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移开目光,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可是,我就是搞不明白,这个‘城市之光’为什么要杀我?”任川又喝了一口酒,“我把身边的人翻来覆去地捊了好几遍,还是想不出我到底得罪了谁。”

“你不用费那个劲了。”方木说道,“他不是你认识的人,甚至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那他为什么要杀我?”任川瞪大通红的双眼,“就为了那个判决?”

方木不说话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显然已经默认了他的结论。

“操!”任川一脸愤懑加无奈,“那可真他妈是冤枉我了。”

方木有些不解:“冤枉你?”

“绝对是冤枉我!”任川急赤白脸地说道,“那判决是审判委员会定的!”

方木点点头,似乎已经知道任川为什么觉得委屈了。

所谓审判委员会,是我国特有的审判组织形式。也是法院审判工作的一个集体领导组织。通常,审判委员会可以讨论以及决定重大、疑难案件的结果。换句话说,审判委员会可以改变合议庭做出的判决,且合议庭必须服从,并以合议庭成员的名义发布。按照中国现行法律,审判委员会实行集体负责制。这个“集体负责制”意味着,没有人需要为决议负责,出了事,由“集体”扛着。

“我们那个破法院,上头放个屁都当响雷听着。”谈到齐媛案,任川满腹牢骚,“今年,有家权威法制刊物发了篇文章,叫《司法活动不应被社会舆论绑架》。我们院那个重视啊,专门组织法官们学习、讨论、写心得体会。让我们不要被社会舆论左右,必要时,要敢于对舆论说不。齐媛的案子起诉到法院之后,我是真心觉得小姑娘没说谎,那老太太就是想讹俩钱,弥补一下经济损失。所以,我最初拟定的判决时小姑娘没责任。可是,坏就坏在这案子的社会反响太大,院里讨论了一下,决定拿这个案子开刀,说是坚决维护司法机关权威。你们不是嚷嚷着小姑娘是见义勇为么?好!我们就判她给赔钱给老太太,让你们知道知道,法院究竟是谁说了算!”

任川越说越气,双眼几乎要凸出眼眶,嘴角也满是飞沫。

“我找领导谈了好几次,说这么判不行,老百姓肯定不干。领导说没事,司法权威大于个人利益,出了问题有审判委员会担着——担着个屁!最后还不是我他妈背这个黑锅!”

听罢,方木点点头。对于这个判决的形成过程,外界乃至新闻媒体是不可能了解的。不管任川对判决结果的意见有多大,最终仍然要以他所在的合议庭为名发布。面对镜头时,暴露在公众视野之下的也是能是他。

想到这里,方木有些同情这个委屈的法官。一个违背其本意的判决,却给他带来了死亡的威胁。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承受,他总不能去电视上大声疾唿:“作出判决的是审判委员会,‘城市之光’,你杀错人了,去宰了我们院长吧。”

这就是体制之恶,它摧毁的是信仰,伤害的是个人。

连珠炮般的说出一大段话,任川有些气喘,却依旧余怒未消。他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喝光,又慢慢倒上一杯。刚要举起,就被方木拦住了。

“别喝了。”

任川顺从的放下杯子,双手按住额头,不停地向后捋着头发,曾纹丝不乱的偏分发型已经乱得像一蓬荒草。

良久,他停下双手,直勾勾的看着方木,声音嘶哑:“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跟你说过,只要你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就可以保证你没事。”方木想了想,缓缓说道,“你保住命,其他的事情我们来做。”

任川点点头情绪似乎放松了一些,甚至还挤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他递给方木一根烟,又帮他点燃,试探着问道:“我听说,你在给‘城市之光’的心理画像中,对他的下一步行动,提出了一些预测?”

方木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城市之光”目前的所作所为,已经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方木的推测。第一,他再次选择具有轰动效应的社会新闻当事人作为下手目标;第二犯罪再次升级:他这次选择的受害人不再是普通人,而是代表国家司法权威的法官;第三,“城市之光”在网络上发布的投票帖,实际上是一种杀人预告,其公开性已经远超前两起案件。

任川看到方木的肯定答复,显得十分兴奋。他把椅子拉近,凑到方木身边,很不必要地压低声音问道:“‘城市之光’会怎样…?嗯???对付我?”

“这只是我的推测,未必准确。”方木决定还是对他透露一些,“‘城市之光’是个追求轰动效应的人。所以,他会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采用一种公开性很强的方式…对付你。”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回避“杀”这个可怕的字眼,任川是觉得晦气,方木则不想再引起他的情绪波动。

“所以,你按照我们的安排,尽量减少出入公共场所,他就难以寻找到他认为最合适的时机加害你。”

任川嗯了一声,又问道:“如果他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会不会就此放弃?”

方木很想安慰他说也许会,话到嘴边,还是摇了摇头。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还不如不给。

任川的脸上看不出失望的神色,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方木见状,起身告辞。任川漫不经心地请方木留下来吃晚饭。方木摆摆手,拒绝了。刚走到门口,任川又在身后叫住他。

“刚才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别告诉别人行么?”任川有些尴尬地笑笑,“如果这次大难不死,我还得在这个圈里混。”

方木点点头,有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转身走了。

接连几天,“城市之光”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似乎彻底消失在网络上。警方虽然被监护工作拖得疲惫不堪,却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每个工作小组都在紧张地忙碌着,虽然收效甚微,但总算取得了一定的进展。

首先,负责外调的小组经过大海捞针般的排查,终于确定了富民小区杀人案中的水囊来源。经查,水囊是由浙江的一家橡胶制品厂生产的。因为并非管制物品,所以买主只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收到预付款后,厂家委托货运公司将水囊送至C市并约定由买主自提。警方经过调查后得知,买主汇款是所用的身份证件系伪造,手机号码在打电话订货及接到电话取货后就再没有使用过。通过对货运公司的询问,工作人员已经无法回忆起买主的样貌,只记得是男性,中等身材。

其次,在笔迹鉴定人员的协助下,对第47中学杀人案现场的物证已鉴定完毕。其中,在编号为8、39、44号的演算草纸上,提取到一组字母与数字的组合。经排列及对照前几个现场中提取到的编码,最大的可能为XCXJ02718425。经死者魏明军的家属辨认及笔迹鉴定人员的勘验后,确定这些字迹并非魏明军所写。之后,警方将在三起杀人现场提取到的相似编码进行笔迹鉴定,结论为可做同一认定。

这一线索显然使案情更加扑朔迷离。专案组几经讨论后,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却仍然无法参透这组编码的含义。方木考虑再三,动员米楠提出自己的设想,即杀手与书写编码者为不同的两个人,且彼此并无犯罪联系。

这种设想没有得到专案组的认可,不少人甚至认为米楠纯属异想天开。几番辩论下来,尽管方木和米楠提出若干论据,专案组的大多数成员仍然认为此时不应该把精力浪费在这组编码上。因为“城市之光”的杀人预告已经为警方提供了最佳的抓捕时机。一旦抓捕成功,这组编码的秘密自然就水落石出。

散会后,方木对米楠略感歉意,因为会上对这种设想的否定意见不乏过激,甚至有嘲讽的言辞。不过,米楠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对方木结结巴巴地道歉,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没事就回足迹室了。

倒是杨学武跑来质问方木,指责他不应该让米楠陷入那么尴尬的境地。

“人家好歹是个女孩,你看她当时委屈的…???”

方木很想告诉杨学武,以米楠的性格,可能对他人的否定意见有千万种不服,唯独不会有委屈的情绪。她的内心之强大,可能是杨学武和方木无法想象的。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自从那天一起吃饭之后,方木在没有单独和米楠联系过。一来是觉得尴尬,二来是怕引起杨学武不必要的误会。又是在专案组里遇到,也是公事公办,客客气气。其实杨学武追求米楠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组里的大多数同事都看出来了。领导对此没有过多干涉,毕竟两个人都是年轻干警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彼此有好感也纯属正常,只是叮嘱别影响工作就行。于是,工作累了的时候,年长些的同事常常那两人开玩笑,杨学武半真半假的回应,米楠却始终不动声色,面沉如水。有时恰逢方木在场,他的婚事也成为大家调剂情绪的目标。也许对这些不明就里的警察来讲,没有比促成一场恋爱和操办喜事更能让他们暂时摆脱案件所带来的压力了。对那些善意的哄笑,方木一律以含混的哼哈回应,有时忍不住偷偷地去看米楠的反应,她却永远只保持一种姿势:低头、垂目,查看手边的案卷或者检验报告,既不参与,也不回应。

这其实也是一种态度:如果你不能爱我,请让我保留不自我伤害的权利。

这种态度让方木常常感到心烦意乱,甚至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然而,他很快发现,逃避自己的内心,比什么都难。

第十六章 死期

天气逐渐转凉,地处东北的C市已经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冬季。对天堂福利院来讲,这是最难熬的一个季节。不仅要考虑采暖成本,采购有更多热量的食物和冬储菜,还要及时给孩子们找出冬装及拆洗的棉被。

多么繁重的工作,仅靠赵大姐等几个护工是很难做到的。所以,每到这个时候,方木就会去天使堂帮忙,再加上一些志愿者组织的协助,还可以勉强应付过去。今年入冬的时候,虽然有“城市之光”的案子压着,方木还是尽量找时间去帮赵大姐一把。

廖亚凡也很体谅赵大姐,特意请了半天假去天使堂。方木心想她对福利院的各项工作都挺熟悉,更难得的是这份心意,也就很痛快地答应了。

当天下午,方木去医院接廖亚凡,然后开车去天使堂。廖亚凡带了不少东西,除了吃的用的,还有给赵大姐的一副羊毛护膝。

最近她的情绪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木多加关心的缘故,整个人都变得活跃起来,甚至还开始学着打毛线。一路上,廖亚凡都在叽叽喳喳地讲着医院的事儿。方木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时微笑,或者简单地响应。

天气很好。道路宽敞。同车的女孩也罕见的乖巧可爱。方木突然有一种错觉,是不是未来的几十年都会这样过去?

真希望一下子就变成耄耋老人,跳过所有挣扎、纠结的年代,跳过所有心动、难过的时刻,跳过所谓爱情变为亲情的过程,直接以平静、淡薄的心态面对那个同样老去的女孩,像亲人一样,像兄妹一样,像父女一样。

是不是就会省去那些难以割舍和兀自不甘?

吉普车开进天使堂的院子,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白菜赫然在目。这是现在最便宜的蔬菜,也是天使堂的孩子们在漫长的冬季里的主要副食。廖亚凡兴高采烈地跳下车,颇为沉醉地吸吸鼻子,似乎白菜的清香触动了内心的某段美好回忆。

“赵阿姨!”

来不及进屋,廖亚凡就大叫起来。几乎是同时,白菜“山”的后面探出一张脸,正是满脸汗水的赵大姐。

随即探出的第二张脸,是米楠。

廖亚凡的笑容瞬间就凝固在脸上,脚步也随之放缓。

方木也很惊讶,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赵大姐把手放在围裙上擦擦,一路小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廖亚凡。

“你这孩子,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好准备点好吃的…今天怎么没上班?工作忙不忙没,累不累?”

面对赵大姐的一连串问题,廖亚凡却无心回答,只是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米楠。米楠倒是一副平静的样子,冲方木和廖亚凡分别点头致意后,就坐下来继续剥着手里的白菜。

赵大姐热情地拥着廖亚凡走进小楼。方木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摆弄摆弄晾晒的被褥,蹲下看看光秃秃的菜园,最后,鼓足勇气走到米楠身边。

“忙…忙什么呢?”

“准备腌酸菜。”米楠抬头看了方木一眼,又低下头忙活着。

“你怎么来了?”

“我不知道你会来。”

答非所问,却传达出另一层意思:如果知道你会来,我就不来了。

方木有些尴尬地搔搔脑袋,想了想,又试探地说到:“我帮你吧。”

米楠没说话,只是朝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块位置。

方木如释重负地坐下,随手拿起一棵白菜,慢慢地却剥起来。

气温虽低,阳光却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方木一边剥白菜,一边偷偷地打量米楠。

她似乎瘦了一些,脸颊的线条分明。长发随意地扎成马尾,高高地悬在脑后。警用作训服没有佩戴任何标志和警衔,看上去不像干练的女警,倒真像一个勤劳、沉默的女工。不加修饰的双手冻得通红,却灵巧地在白菜叶间上下翻飞,转眼间,一棵棵处理好的白菜就整整齐齐地码在身边。

“喂,我们是要腌酸菜,不是炒白菜。”冷不防地,米楠开口了,“你是来捣乱的么?”

方木急忙看着手里的白菜,几乎只剩下白菜心了。大片完好的白菜叶散落在地上,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

米楠夺过方木手里的白菜心,又把白菜叶拢到一起。

“真浪费。”米楠指指小楼,“你别在这里帮倒忙了,去陪陪廖亚凡把。”

“不用。其实我们…”方木有些手足无措,“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米楠转过头,继续剥白菜,“跟我没有关系。”

一瞬间,方木很想冲过去抓住她的胳膊,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并没有在一起,我心中…”

冲动到此戛然而止,方木脑海中的另一个自己也停留在原地,仿佛电影画面中的定格。

他心中到底怎样,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小楼门口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廖亚凡和赵大姐一前一后地走来,廖亚凡脚步匆匆,边走边挽起袖子,眼睛一直在米楠和方木身上扫来扫去。赵大姐则一脸满足的笑容,白色羊皮护膝套在裤子外面,分外醒目。

廖亚凡一屁股坐在米楠和方木中间,先甜甜地叫了一句“米楠姐”,然后就不由说分地抢过了米楠手中剥了一半的白菜。

“我来帮你干。”

廖亚凡突如其来的善意让方木和米楠都吃惊不小,迅速对视一下之后,米楠先露出笑容。

“好。”

廖亚凡看看地上的白菜叶,转身拍了方木一下。

“肯定是方木干的吧?”廖亚凡意味深长地瞟了方木一眼,“他呀,什么都不会干。家里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都是我一个人。”

说罢,他推推方木,言语间宛若一个娇嗔的小媳妇。

“去吧去吧,找地方歇着去,别在这捣乱了。我和米楠姐干就行。”

方木先是惊愕,随后就意识到廖亚凡是在演戏。在那些“假想敌”一一排除之后,遇到米楠这个货真价实的对手,廖亚凡自然不会甘拜下风。

赵大姐当然不会了解这些,推推方木的腰,吩咐道:“你去把酸菜缸刷一刷,再帮我们码堆。这边让米楠和亚凡干就行——这本来也不是你们男人应该干的活儿。”方木只服从。刷完酸菜缸,他就蹲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吸烟,间或把处理好的白菜堆在墙角。廖亚凡手脚麻利地干着,嘴里也不停地絮叨。看上去两人亲亲热热地聊天,实则米楠很少插嘴,偶尔嗯啊地回应。

方木一边干活,一边留神倾听两人聊天的内容。廖亚凡说的主要是她和方木之间的事,其中不乏夸张之词,方木听了都觉得脸红。

“这鞋漂亮吧?那天下雪了,老方看我还穿着单鞋,当时就急了,立马跑到商场里买了靴子和羽绒服送过来——特意送过来的啊。我说这靴子太贵了,他说没事,你别冻着就行,花点钱不算啥,老方这靴子多少钱来着?”

方木头也不抬,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忘了。

不明就里的赵大姐拍拍方木,眼神中满是欣慰和赞赏。

方木移开视线,心想我他娘的从方叔叔到方木,再到老方,变得还挺快的。

几个人手脚不停,终于在天色彻底黑透之前把酸菜缸装满,其余的白菜叶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墙角。

空气寒冽,混合着长条餐桌旁,白菜特有的甜香,吸进鼻子里令人心情舒爽。赵大姐早早就炖上了五花肉和白菜。豆腐,院子里香气四溢。米楠洗过手之后就要告辞,被赵大姐死死挽住,非要她吃过饭再走。米楠熬不过她,只好同意。

在那张熟悉的大家悉数就坐。喧闹的气氛宛若几年前,只不过廖亚凡已经青涩不再,赵大姐华发频生,而那个慈祥的老院长再也不会出现了。

孩子们对事物的热衷却毫无二致,喷香的饭菜一端上桌,就引起小家伙们的哄抢。不到一分钟,每个孩子都捧着冒尖的饭碗大快朵颐。

开饭前,廖亚凡曾经没了踪影。十几分钟后,她拎着一大袋子啤酒、熟食回来了。赵大姐兴致很高,嗔怪了廖亚凡几句之后就招唿大家喝酒吃菜。

廖亚凡拉开一罐啤酒,不由说分地塞进方木手里。方木急忙拒绝:“我开车呢,不能喝。”

“你是警察你怕什么啊?”廖亚凡不以为然,“没事。”

说罢,她又递给米楠一罐,眼盯着她说道:“米楠姐,你又不开车——没问题吧?”

让方木感到意外的是,米楠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拉开啤酒,仰脖喝了一大口。

廖亚凡的情绪更加高涨,分发一圈之后,除了信佛的陆海燕,就连崔寡妇也捏着一罐啤酒小口啜着。

孩子们对酒没有兴趣,吃饱之后纷纷下桌,留下几个大人边吃边聊。饭菜很快一扫而光,廖亚凡又拿出刚买回来的熟食,切了几盘权当下酒菜。陆海燕陪着大家聊了一会儿就回房诵经,不胜酒力的崔寡妇也早早回房休息。餐桌旁只剩下方木、廖亚凡、米楠和赵大姐四人。

酒的确是放松身心的好东西,尤其是经过紧张的劳作之后。方木只喝了半罐啤酒,就感到全身舒坦,疲劳和倦意也一扫而空,连骨头缝里里都暖洋洋的。不过他不敢有丝毫倦怠,始终提心吊胆地看着这几个推杯换盏的女人。

廖亚凡喝得最多,面前堆了好几个空啤酒罐,粉白的脸颊已是一片潮红。说到动情处,还抱着赵大姐又哭又笑。大概是因为难得放松一下,赵大姐也没少喝,倒不怎么说话,只是噙着泪,抱着廖亚凡一遍一遍摩挲她的头发。

米楠一反常态,松开了一头长发,对廖亚凡等人的敬酒也是来者不拒,眼看着面前的空啤酒罐和米楠不相上下。他也很少开口,只是笑,间或看看方木,又飞快地移开目光。眼波流转间,少有的妩媚清亮。

方木心下惊异,忍不住说道:“想不到你还挺能喝的。”

米楠把啤酒罐贴在红热的脸上,白了方木一眼:“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

廖亚凡从赵大姐怀抱中挣脱出来,摇摇晃晃地打开一罐啤酒,重重地和米楠碰了一下,大着舌头说道:“米楠姐,你…没说的,漂亮!人也好!不管哪个男人娶了你,都他妈是天大的福气…”

方木皱皱眉头,下意识地看向米楠。米楠却看也不看他,依旧一脸微笑地看着廖亚凡。

“姐,你就是我姐姐。”廖亚凡喝了一口酒,又擦擦嘴角溢出的泡沫,“我一定得帮你找个好男人…特别好的那种——老方,你说好不好?”

方木还来不及回话,赵大姐就一把夺过廖亚凡手中的啤酒罐,笑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自己的婚事还没定下来呢,先替人家操上心了。”

说罢,她又转向方木,语气温柔“小方,你们打算办婚事的时候,一定得提前告诉我。大姐没什么钱,但是可以出力。”

赵大姐看看廖亚凡,眼中又有泪花闪动。

“亚凡就跟我的亲闺女一样,我一定得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方木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摇头苦笑。

“赵阿姨你放心吧,我和方木肯定好好过,明年就给你带个外孙子过来。”

廖亚凡越说越离谱,还大大咧咧地拿过方木的烟盒,抽出一支烟就要点燃。刚刚拿起打火机,米楠就一把夺了过来。

“那就先祝福你们。”米楠依旧面色如水,笑意盈盈,“不过亚凡你得先把烟戒了,如果想要一个健康的宝宝,你需要…”“戒烟?行呀?没问题。”廖亚凡突然眯起眼睛,整个人也不再摇摇晃晃,似乎一下子从醉意中清醒过来,看上去竟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弓,“我知道我他妈一身臭毛病,但我好歹把第一个孩子留给我老公了。”餐桌边瞬间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表情和动作都凝固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声清晰可辨。

几秒钟后,方木才又惊又怒地暴喝一声:“廖亚凡!”随即就把目光投向赵大姐。

米楠曾经怀孕并遭抛弃的事情,只对方木和赵大姐说过。方木从未对廖亚凡提起,肯定是赵大姐告诉她的。

赵大姐也受惊不少,悔意、尴尬、歉疚的神情一股脑地出现在她的脸上,反而使她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米楠直勾勾地看着廖亚凡,脸上的笑容犹在,只是变的僵硬。她的手还举在半空,几秒钟后,一阵咯咯声从手中的啤酒罐上传出来——铝罐渐渐变形,大股啤酒溢出,又啪嗒啪嗒地落在餐桌上。

廖亚凡毫不示弱地回望着米楠,伸手拿过香烟,挑衅似的点燃,深吸一口后缓缓吐出。

暴怒的方木噌的一下站起来,手指着廖亚凡,刚要责令她对米楠道歉,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突如其来的欢快旋律让餐桌边的气氛更加诡异,也把一句脏话生生地憋在方木的喉咙里。他咬紧牙关,狠狠地对廖亚凡指了几下。后者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悠然自得地吐着烟圈。

方木摸出手机,因愤怒而痉挛的手指把手机的塑料外壳捏得咯吱作响。

“喂?”

“你在哪儿呢?”杨学武的声音焦躁不安,“赶紧过来,有情况!”

直到被方木跌跌撞撞地拽上吉普车,米楠依旧处于一种失神的状态,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微笑。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力。

任何一个人,被这样当众羞辱,都无异于揭开愈合已久的伤疤,有撒上盐后恣意揉搓一番。其痛楚,即使是坚强如米楠者也难以承受。

此时,任何安慰和道歉都是没有用的。方木咬着牙,不声不响地把车开得飞快。进入市区后,方木突然感到身边有异。扭头一看,米楠全身僵直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上滑落。

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流泪,作训服的胸前已经是一大片亮晶晶的泪渍,而且范围还在不断扩大。米楠全身的水分似乎都已经通过泪腺喷涌而出,顺着脸颊而下,在下巴上形成一条不间断的泪流。

方木心中大骇,甚至怀疑她很快就会因脱水而失去意识。他手忙脚乱地从衣袋里翻出纸巾递给米楠,却被她挥手打开。

“我要下车。”说罢,米楠竟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拉车门。

这可是七十公里以上的时速!方木急忙拉住她的手腕,触摸之下,只感到一片冰凉。

米楠剧烈挣扎,吉普车也随之摇晃起来。方木无奈,只好减速,把车停在路边。

不等车停稳,米楠就拉开车门跳了下去。也许是僵硬了姿态保持过久,刚一落地,她的脚就一软,几乎扑到在地上。方木解开安全带,也跳下车,把她搀扶起来。

米楠的眼中仍是一片茫然,死死地别过头去,看也不看方木,手上的力气却大得出奇,一下子就甩开了方木。

方木又上前一步,紧紧地拽住她的胳膊。

“你别这样…我们先回局里,学武说那边出了情况…”

“和我没关系!米楠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整个人也剧烈地颤抖着,透过被泪水粘在脸上的乱发,布满血丝的双眸里射出刺骨的寒光,任川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统统死了,跟我也没有关系!”

方木已经心乱如麻,却只能好言相劝:“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米楠不再开口,只是狠狠地看了方木一眼,再次重重地甩开他,几步跑到路边,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眼看着出租车一溜烟走开,方木叉着腰,站在路边喘了半天粗气,才脚步沉重地回到车上,拿出警灯装在车顶,脚上发狠似的猛踩着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