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笑笑:“重新看看。”

监控室里,方木要求保安调取案发后一小时内的八楼监控录像,自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看了不到五分钟,他就离座而起,指着屏幕喊停。

肖望也凑过去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屏幕上的确有几个静止的男人,但大多两手空空,顶多拎个小小的手包。

“这里,”方木指指屏幕的一角,“这个女人。”

那是个清洁女工,穿着商场统一配发的工作服,正推着一辆清洁车向一条通道走去。

“这条通道通向哪里?”方木问值班经理。后者想了一会儿答道:“八楼西侧…有一家港式茶餐厅、西点屋…还有货梯。”

“好。”方木立刻吩咐道,“货梯出口的录像,快!”

果然,1分33秒后,女工又出现在一楼货梯的出口处,像刚才一样,沿着墙边慢慢地推着清洁车走,最后消失在屏幕上方。

从她吃力的姿势来看,清洁车里似乎装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肖望犹疑地看着方木:“你的意思是?”

“对。”方木看着屏幕若有所思,“裴岚也许就在那辆清洁车里。”

肖望立刻扑到屏幕前,指示保安员放大图像。看过之后,在场的人却有些失望,女工脸上戴着口罩,完全看不清模样。肖望不死心,死死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后,转向值班经理。

“十七号。”他的脸上平静如初,语气里却有按捺不住的激动,“查查当天谁领取了十七号清洁车。”

值班经理手忙脚乱地查记录,很快就抬起头来说:“陈娟。对了,她今天还来上班了。”

肖望和方木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以对。最后方木挥挥手:“把她叫来,然后你们先出去。”

两个人重新回到桌边坐下,肖望甩给方木一根烟,自己也抽出一根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后说:“娘的,还敢来上班,肯定不是她了。”

“问问再说。”方木点点头,“也许会有些发现。”

陈娟很快就被带到了监控室。一看到她本人,方木和肖望就知道录像中的女人肯定不是她。陈娟身高不足1.6米,体态上已经显现出中年人的臃肿。而那个女人足有1.65米,即使穿着肥大的工作服也能看出体型纤细。

她很紧张,一进屋就绞着衣角,怯怯地站在墙边。

肖望上下打量着她,开口问道:“九月十七号,你在哪里?”

“在大厦上班。”

“你领取的是十七号清洁车?”

“对。”

“当天你一直用这辆车干活么?”

“…是。”陈娟的回答有些勉强,同时偷偷地抬头看看他们。

肖望眯起眼睛,冷冷地说:“你要清楚,撒谎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我…没有…”陈娟的脸顿时白了,“…本来就是…”

“你别害怕。”方木温和地说道,“我们不会冤枉你,但是你必须说清楚当天的事情。”

陈娟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按照她的说法,当晚她负责清理四楼的卫生间,清扫完毕后,却发现停在门口的清洁车不见了。她怕受到追究,就没有声张,找了一个多小时后,才在一楼西门的垃圾停放点找到了。

方木听了之后,想了想,又问道:“员工里有没有丢工作服的?”

“有啊。七楼的小苏就丢过一套,自己赔了一百二十块钱。”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那天。”

方木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她出去。陈娟吞吞吐吐地说能不能为她保密,否则工作就可能保不住了。方木笑笑,答应了。陈娟如释重负地拉开门,却被门外黑压压一片的保安吓了一跳。值班经理摩拳擦掌,大有将绑架犯当场拿下的架势。方木觉得好笑,急忙解释:“我们已经查清楚了,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回去的路上,肖望手握方向盘问道,“陈娟会不会是同案犯?”

“不会。”方木盯着窗外若有所思,“我感觉她不是。”

“呵呵,感觉。”肖望笑笑,“你在监控录像里发现那女人,也是凭感觉?”

“那倒不是。”方木稍稍坐正了身子,“能自由进出女卫生间而不被人怀疑的,自然是女人。”

“哦?我们当初的思路是:只有男人才能在瞬间制伏裴岚而不被人发现。”

“未必。撂倒一个人,一块浸透乙醚的布就够了。”方木转向肖望,“如果是你在卫生间里,看到什么人拿着一块布向你靠近,而你却不会怀疑?”

肖望不笑了,想了一下,正色道:“清洁工。”

“是啊。犯罪嫌疑人应该是趁裴岚在洗手的时候,从背后捂住她的口鼻,然后塞进清洁车里拉走的。”

“可是录像里出现了好几个清洁工,你怎么就认定是那个女人呢?”

“因为她戴了口罩。”方木用手在自己嘴边比划了一下,“商场里并没有太多的灰尘,她完全没必要戴口罩——这么做的目的只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外貌。”

肖望不由得扭头看看方木,心想这貌不惊人的家伙果真有两下子。

“打电话勒索的是个男人,所以我们一开始就把绑匪的性别定为男性。”肖望说道,“不过你似乎一开始就认定有个女人参与了绑架。”

“对。”

“你的根据是什么?”

方木把目光移向窗外,“那盘录像带。”

市局的会议室里,方木、肖望、王克勤、邓小森、徐桐围桌而坐。电视屏幕上是已经定格的一帧画面。裴岚痛苦不堪地躲避着摄像机的镜头,按住她肩膀的,是一双粗糙的大手。

“从录像里记录的环境来看,这里应该是一个简陋的出租房,也许是犯罪嫌疑人为了实施绑架而临时租住的。录像中出现了一个男性,而拍摄者,应该是一个女性。”方木发现,除了肖望,每个听众的脸上都流露出惊异的神色。“你们看这里。”方木指向画面的右上角,那里呈现的是床头柜的一角,几个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玻璃瓶摆在上面,瓶子上的logo清晰可辨。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些应该是Dior的化妆品。”方木解释道,“在暂住地仍使用化妆品的,只能是女人。下午我们去现场调查时,也证实了这一推断。”

“一男一女。”邓小森皱着眉头,“这倒是可以帮助我们缩小排查范围,可是…”

潜台词是:实际帮助并不大。

方木笑笑:“大家看了这段录像之后,有什么想法?”

几个人互相看看,最后王副局长说道:“手段很残忍,性质很恶劣!”这是典型的官话,邓小森和徐桐的脸色都有些尴尬。肖望却一直目光炯炯地盯着方木,等着他发言。

“其实是肖望的话提醒了我。”方木友善地迎着肖望的目光,“这录像很不寻常。”

“嗯?”肖望坐直了身子,“哪句?”

“你说这录像拍得像A片。”方木按下播放键,“的确,拍摄者的手法专业而且熟练,镜头主要集中在裴岚的面部,重点记录裴岚痛苦的表情和哭泣。不得不说,女嫌疑人还是很有些艺术天分的,这段录像甚至有点像电影。而那个男人几次干扰了她的拍摄,把镜头拉向裴岚的胸部和下体等隐私部位。这说明了一个问题:这对男女绑架的初衷是不同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之间有矛盾?”徐桐脱口而出。

“对。”方木肯定地说,“女嫌疑人的目的是羞辱并毁掉裴岚,而男嫌疑人的目的是钱。绑匪最初勒索二百万元,几天后暴涨为四百万元。这本身就很不正常——哪有这么个涨法?所以,我推测这起绑架案的主犯应该是女嫌疑人,无论是二百万还是四百万,大概都是女嫌疑人随口决定的金额,目的是安抚男嫌疑人,确保他协助自己绑架裴岚。”

“如果说女嫌疑人的目的是羞辱并毁掉裴岚,那么她应该尽快把裴岚受辱的录像公之于众。”邓小森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的网警天天蹲守在网上,没发现类似信息啊。”

“是的。”方木笑笑,“我觉得他们也在闹内讧。双方对绑架的主导权也许正在慢慢发生倾斜。男嫌疑人可能不同意把录像公之于众,因为那样势必会让赎金大打折扣。所以,裴岚暂时是安全的。不过,我们在抓捕的时候要提防这件事。”

“抓捕?”徐桐有些泄气,“我们连这两个人的身份都搞不清楚啊。”

“我们可以从绑匪的动机入手,尤其是那个女嫌疑人。”方木点燃一根烟,“从这段录像里,我能感到女嫌疑人对裴岚有一种极度的憎恨,恨不得毁之而后快。是什么会让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如此仇恨呢?”

不待方木说下去,肖望就脱口而出:“嫉妒。”

“我也是这么想的。”方木面向众人,“结合裴岚艺人的身份,女嫌疑人大概也是演艺圈里的人。我觉得可以从裴岚在圈里的社会关系查起,当然,也查查梁泽昊,特别是男女关系方面。”

侦查方向一旦确定,接下来的工作就好办多了。专案组立刻行动起来。方木把录像带交给王副局长,让技术部门尽快提取录像带里的背景声音,并彻底检查所有物证,看能否找到录像地点的线索。邓小森和徐桐则安排人手马上展开调查。

肖望是侦查工作当仁不让的主力军,他刚奔到走廊里,就被方木一把拉住了。

“怎么?”肖望看看面露难色的方木,“还有事?”

“嗯。”方木不好意思地笑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你调查的时候,能不能帮我顺便找找这个人。”

肖望看看手里的照片,一个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服的少女羞涩地笑着。

“这是?”

“我亲戚家的孩子,叫廖亚凡,一年前离家出走了。”方木不愿道明他和廖亚凡之间的关系,“在本市的可能性也不大,权当碰碰运气吧。”

“包在我身上了。”肖望揣好照片,爽快地说,“找人是哥们儿的强项。”

“多谢了。”方木的脸有些红,和刚才自信冷静的样子判若两人,“如果太麻烦,案子破了以后再说也行。”

“都是自己人,你就别客气了。”肖望拔腿就走,“你先去吃饭,有情况我找你汇报。”

肖望大步流星地消失在走廊尽头。身边的人都在忙碌,依旧站在原地的方木显得有些无所事事。这短暂的闲暇让他有些走神。他看看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忽然想起照片上的女孩子。

此刻,你会不会就跟我站在同一片天空下呢?

第二章 抢劫者

在那个男人出现之前,她已经捏着一块三角形的玻璃片目送三个女孩、两位老人先后离去。

每次她都用自认为十分迅猛的姿势冲上去,然后在距离对方三米左右的位置停下来,无比尴尬地看着他们或惊恐或莫名其妙地走掉。最后对自己的软弱切齿痛恨。

抢劫,这个号称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计,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可怕的烧灼感再次从空荡荡的胃扩散到全身,她很快就感到头昏眼花,不得不背靠在人行道旁的一棵树上喘息。而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似乎还觉得她不够痛苦,又不安分地躁动起来。

你,是不是也饿了?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随着最后一丝光亮被大地吞没,隧道里的灯光亮了起来。这恐怕是本市最荒凉的一条隧道,只能偶尔看见货车从中疾驰而过,行人却不见半个。

她渐渐感到绝望,而这绝望又在她身体里催生出一丝勇气。她已经一天两夜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如果再不抢到钱的话,她恐怕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在隧道中响起,这声音在她听来就是馒头、面条或者其他吃的东西。美妙无比。不管他是谁,这次一定要下手。

她按按不停鼓胀的肚皮,似乎在安慰那个饥饿的小家伙,然后捏紧玻璃片,摇摇晃晃地迎上去。

那是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脚下的路,似乎也疲惫不堪。然而这都不重要,只要他有钱,只要他肯把钱交出来,什么都不重要。

“钱!”她亮出玻璃片,竭力用一种恶狠狠的语气喝道,“把钱掏出来。”

男子被吓了一跳,脸上随即出现了一种迷惑的表情。他向四周看看,似乎觉得她在跟别人说话。“你…”他终于把头转向这个蓬头垢面、浑身颤抖的女人,“…你刚才说什么?”

“钱!”她歇斯底里地吼道,“我要钱!”

男子并不害怕,也没有显得紧张,而是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她,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哭笑不得的神情,很快,他的目光变得冰冷起来。

他把手伸进衣袋,再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黑色的小小皮夹。

女人的呼吸因喜悦而变得粗重起来,随即,她就感到再也无法呼吸了。

那不是钱包,而是一张警官证。

在那一瞬间,女人突然想笑,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几个月之前,实在是一个让人很开心的笑话。

她真的捂着眼睛笑起来。

好吧,好吧。我还能再倒霉一点么——抢劫都抢到警察头上。

透过指缝,她看见那警察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也笑了。

这笑容却让她一下子大哭起来。几个月以来的委屈,猝然爆发在一个陌生的警察面前。

如果此时有人路过渝宁隧道,他会目睹一副奇异的景象:一个身穿破烂风衣的女人,站在一个西装男子面前,像个小女孩一样放声大哭,手里还滑稽地握着一块三角形的玻璃片。

她哭了很久,等她的抽泣不再那么厉害之后,那个警察低声说道:“扔了它吧,你会割伤你自己的。”

十分钟后,她顺从地跟着他走进一家牛肉面馆。

警察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透过袅袅上升的烟雾看着对面的女人。她刚刚以惊人的速度吞下了一碗牛肉面。随着最后一口肉汤消失在碗底,女人的眼神从狂热和专注变成冷漠,甚至有些无所事事的样子。

“再来点吃的?”

女人将目光从窗外转回到警察的脸上,随即又垂下来,点点头。

一盘酱牛肉,一盘口水鸡。女人又风卷残云般将它们一扫而空。

警察结完账,起身说道:“走吧。”

女人乖乖地跟着他出门,上了一辆出租车。她丝毫没有想到逃跑,至于他会把她带到哪里,是公安局还是收容站,她统统不关心。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吃饱饭,怎样都可以。但是当警察把她带进一家宾馆,直接开了一间房之后,她的心里还是有一丝小小的失望。她甚至冷笑了一下: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她清楚他要干什么,但是看到房间里柔软的大床,她还是觉得亲切。几日来积攒的疲惫似乎一下子席卷而来,加之刚才那一顿饱餐,她几乎立刻感到了眼皮发沉。来不及脱掉衣服,她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你要做什么,请自便吧。什么都阻止不了我睡觉。

尽管睡眼蒙?,但她还是意识到身后的警察并不像她设想的那样脱掉衣服,然后理直气壮地索要她的肉体。相反,他轻轻地关掉了灯,然后小心地退了出去,锁好房门。

门锁发出的“咔嗒”声让她有了短暂的清醒,在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那张警官证上的名字。

方木。

不到一天,各种信息就陆续汇集到专案组。按照方木的要求,排查的重点是在演艺事业和男女关系上可能与裴岚发生矛盾的女性。随着排查的逐步展开,裴岚的社会关系被逐一捋清。最初专案组将裴岚所属公司的几名女艺人列为嫌疑对象,但方木建议把排查的时间段前移,即裴岚在某省属文艺院校求学的时期。他解释说,如果是裴岚的同事为求上位而绑架她的话,引火烧身的可能性很大。即使是雇凶为之,也难免受到牵连,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同归于尽。在方木看来,女嫌疑人应该与裴岚熟识,她要毁灭的并不是裴岚的肉体,而是裴岚的前途。至于她和男嫌疑人之间在绑架目的上的分歧,则是本案最特殊的地方。也许,在警方紧锣密鼓进行侦破活动的同时,此二人也在暗暗相互角力。

事实证明方木的推测是正确的,先前确定的犯罪嫌疑人很快都被排除。而前往裴岚曾就读学校的调查小组则迅速获取了一些线索,并整理出一份嫌疑人名单。就在专案组彻夜研究嫌疑人名单的时候,裴岚家里传来消息:男性绑匪再次打来电话,要求家属明天备好四百万元人民币,交钱地点另行通知。按照先前的布置,裴岚的家属以短期内无法凑齐这四百万元为由,要求对方再宽限两天,并要求和裴岚通话。绑匪说了句再联络,就挂断了电话。蹲守在裴岚家里的技术人员迅速锁定了绑匪打电话的位置,但是对方似乎对通话时间把握得很准,等警方赶到该地点的时候,绑匪已无影无踪。

肖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混蛋还挺内行,估计没少看美国大片。”

邓小森有些忧虑:“绑匪拒绝家属和人质通话…裴岚会不会已经遇害了?”

“应该不会。”方木摇摇头,“绑匪很聪明,他总不能带着裴岚在闹市区打电话。如果在暂住地让裴岚和家属通话,用不了十分钟我们就上门了。而且,”他瞄瞄角落里的电视机,“那女人的目的不是让裴岚痛苦地死去,而是让裴岚痛苦地活着。”

这句话让大家陷入一片静默。的确,对在场的大多数人而言,这么纠结复杂的绑架案还是第一次遇到。不过所有人都清楚,他们没有时间去感慨。绑匪也许还能给警方和家属两天的宽限期,在这四十八小时里,也许还有更多、更复杂的变数在等着他们。

时间。此刻,时间是最宝贵的。

方木走出会议室时已经天光大亮。经过一夜讨论,嫌疑人名单已经被圈定为四人。肖望要开车送方木回宾馆,方木却问附近有没有商场。

“熬了一夜你还有精神头儿逛商场?”肖望有些难以置信,“缺什么?我叫人给你送过去。”

“不用了。”方木问清了商场的位置,“我自己去转转。”

方木拎着几个纸袋,费力地掏出房卡插进读卡器里。“嘀”的一声过后,他刚要转动门把手,想了想,抬手按响了门铃。没有回音。又按了一次之后,房间里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请进。”

推开房门的一刹那,方木还以为走错了房间。床边坐着一个穿着浴袍的女人,她垂着头,透过湿漉漉的头发,能看到脖子上白皙的皮肤。眼前这个安静羞涩的女人,和昨晚那个邋遢凶狠的抢劫犯判若两人。

方木把手里的纸袋放在床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足有半分钟后,才开口问道:“睡得好么?”

又是半分钟后,才听到依稀可辨的回答:“嗯。”

方木看看手表,指着那些纸袋低声说道:“换上吧。我去餐厅等你。”

自助餐厅里人不多,方木拿了几样东西,很快就吃饱了。他边按着隐隐胀痛的太阳穴,边小口啜着橙汁。回想起昨天的所为,自己也不由得哑然失笑。

方木很清楚,自己本应把那个女子就近带到公安局,然后依照法定程序追诉她的犯罪行为。无论性别如何,无论境遇如何,她的行为都已经触犯了刑法,而查处犯罪,是警察的天职。方木当时差一点就这么做了。究竟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他自己也不清楚。

在那女子痛哭的时候,方木忽然想到,就在此刻,廖亚凡会不会也是如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胆怯而绝望地握着玻璃片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伺机而动?

方木知道他给自己找了一件麻烦事,但是他必须这么做。也许邰伟说得对,他骨子里的某些东西,是不适合做警察的。

正在胡思乱想间,她走进了餐厅。

穿着崭新的套头运动衫和牛仔裤、运动鞋,她看起来和正在就读的女大学生没有任何区别。刚迈进餐厅,她的眼睛就开始四处巡视。方木知道她正在寻找自己,然而目光相遇的一刻,她却红了脸,低下头,直奔那些餐盘而去。挑选了几样食物之后,她端着托盘有些犹豫,几秒钟后,终于鼓足勇气坐在了方木对面。

她没有和方木说话,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坐着静静地吃饭。方木点燃了一根烟,透过袅袅上升的烟雾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她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皮肤白皙,双手却有些粗糙晦暗,上面还有几处没有愈合的伤口。也许是感受到了方木投射过来的目光,她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吃饭的速度也骤然加快。尽管如此,她的举手投足间已全然没有了那晚狼吞虎咽的窘相。

吃完饭,她见方木没有动,便也坐着在桌子底下摆弄手指。方木看看空空如也的盘子,低声问道:“吃饱了么?”

女孩没有说话,点点头算是回答。

方木摁熄烟头,起身说道:“回房间休息吧。午饭就在餐厅吃,账单记在1226号房。”

刚一转身,就听见女孩在背后低声问道:“为什么帮我?”

“嗯?”方木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想了一下说道,“我是警察。”

“呵,你要真当自己是警察就应该抓我。”女孩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乌黑的发丝中隐约可见不屑的神情,“虽然你帮了我,但是别指望我为你做任何事情。”

方木皱了皱眉头,重新坐在女孩的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有必要知道这个么?”

“是没必要。”方木轻笑了一下,“但出于礼貌,我也应该知道怎么称呼你——我总不能叫你抢劫犯小姐吧?”

“抢劫犯”这三个字让她的脸色由白变红,咬了一下嘴唇后,她低声说:“米楠。”

“好,米楠。”方木压低声音,“你为什么会去抢劫,我没兴趣知道。但是一个女人肯去抢劫,应该是遇到了大的麻烦。”

米楠扭过头去,长长的睫毛上刹那间布满泪珠。

“你的手臂上没有针眼,所以你应该不是急着筹措毒资。”方木直视着米楠,“你在宾馆安安静静地睡了那么久,应该也不是抢钱救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