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急忙拦住他,而H先生脸色苍白,牙关紧咬,似乎已经快要休克过去。Z先生指示大家把H先生扶到墙角的毛毯上躺下,又撬开他的嘴,塞了两片镇静剂进去。处于半昏迷状态的H先生烦躁不安地挣扎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片刻,他的动作渐渐轻微,最后沉沉地睡去。

大家回到桌前坐好,Z先生重新泡好了茶,略一沉吟,说道:“接下来的事情,我来替H说吧。”

H先生在脑海中不停地幻想陈冰跳楼的场景,每一次都让他痛苦得无以复加。他认为陈冰的丈夫说得对,的确是自己害死了陈冰。这种强烈的内疚感让他已经无法正常地工作和生活。他从心底里厌恶自己,觉得只有毁灭自己才能平息他对陈冰的内疚。于是,H先生到医院去,要求捐献自己的器官。医生发现H先生的情绪极不稳定,怀疑他有精神障碍,就拒绝了他。如是几次,H先生越发觉得自己令人厌恶,终于有一天深夜,他在卫生间里用刮胡刀割伤了自己,这一幕恰好被他妻子发现。H先生无法对妻子说明实情,只能用狂呼乱吼来回答她。H的妻子不明就里,又被自己的丈夫吓坏了,就回到娘家暂住。

“那,那个叫陈冰的女人,”Q小姐问道:“是不是真的因为H而自杀呢?”

“呵呵,不是。”Z先生翻看着手里的材料,“这件事跟我们所遭遇的事情一样,都是一个预先设计好的实验。根据我所掌握的资料,陈冰确有其人,也确实是H先生的初中同学。但是她五年前就患上了重度抑郁症,前前后后已经自杀数次。相信‘教化场’的始作俑者事先研究了陈冰的病例,知道她早晚还会自杀,并选择了H先生作为陈冰自杀后的实验品。”

“那些日记和信件是怎么回事?”T先生问道。

“当然是伪造的。”Z先生笑笑,“而且据我所知,陈冰暗恋H先生的事情纯属子虚乌有。”

“既然都是假的,陈冰的丈夫还那么配合?”Q小姐又问道。

“呵呵,那个也是假的。”Z先生从资料里抽出一张照片,“也是‘教化场’招募的所谓志愿者。这家伙是一个演员。他算准了H先生不敢去找他核实真假,当然就无所顾忌了。”

大家传看着照片,气氛凝重。

“最近H先生的病情突然加剧。”Z先生语气低沉,“Q和T也看到了,H先生又开始自我伤害。”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Z先生看了罗家海一眼,“我们营救L的时候,H先生配合J先生制造了一场车祸。他目睹了车祸的惨象,无意中加重了自己内心的歉疚感。这也是PTSD最常见的发病原因。所以,”Z先生转向罗家海,“我们提前帮助H先生,你不会有意见吧。”

罗家海看看在墙角沉睡的H先生,摇了摇头。

“没意见。”

第二十八章 实验

市局在方木的建议下,决定将迷宫杀人案、福士玛超市杀人案、市第11中学杀人案进行并案侦查,并成立专案组专门负责侦破此系列案件,郑霖被任命为专案组组长,方木和边平都是专案组成员。

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那个爱炫耀的技侦人员功不可没。

这小子在单位没日没夜地加班,备受冷落的女朋友直接找到了局里。为了哄女友开心,他就给她演示DNA对比的过程。他用毛绒玩具熊里的头发作为样本,然后在数据库里随手挑出一份进行对比。他原本是想得出一个不符合的结论,可是对比完毕后,结论让他大吃一惊:两组数据相似率达到了99.99%!他急忙翻找出刚才的对比数据,发现此组信息采自罗家海。罗家海被起诉的罪名中包括强奸罪,为了确定是犯罪中止还是犯罪既遂,曾提取了罗家海的血液样本与被害人的阴道内容物进行比对。没想到,在罗家海脱逃后,这组信息竟发挥了作用。

能够将这三起案件进行并案侦查是一个大突破。对方木而言,这一方面证实了他此前的思路是正确的,而另一方面,并案侦查也仅仅只是个开始。正如边平所言,方木擅长从连环杀人案中描绘犯罪嫌疑人的心理变化轨迹,并对其体貌特征、职业背景等进行画像,但是眼前这三起案件,并不那么简单。

连环杀人案之所以有迹可循,原因在于凶手经常会在案件中留下一些标记。而这些标记通常是一些明显的行为模式,并且属于凶手的性格特征之一。通常状况下,这种标记行为是凶手在作案时不必实施的,但如果实施,就意味着这一行为要满足凶手的某种特殊的心理或情感需要。而这三起案件中的标记,太奇怪了。

这三起案件有明显的共同点:多人作案;使用机动车辆;杀人现场和弃尸现场分属两处;现场强烈的仪式感。尤其是最后一点,这是方木坚持这三起案件存在联系的重要依据。然而这三起案件表达出的情绪却截然不同。迷宫杀人案的仪式象征着“复仇”,福士玛超市杀人案的仪式象征着“证明”,而市第11中学杀人案的仪式象征着“挽回”。这么复杂的情绪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结合多人作案的情况,方木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这三起案件,很可能是由彼此联系的三个人分别干的。

“你的意思是…”边平皱着眉头,“…互助杀人组织?”

“我觉得有这种可能。”

“那他们为什么纠结在一起,目标是什么?”

“这个我也想不通。”方木坐在边平对面,“所以请师兄来帮帮忙。”

从现有的证据材料来看,三起案件的被害人显然不是凶手随意挑选的,都与凶手存在着某种联系。这样就会形成一个奇异的组合:蒋沛尧——谭纪;申宝强——罗家海;马春培——姜德先。

“所以,我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查查蒋沛尧、申宝强、马春培之间有没有什么内在联系,如果有线索的话,谭纪、罗家海和姜德先之间的关系也就清楚了。”

方木觉得边平的建议很有道理,但是他也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觉得申宝强和罗家海之间并不是对应关系。如果罗家海要杀人的话,被害人肯定是当年残害沈湘的人。而从福士玛超市杀人案的现场来看,完全不像是因为遭遇性侵害而报复杀人的样子,此外,沈湘曾自述的案情中,也没有提及与玩具熊有关的情节。不过,这也引出另一个结论:如果罗家海仅仅是参与的话,说明与申宝强对应的凶手另有其人,这个互助杀人组织可能包括四人,甚至更多!

“也有这个可能。”边平想了想,“你还记得福士玛超市提供的录像资料么,那块幕布下至少有四个人。”

更严峻的事实摆在眼前:既然可能有多人参与这个组织,那么命案可能再次发生。

专案组开始着手调查三个被害人之间是否有交叉关系。同时,鉴于犯罪嫌疑人可能已经对警方的行动有所警觉,所以决定暂时不对他们展开直接调查,仍然保持秘密侦查状态。方木的任务是继续研究三起案件的有关证据材料,力求寻得蛛丝马迹。在他的办公桌的隔断上贴满了照片和复印件,其中,处于最醒目位置的,是罗家海的照片。

罗家海是将三起案件串联起来的关键人物,而在他身上,仍然有很多线索值得挖掘。

其一,种种迹象显示,罗家海依然潜伏在本市。C市警方对他的围捕已经不像前段时间那样严密,而现在恰逢年末,车站、机场的旅客流量大,现在逃跑,是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他没有逃离本市,显然是另有目的。如同方木曾设想的那样,罗家海是一个报复心很强的人,他留下来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给沈湘复仇。

其二,罗家海能够在C市潜伏这么长时间而不被人发现,有人在暗中掩护他的可能性很大。这不得不让人怀疑罗家海的越狱乃精心谋划的结果。姜德先很可能就是策划者,至少也是参与者。至于那个引发连环车祸的货车司机黄润华,也许也是参与者之一。姜德先先是极力争得为罗家海辩护的机会,力求免罗家海一死,辩护失败后又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救罗家海出来,必然是出于某种极为重要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可能就是罗家海参与杀死申宝强的原因,更有可能是这个互助杀人组织成立的初衷。

市局户籍科的同事送来了一张照片,方木把它粘在了罗家海的照片旁边。照片上是一个清秀可人,略显羞涩的女孩——沈湘。

案情发展至今,沈湘也许也是一个关键人物。这可怜的女孩因为受到性侵害而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灵创伤,尽管曾短暂享受过爱情的慰藉,但最终她的伤痛还是被公之于众,在对生活完全绝望之后,她和罗家海杀死了泄漏当年秘密的人,男友身陷囹圄,自己也用一把刀子结束了生命。

想到这里,方木忽然心思一动。假设罗家海是为了给沈湘复仇而加入这个互助杀人组织,那么与这些参与者有关的就可能不是罗家海而是沈湘。

这个新的思路让方木一下子兴奋起来,他抓起电话想到市局调取本案的案卷资料,可是刚拨了两个数字就放下了。他想起这案子当年并没有报警,所有的案情陈述都是从罗家海那里听来的。

方木铺开纸笔,开始逐字逐句回忆罗家海讲述的案件始末。纸上很快布满了长长短短,勾抹涂改的字迹。渐渐,其中两段话被方木重重地划上了圈。

根据罗家海的讲述,那个强奸犯曾对沈湘说:“你的身体里从此就留下了我的东西,你一辈子都会带着它的味道。”这句话虽然经过罗家海的转述,但方木不怀疑它的真实性,因为这对于沈湘来说是一生不可磨灭的遭遇,其中的每个细节,都可能记忆深刻。而这句话,让方木有奇怪的感觉。

是的,它显得太刻意了,就好像一句早已准备好的台词。这样的话从一个强奸犯嘴里说出来显得怪异无比。如果说这是犯罪人变态心理的一种真实流露的话,那么同期肯定有类似案件发生。方木大致估算了一下,请求市局提供7-10年前立案的所有强奸案的卷宗材料。他在办公室里整整看了半天卷宗,没有发现与本案相似的案例。那么,犯罪人属于心理异常的可能性就不大了。既然如此,就不妨假设犯罪人说这句话是有意为之,那么,它听起来就是一个暗示,似乎犯罪人希望沈湘对“味道”产生极强烈的反应。

另一段话是罗家海提及沈湘每次去洗澡,或者去购物的时候,都会感觉有人在跟着她。如果说沈湘由于早期遭遇性侵害而患有被害妄想症的话,方木丝毫不会觉得奇怪。感到有人在跟踪她,这也许是沈湘的错觉或者幻想。但是如果结合犯罪人有意使沈湘对“味道”形成情绪反应的假设,那么沈湘所感到的所谓跟踪,也许就不是她的错觉或者幻想。换句话来说,的确有人在跟踪沈湘,而跟踪的目的,就是观察及纪录沈湘的种种过激反应。

方木心头一凛,难道是某种心理实验?不,不会,这太残忍了。如果用强奸行为作为实验手段的话,那么这已经不仅仅是违背心理学研究伦理的问题,而是犯罪!

可是,如果这个假设真的成立的话,那么这个互助杀人组织的其他人,会不会也与这个心理实验有关呢?

方木凝视着沈湘的照片,这是一张户籍登记照片。当时沈湘大约十七八岁,眼神中却过早地蒙上了一层阴郁,那略带羞涩的笑容中有一些紧张,一些拘谨。然而这一切都掩盖不住她的青春与秀气。想到她对自身味道的恐惧和近乎自虐般的掩饰,方木也不觉黯然,但是同时他也猛然意识到,其实沈湘的过激反应是典型的创伤后压力障碍症的症状。

“PTSD…”方木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如果她当时遇见杨锦程博士,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杨锦程照例在下班前对研究所进行了当天最后一次巡视,同往常一样,一切都很令人满意。他所到之处,看到的都是忙碌的身影和有条不紊的工作。他喜欢这样,只有不懈奋斗才会有收获,多努力一分,离成功就更近一步。心情愉悦,脚步就显得轻快,杨锦程比平时提前5分钟结束巡视,决定会办公室换衣服回家。

推开办公室的门,杨锦程却发现本应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却多了一个人,而且就站在他的办公桌后。

陈哲微微颔首,笑着打了一声招呼:“杨主任。”

杨锦程看看门外,“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进来。”

“有事么?”

“哦,是这样。患者夏天的妈妈刚才打电话来,希望能跟您约定下次治疗的时间。”陈哲指指杨锦程摆在桌上的台历,“您不在,我就看看您最近的日程安排,好给夏天妈妈一个答复。”

“哦。”杨锦程面无表情地看看陈哲,站在原地不动,陈哲急忙从桌后绕出来,拉开靠背椅等杨锦程入座,然后垂手站在桌边。

杨锦程看看台历上纪录的日程安排,说道:“约在下周二吧,上午九点。”

“好的。杨主任,那我出去了。”陈哲转身退出了办公室,还把门小心地带好。

杨锦程看着门口若有所思,片刻,他伸手打开了电脑。

第二十九章 折翼天使

专案组对三名死者的背景和社会关系再次进行了深入的调查,希望能够找到交叉点,然而结果令人失望,这三个人就好像三条平行线,各自生活在各自的空间中,丝毫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

方木没有灰心,他坚持认为自己的推断是准确的。然而,这仅仅是一个推断,仅靠这个是无法将他们送上被告席的,他还需要更有力的证据。鉴于该组织可能有多人的情形,专案组决定继续秘密监控谭纪、曲蕊、姜德先、黄润华四人,对与该四人接触频繁者也要进行监控。

这天傍晚,方木一直在研究案卷材料,想起抬头看表的时候,才发现早已过了开饭的时间,食堂里估计只剩下刷锅水了。方木揉揉饿得发疼的肚子,决定出去找个小店解决一下晚饭。

走到车前,方木打开车门,再抬头的时候,赫然看见廖亚凡就站在车的另一侧。

方木可以肯定前一秒钟那里还空空如也,廖亚凡仿佛从天而降,但是却并不看他,低着头绞着胸前的书包带。

“你怎么在这儿?”没有回答。

“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没有回答。

方木轻轻地叹口气,“上车吧。”

这次廖亚凡有了反应,她顺从地爬上车,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方木原打算随便吃碗面条了事,现在多了个廖亚凡,这顿晚饭就别应付了。

在车上征求了几次廖亚凡的意见,她依然是沉默,方木无奈,最后决定还是去那些孩子们喜欢的餐厅。

这一次方木带她去了必胜客。匹萨饼同样是方木不喜欢的食物,他不知道廖亚凡是不是喜欢,看她没有拒绝,就点了新推出的一款匹萨饼,几样小食,两杯饮料。

匹萨饼果真很难吃,方木吃了半块就不想动了。周围的顾客们倒是对眼前的面饼蛮有兴趣,令人不解的是,大家都斯斯文文地用刀叉。外国人对这种快餐都是用手抓着直接往嘴里送,到了这里却成了和鹅肝、鱼子酱一样的稀罕食物,不用刀叉不显其珍贵。

廖亚凡的刀叉也用得笨手笨脚,见方木不吃了,也有些紧张地停下来。方木注意到她的窘迫,不得已又抓起那半块匹萨饼,塞进嘴里大嚼起来。方木的动作似乎鼓励了廖亚凡,她也学着他的样子,大口吃起来。

晚饭吃到一半,方木的电话响起来,是周老师。周老师焦急地问方木能不能开车去帮他找找廖亚凡。方木捂住话筒,小声问廖亚凡是不是偷着跑来的,廖亚凡没回答,依旧低头吃饼。方木无奈,对周老师说廖亚凡跟他在一起。周老师长长地“嗐”了一声,让方木把手机递给廖亚凡。廖亚凡既不接手机,也不抬头看他,依旧小口撕咬着匹萨饼。

方木没办法,只能对周老师说:“吃完饭我就送她回去。”挂断电话,对面的廖亚凡终于抬起头来,手里捏着半块匹萨饼,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不回去。”

“别说孩子话。”方木指指盘子里的食物,“快吃,要不周老师该着急了。”

“我不是孩子。”廖亚凡一动不动地盯着方木,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坚硬的东西。

“好好好,你不是孩子。”方木又好气又好笑,“廖亚凡女士,快吃吧。”

廖亚凡低下头去,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忽然,一滴泪水落在桌布上,紧接着,两滴、三滴…

廖亚凡无声地哭起来,却始终捏着那半块匹萨饼不松手,似乎吃不下去,又把它当作唯一可以牢牢抓住的东西。

方木尴尬无比,邻桌的男女已经投来了诧异的目光,似乎对他们的关系表示怀疑。的确,如果说他们是父女关系,方木显得太年轻,如果说是恋人,方木又显得太老。也许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方木是一个勾引高中女生的成年流氓。

几分钟后,廖亚凡的哭泣戛然而止,就像开始那样突然。她用餐巾擦擦眼泪,抿抿头发,继续吃那块已经被她捏变了形的匹萨饼。满桌的食物方木基本都没有动,却被廖亚凡一点点吃光了。她并不是食量大,而是在有意拖延晚饭的时间,邻桌的客人都换了三拨,这顿漫长无比的晚饭才吃完。

方木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多了,衣袋里的手机又在振动,不用看就知道是周老师在催他。

方木结完账,站起身对廖亚凡说:“走吧。”廖亚凡坐着不动,手按着桌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方木说:“我不回去。”

方木板起脸,“不行。”

廖亚凡把头扭过去,意思很明显:那我就不走了。

方木无奈,“好好好,不回去。”

廖亚凡又转过头来,“你保证?”

“我保证。”

按照廖亚凡的要求,车只能行驶在远离天使堂的城南。她以手托腮,贴着冰冷的车窗看着夜色中的城市。看似沉思,其实这女孩敏感无比。每次方木向北转弯,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廖亚凡都会无声地扭过头来,长久地盯着方木,直到他再次转南。

接近夜里11点的时候,方木把车停在了路边。

“太晚了,你必须得回去。”

“不。”女孩的声音轻轻,却很坚决。

“那我们也不能在车里呆一夜啊。这么冷的天,我们会冻坏的。”

廖亚凡沉默了一会,扭过头去不看方木,片刻,传来颤抖的声音:

“你带我去宾馆吧。”

方木无语,摇下车窗,又吸了半只烟,一踩油门。

吉普车朝天使堂的方向飞驰,廖亚凡盯着方木足足看了5分钟,也许是察觉到方木这一次不可能再宽容自己,她慢慢地低下头。

“今天晚上你即使送我回去,我一样会再跑出来。”

方木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开过几个路口后却一打方向盘,向另一条路驶去。

十分钟后,方木把车停在了宿舍楼下。

“跟着我,别出声。”方木可不想让同事们看到自己深更半夜地把这么小的女孩子带回宿舍,廖亚凡倒显得既紧张又兴奋,很不必要地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跟在方木身后。

短短两层楼的路程显得无比漫长,幸运的是,在走廊里始终没有遇到同事。终于进了自己那间宿舍,方木靠着门,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廖亚凡倒是显得很放松,她把书包甩在方木的床上,在小小的宿舍里好奇地东张西望。方木从水房里打了一盆水回来,又从暖水瓶里倒了些热水进去,指指窗台上的洁具示意她先洗洗脸。廖亚凡顺从地走过来,脱下校服外套放在椅背上。方木赶紧关好门,站在走廊里打电话。

周老师的声音很着急,“你怎么不接我的电话?”

“你别急,我也是没办法。”方木捂住半边嘴,压低声音说道:“亚凡说什么也不回去,也不知这孩子怎么了。”

“你们现在在哪里?”

“我的宿舍。恐怕今晚她得在这里过夜了。”

周老师有些犹豫,而方木清清楚楚地听到赵大姐在那边说“不行”。

“好吧。”周老师最后还是同意了,“明天一早你直接送她去学校。”

“没问题,你放心吧。”

再回到宿舍,廖亚凡已经洗漱完毕,清清爽爽地坐在床边。方木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一时无话,最后冒出一句:“你的作业写完了么?”

话一出口,连方木自己都觉得可笑。他拿起车钥匙,站起身来说:“你睡吧。明早我来叫你。”

方木的手刚刚搭在门把手上,就感到一只手拉住了他的外套。

“你别走。”

随后,一双手臂就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

一瞬间,方木的身体变得僵硬,头发也“唰”地一下全竖起来。他本能地要转身推开廖亚凡,可是那双手抱得如此之紧,无论他转向那里,廖亚凡都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他无端地想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自己是那只母鸡,廖亚凡是一只躲在他身后的小鸡。

方木又去掰廖亚凡的手指,掰开一只,再去掰另一只的时候,前一只手指又会不依不饶地重新箍紧。两个人心怀默契般无声地挣扎,掰来掰去,方木累了,也怕把廖亚凡的手指弄伤,只能站着不动。

廖亚凡高度戒备了一会,察觉到方木没有继续挣扎的意思,就舒舒服服地把脸贴在方木的背上,方木的全身又是一抖,下意识地向前躲避,廖亚凡也顺势随着他的动作贴过去。这种弯腰弓背的姿势可坚持不了多久,又过了五分钟,方木只好投降。

“我不走,你先放开我。”

廖亚凡的手松开了一些,“你保证?”

“嗯,我保证。”

那双手犹犹疑疑地放开了。方木龇牙咧嘴地捶着腰回身的时候,廖亚凡已经逃回床上,背对着他躺下了。有那么一瞬间,方木很想趁机拉开门溜出去,可是一想把这女孩一个人留在宿舍里,还说不准会闹出什么事,只好郁闷无比地坐在椅子上。

睡觉是不可能了,方木打开电脑,摊开资料,准备彻夜工作。看了一会资料,还是忍不住扭头看看床上。廖亚凡面朝墙壁,抱着肩膀一动不动地躺着。方木想了想,把床尾的被子摊开,小心翼翼地盖在廖亚凡的身上。女孩纹丝未动,但是方木很清楚她并未睡着。苦笑了一下,方木打开台灯,又关掉电灯,回到桌前继续工作。

工作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它可以让你忘记饥饿,忘记寒冷,忘记自己的床上睡着一个无法对外人道明的少女。方木再抬头看表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半。女孩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能听见均匀的轻微鼾声。方木悄悄地起身,拉开一点窗户,靠在窗台上点燃了一根烟。

室内灯光昏暗,香烟燃出的烟气泛着淡淡的蓝色,刚刚吐出口,就被窗口的缝隙飞快地吸走。玻璃上已经冻起了霜花,楼下值班室门口的红色吸顶灯在窗户上氲开一片模糊的橘黄,看上去,似乎有暖暖的温度。方木把手指按上去,却立刻感到了指尖处传来的刺骨冰冷。

身后的女孩发出轻轻的呢喃,方木回头一看,廖亚凡翻过身来,被子被踢到了旁边。方木赶紧拉好窗户,走到床前,刚弯下腰去给她把被子拉好,女孩的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妈妈…”

廖亚凡显然还沉浸在睡梦中,脸上是混合着撒娇和乞求的复杂表情。方木试着拉回胳膊,女孩却不松手。

“妈妈…”

仿佛是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轻轻触动,方木犹豫了一下,踢掉鞋子,半靠在床头躺下。几乎是同时,廖亚凡的身子依偎过来,把脸紧紧地贴在方木的胸口,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妈妈…”她轻声呢喃着,声音渐低,最后沉沉睡去。

方木的手悬在半空,足有半分钟后,终于轻轻地落在女孩的肩膀上,透过薄薄的绒衣,能感到女孩凸起的肩胛骨。她太瘦了,轻巧得像一片羽毛,头顶的长发虽浓密却显现出营养不良的枯黄。方木的手微微用力,轻而易举地就把女孩全然揽入怀中。

她是天使堂里年龄最大的孩子,其他的孩子只是对拆迁的后果懵懵懂懂,廖亚凡却知道天使堂一旦解散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将再次失去一个可以暂时栖身的地方。未来会怎样,前途在哪里,她统统看不到。

迷茫,对廖亚凡来说,是最可怕的事情。

从夜幕深沉到天色微明,从寂静无声到人声渐响,方木一动不动地抱着廖亚凡,大睁着眼睛看着窗户上的霜花一点点亮起来。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还是睡着了,再猛然醒来时,廖亚凡已不在怀中。

方木噌地一下爬起来,在室内惶然四顾,却发现廖亚凡静静地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一本外语书,看着窗外发呆。

方木有些尴尬,转头去桌子上寻找眼镜,却发现书桌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凌乱的资料被叠好,塞得满满的烟灰缸也倒掉了。宿舍里的其他地方也是如此,看起来焕然一新。方木坐在床边,看看始终背对着自己的廖亚凡,一时竟无话,只能起身去水房打水。

廖亚凡洗漱完毕后,方木也草草地擦了把脸,示意廖亚凡跟自己悄悄地出门。

单身的懒鬼们不到八点钟是肯定不会起床的,方木和廖亚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顺利下到一楼,站在拐角处等了一会,终于听到值班的大爷起床开大门,上厕所,方木赶紧带着廖亚凡一溜小跑出了宿舍楼。

吉普车开出公安厅宿舍的院子,方木才松了一口气。他问廖亚凡:“几点上课?”廖亚凡乖乖地说:“7点钟上早自习。”方木看看表,一踩油门。

路过一家KFC的时候,方木下车买了一份早餐交给廖亚凡,嘱咐她找时间吃掉。廖亚凡小心地把早餐放进书包里,然后就安安静静地坐着,一直到校门口。

校门口进出的都是些哈欠连天的孩子,都穿着和廖亚凡一样的蓝白色运动服。方木看看手表,六点五十五分。

“快下车吧。下课后直接回天使堂。”

廖亚凡低着头不动,手里反复捻着书包带,片刻,她小声说:“你能不能带我走?”

“什么?”

廖亚凡的脸渐渐红起来,方木看着那一抹红色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廖亚凡用耳语般的音量喃喃说道:“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

“你你你别想那么多,”方木的身子一震,脸色惨白,口吃起来,“快快快去上课。”

廖亚凡的头更低了,声音却高起来,“我可以帮你打扫卫生、做饭、洗衣服…我什么都会…我保证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方木猛地伸手打开另一侧的车门,“下车!”

廖亚凡吓了一跳,紧接着扭过头来盯着方木。

方木看到了混合着屈辱和仇恨的复杂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