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懂阿生的话后,遗玉没有异议地跟着他出了院子,在僻静的巷中坐上马车,而后心里才有了些许怪异之感,合着李泰的意思,是因为后面七八天都不能出门,眼下给她放风来着。

不过她并非不识好歹之人,虽然她不喜热闹,但在那样安静的小楼中一连待上十日,多少会有些不适,李泰让阿生“捎带”上她,也算是好意了。

马车七拐八拐的驶出坊市,遗玉掀开一些窗帘暗自认着路,不过让她惊讶的是,凭着她的好记性,这么一刻钟下来,还是忘了其中一两个拐角处的位置,看来那秘宅当真是藏的严实。

到了长安城街上,人才多起来,驾车的阿生透过车帘询问她,“卢小姐,您准备上哪,我给您送去,咱们约个时间,到点我再去接您。”

李泰对阿生另有吩咐,自然不能陪着放风的遗玉瞎逛,“把我送到东都会去吧。”

既然后面几日都出不了门,她还需买些东西,绣绷针线之类,买来打发时间是不错的,也免得半月不练生了手。

马车在东市的依波坊前停下,遗玉下车后,同阿生约了时间在这里见面,就准备朝里走,刚抬脚就被他喊住,递了只巴掌大的钱袋过来。

“给您。”

遗玉摇头,“不必,我带钱了。”她虽事先不知道要出门,可中午换上的衣裳里,袖袋中还是揣了几两碎银的,买些小东西绝对是够的。

阿生脸色一苦,“卢小姐,这阵子若是还让您自己花钱,那未免说不过去,您就收着吧,不然我也不好交待。”

对谁交待自然不用多说,遗玉见他脸上的为难不似作伪,就大方地伸手将钱袋取了过来,反正那袋子看着也小巧,应是不会有多少银两。

阿生见她没有同自己墨迹,呵呵一笑后,又把约好的时间一讲,才驾着马车离开。

进到依波坊里,就让遗玉想起了那次撞上卢家铺子的事情,本来是给卢氏挑针线去的,结果却正好被人从荷囊上看出端倪,让人家找上门去,说来若不是那一只小小的荷囊,怕卢中植他们压根就寻不着他们一家四口。

避开了卢家铺子所在的那条街,遗玉跟散步似的一架架店铺逛去,本就是出来散心的,天气又不错的,好心买上样物件,当初她同卢氏也是这样过来的,对这些为了谋生糊口的,便多了一份同情。

等逛过三条街后,她不得不花三钱银子买了只手工还算精细的布袋,好把手上的小玩意儿都塞进去拎在手上,多是些一二钱的东西,她自身带的那四两银子,也不过花去一半。

遗玉走到西三街的一家丝绸铺子,透过大敞的店门见到里面挂着的成衣配件,有几条披帛样式不错,她就走了进去。

这会儿店里除了遗玉只有一个女客,正在拿着伙计从里侧案上展开的一条披帛细看,难得掌柜的竟是个女子,细长的眼带些精明,见到她进来,客气一笑,“小姐,这是想要买什么?”

遗玉指着她身后架子上斜挂的一条披帛道:“那上面是苏绣?”浅绿的披帛,边侧是色彩清雅的花纹,看着倒挺衬她身上所穿的绿裙,绣法是不多见的,看其线条的细密和平顺,应是苏绣了。

女掌柜伸手取了那披帛下来,递给遗玉,“正是,小姐想必针线极好。”女红不少女子都做的,能分得清这个中区别的也不少,显然她是在刻意夸赞她。

遗玉接过来正打算细看,从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就要将这披帛夺去,这披帛是半长型的,遗玉在那只手还未将其完全抽走前,就一把抓住了尚留在她手中的一端,扭头去看那只手的主人。

“松手!”一声娇斥,穿金戴银,模样算得上漂亮,脸蛋圆润的小姑娘,眉头皱起,盯着遗玉的眼神带着不耐。

是她!真是巧了,遗玉嘴角勾起,抓着披帛的那只手愈发牢了,张口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要。”

见这小姑娘三次,一次从她手里夺玉,这次又要从她手里抢东西,就算不论她身份,遗玉也没好性去让她,所谓爱屋及乌,自然也有恶其余胥,她倒是完全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自觉性,只要是沾上那家子边的人,她听了名字都觉得心烦,更何况是见着真人了。

房之舞这小模样倒是过的滋润,小脸白胖,衣着都是上好的,真不愧是家里的“独苗”——罢,就算是她倒霉,谁让她坏了自己的好心情。

似是没料到遗玉这态度,向来娇纵的小姑娘脸色微微涨红,另一只手也加了上去,两手一齐使劲,非要从遗玉手里夺了这披帛不可。

遗玉虽力气也不大,但比起房之舞这娇生惯养的娇小姐,却是吃过苦的,身形不动,手腕一缠臂上使力,面色不变地靠在柜台边上,就着一只手同她拔起河来。

女掌柜见了,慌忙劝道:“两位小姐,莫要抢,莫抢了!”

遗玉看着似是使出了吃奶力气拽着那披帛一头的房小姐,还有她那双带着怒火盯向自己的双眼,突然露齿一笑,手腕一抖就将自己手中的那端披帛松开。

“啊!”

女掌柜见着那位明显就是官家小姐的女客一屁股坐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慌忙绕出柜台上前搀扶。

“这位小姐您怎么样了,可是摔着了?我扶您起来。”

“不、不要!好痛,呜呜……”

许是跌的痛了,遗玉冷眼看着坐在地上,任女掌柜劝说也不起身,反倒是两眼泪汪汪含愤盯着她,又一时说不出话来的房之舞,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披帛,对女掌柜问道:

“这多少钱。”她的同情心是多,但也不是乱用的。

女掌柜正愁着怎么哄地上的小姐,她也经商有些年头,待人见识都有些,知道房之舞这样穿着打扮的,明显非富即贵,在她这店里出了事,磕着碰着了可是了不得,她家里人找上门来,那惹了事的客人刻意一走了之,她却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定是会被迁怒。

于是抬头看着就跟没事儿人一样的遗玉,女掌柜多少带了些怨气地道:“这位客人,您是来买东西的,还是来闹事的,那披帛,我不卖了。”

遗玉柳眉微挑,将那沾了些许地上灰尘的披帛随手丢在柜台上,正好露出上面被撕裂的一道口子,女掌柜看见她要走,暂时顾不上弯腰哄地上的小姑奶奶,一臂挡住她指着柜台上搭着的披帛,冷声道:“客人先别走,那物件坏了,您将钱先付了吧。”

其实这女掌柜不只是打算让遗玉付钱,而是打算等赖在地上的房之舞家人找来,这样的小姐出门上街铁定不会是一个人的,许是走散了,许是自己跑失了,她先把遗玉拦下来,等下人家里人找上,她也能推脱责任。

遗玉并不知道她的小心思,扭头看了一眼那撕裂了一扎长度的小口子,虽觉得错有一半在房之舞,但见到那小姑娘吃瘪,好心情地她也就没计较,对女掌柜道:

“多少钱?”

女掌柜看准了遗玉身上穿戴寻常,手上又拎个街边小摊买的便宜布袋,细长的眼睛眨都不眨道:“二十两。”

遗玉脸色不变地回身去拿过柜台上的披帛,仔细看了,扭头递到女掌柜面前,“二十两么?你这丝可不是五两银子一卷的云丝,线也不是一两银子一板的南方绣线,你与我说说,怎地它就值二十两了。”

遗玉是什么眼神,卢氏酷爱捣鼓这针线上的东西,如今他们家中闲钱又多,每当长安城有了新的样式,就算不买,卢氏也是知道清楚的,连带遗玉也跟着详知行情,这披帛估价也就二两出头,卖价顶多翻个三倍,二十两?买她四五条去了!

第一五六章家长找来了

其实遗玉猜的半点没错,这条披帛,成本也就不过二两银子,卖价是五两,女掌柜故意要得贵些,就是看遗玉拿不出钱来,想着拖她一拖,现下听到她嘴里的话,却知道是遇见行家,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但还是强词夺理地说:

“这丝和线不是最好的,但这手工却是江南一品的绣娘亲手做的,你没见我挂在货架最上头,就是因为这东西价贵!眼下它是被你弄坏了,你若是赔不出钱来,我只好去叫巡街来给评评理了。”

听了她的话,并不清楚女掌柜拖延时间目的的遗玉,心中很是纳闷,若是在别的地方,她会认为这掌柜的是想要讹钱,可这里是长安城最繁华的东都会,能开店做生意的都不是傻子,拿件四五两银子的东西,坑她是二十两,一旦查清楚,对这女掌柜可是半点好处都没。

“呜呜…痛!都怪你!”

终于忍住了哭声的房之舞,顾不上擦干眼泪,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指着遗玉的脸,“你、你敢对我这般无礼,你知道我是谁吗?”

遗玉把目光从女掌柜难看的脸色上下调到房之舞挂着两道泪痕的脸上,见她气色不似摔出什么毛病,心道,可不就是知道你是谁,才给你个教训的。

并没有理会她,遗玉继续同女掌柜道:“那你去叫巡街的来吧。”二十两她手上是没有,不过加上阿生之前给她的钱袋子,五六两应该还是有的,她又不是冤大头,等下巡街的来了,把事情说清楚,顶多她赔个原价。

女掌柜一愣,本来她还以为遗玉会被巡街的名头吓到,同自己讲些道理的,却没想她这么干脆,竟是直接让她去喊巡街的来。

房之舞见到遗玉一副漠视自己样子,原来指着她的小手,使劲扯了一下旁边的女掌柜,“你去把巡街的叫来!等下我爹娘来了,要她好看!”

从没受过这种气的房小姐刚才有些无措的反应也是因为气过头,这会儿缓过神来,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放过遗玉,她是同家人一起出门的,爹娘在书斋挑选物件,她觉得无趣才打了招呼自己跑到别处闲逛,等下自然有人寻来。

遗玉心头一跳,没错过她话里的字眼,想到等下可能会见到的人,她不由皱起了眉头,倒不是担心和害怕什么的,就怕自己因为这事不爽地吃不下晚饭。

女掌柜听了房之舞的话,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站在边上正津津有味看着热闹没有离意的女客,对空闲下来的伙计道,“去喊巡街的来。”

伙计听话地小跑了出去,房之舞吸着鼻子,瞪着遗玉,“有本事你就不要走!”

女掌柜似是在迎合她的话一般,站起身来往边上堵了,这店过道本就不算大,两人一座一立,一左一右,愣着将出店的路给堵了个严实。

遗玉见她们这架势,心中的烦闷之感反而少了许多,暗自冷哼一声,就走到一边靠墙的椅子上坐下,等就等,还能吃了她不成。

桌上放着待客的茶杯和茶壶,遗玉倒了一杯并没有饮,而是拿在手里把玩,看也不看堵在门口的两人,这幅气定神闲的模样落在房之舞眼里,顿时让她咬紧了牙。

那个看热闹的女客也是个稀罕的人,见了这麻烦也不躲不避的,在遗玉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笑着对她道:“小姑娘,你倒是沉得住气。”

见这年过四十的妇人态度和蔼,遗玉回她一个笑容.沉的住气的原因,占了半边理字是一方面:那坏掉的披帛,她按原价赔钱就是,另一方面:房之舞跌在地上虽是她有意为之,但若是不来同自己争抢又怎会跌倒,既然敢这么欺负这房小姐,她心里自然是有底的,任她什么爹娘叔伯的过来,她也无惧。

***

丽娘今日很是高兴,难得能将自家老爷从书房请出来一同逛街,便只带了一个下人陪同他们一家三口,到了东都会专门去一家店铺看字画,她早同那掌柜的打好了招呼,准备些好的物件出来,果然到了地方没让房他扫兴。

一连选了四样物件,房玄龄发现女儿不见了踪影。对着丽娘问道:“小舞呢?”

丽娘脸上带了些宠溺的笑容,“那孩子嫌闷,跑对面一家店铺看去了,老爷可是选好了,咱们去寻她。”

房玄龄应声后,让跟在后面的下人捧上盒子.将银钱付完,同丽娘一起朝着她指的一家店铺走去。

将到门口时候,见着背对他们坐在对上的人影,看着那衣裳颜色和身形,夫妻二人皆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房玄龄邹起眉头,刚要张口,就被回(看不清)娘出声打断:

“小舞!”

丽娘一声叫喊,店里的几人同时扭头去看,赖在地上的房之舞见到她爹娘,脸色一喜后,就换上而来一副受尽委屈的表情,冲着来人用带着鼻音的声音喊道:

“爹、娘.”

丽娘快步走了过去,伸手想要去拉她,着急地问道:“小舞,你可是摔着了,哪里痛跟娘说,是站不起来了还是怎么?”

房之舞其实摔得并不重,她本来就不是病人,屁股上的肉也不少,只是从没有这般疼过,一开始才会哭,后来生怕遗玉走人,才同女掌柜一起赖在问口堵路,这会儿早没了先前的痛感,被丽娘一拉就顺势站起身,扑在她怀中呜呜哭起来。

房玄龄被她们挡着视线,见房之舞一哭,叹了口气,脚也一转,伸手落在她头上,轻声问道:“小舞,先莫哭,同爹说是怎么回事?”

说完他才扭头去看着铺子里的情况,先是见者站在一边有些局促的女掌柜,而后是一个侧对他坐着的妇人,最后——

遗玉捏着手里的茶杯,从那对夫妇走到门前,脸上的神色就收敛了起来,淡淡地望着他们一家三口“相亲相爱”的情景,房之舞一改先前嚣张跋扈,变成受尽委屈的摸样,那个衣着华贵的妇人因担忧而露出细纹的眼角,那个有些清瘦容貌端正的中年男子在房之舞头上安抚的大手。

果然,就知道见了他们,她晚上会吃不下饭。

那妇人是遗玉上次在沁宝斋见到过的,是卢氏回忆故事中的丽娘无疑,若是她仍不知内情,压根看不出这个表面温柔仪态柔美的妇人,曾经以着妾侍的身份,依靠夫君宠爱,将正室嫡妻稳压一头,还有可能是设计陷害正室嫡子落荒而逃的元凶。

那清瘦的男子应该就是这个世上的房玄龄了,是她这身子的亲爹,是负了卢氏的男人,是害的卢智心结难解的阴影,是导致怀着身孕带着两个儿子远走他乡的罪魁祸首!

尽管遗玉早就有了心里准备,但真正见到他们,面上没有表情,心中的怒气儿确实忍不住上冒,娘亲和哥哥们,是她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曾经就是这两人害了他们,她怎么也没办法心平气和下去。

怒意高涨,正筹算着等下如何给他们这相亲相爱一家人一个教训,好先出口恶气的遗玉,在注意到房玄龄望向自己带着探究却没有惊讶的眼神,知道他并没有看出自己同外婆相似的眉眼。

毕竟年轻的卢老夫人本就没几个人见过,就连卢氏的亲姐姐也是因为看多了卢老夫人年轻时候的画像,才分辨出遗玉同她的相似之处。

丽娘眼神也在屋中一扫,而后擦拭着房之舞哭花的脸,柔声道:“小舞别怕,同爹娘说这是怎么了,有你爹在,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房之舞这才止住眼泪,扭头一指正望着他们的遗玉,语带怒气道:“就是她,同我抢东西,然后还把我推倒!摔得我好痛,爹娘,你们可不能轻饶了她。”

遗玉看着她睁眼说瞎话,也不打断,看了一眼微微皱眉思索的房大人,又迎上丽娘皱眉望来带着厉色的表情,让她有些惊讶的是,这妇人竟然只是瞪了她一眼,就扭头对房之舞低声道。

“小舞,同人抢东西本就是不对的,娘是如何教的你,就算不是你起的头,也不能同他人一样,做那没规矩不讲理的事情。”

房之舞被她念叨只是咬着唇不说话,丽娘又对一旁一语不发的房玄龄道:“老爷,孩子也是摔疼了才不依,您别怪她刚才的气话。”

听了她的话,遗玉哼笑一声,将手中晃了半天滴水未露的茶杯又放在桌上,这丽娘看似在教女,做出一副贤之态,话里却都是在说她不是,既淡化了刚才房之舞话中的刁蛮,又给足了男人面子,果然是个精明讨男人喜欢的,难怪当年卢氏会栽在她手里,论起心眼,两人的确不是一个级别的。

果然房玄龄的神色软化下来,却也没对遗玉横眉冷对,而是问向一旁站着的女掌柜,“掌柜的,你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遗玉见他并没有听信房之舞的一面之词,也就静静地没有替自己辩解,就是不知这房玄龄是知道自家闺女的德性,还是做做表面功夫。

第一五七章替你丢人

房玄龄的话刚问出口,四五个巡街人就被店里的伙计喊住,他们到了门口,见着眼前的阵势,一人便张口问道:

“是谁弄坏了人家东西还不想赔钱,这不闹事么!想挨板子了不是?”

女掌柜同这几份巡街人也有些交情,见他们来,忙用眼神冲他们比了比房玄龄,那几个迅捷人也是有颜色的,见到气度不凡的房大人,瞄到他腰带上特殊的绣纹,刚才问话那人便收了脸上凶色,略带敬色的问道“

“大人。“

房玄龄点点头。“你们先候着吧,等我把事情问清楚。“

于是那原本气势汹汹的巡街人都规规矩矩地朝边上走了走站好,没再多问,虽他们不知道房玄龄的身份,但见着腰带上宫绣的花纹,就知道他必是官员,有官老爷在,他们只需听吩咐便是。

哪女掌柜被房玄龄问道,原先还有些为难,但见了这情形,看了一眼坐在椅上面上带着奇怪笑容看着她的遗玉,又看了一眼趴在丽娘怀里头头瞪她的房之舞,细长眼睛大了一些,道:

“这位老爷,令媛同那位小姐都看上了小店的一披帛,喏,就是地上的那条,后来两人就起了争执,就想令媛所讲的那个样子。”

房之舞脸上闪过得意之色,遗玉早料到哪女掌柜是个怕事的,怎么也不会帮着自己说话,脸上没露出什么委屈的表情,落在房玄龄和丽娘的眼里,却好似她真的如房之舞所说的那样做了。

房之舞是房家的独苗,房玄龄对这唯一的女儿不说是溺爱,却也是呵护备至的,平日有了错只是训斥一二,从小到大别说挨打,连个凶话都是甚少听得,眼下明显是被人欺负了,看样子是没伤着,房大人虽对女掌柜的话有怀疑,但还是做出一个父亲该有的反应:

“这位姑娘,若你真是做了那无礼的事,就同我女儿道个歉吧。”

这话带些息事宁人之味,在场几人听了脸色却各有不同,丽娘是不可能驳了他的话的,只能暗自记住了遗玉的长相,对一旁的捧着锦盒的下人使了个眼色,后对遗玉板着脸道:

“小姑娘,这事本就是你不对,就算再喜欢那东西,也不应该行那蛮横之举,我女儿本就身子骨弱,好在没被你伤到。我家老爷仁厚,你就道个歉,这事就算了。”

听了她爹娘的话,房之舞心有不甘,待要说话却被她娘在腰上轻轻捏了一下,便恨恨地瞪了遗玉一眼,暗道下次再见绝对要她好看,女掌柜则是暗自松了口气。

一声嗤笑响起,自始至终一语不发的遗玉,总算是有了些反应,她仍是坐在椅子上,一手托腮,望着那一家三口,在他们疑惑的眼神中,笑着说道:

“刚才我就好奇,是什么样的父母能养出这么个刁蛮任性又无礼无德的孩子,现下见了这位自说自话的夫人,还有这位仗势欺人的老爷,啧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龙生龙,凤生凤——这老鼠的孩子呀,会打洞!”

听到她暗骂房家三口是老鼠,同遗玉一样坐在椅子上,一直背对门口的妇人,将遗玉脸上生动的表情看了个清楚,忍不住掩唇轻笑起来。

房玄龄又重新邹起眉头,根本么想到遗玉会这样“有恃无恐”的态度,可他毕竟是朝中忠臣,眼下与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打嘴官司,的确有失身份。

在他沉默的当口,丽娘很快就心领神会,对他点点头,示意这事情交给自己,而后一手拍了拍怀里气的发抖的房之舞,寒着脸对着遗玉训斥道:“小小年纪,说话恁的无礼,你爹娘就没教过你如何为人吗!”

遗玉脸上笑容尽收,靠在椅背上,冷声打断了她的话,“这位大娘,还真给你说对了一半,我那倒霉的爹爹死的太早,我压根就没见过他,她自然是没办法教我如何如何争着眼睛说瞎话,教我如何表里不一,教我如何蛮横无理。”

丽娘脸色一僵,道:“你爹九泉之下若是有知,怕是死也不能瞑目。”

她话一出口遗玉直接被逗笑了,这丽娘尚不知道,她已经把自家老头子都给咒了进去,于是遗玉“哈哈”一笑,拍拍手掌,应道:“称您吉言”

丽娘被她连番不礼不孝,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话,说的瞪大了一对描的精致却难掩细纹的眼睛,操持堂堂中书令内宅十几年,房玄龄仅有的两房妾侍都被她稳稳地压着,见她生不出儿子就开始横眉冷对的房老夫人也已经年迈,尤其是才晋了升平妻之位,正是身正名顺的时候,哪里听得这些个明显挑衅的话。

她出身虽是侍女,服侍的却都是些贵人,心眼不少,大道理也会讲,眼下想要说句酸话,但又碍着房玄龄在。

于是半晌后,丽娘只能勉强维持风度,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牙尖嘴利。”

遗玉见她脸上快要支撑不住的端庄,反而心平气和了些,挑眉应道:“多谢夸奖。”

“扑哧”一声,坐在遗玉对面的妇人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从低笑变成大笑,最后竟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过身去面对着房家三口,在房玄龄有些惊讶的眼神中,边笑边摇头道:

“真是没想到,回长安城的第二天,就遇上如此趣事,房乔啊房乔,本宫发现,只要遇上你,还就真是完不了的趣事儿。”

见着这突然冒头的妇人,遗玉眼皮微跳,丽娘一头雾水,房玄龄却是在惊讶之后,很快做出了反应,就见他稍微向前走了一步,略带恭敬地躬身,唤道:

“参见三公主。”

三公主?遗玉在心里快速地寻找着信息,没等她将那妇人的身份确认下来,丽娘就已经拉着房之舞冲那神秘妇人,躬身一拜。

“参见三公主。”

这下那几个巡街人同女掌柜都跪了下来,一齐拜倒,这位看起来年过四十的三公主带笑的脸庞渐渐收起,瞥了一眼眼前众人,也不叫他们起身,而是弯腰捡起地上那坏掉的披帛,走到房之舞跟前。

“小姑娘,说谎话可是不好的,本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这么刁蛮。”

三公主话音一落,众人脸色皆变,跪在地上的女掌柜身子俯的更低,房之舞紧紧咬住了嘴唇,房玄龄则是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脸色紧绷。

丽娘低身道:“小女贱躯怎敢同公主相比。”

三公主哼笑一声,将那枚帛丢在女掌柜身上,扭头又坐回椅子上,遗玉正在偷偷打量这妇人平凡的面容,忽见她坐下后,容色乍收,威严顿放,竟是露出一股让人不自觉臣服的气息,带着隐隐的戾气,遗玉心中一凌,虽没出声,却也躬身下来。

“说的不假,一个贱妾所出,怎能同本宫相提并论,是本宫糊涂了。”

就在这三公主淡淡地说话之时,遗玉在心中已经将着神秘的妇人对号入座了:大唐能被房玄龄都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三公主的,只有高祖李渊之女,当今圣上的三妹,平阳公主一人!

开国皇帝李渊能够击败群雄,统一天下,靠的不只是一群忠臣良将,还有一干杰出儿女,其中最甚者除能谋贤的李世民和伐武的李建成之外,当属巾帼不让须眉的平阳公主。

李渊起兵之后,平阳公主就在旁出谋划策,武能领兵征战,文可收揽民心,隋末民不聊生之际,这位公主更是几次变卖产业,赈济灾民,据说连高祖都曾说过,平阳公主若是生了男儿身,必当以东宫待之,虽是戏言,足以见其非凡。

许是上天也看不过世上出了这样一个完美的女子,于是给了她不完美的婚姻,平阳公主在李渊的一旨圣意下嫁给了武将柴绍,夫妻二人十几年未能育有一个孩子,倒是柴驸马的妾侍广开枝叶,与他生了些子女出来,都挂在平阳公主名下。

这位公主不知为何,在安王乱党初露谋反之意后,就独自迁居到了洛阳,同驸马柴绍形同陌路,渐渐淡出朝臣视线,但其声威所至,在百姓同朝中一些老臣的心中却是无法消散的。

就在遗玉脑中飞快掠过平阳公主信息之时,丽娘却因为三公主毫不掩饰的一句话,而白了脸色,房之舞更是忍不住抬头回嘴到:

“我娘才不是贱妾,我娘已经晋过平妻了。”

“小舞!”

房玄龄厉声一喝,而后对着斜眼看他的平阳公主,低声道:“三公主恕罪,小女年幼无知才会冒犯公主。”

平阳公主的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到了房之舞的身上,双眼冷光乍放,不怒自威,一个眼神就将房小姐又白又红的小脸上,惊得去了那红色。

“房乔,你可真是好样儿的,”平阳公主先是一赞,而后语气陡然讥讽起来,“一个贱妾都能扶成平妻,本宫都替你丢人!”

第一五八章平阳之举

“一个贱妾都能扶成平妻,本宫都替你丢人!”

若是换了别的公主这般态度,遗玉会觉得她嚣张刁蛮,但换了三公主平阳,却让她生不出半点反面情绪,这个女子当得这份傲气,当得这份肆意!

遗玉在知道这神秘的妇人就是三公主平阳之后,心中是又惊又喜的,这朝代杰出的女子甚多,能入她眼的却是没有几个,平阳公主算是个中最甚,这个只在书里见过和传闻里听过的巾帼女杰现下就在她的眼前,怎叫她不惊喜。

在平阳公主的这一句话出口后,躬身垂头的她甚至忍不住握紧了拳头,既是不解她这番举动,又是有些说不出的爽快,对她的好感再次上升,能够这般对着李世民的宠臣字字不留情面,句句扎向心口的人,能有几个!

平阳讥讽的话一出口,身上的气势就没有再收敛,站在她身边不远的遗玉没有被波及,却直直冲着房家所站的门口去了,仍在躬身保持着拜见姿势的丽娘身形微微晃动,房之舞感觉到她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却因为刚才平阳的那厉色的一眼,不敢再言语。、

这会儿是半下午,街上来往行人也不算多,但远远见着这间丝绸铺子外面跪着一群巡街人,那些个看热闹的虽不敢围上来,却也站远了,探着脖子朝里边看。

遗玉微微垂头,冷眼侧目着那话并不多的房大人,等着看他如何处理这事情,这下老婆和孩子都被骂了,他若是真疼惜那母女,怎会受得了这侮辱,说起来平阳也就是在势上压了他一头,放在行动上需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了。

他忍不下去也好,惹毛了平阳,再得一顿臭骂,忍得下去更好,那对母女心中难免不会因此事起了疙瘩,一个不能保护自己的丈夫和父亲,能不让人心寒么。一声轻叹传来,房玄龄双手一揖,对平阳道:“小女顽劣,还请公主息怒。”

避重就轻!遗玉心道:这是忍下去了,可也忍圆滑,帮女儿求了情,却避过平阳公主所指贱妾之事。

他这般忍让,却没能换来平阳的歇战,她双手叉袖,身子偶些微微地往椅背一靠,与其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本宫可没有生气,该气的是这位小姑娘,好好的来买东西,却遇上这么件糟践人心的事情,就让你女儿给她道个歉吧,若是得她原谅,这事就算了。”

好么,竟是生生把刚才房玄龄同丽娘的话又还了回去!遗玉穿着朴素,虽气质灵动,却不入这唐朝华美衣着为上的人眼,在人看来,顶多就是个小家碧玉,让房之舞一个三品大员的嫡女去同一个看起来像是平民的小姑娘道歉,还要得她原谅,这无异于一巴掌拍在脸上,没有响,却生疼!

遗玉愕然,她并不是迟钝之人,从平阳这几句话中,听出了些意思来,一是她同房玄龄不对盘,这事肯定的,二是她对侍妾之类很是厌恶,从对丽娘和房之舞的态度上可见,三是她在帮着自己,举动中明显有偏向她之意,就是这最后一点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最后只能归结在两人的同样看不入眼房家三口这一事上。

听了平阳的要求,丽娘仍是躬着身子,先是攥紧了房之舞的手腕,她是沉得住气的,但多年人上人的生活让她几乎忘了为奴为婢的日子,在面对平阳的强势,还有房玄龄的退避,终于让她又找回了些许的冷静,于是她的手慢慢地放松,最后移到了房之舞的背上,轻轻将她朝前一推,低声道:“小舞,去给那位小姐道歉。”

“娘!”房之舞被她推着朝前挪了半才听懂她话里的意思,扭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向来对她最为疼宠的母亲,一手指着不远处的遗玉,“您让我给这贱民道歉?”

遗玉见着他这副仿佛被逼上吊一般的模样,更了解了这孩子是有多娇惯,做错了事情,连道歉都做不到,都不愿意做,都觉得是受了侮辱——那他呢,原本只是想要平平安安的生活,却屡次被那些公主小姐欺辱,在卢氏看不到的时候,低头、躬身、屈膝了多少次!

她知道自己这样的情绪有些幼稚,心理明明是个成人,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心酸,为自己、为卢氏、为两个哥哥。

在那些官太太们涂脂抹粉的时候,卢氏在田间顶着烈日看管一家四口赖以生存的薄田,在那些公子小姐们骑马游玩的时候,卢智捧着家里省吃俭用买来的书趁着放牛的时候翻阅,卢俊每天要跑上十里路去学拳,身上的青紫总是少不了,她则是陪着卢氏一针一线地绣着花样,为着交货时候能多卖上几个铜钱……

她有时是很感性的一个人,想到往事,想到哪寒苦的日子一家人团结在一起,心中是酸涩,又有了动力,再难的日子都可以苦中作乐,只要他们一家人的心是齐的。

眨了眨眼睛,让不小心蓄出的泪水,直接从眼眶滴落在地面上,再侧目去看那陌生的一家人时,眼中刚才有些外露的情绪,已经完全收敛了起来。

房之舞指着遗玉说出了那句话后,丽娘的脸色便是一沉,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平阳公主,而后用着带了些鼻音的语调哄她道:“小舞乖,去给那姑娘道个歉,别让你爹为难。”

听了她的话,房玄龄微微直起身子,目露挣扎之色,而后看着僵持不下的母女俩,抬腿上前两步,对着平阳道:“三公主,是臣教女不严,若是道歉也该臣来。”

丽娘同房之舞见了他这番举动,齐齐张嘴唤道:“爹!”

“老爷!”

这副仿若是要承担杀头之罪的模样,让眼睛尚且有些湿润的遗玉差点被气乐了,这是多大点的事儿啊,不就是说句对不起,能让这一家老小的,像是生离死别的一样!

不悉官场的遗玉并不知道,今日这动静,东都会的探子可不少,外面看热闹的就埋着写有心人,她是没人知道姓甚名谁,可如雷贯耳的三公主,和赫赫有名的房大人,却都是名人中的名人,今日的事情一传出去,房玄龄难免做一阵子笑柄:教女不严,冒犯了初回长安的平阳公主,向一个“平民”赔礼道歉——这人可真是丢不起。

遗玉不知道这个中道道,平阳却清楚的很,她本就是故意挖了坑让房玄龄跳,还是个不跳不行的坑,眼下见他跳了进来,也不客气,扭头对着仍躬身而立的遗玉道:“小姑娘,过来坐。”

遗玉没有迟疑地一礼,“谢过三公主。”而后挺直了腰从房玄龄跟前走到平阳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同她只有一案之隔。

见她大大方方地坐了,平阳平凡的面容上依旧带着威严,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一指房玄龄后,问她道:“小姑娘,你可知道这位大人是何人?”

同这位传奇中的女性说话,遗玉没有露出半点怯意,“小女知道,从您刚才的称呼,和这位大人家眷的言行可见,这位大人定是当朝中书令房大人了。”

平阳的语气并不显亲近,甚至让人产生她在摆架子的错觉,“认得就好,原本你们这点小争执并不算什么大事,可本宫最看不过屈赖之事,她若实话实说,你们就是各有过错,可她偏生要冤枉你,一大家子欺负你一个小姑娘,那本宫就不得不管上回闲事了,眼下这房大人要代他女儿向你赔礼,你可敢当得!”

听了高阳的话,丽娘脸上露出些许喜色,连带房之舞也因为少了平阳视线的压制在脸上挂了些许不屑,母女俩看着遗玉,心中都猜她不敢,又暗道平阳这是想给房玄龄一个台阶下。

的确,若是换了胆子小的来,面对房玄龄这么一号人物,别说是让他给道歉了,可能自己就先给吓趴着了。

遗玉见平阳态度冷漠,并未觉得不愉,没有多想就应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小女当的。”

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平淡地就接下话的丽娘和房之舞刚刚放私的脸色又绷了回来,房之舞怒声道:“你、你敢!”

这个时候不得不说,普及当朝人物知识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完全不晓得三公主名号代表着什么意义的房之舞,三番两次的大呼小叫,已经踩过了平阳忍耐的极限。

只见平阳神色不变的从桌案上拿起刚才遗玉把玩了半天的茶杯,手譬一扬,杯中冷掉的茶水准确地泼、在了房之舞的脸上,连带她身后的丽娘也遭了殃,那一杯水并不多,却恰好地花了两人的妆容。

房之舞的额发湿透,乌发云鬓的丽娘眼角沾着两片腥绿的茶叶,原本画的精致的眉毛,随着水殊的滚落,可笑的少了半边。

第一五九章公主明鉴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泼,房之舞顿时有些清醒,虽对遗玉有气,但总算记起这里还有个连她爹都要卑躬屈膝的皇家公主,只能忍下怒气,在丽娘一句轻声的“不要动”入耳后,也不敢去擦拭不断从额发上落下的茶水,只能死死地盯着遗玉。

平阳公主将持杯的手慢慢收回在膝盖上,轻轻摩擦着杯身,看着已经气得浑身发抖的房之舞同紧抿了嘴唇的丽娘,张口道:“没规矩的东西,本宫允你开口了么?”她侧头看向皱眉望着那堆狼狈母女的房玄龄,缓声道:“房乔,你这女儿是挂在这个妾名下的?”

房玄龄收回视线,答道:“丽娘已是臣的妻室,小舞的确是在她的名下。”

遗玉冷眼看着在他说出“妻室”二字后,不敢伸手打理自己的丽娘脸上露出一丝难掩的喜色,看来这个男人还真是对她有几分情在,不然如何能在平阳明摆着对丽娘母女不喜的情况下,还如此特意强调这点。

平阳听了他的话,脸色似乎松散了一些,而后冷哼一声,说:“你要抬妾是你自家的事,本宫管不着,你先同这位小姑娘道歉吧,等下本宫再说你的事。”

房玄龄应了一声,在丽娘同房之舞紧张的神色中,走到遗玉跟前,双手一揖,沉声道:“这位姑娘,小女多有得罪,是我管教不严,在此向你赔罪了,还望海涵。”

遗玉静静地看着眼前离她不到两步的清瘦中年人,听着他道歉的话语,心中五味陈杂,按说让着负心人这般低声下气地同她道歉,她应该觉得解气才对,可眼下她除了一些爽快之外,更多的却是替卢氏和两个哥哥不值。

在卢氏被人欺压的时候,得到的是他的冷落,在卢智需要人保护的时候,得到的是他的利剑相向,可对丽娘和房之舞,他却这般回护,凭什么她的娘亲和哥哥就可以任人欺凌,凭什么那个女人生的孩子就偏偏受不得半点委屈,连句道歉他都要代过!

看着这已经成了别人的良人慈父的男子,遗玉稚气的脸上挂着同年龄不符的冷漠,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对上他平静却带了丝探究的眼神,应道:“耳闻不如眼见,房大人的传闻小女也听过不少,世人都将你同杜大人齐名,一称谋一称断,小女原本当你是明智之人,却连是非清白都分不清楚,令嫒的家教真是让小女都为之不齿,说句不怕得罪的话——将你同杜大人相提并论,平白辱了他的名头。”

讥讽!先将他的雅号摆出来,又举了作比较的人,再毫不掩饰的讥讽!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嘴里说出这番话,被外面看热闹的探子听得,再传了出去,就不只是人茶余饭后的笑柄,而是事关声誉的大事!

这朝中有两类官员是专门针对人声誉言行处事的,一类是谏官——只负责对皇室言行进行纠正,而另一类,是监察御史,虽品级低,权限却最广,这群人的一项职责就是对文武百官举止言行的肃整,有举报和弹劾的权利。

虽然御史们大多不会没事找事去揪着官吏们的错处强批猛抨,但却不妨碍一些政敌利用御史的这种权利去给对方添麻烦,或是一些为了给自身增加声望而故意找茬的御史,这些御史或是有后台,或是孑然一身不怕报复,总而言之,的确是让朝中官员有些犯怵的一群人。

有时候这样的事情一旦闹大,更严重的是会被史官记录下来,白纸黑字写在历史上,日后不知被多少人拿来说事,在声誉和脸面被看得仅次于性命的时代,这种被人戳脊梁骨的感觉,就算是皇帝也会忌惮。

其实在刚才房玄龄道歉之后,遗玉或是直接接受,或是干脆拒不接受,那都只是个笑柄,并不会对其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可她那番义正言辞又满带讥讽的话,已经上升到了批判的高度,绝对会被有心人加以利用,通过御史之手,拿来折损房玄龄的声誉。

这层道理遗玉并不大懂,正是歪打正着碰到了点子上,不过就算她知道今日的这寥寥几句会给房玄龄带来麻烦,怕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出刚才那番话来。

“哈哈!”平阳看着极力掩饰面上的意外和苦恼的房玄龄,大笑两声,轻轻拍了一下扶手,对他道:“你今日怕是没有算好黄历就出门,罢,本宫也乐了两会,就饶了那贱妾之女的不敬之罪了。”

丽娘和房之舞被遗玉几次惊人的话语已经整得有些麻木,房之舞是没听出遗玉刚才那番话可能带来的后果,但丽娘却是知道的。

她脑子灵,人也不笨,不然也不会一步步爬到现在的位置,当下心念一转,主意顿生!也顾不上冒犯平阳,上前一步,对着三公主恭敬却含愤地道:“公主,不论我家老爷是否对错,此女以一贱民身份,怎有权利随口污蔑官吏,公主千金之躯,身在皇室,自是不能容忍这等以下犯上的贱民胡言乱语,请公主明鉴!”

“嗯?”平阳霎时收敛了笑容,半眯起眼睛,轻放出一个鼻音。

房玄龄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丽娘,犹豫了片刻后,旁移两步站在她身侧对着平阳也是一拜,“公主明鉴!”

情势瞬间逆转!丽娘准确地抓住了眼下唯一可扭转局势的一点——身份问题!在这个等级制度森严的社会,以下犯上是最不可取的,作为仕族官吏的房玄龄被一个小姑娘指责,是把柄,别人会夸这小姑娘胆识过人,但若这个小姑娘是个平民——那结果可就大不相同了,不但义正言辞变成了毫不被人认可的污蔑,这犯上之人,还会受到严重的责罚!

垂头躬身的丽娘脸上已经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她胆敢用一句公主明鉴请对她不喜的平阳做主,仗的就是平阳不会明目张胆地去破坏这等级制度,何况还是为了一个初次相识之人,不得不说,她能在平阳的威压下想出这么一点漏洞,已经算是不容易了。

平阳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拎着一只不知放了什么东西的便宜布袋、一身朴素却毫无惧色的遗玉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小姑娘,你可知道以下犯上是要受什么惩罚的?”

遗玉清晰地答道:“平民对官员语出不敬,言语冒犯,一经查实,视其情节,杖责二十至三十,收监三到五日。”

这惩罚对姑娘家来说是极重的了,丽娘同刚刚反应过来的房之舞都忍不住抬头去看遗玉的表情,见她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中冷笑,权当她天真的以为能仗着平阳躲过去。

平阳眼中不解更浓,“你不怕?”

“不怕。”遗玉对她摇摇头,而后侧目去看同样盯着她的房家三口,扬唇一笑,娇俏的眼角丽色顿生,晶亮的眼中泛出淡淡欢愉的光彩,对着他们道:“谁说我是平民的?房大人、房大娘,小女不才,虽年仅十二,眼下却正在国子监念书。房大娘你可有封号在身,不然凭着刚才你辱我贱民的那句话——”

看着仿佛被念了定身咒的房家三口,遗玉不掩笑意地回头对着面带惊讶的平阳一礼,“小女实屈,公主明鉴。”

又是一句“公主明鉴”!却如一把利刃割断了丽娘脑中的一根弦,房之舞更是忍不住出声喊道:“你骗人!”

遗玉里也不理她,从袖袋中取出自己亲绣且恰好随身携带的一只荷囊,将绳带拉开,深入两指从中夹出一样两指宽窄两寸余长、挂着红绳的小木牌来恭敬捧给平阳看。

这红木牌子放在她手心,不大的一点,上面刻着些文字,造型并不起眼,却让在场见着的几人都忍不住愣住。

国子监专造的学生牌子,平阳认得、房玄龄认得、丽娘认得,就连房之舞也从别人那里见过!

一时间,众人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复杂之感,在她拿出那牌子之前,就连平阳都有些怀疑,这看起来衣着打扮皆不似千金贵女、且年纪又这般小的小姑娘,谁能相信她竟然会是国子监的学生。

平阳伸手去过牌子,翻看了一下就又递还给遗玉,复杂的面色缓和下来,看着遗玉时那抹若有若无的欣赏却更显。

平阳向来是个我行我素、敢作敢当的人,不了解她为人的,根本就不清楚她视礼教为无物的一面,在没有表露身份之前,听着遗玉对丽娘那番评论未见面的生父时候有些大逆不道的话,不但不反感,反而生出一股亲切之意来。

这事情本就是她给引到这份上的,刚才若是遗玉没有说明身份,那她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遗玉被人为难和惩罚,却没想着小姑娘竟然又给了自己一个惊喜。

当下她便和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本宫怎地都没听说过,这京城十二岁的小姑娘,都能入的国子监去了?”

第一六零章你不配

“你是哪家的孩子,本宫怎地都没听说过,这京城十二岁的小姑娘,都能入得国子监去了?”

不怪平阳惊讶,国子监虽然实质性是为官吏子孙开设的学府.但收人却是严格的,尤其是对女子,十二岁到国子监念书的女学生不是没有,可却是少之又少的,大多这个年纪都是父母请了先生在家中教习。

平阳虽人不在京城,消息却也灵通,像遗玉这样口齿伶俐,应变得当,处事不惊的小姑娘,按说应该是有些名声才对,可她别说认得了,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于是这会儿才出言问到遗玉来历,却忘了边上同样竖起耳朵仔细听的一对母女。

遗玉本不想言明姓名,她眼下虽不惧怕麻烦,却也不喜欢自找麻烦,可平阳的话问出口后,她脑中却快速地转了一圈,答道:

“小女并非长安人士,入得国子监,是因着一首题诗得晋博士赏识,特招了进去。”

平阳眼睛一亮,点头赞道:“你说的是晋启德博士?哈哈,能凭着一首诗被那老顽固看重,必是才学兼备,我听你先前说法,还是个幼年丧父的?”

听到她嘴里说出幼年丧父几字,房玄龄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丽娘同房之舞,则是巴不得遗玉赶紧多露些她的事情出来。

遗玉目光微晃,“是,”她脸色柔和了—些,轻声道:“小女是娘亲一手抚养大的,娘亲教我读书认字,教我明事知理,”话锋一转,瞥了一眼房之舞道,“比起那些个父母双全,却不知所谓的,小女倒是庆幸自己只有一位好母亲。”

这又是在暗指房之舞品行不堪,家教不严了。

丽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房玄龄则是保持着沉默,房之舞看着遗玉,眼睛都快冒出火来。

遗玉侧头去同她对视,“房小姐这般瞪着我,可是对我的话有所不满?”

话说回来,从一开始的小争执,闹到这个地步,虽有平阳刻意引导,也有遗玉顺势为之,可却是房之舞一手造成的。

开始时候是她先去夺遗玉手里的披帛,而在遗玉打算赔钱走人的时候又横加阻拦,后来在父母来后,又满嘴谎话,这时就让看出他们身份的平阳抓住了机会,更是在平阳让她道歉时退避不肯,间接逼出了她爹来。

到了这会儿,还是死不悔改,不知自己有半点错处的摸样,让遗玉看了,心中厌恶更重,说话也就没留情面:

“难道我说的不对么,看你年岁就比我略小些,还是管家小姐,说话做事竟似土匪一样,做错了事请不知悔改,还让你爹替你道歉,这么大的人了,好的没羞,就不知是你爹教你的这般,还是你娘教你的这般!”

这回可是讲明了家教问题,丽娘心头一跳,侧目看了一眼沉默的房玄龄,心道不妙,这女儿的教养一直是她亲手来的,眼下被人这样指责,不仅是打在她脸上,更是打在房玄龄的脸上。

刚才就欲言又止的丽娘,看了一眼神色淡淡却似在看热闹的平阳公主,终于张口对遗玉硬声道:“小姑娘,不论如何这话都不是你该说的,我们房家的家务事,哪轮的上你来闲话。”

丽娘算得上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若是放在寻常,房之舞惹了事出来,凭着她的手段,自然可以息事宁人,甚至倒打一耙。

可今日也算是她倒霉,这在场的几人,平阳公主对她有莫名其妙的敌意,但人家是皇室公主,借她几个胆子也不敢硬抗,房玄龄自打遇上平阳,态度上有些奇怪,一直处在被动挨训的局面,而遗玉,表面上这个最好欺负的小姑娘,却意外的是这场上最硬的一根骨头!

她不张口还好,一张口又让遗玉想起了刚才落下的一茬,也不接她的话,反问道:“这位房大娘,刚才你辱我为贱民,你可是有封号在身,如若没有,小女还要请公主做主。”

刚才还在指责遗玉多管闲事的丽娘,脸色顿时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刚才她说话时候也是因为一时情急,才脱口了贱民出来,这贱民就是流放或充军,充妓的犯人,比平民还要低上一等,若遗玉是平民。那她的贱民之言自然无碍,可遗玉不是,她是国子监的学生,是女士,被人称作贱民,绝对是一种侮辱。

她也只是平妻,同发妻虽然只差一个字,待遇也差不多,可却是没有资格享受封号待遇的,没有封号,就算是官吏家眷,侮辱一士,那肯定是要论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