相伴去重庆路买衣服。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6点多了,天色有点暗。我和同学每人买了一只冰淇淋,边走边吃。街上人很多,很热闹,马路两旁的商店里人来人往的…

Z先生悄悄地打开了身边的一台迷你音响,顿时,一阵嘈杂声灌满了室内。从那些混乱的声音中,依稀可辨汽车的鸣笛、商场门口播放的流行音乐、叫卖声和行人的交谈,刹那间,五个人仿佛置身于闹市的街头。

Q小姐颤抖了一下,旋即用手捂住了脸。H先生起身走到屋角,从一个小冰柜里取出一个圆筒冰淇淋,又走到Q小姐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放松些,Q。”他拿掉Q小姐捂在脸上的手,把冰淇淋塞进她的手里。

“咬一口,Q,”Z先生上体微微前倾,温柔地对Q小姐说,“我们都在,抬起头来好么?”

足足半分钟后,Q小姐才平静下来,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泪痕交错。她似乎很抱歉地冲大家笑笑,咬了一口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淇淋。

在某一个商场门口,一只巨大的玩具熊正在手舞足蹈地向路人发放产品宣传单。我们觉得很好玩,就站在那里看热闹。我当时想,大热的天,那个广告人穿着这么厚的毛绒外套,多辛苦呀。那只熊注意到了我们,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大张着双臂要拥抱我们。同学咯咯笑着躲开了。我们都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他突然转向我,死死地抱住了我。我吓了一大跳,开始拼命挣扎,可是他越抱越紧,那张憨态可掬的脸也变得凶狠狰狞,我甚至觉得这只熊想咬我。撕扯的过程持续了几秒钟还是几分钟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我终于挣脱出来的时候,衬衫的扣子已经全部迸开了…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Q小姐又低下头,哽咽起来,手中的冰淇淋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Z先生凝视着Q小姐,轻声说:“继续。”

Q小姐拼命地摇头,“不!不!我害怕!”

Z先生没有坚持,而是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都转过身去,不要再盯着Q小姐看。

这让Q小姐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又过了几分钟,她的哭声渐渐停止。

“对不起,刚才你们都看着我,让我想起那天所有人都目睹了我裸露的上身。”Q小姐的声音仍然带着浓重的鼻音,但是听上去坚强多了,“谢谢大家,我们继续吧。”

我哭着跑回家,整整病了一个星期。同学们来看我,一个不明真相的好朋友带来了一个大大的毛绒玩具,我一看见它就昏了过去。一个月后,我参加了高考,成绩可想而知。然而这不是最糟糕的,我发现我再也无法碰触任何毛绒物品,有时仅仅看见毛绒物品都会让我产生非常强烈的反应。我原以为这种情况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退,可是一直到我上大学以后,它还是跟我如影随形,而且愈演愈烈。我甚至连毛衣都不能穿了,似乎毛衣随时都可能勒住我的脖子,让我窒息。你们都知道,大学女生宿舍里最多的东西就是毛绒玩具。我记得有一次,对铺的女生的男友送了他一个大大的毛绒玩具熊,她喜滋滋地摆在床头。可那玩意对我而言就是一个灾难。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情景:下了自习,我推开宿舍的门,一个淡黄色的毛绒玩具熊就坐在床上,冲我凶狠地咧着嘴…我的腿当时就软了…

Q小姐又发起抖来,原本平放在地板上的脚也蜷起来,似乎想把自己缩成一小团。

“你看到的玩具熊——是有表情的?”姜德先轻轻地问道。

“是的。”Q小姐点点头,“其实我心里清楚那只是一个错觉,玩具熊是不可能有表情的,即使有,也是憨态可掬的——就像我19岁之前看到的那样。可我每次看到类似的东西,都会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

T先生扫了一眼放在墙角的毛绒地毯,问道:“什么感觉?”

Q小姐不安地扭动了几下,抬头看了看周围仍旧背对着她的同伴们,低声说:“羞耻。”

“羞耻?”

“对。”Q小姐的目光空洞地投向前方,“就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而我,赤身裸体。”

说完这句话,Q小姐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起来。

T先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似乎想过去安慰她,可是又不确定自己这么做是否合适,扭头看了看Z先生。Z先生点了点头,抬手关掉了音响。

所有人都围在Q小姐身边,拉着她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一些安慰的话。Q小姐紧紧地拉着T先生的手,毫无顾忌地哭着。等到她渐渐平静下来,Z先生说道:“Q,你很勇敢。”

“谢谢。”Q小姐揩着眼角,“也谢谢你们大家。”

五个男人彼此你看我,我看你,都微笑起来。

“我们一定都会好起来。”Q小姐双手握拳,重重地落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定。”

第十四章 伤痛的演出(一)

方木背靠在椅子上,边吸烟边看着对面墙上的写字板。那上面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人物都是罗家海。

从目前的戒严情况来看,罗家海逃离本市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他压根就没有尝试过要离开C市。那么他一定就隐藏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问题是:他为什么越狱,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方木拿起笔,在面前的笔记本上又画了一个圈,层层叠叠的圆圈里,那两个字显得更加醒目:复仇。

罗家海越狱后的几天里,方木曾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但是随着大量资料的收集以及反复分析,方木还是坚信自己对罗家海的某些结论是准确的。例如,他对沈湘的爱。也许,这就是罗家海越狱的动机。

罗家海是一个报复心极强的人。那么,他选择越狱,并留在沈湘的故乡——C市,就绝不仅仅是为了寻找机会再次逃离。当年沈湘遭遇强暴的地点就在C市,他会不会去寻找那个强暴沈湘的人?

方木摇摇头。如果他真这么做,那可太傻了。此案当年没有立案,当事人沈湘也已经死了。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想找到一个十多年前的强奸犯,无异于大海捞针。除非…

除非有人帮助他。

方木在笔记本上又写了三个字:姜德先。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边平探进半个身子。

“来,有点事需要你帮忙。”

方木跟着边平上楼,径直去了顶楼的小会议室。里面已经有一个身着深色西装的男子在等候,他们刚刚坐下,另外两个心理研究室的同事也到了。

边平为西装男子作了简单的介绍:“这是我市心理研究所的主任杨锦程博士,知名心理学专家。”

杨锦程略欠身,微微颔首,“请大家多指教。”

边平挥挥手,“杨主任你太客气了,今天与其说是我们帮你的忙,还不如说是你给我们提供一次学习的机会。”他把桌子上的一沓文件夹分发下去,“大家先看看资料。”

方木翻开手里的文件夹,一份简历首先映入他的眼帘,“鲁旭?”

“对。”边平看看方木,“鲁旭就是连环车祸那天受伤的骑警。在治疗期间,鲁旭出现了强烈的情绪波动,主要表现为睡眠障碍、易怒、个人认同感降低等等。经有关专家确诊,鲁旭患了创伤后压力障碍症。”

一个同事小声念道:“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是的。”边平扫视了一下大家,语气变得沉重,“患者是我们自己的兄弟,所以我要求大家一定要全力配合杨主任,让鲁旭早日摆脱心理疾患。”说完,他把头转向杨锦程。

杨锦程笑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接受了市医院以及公安厅的委托,前来为鲁旭警官提供一些帮助的。说到创伤后压力障碍症,我们都习惯将其称之为PTSD,是指由于某种突发的威胁性或灾难性心理创伤,而导致延迟出现和长期持续的精神障碍。就我本人而言,我对这个课题十分感兴趣,也进行了一番研究。如果能帮助鲁旭警官的话,我也会深感欣慰。当然,你们都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在很大程度上,还要仰仗你们的协助。”

一番话说得既专业又低调,谦虚中流露出一种大家风范。

方木知道边平有意没有提到“越狱”、“失枪”之类的字眼,而自己忙于追捕罗家海,也的确对这名受伤的警察疏于关注,愧疚感油然而生。

“那么,我们该做些什么?”方木问道。

“对PTSD的治疗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如果各位允许我主导的话,我会为大家在各个阶段安排不同的任务。”杨锦程表情轻松,“第一个阶段需要做的就是陪鲁旭警官聊天,帮他平衡情绪,实现警醒和放松的适当调配——我们可以将其称之为暖身。”

方木脱口而出:“心理剧?”

“对。”杨锦程的表情有些惊讶,他打量了方木几眼,转头对边平说:“呵呵,我以为警队里的心理专家们都是研究罪犯为何犯罪,原来你们也研究治疗。”

边平笑笑,面现自得之色。方木的脸有些红,内心却兴奋起来。心理剧是治疗创伤后压力障碍症的团体心理治疗方法之一。近一个世纪以来,从传统的“重新演出”和“宣泄”,再加之“仪式”和“叙事”两种成分,心理剧已经成功地被应用在各种受创伤个案中,但由于其复杂性、戏剧性和对治疗师指导能力的较高要求,心理剧并未在国内的PTSD治疗中得到广泛应用。如果杨博士精通心理剧的话,也许鲁旭的病就有治愈的希望。

半小时后,大家围坐在另一个小会客室里,中间的软垫椅子上,仍带着脖套的鲁旭局促不安地坐着。听完边平处长的介绍,得知身边的大多数人都是警察后,他稍稍放松了一些。

“鲁警官,”杨锦程坐在他的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能聊聊那天的事情么?”

相同的事情,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发生着。

房间里忙碌异常,只有Q小姐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Z先生领着其他人来回布置。大家每做一件事,都要征求Q小姐的意见或者看看她的脸色。于是,灯光被调成接近黄昏的亮度;空调升至28度;房间的一角立起了一个屏风,罗家海拎着一大包东西躲到后面;毛绒地毯被展开,之后又被卷起立在墙角。

“那么…”所有的工作完成后,Z先生走到Q小姐面前,俯身问道:“…你选择谁来扮演你?”

Q小姐指指T先生,“他。”

T先生马上脱掉外套,拿起搭在屏风上的一件白色衬衫,刚穿在身上,就听见Q小姐又叫了起来:

“不。”她咬咬嘴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还是我自己来吧。”

“你确定?”Z先生凝视着Q小姐的眼睛。

“是的。”Q小姐的声音有些颤抖。Z先生笑笑,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好,你是个勇敢的姑娘。”

Q小姐站起来,慢慢地走向房间中央。她的右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领,仿佛那里随时会敞开,露出雪白的胸口。她死死地盯着屏风,呼吸急促,似乎对那后面的东西既恐惧,又期待。

Z先生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都转过身去。每个人都照做了。Q小姐注意到了这一点,局促不安地站了几秒钟,低声说:“你们…都面向我吧。”

Z先生的脸上露出笑容,“很好。Q,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Q小姐的目光依次扫过房间里的人,深吸了一口气:“T,你扮演我的同学好么?”

T先生作了个鬼脸,“荣幸之至。”

舞台布置已经完成,道具已经就绪,演员也将情绪调整完毕。一场戏剧即将开演。

Z先生按下音响的开关。

混杂了各种声响的嘈杂声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所有人再次回到了热闹的街头。

本该慢慢走来的Q小姐却在嘈杂声中迟疑了,她拿着一支冰淇淋,另一只手上是两只满满的购物袋,全身僵直地盯着屏风,眼中渐渐盈满泪水。

扮演行人的姜德先和H先生已经走了两个来回,Q小姐还是站在原地不动。T先生有些焦急地望向Z先生。Z先生不动声色地看着Q小姐,低声说:“Q,我们最好不要停下来,好么?”Q小姐仍旧盯着屏风,喉咙里咯咯作响,可是她显然听到了Z先生的话,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

终于,Q小姐颤抖着迈出了第一步。

几乎是同时,屏风后走出了一只浑身黄色绒毛,巨大无比的玩具熊。

不仅是Q小姐,所有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那实在是一幅诡异的画面:渐暗的街头,步履蹒跚的巨熊慢慢逼近纤弱的女孩。那张毛茸茸的脸上渐渐裂开一张大嘴,黑扣子般的眼睛也一点点拉长、上挑——仿佛正在发怒的玩具熊冲女孩张开双臂…

Q小姐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向后仰倒。

几分钟后,她才悠悠醒转,第一眼看到的是T先生焦急的脸,然后是姜德先、H先生和Z先生。没看到那张狰狞的熊脸,Q小姐略略心安。喝下半杯水后,Q小姐挣扎着要站起来。

“继续。”

Z先生看着她的眼睛,“你确定么,Q?”

“我确定。”Q小姐把头转向T先生,“准备好了么?”T先生有些为难地看着Z先生。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可以改天…”

“继续!”Q小姐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家都吓了一跳,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

片刻,Q小姐哆哆嗦嗦地站来,颤抖着抹平衣服上的皱褶。

“昨天,我和经理去签约。对方送了两个毛绒吉祥物作纪念品…”她艰难地说:“你们知道…当时…我有多尴尬么?”

Z深吸一口气,挥挥手,“重来!”

第一个场景:Q小姐与玩具熊再次默然相对。她依旧抖得厉害,但是已经能够直视那张毛茸茸的脸。

第二个场景:巨大的玩具熊张开双臂,死死地抱住了Q小姐,Q小姐拼命挣扎,手里的东西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她的外套已经全部敞开。行人H先生和姜德先在他们的身边来回穿梭,目不斜视。

Z先生:“Q,并没有人看着你,一切只是你的错觉。”

Q小姐挣扎得越发激烈。

第三个场景:Q小姐依旧在挣扎,巨大的玩具熊已经无法全然控制她,很快,Q小姐的一只胳膊已经挣脱出来。

Z先生:“不要怕,Q,他们就是要你恐惧,然后纪录你的恐惧。能让他们顺利得逞么?”

Q小姐:“不!”

她的表情越发愤怒,另一只胳膊也脱离了玩具熊的控制,转眼间,Q小姐已经气喘吁吁地和玩具熊面对面。

Z先生:“打倒它!Q,打倒它!!”

话音未落,Q小姐已经挥拳打去,玩具熊连连退后,似乎连招架的本事都没有了。Q小姐则紧追不舍,终于把玩具熊逼到了屏风那里。

“啊——”Q小姐突然发力,双手向前推去。

玩具熊和屏风一起轰然倒地。

半小时后,房间里已经恢复了整洁,厚厚的地毯重新铺就,大家围坐在小方桌前喝茶。

Q小姐依旧坐在凳子上,不过情绪已经恢复正常。她挽好头发,又给罗家海倒了一杯茶。后者正在揉下巴。

“对不起,L。”她有些歉疚地看着罗家海。

“没事。”罗家海放下手,刚才揉过的地方还有一片红肿,“你还真有劲儿。”

大家笑起来,T先生把手搭在罗家海的肩膀上,用力搂了一下。

Z先生看看Q小姐小心翼翼地戳在地毯上的脚尖,呷了口茶,慢慢地说:“还有件事要做。”

所有人都静下来。Q小姐的手更是一抖,半杯茶都泼洒在桌面上。

“一定要这么做么?”她低声问。

“对。我们都要彻底摆脱过去,”Z先生的声音虽低,但是不容辩驳,“这就是我们聚在一起的理由。”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从中抽出一张照片放在桌子上。照片里,一个衣着普通的男子站在公交车站牌下,无所事事地吸着烟。

他向左右两边伸出手,其他人也一样,于是,六个人连成了一个圈。每个人的目光都盯着照片里的男子。如果目光有温度的话,恐怕他早已化为灰烬了。

第十五章 伤痛的演出(二)

孩子手扶栏杆,把小脸尽量嵌在两条栏杆中间,眼巴巴地看着院子里嬉戏追逐的孩子们。他们在尖叫,大笑,孩子也莫名其妙地受了感染,跟着笑起来。由于脖子转动的角度有限,他没注意到在他的右侧,一个女孩正贴着栏杆,向他慢慢靠近。

“你好。”

孩子吓了一跳,急忙缩回头去,肮脏的脸蛋上留下两条长长的红印。看清是个面带微笑的女孩,孩子刚刚迈动的脚步又停了下来,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女孩在他面前蹲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低着头,两手扶着栏杆不说话。

忽然,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蛋,在那条红印上慢慢揉搓。孩子本能地想躲开,可是感到那只手的温度和细腻,只是稍微偏了一下头,就乖乖地不动了。

“我叫廖亚凡。你呢?”女孩有雪白的牙齿和清亮的眼睛,孩子抬起头,又低下去,“我叫贺京。”

“你怎么不回家呢?”

“不想回家。”孩子隔了半晌才回答,“家里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