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间,方木突然很想冲她吼一句:“不是,不是这样的!”然而,他只是张张嘴,挥挥手,最后一拳砸在柔软的棉被上,悄无声息。

米楠的声音继续传过来:“亚凡是个好女孩,好好对她,别辜负她——这是你的命。”

说罢,他就不再开口,一切重归寂静。

方木垂着头坐了一会儿,抬手熄灭了电灯。

陷入黑暗的一刹那,方木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一幕无比熟悉。几年前,S市开往哈尔滨的长途列车上,同样的狭窄空间,同样的共处一室,同样的话题,涉及同一个女人。

同样心有不甘的追问,同样心照不宣的回避。

一夜无话。方木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他撑起身子,四下环视,这才发现米楠那张床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放在床头。

他伸手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衣服,突然看见一张纸条摆在上面,是米楠的字迹。

我在昨天的饭馆里等你。

方木不敢耽搁,草草洗漱完毕之后就穿衣下楼。

大概是因为周末的缘故,街面上的人不多,饭馆里也冷冷清清的。一进门,方木就看到了米楠。她正拉着那个小男孩的手聊着什么,小男孩的注意力却不在米楠身上,双眼热切地盯着桌上的一个大塑料盒子,在那里面,是一家崭新的遥控直升飞机。

“这怎么好意思呢?”老板娘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端着面条走过来,“这东西挺贵的,他要了好几次,我都没舍得给他买——得攒上大学的钱呢。”

“没事,我一看见这孩子就喜欢上了。”米楠把遥控飞机递给小男孩,他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把玩起来。

“这孩子,也不知道说声谢谢。”

小男孩半是兴奋半是羞涩的说了声谢谢阿姨。米楠笑着摸摸他的头说道:“多好的孩子,快去玩吧。”

看着小男孩高高兴兴地拿着飞机跑出门去,米楠的脸上却换上一副哀伤的表情:“我儿子和他差不多大,可惜,再也玩不了遥控飞机了。”

方木把一口面条呛在喉咙里,吃惊地看着米楠。

老板娘也很惊讶,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怎么了?”

米楠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老板娘,老板娘接过来一看,立刻小小的惊叫了一声。

“我的天啊,怎么伤成这样?”

方木凑过去,那正是二宝的照片。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从手肘到手掌处包裹着的厚厚的白色纱布却分外刺眼。

“炸的。”米楠的眼睛里有了泪光,“我们那边有个小作坊,说穿了就是鞭炮黑加工点,我儿子去那边玩,正好赶上一起事故,就…”

她说不下去了,低头抽泣起来。

老板娘也听得泪花闪动,伸手在米楠肩上轻拍着,连连安慰她。

方木也觉得心下黯然,倒不是为了配合米楠,只是想到二宝无辜的样子就觉得难过。老板娘看在眼里,更加坚信这是一对遭遇不幸的夫妻,感同身受之余,言语间也更加关切。

“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右手只剩下两根手指了。”米楠不停地揩着眼角的泪水,“最可气的是那个老板,死活不承认自己在鞭炮里加了炸药,你想想,普通火药能有那么大的威力么?我和我老公这次来,就是要找到他买炸药的证据,无论如何,我也得为我的孩子讨个公道!”

“老公”沉默不语,只是坐着闷闷的吸烟。

老板娘也是气愤难当,不时看看门外欢天喜地玩着遥控飞机的儿子,由己及彼,陪着米楠掉了不少眼泪。

“大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查了一整天,什么也没查到。”米楠说着,哭声又起,“我怎么对得起我的儿子,他这辈子就算完了。他也爱玩遥控飞机,可是现在,连拿筷子都费劲了…”

女人和女人之间,最容易在孩子的问题上找到共同语言,尤其在彼此都遭遇到生活的艰辛之后。很快,米楠和老板娘之间就像姐妹一样亲密起来。老板娘更是向她列举了这条街上所有出售炸药的店铺。在她的介绍下,方木这才知道,除了那些公开经营爆破器材的店铺之外,几乎每家小店都私下里出售爆炸物。这在当地,已经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

“不用去那些大商店问,没有用的。我见过不少做鞭炮的,他们用的药量都不多,又拿不出手续,大商店不会搭理他们——去那些小店,只有他们敢卖。”老板娘站起来,颇为仗义的说道,“去吧,你就说是我何红梅的妹妹,肯定好使。”

来到街面上,米楠擦擦眼泪,小声问方木:“我拿二宝做幌子,你不会责怪我吧?”方木连忙摇头说不会。米楠轻叹口气,说道:“我是真心疼那孩子,太遭罪了。”

虽然有了老板娘的指点,事情却依然不顺利。方木和米楠走遍这条街上所有私下出售爆炸物的小店,却没有人对江亚留有印象。有一家杂货店的老板看着江亚的照片说面熟,问他此人购买了什么,老板却支吾起来,最后吞吞吐吐地说好像是雷管。米楠偷偷地拿出手机录音,让老板再确认一下的时候,老板立刻警觉起来,对之前的话矢口否认,搬出老板娘何红梅的名义也不管用了。

方木不死心,又带着米楠把所有公开经营爆破器材的商店走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卖家听到何红梅的名字态度有所改观,但是仍然没有人指认江亚曾在店里购买过炸药。

事已至此,接轨无外乎两个:一是这些店家没有说实话;二是方木的推测是错误的,江亚并没有在此地出现过。方木不免有些沮丧,如果在这里还查不到线索的话,到别处去查,无异于大海捞针。

米楠安慰方木说,她觉得刚才那家杂货店的老板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怕惹祸上身才改口的。然而,即使事实如此,也只能算是一条小小的线索,根本构不成证据。

调查无功而返,时间也到了下午。方木和米楠一脸沮丧地回到那家饭馆,老板娘立刻迎了上来,询问情况。得知毫无结果后,老板娘也觉得有些难过,一边为他们张罗饭菜,一边想了想,对米楠说:“那个害你儿子的人长什么样?我在这里好几年了,如果他来我店里吃过饭,我应该会有印象。”

方木虽然觉得希望不大,还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把江亚的照片递了过去。

老板娘仔细看了一会儿,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这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

“哦?”方木一下子兴奋起来,“他来你店里吃过饭?”

“不是。”老板娘犹豫了一下,起身离座,“你等等。”说罢,她就向后屋走去,几分钟之后,老板娘捧着一个相册走了出来。

“你们看。”老板娘从相册里抽出一张照片,“他像不像这个人?”

那是一张集体照,几十个孩子挤在一起,盯着镜头笑逐颜开,从他们胸前的红领巾和背景来看,这应该是一张小学毕业照。

老板娘指的那个人在第二排左起第六位,留着平头,眉头微蹙,从面容看,的确和江亚有几分相似之处,但是由于年代久远,照片早已泛黄,那个孩子的脸也模煳不清,无法确认到底是不是江亚。

“还有别的么?”方木急切地问道,“关于这个人的照片。”

“有。”老板娘在相册里翻找了一会,又抽出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双人照,从时间来看,应该是和那张毕业照同期拍摄的。照片上是两个男孩子,十一二岁的年纪。稍白胖些的揽住另一个男孩的肩膀,笑得很开心。而后者还是那副眉头微蹙的样子,身型略有佝偻,穿着明显不合身的破旧衣服,眼神中除了抹不去的童稚,还有一丝警惕和忧郁。

“这个是我老公。”老板娘指着那个白胖些的男孩说道,“结婚后,他告诉我,这是他和好朋友在小学毕业时的留念。呵呵,他是个挺念旧的人…”

“你见过这个人么?”

“没有。”老板娘摇摇头,“我和我老公是在Y市打工时认识的,2004年才来到这里。”

“也就是说,这个人和你老公是小学同学。”方木想了想,“他也是罗洋村的人。”

“应该是。”

“他的老家就在这里?”

“不是。”

“嗯?”方木有些惊讶,“这里不是罗洋村么?”

“是罗洋村,不过这里是新址,大角山发现煤矿后,这里才慢慢建立起来的。”老板娘耐心的解释道,“老村子在东边,距离这里大概有两三里地,不过已经没什么人住了。2000年以后,大家就陆陆续续地搬到这里了。”

方木立刻站了起来,对米楠说道:“走吧,去老村子看看。”

“别急,先吃饭。吃过饭我让儿子带你们过去。”老板娘转身朝门外喊道,“江(姜)勇天,过来!”

方木突然心里一动,开口问道:“你老公姓江(姜)?”

“对啊。”

“哪个江(姜)?”

“江河湖海的江。”老板娘有些不解,“怎么了?”

“这里姓江的人多么?”

“不多,就我们一家。”

方木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是追问道:“你老公叫什么名字?”

老板娘被方木的表情吓住了,嗫嚅了半天才说道:“他叫江亚。”

老村子距离这里不远,沿着主街开到尽头,上了土道,再有几分钟车程就到了。方木远远地看着那一片低矮的平房,就让江勇天先下车。

“妈妈让我送你们到村里的。”

“不用了,叔叔自己能找到。”方木拍拍男孩的头,“天快黑了,你早点回去,要不你妈妈该担心了。”

男孩惦记着店里的玩具飞机,没有再坚持,跳下车就要走。米楠一把拉住他,往男孩的手里塞了五百元钱。

男孩连连摇头,说妈妈不让他要别人的东西。米楠摸摸他的脸,笑着说道:“我是阿姨啊,又不是别人。这是给你上大学的钱,好好学习,将来孝敬妈妈。”

男孩红着脸接过钱,匆匆向米楠鞠了一躬,转身跑了。

几分钟后,吉普车开进了罗洋老村。方木看看手表,此时已是下午4点。

老村名副其实。从地势上看,罗洋村位于大角山脚下的一片洼地中,看得出这里也曾人丁兴旺,大大小小的房屋足有上百间。不过,砖瓦房少之又少,大多数屋宅都是土坯房。方木开着车在老村里转了一圈,一个人也没遇到。整个村庄寂静无声,只是偶尔传来几声远远的犬吠。

仔细看去,几乎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是一把铁锁,有些已经锈迹斑斑。门上所贴的春联早已褪尽颜色,只是依稀可辨“人和”、“福临”之类的字样。院子里也是杂草丛生,一片凋零破败之相。

方木自言自语道:“这简直是鬼村啊。”

米楠看看前后,言语中颇为无奈:“一个人都没有,该从哪里查起呢?”

“别急。”方木有看看手表,“再等一会儿。”

转眼间,天色就暗沉下来。寂静的村庄上空飘浮着矿山吹来的煤灰,更有遮天蔽日的感觉。看上去宛若起了一场大雾,那些破败的老宅子静静地伫立在浓雾中,若隐若现间,似乎到处都隐藏着秘密。然而,不远处的罗洋新村里却延续着前一日的热闹景象,各色霓虹招牌依次亮起,不时有嘈杂的声音呢隐约传来。

一个寂静,一个喧嚣。一个死气沉沉,一个生机勃勃。同一个名字的村庄,却似乎身处不同的时空。如同那些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人们,在几番辗转中,不知道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城市之光”,午夜梦回时,你可曾想起这个地方?

渐渐地,随着夜幕降临,老村里也显露出一丝活泛的迹象,似乎在挣扎着像罗洋村新址证明自己尚未彻底消亡,几栋老宅子的上空升起袅袅炊烟,但是在同样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很不起眼,漂浮一阵后就消散无踪。

方木把烟头丢出车窗,抬手发动了吉普车,朝最近移动升起炊烟的老宅子开去。

老宅里只有一对老夫妇。老妇躺在堂屋中的一把木质摇椅上,脸色蜡黄,双眼紧闭,如果不是胸口略有起伏,方木几乎认为她已经没了唿吸。老汉倒是还可以佝偻着行走,正在饭锅里搅着面汤,估计那些漂着菜叶和土豆块的黏煳煳的东西就是他们的晚餐。方木连打了几声招唿,老汉只是缓缓的转过身来,用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又继续慢腾腾的搅合着那锅面汤。方木还想再问,米楠就拉住了他的手,用手在自己耳边比划了几下。

“别费劲了,他听不见,估计也煳涂了。”

正说着,老汉抬起右手,用手里的饭勺指指西侧。既像指明方向,又是逐客令。

方木无奈,说了声打扰了,就带着米楠退了出来。

西侧也是一栋带着院落的老宅,屋顶冒着断断续续的黑烟,院子里虽说不太整洁,但是仍能看出有人居住的迹象。

方木在铁门上敲了几下,屋内很快有人出来响应。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披着灰色羽绒服,边走边剔着牙。

“找谁啊?”

“大爷,我是外地的。”方木挤出一个笑容,隔着铁门递过去一根香烟,“到这儿打听点事。”

“买煤么?”老者接过香烟,看了一下牌子,家在耳朵后面,“直接去矿上就行啊。”

“不是买煤。”方木又递过一根香烟,帮他点燃,指指刚才去过的老宅,“那里的老爷子让我过来的。”

“嗐,老六啊。问他也是白搭,他耳朵背,人早就煳涂了。”老者抽着烟,上下打量着方木,“你想打听什么事儿啊?”

此时也没有必要隐瞒了,方木掏出警官证,简单说明了来意。老者倒没显得紧张,拿着警官证查验一番,抬手打开了铁门,让方木和米楠进屋细说。

老者一个人居住,屋里陈设简单,还算干净整齐。坐在炕头上,方木先和老者闲聊了几句。交谈中,方木得知老者姓田,曾是罗洋村的书记,丧偶独居,有一个儿子在大角山开矿。老头不习惯新村的生活环境,所以一直住在这里。

怪不得叫老六的老人让他们来这里打听。方木心里想,这老头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原来当过村干部的。

“你们来这里有什么公干?”田书记弹弹烟灰,同时招唿米楠从一个笸箩里拿干枣吃。

方木想了想,问道:“田书记,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那可长了。”老人呵呵地笑起来,“我就是在这出生的,今年六十八了,你算吧。”

“好。”方木单刀直入,拿出江亚的照片,“你认识这个人么?”

“你等等啊。”田书记找出花镜戴上,拿着照片仔细端详着,半响,犹犹豫豫地说道,“看着眼熟,就是…就是想不起是谁。”

“那这张呢?”方木有把那张两人合照递过去,“这两个人你认识么?”

老人只看了一眼,立刻说道:“这胖小子不是老江家的大小子么,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个挺雅的名…”

“江亚?”

“对对对。”田书记拍拍脑门,“这是个好小子,人厚道,也孝顺,可惜死的早。”他指指门外,“和老六家的儿子一起死在矿里了。”

“另一个呢?”方木急切的问道,“你能认出来么?”

“这个…”老人皱起眉头,大口吸着烟,手扶额角冥思苦想,“眼熟…是谁呢?”

“他也是你们村的,家里条件不好。”方木提示道,“和江亚是好朋友。”

“和江亚是好朋友…”田书记自言自语道,突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这是老苟家的小子啊。”

说罢,他又拿起另一张照片,端详了几眼之后肯定地说道:“就是这小子,没错,那股倔哄哄的劲儿,还没变。”

“他叫什么?”方木立刻问道。

“嗐,这小子没大号。”田书记笑道,“他爹姓苟,就这么一个儿子,整天狗蛋狗蛋地叫。我们也叫他狗蛋,连学校老师都这么叫他。就为这个,我记得他还跟学校老师干过仗,结果让老师给收拾得够呛。”

狗蛋。方木和米楠交换了下眼神。这名字也忒寒碜了。

“这小子咋了?”田书记看着方木,又看看米楠,“犯事了?”

“嗯,出了点事。”方木含混地答道,又问道,“他家还有人住在这里么?”

“早没了。”田书记又拿起一根烟点燃,“狗蛋他娘死得早,好像是他十四那年吧,跳了井。”

“自杀?”米楠吃惊地瞪大眼睛,“为什么?”

“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田书记一副津津乐道的样子,“狗蛋他爹是矿上的工人,娶了她娘之后,能有个五六年吧,就是怀不上。狗蛋他爹对外说是老婆不下蛋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有一年冬天,村里唱大戏。戏班子走了之后,狗蛋他娘居然怀上了。狗蛋他爹乐坏了。可是孩子生下来以后,跟狗蛋他爹一点都不像,反倒像那个戏班子里演张生的戏子。大伙私下里都说这肯定是狗蛋他爹和戏子的种儿…狗蛋他爹心中也犯合计,回去把媳妇儿吊起来打。那老娘们就是不承认,死活都说这是狗蛋他爹的儿。”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怎么样了?”田书记吐出一口烟,捏起干枣在嘴里嚼着,“孩子都生长出来了,狗蛋他爹只能养着。可是自打那以后,这娘俩可遭了罪了。三天小揍一顿,五天大揍一顿。孩子都上小学了,连个名字都没有。他爹说就叫狗蛋。大伙说,这是骂那个戏子呢。狗蛋狗蛋,狗的种儿!狗蛋小学毕业那年,他娘实在受不了了,跳了井。媳妇儿没了,狗蛋他爹消停了一年,第二年开春,就带着狗蛋出去打工了。这一走,就二十多年没回来。”

方木想了想,又问道:“他们去哪里打工了?”

“不知道。”田书记摇摇头,“我们都没看到他带狗蛋走,还是江亚他爹告诉我的。说是狗蛋临走前特意和江亚告了个别,两个小家伙还抱头痛哭了一场。”

方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问道:“狗蛋家…你还记得在什么地方么?”

罗洋老村西北角,两间孤零零的土坯房,外围是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有一颗高大的苹果树,枝叶落尽,荒草疯长的地面上隐约可见干瘪发黑的落果。

方木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然后回到车里拿车手套,和米楠戴好后,又拎起撬杠走到院门外。铁制院门已经锈迹斑斑,摇摇欲坠,有些铁条甚至已经彻底烂断。他托起门上的铁锁,拧亮手电筒查看一番后,对米楠说道:“铁锁上的灰尘有擦拭痕迹。”

米楠点点头,取出一个塑料袋照在铁索上,只留下锁臂露在外面。方木把撬杠插进两条锁臂中间,略一用力,锈蚀不堪的铁锁就应声而开。

方木把罩着塑料袋的铁锁拿在手上,深吸一口气,和米楠一前一后走进院子里。

院子不大,站在中央就能将一切尽收眼底。院子西侧是一排用碎砖和木桩搭起的苞米仓,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倒塌了大半。苞米仓旁边是一个简易旱厕,看上去也只剩一堆碎砖和烂木头。院子东侧是一片小小菜地,曾种植过什么已经无从考证,沟壑几乎被二十几年间的腐败落叶填满。

院子中间是一条布满杂草的红砖甬路,尽头就是两间土坯房。方木和米楠走到门前,看看木门上的铁锁,同样锈迹斑斑,同样没有灰尘。

有人曾回来过,还带着二十几年前的钥匙。

如法炮制,木门很快被打开,方木和米楠走进室内,用手电筒四下扫射着。此刻身处的地方应该是堂屋兼厨房,右侧地面上有一个半人高的灶台,一口几乎朽烂的大铁锅摆放其上。其余的地方空旷却杂混,早已辨不清颜色的破布和各类杂物散落了一地。米楠拉拉方木的衣袖,又指指地面。

地面上原本堆了厚厚一层灰土,明显可以看出用扫帚之类的东西清扫过,之前的造访者细心清楚了自己的足迹。

方木看看手心里的两把铁锁,苦笑一下就丢在了地上。“城市之光”既然能够想到清除足迹,自然也就不会蠢到留下指纹。

了解到这一点,两人反而放开了手脚。提不到任何痕迹,也就没有保护现场的必要。他们扫视了一圈,决定从先从东侧房间查起。

这是典型的东北农村卧室,南侧是一铺土炕,北侧是倚墙而立的柜子,上面还摆着暖水壶,茶杯、烛台、酒瓶和半盒香烟,件件都落满灰尘。墙上是几个相框,有狗蛋的满岁找,也有全家人的合影。照片里,狗蛋妈妈瘦削、清秀,也有和年龄不符的苍老,一脸病容。

狗蛋的爸爸其貌不扬,眼神中是掩盖不住的粗俗与无知,僵硬的神态中看不出温情,更多的是屈辱与恼怒。坐在妈妈膝上的狗蛋则一脸天真无辜,眉眼间的确与其父毫无相像之处。

房间东侧是几个衣柜,方木拉开其中一个,刺鼻的霉味立刻扑面而来,柜子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衣物,看上去潮湿沉重,纠结在一起,早已看不出质地和颜色。

炕上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一个肮脏的枕头搭在炕沿,被老鼠咬坏的洞里露出发黑的囊皮。同样潮湿破旧的褥子上遍布鼠屎,散发出恶臭的味道。一条勉强看得出花色的被子凌乱地堆在上面,也是千疮百孔,棉花都被扯了出来。

方木看了一圈,心生疑窦,从房间的情况来看,完全不像出门打工的样子,更像是一场仓皇逃亡。

而且,这间像房主卧室的房间里,为什么只有一个枕头呢?

他想了想,示意米楠跟他到西侧的房间。相对于东屋的凌乱不堪,这里虽然也是处处布满灰尘,却显得整齐许多。

房间陈设简单,只有一个衣柜、一张写字台和一张木床。衣柜里的东西很少,同样潮湿腐朽,方木用撬杠挑起几件瘫在地上,依稀可以分辨出是背心、长裤和一条红领巾。写字台上则空空荡荡,抽屉里只有几根铅笔、破弹弓、石子和圆珠笔芯、木床上被褥皆在,虽然肮脏不堪,早成了老鼠的家园,却叠得整整齐齐,两个枕头放在床头,上面还盖着颜色褪尽的粉色枕巾。

如果没想错的话,这里应该是狗蛋的房间。而且,他曾和母亲长期住在一起。

方木又仔细查看一圈,再没发现多余的东西。这很让人想不通:父子双双出门打工,狗蛋的个人物品基本都被整理带走,狗蛋的父亲却几乎连换洗衣服都没带,被褥甚至还保持着刚刚起床时的样子。

难道,当初离开的不是父子二人,而是只有狗蛋一个人?

方木正在思考,就感到米楠轻轻地拉了自己一下。

“你看。”

方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地面上仍留着有被扫帚清扫过的痕迹,那些划痕一直延伸到床底下。

方木心里一动,难道城市之光在重返老宅时,曾爬进过床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