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公’案说的是去年在长安城里闹得挺大的一件杀人案,出了两个凶手‘娄公’,最后便是借着画像决断的,谁知房乔为了加大画像的分量,竟拿这件事出来举例,若是画像当不得证物,岂不是说刑部审理的那件大案做不得数?

卢家几人暗皱眉头,心道不妙,果然,刘德危侧头询问一旁的少卿及其他几名听证后,点头道:

“此案是可作为凭证之一。”

遗玉感到卢氏在袖子下面抓着她的手紧了紧,原本是打算耍赖混过这画像的,刘德危这么一说,那画像便能当作一件证物了,虽不能全然靠着画像确定卢氏身份,但多来上几件,那刘德危的审判绝对是会开始偏移的!

可卢景姗刚才才被训斥过,再有插诨打科的不但要挨上板子,反而更让人觉得他们心里有鬼,于是卢荣远他们只能在心里干着急,眼睁睁地看着房乔让人将那两只盒子递了上去,遗玉则攥着右拳,飞快地转动着脑筋,想着等下该如何应对。

刘德危亲手打开长条盒子,从里面取出一轴画卷,从手感上说,这画虽收藏得当,但还是轻易能辨出年头已久,在心里暗暗点头,他从卢家和房家刚才的态度上,便看出些许端倪来,知道这卢氏的身份必定有所隐瞒,看了这画,便能他的判断,再多些依据了。

卢氏拉扯住想要出声的卢景珊,堂下一群人盯着堂上的刘德危将画卷缓缓展开,仅是看了一眼便瞪大了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卢氏,似是不信眼前看到的,便又低头审视了手中画卷。

房乔出声,却是看着卢氏,脸上带着些许怀念,道:“大人,此画乃是我与内人成婚三年之时,在她生辰亲手所绘,虽衣饰有所出入,可样貌大人一观便知。”

刘德危没有答他,可是伸手取过另一只装着书信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笺和一张契子。

房乔接着解释:“那书信是当年我在外办差时候内人写与我的,至于那契子,是我夫人年初同大兴干果行签的一笔买卖,落款,正是她亲笔所书,两者字迹,分毫无差。”

什么!卢氏和遗玉同时瞳孔缩起,眼皮跳动,这、这人必是想到卢氏不肯当场留字,竟然去大兴干果行,弄了那张契子过来!

糟糕、糟糕,怎么竟把这出给忘记,怎么房乔会想到去大兴干果行找证据!

霎时间,卢家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难看的神色。落在刚刚被羞辱的丽娘眼中,却是有些解气的,在她看来,房乔若是一门心思想要做什么事,那岂是这些人能够拦住的。

第三一九章真个是忒“坏”了

按理说,契子这种东西,是不当轻易视于旁人的,而房乔手中的契子,是他亲自登门找到大兴干果行讨的,虽人家卖他面子给了,但他还是压了千两银子作为抵押,只说暂借几日,便会归还,又付了二百两的酬金。

刘德危皱着眉头,先将那张契子拿在手里看过,落款处如同房乔所说,写着“龙泉镇卢氏”五字,上面印着一枚鲜红的指印,一看便是真东西。

卢氏站在不远处一看那契纸,就认出正是她当日签得的,当下没再顾及那么多,心头冒火的她,侧身扭头狠狠瞪向房乔,恰他扭头看来,进门两人头一次视线对上,只是这么一眼,便让房乔面露怔仲。

卢氏却看着他冷声道:“房大人真是了得,为占他人妻儿,却是什么东西偷的抢的都拿得出来!倒让我这妇人,大大地涨了见识!”

丽娘一直注意着房乔的举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总算见得这一直被卢家两兄弟挡在身侧的卢氏,但见这妇人不复那次君子楼时的素气,一条金底抛彩的收腰束裙,外罩嫣红串丹的八宝祥纹织锦长衫,腰间系着嵌虽三色扣带,说是明艳却带着贵气,再瞧那似云翻飞的惊鹄髻上,明珠翠玉不得见,反是她白日怕俗不敢戴得的金饰!

一溜儿的金缕片红宝石簪头,尤以左额搭下的滴金洒穗花钿,尽显那张妆容淡抹的雍雍容颜,眉眼带怒,更丽三分,不见半点俗,尽是华贵态!

见着这气势凌人地张口便讥的妇人,恍然间,丽娘似又回到十几年前,初被领进房家门,向主母奉茶时候,在她心仪巳久的出色男子身旁端坐,不显半点逊色,华光难掩的房夫人,在她跪下奉上热茶时,沉稳接过,却转手泼在那男子脸上的房夫人!

身子轻轻一抖,她下意识便垂下头去,抄于袖中的十根手指紧紧扭在一起,克制住心中的不甘、怨忿、嫉妒,还有一丝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承认的自惭形秽。

遗玉将卢氏的怒斥,房乔呆呆的目光,还有丽娘那短短复杂的一视看在眼中,因这间断了十三年的一场爱恨,让她忽有所感,一名女子,身在古代,若是像卢氏这般在婚姻中眼不容沙,那,该当注定是一场悲剧吧。

刘德危放下契子,又拿过一封书信轻轻抖开,却在见到信上宇迹之后,大手一抖,顺手抓起醒木便是“啪”地一声巨响——“混、胡闹!简直是胡闹!”

众人齐齐投去视线,就见刘德危此刻正脸色发黑地盯着手上的信纸,头也不抬地压着嗓子问道:“房、房大人,那画像上当真是你夫人.这信笺亦是你夫人亲手所书的?”

房乔一顿后,道:“正是。”

卢氏心中有些发苦,想到她当初字字真心,如今却被拿来做了这等用处,可没等她神色黯下,便听堂上一声惊怒道:

“房大人!本官是不如你在朝中地位牢固,可也不是任人威逼之流!你诱错人了,也吓错人了!”在满大厅惊愣的目光中,黑着脸的刘德危“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大手一挥,将案上的画卷和信纸全都抛于堂下,少卿和几名评事想劝,可目光溜到那“吧塔”一声落在地上滑开的画卷后,却都瞠目结舌起来。

“哈哈哈!”站在前面的卢景珊突然爆笑起来,遗玉好奇地溜边上前两步,先是顺手抓住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飘落在自己面前的信纸,待目光见着那躺在地上画卷中的人物后,便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那四尺见长的泛黄画卷之上,哪里有卢氏半点身影,分明是一黑脸乎乎啦鬼道士钟馗模样!

卢氏看着原本当是自己的画像变成了狰狞的鬼脸,竞也笑出声来,让同样看见画上之物的房乔和丽娘陡然色变,房乔几步上前将画像捡起,摸着那不会认错的装裱,也只有他能从细微辨别出来,这画是经了旁人小意修改过的,将一名美妇,涂抹成了钟馗!

卢氏画像被毁,让他向来温润如水的目光中流过一丝杀气,没容他多想,便听得一声并不陌生的清脆音调:“咦?这上面写的一一设法相助,则黄金百两,华宅一座,不相助.则丢官失势,望尔智择。”

厅中或怒或笑或呆滞的一群人,看着堂上娇小的少女捧着那发旧的纸张字字念来,所有神情收起,数十道目光一同投向房乔,有不敢置信的,有难掩不屑的,更有讥讽满面的。遗玉见着这纸上所书,只恨不得当下就能见着卢智,好抱着他亲上两口才行,这画、这信不是她大哥动的手脚的,还能是谁,卢智啊卢智,真个是忒坏了!

难怪刘德危会发火,这一手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又衔接的天衣无缝漂亮至极,身为大理寺卿的老刘脾气是顶好的,可不熟悉他的人则不知,这人实打实是一个清水官,最恨的便是行污纳垢之事,碰上便是会疯头,更别说这事落在自己身上了。

房乔一折画卷,紧皱眉头,沉声对着堂上气的火爆三丈的刘德危一礼,道:“刘大人先莫动气,这幅画被人改动过,这书信也不是我所为。”

他话音刚刚落下,卢荣远便横冲冲道:“证据确凿还想狡辩,你分明是窥我弟妹美色,又贪我侄儿们聪慧,想要讨个便宜丈夫和爹亲去做,竟敢威逼利诱起刘大人来!”

卢荣和同卢景珊亦在旁应声。

一画一信,局势忽转,风向突辨,本来是纠结于卢氏母子身份,这会儿却成了房乔的抹黑大会。

房乔听着卢荣远不靠谱的“栽赃”,直把他描述成了想要抢占他人妻女的恶霸一般,心中又气又无奈,还算镇定地指着卢氏手里的书信,道:

“刘大人明鉴,我从未写过这样的东西,那上面的字迹.必也不是我的。”

卢智好不容易创造的条件,遗玉哪里会给他机会翻盘,两手朝后一背,小模小样地走上前,在他身前两步处停下抬头望他,一脸真切道:

“早就听闻房大人聪明,上次多有误会,说您不及杜大人,那句话我如今收回。您今日这一招实在是让人拍手称赞那,这信上,您不留字迹,若刘大人受了你要挟,帮了你的忙,自然是让你得逞,可若是刘大人公正严明,不屈于钱权,你便可说这信不是你写的,怎么样都和你无关啦,啧啧——”

遗玉捏着信伸手对他一揖,一脸“敬佩”道:“实在是当之无愧的房‘谋’,房大人啊。”

如此这般一番话下来,便是让房乔当下百口莫辩了,这一纸威逼利诱,是从他这里递上的,否认即是狡赖,不语便是默认!

房乔看着遗玉带着取笑盯过来的清澈双目,上次在丝绸铺子里那种无力之感再次袭来,竟是有种他已经老了的感觉——事先他并非没有小心过这两样证物会被人动手脚,可这东西是他亲手挑的,一整夜都搁在他床头不说,就是屋前屋后的守卫,也断不可能有人有本事进来动手脚,且是伪了这外观连他都看不出来有异的东西!

丽娘也是心头着急,伸手轻碰了一下望着遗玉出神的房乔,小声唤道:“老爷?”却不得他应声。

卢家这边自然是因为遗玉的话再次笑出声,卢景珊正要火上浇油地说上几句,却听“啪”地一声,怒火稍平的刘德危又拍了一下醒木,引得众人收敛神色,正身看去。

他仍旧板着脸,站在那里,目光扫过众人落在房乔身上,语调有些僵硬道:“房大人,今日之事,不管是不是你所为之,本官必当呈于皇上面前,也免得日后案结之时,落下什么口实,我刘某为官多年,到老可不能因这么一张纸信,毁去半身清誉!”

“啪!”——

“此案暂止,明日再论,退堂!”

说完他便一挥长袖,转身沉着步伐,走入来时的门帘之后,在他身后跟着的一些官员,看了看房乔,大部分都跟着离去,又有两三个人走了过来,同房乔说些诸如“这若是误会就让他想办法解释清楚”的话,算是安慰了,但房乔却只是点点头,没应半句,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带笑意的卢家一家子离开。

外面的天色越发阴沉,忽而一声雷响后,院中干燥的地面上,渐渐浮现出点点湿痕。

魏王府梳流阁

一声雷响,正躺在藤椅上浅眠的李泰睁开眼睛,侧目望向从金丝帷幔后的窗子爬进来的黑乎乎的人影,那衣裳污的辨不清楚黑白的人走到他身边的毯子上,一屁股坐下而后仰头躺倒,毫无形象可言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啊唔——夜活儿加上白活儿可不好做,端的是无聊,好在有个面具男陪我……我说,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嗯。”

“卢智那小子也真够呛的,竟然想出这种法子对付他亲爹,我说,你可要小心了,指不定他哪天也会下了套子让你住里跳。”

青碧色的眼眸中流光微转,李泰随手将一旁扶手上的毯子抛到他脚边,淡淡地回道:“我在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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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零章黄雀在后

白白看了场笑话,卢家一行人刚刚走到审院门外,便听一声雷响,紧接着一滴滴雨珠便从天而降,这雨下的并不突然,早起便有预兆,只是眼下看着似有暴雨之势。

“快,上车去!”卢荣远遮着头挠到他们后面,簇着遗玉她们小跑到对面停靠的马车边,等到一家子都进了马车中,每个人身上多少都沾了些潮气。

卢景姗倒着茶,乐呵呵地道:“真不知房乔是怎么搞的,你们说那信是他写的吗?我看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我就说么,这十三年来不管不问,怎么还会有你的画像和书信在,想必早就付之一炬了吧。”

尽管淋了些雨,卢氏脸上还是带着笑,拿出帕子给遗玉擦着脸,道:“谁知道呢,兴许是吧。”她似是没多大兴趣继续讨论这事,话锋一转,“这场雨过,再来就要下雪了吧。”

已经是十月末,往年长安附近下雪都是在十二月左右,到时会有十天半个月的,比现在更冷上一倍不止。卢荣和将软铺下面的蓑衣递出去给驾车的卢耀后,又拿了两只手炉分别塞给遗玉和卢氏,混声一笑,道:

“可不是,岚娘,你可还记得咱们儿时,每逢落雪便要一起扣冰桶子?”

卢氏给遗玉擦脸的手一顿,眼神一软,回忆道:“嗯,爹扣的冰桶子是最漂亮的,呵呵,可是要背着娘玩才行,不然被她发现我和大姐冻得两手发红,一准儿会罚爹和哥哥们——”

遗玉抱着手炉,伴着车外的雨声,听他们讲起那些过往,正是有趣时,却突然有一股大力从旁来,车壁晃动间,耳边几道惊叫声响起,从旁伸来一双手牢牢地抱住自己,一阵天旋地转后,再睁开眼,只见眼前车内的一切都倾斜了过来,雨水顺着大开的车门和窗子扫了进来,淋在脸上冰冰凉凉的。

抬头便是将自己抱在怀中的卢氏,一脸咬牙忍痛的模样,吓得她慌忙想要从她身上爬起来,可手脚刚动,便听垫在他们母女俩身后的卢荣远闷哼一声,道:

“先、先别动。”

“娘、大伯……你们怎么样?”

遗玉话音刚刚落下,倾斜的车门边便出现一道人影,沉声道:“老爷、小姐不要惊慌,我弄你们出来。”

先被卢耀小心拉出去的是躺在门边受了些轻伤的卢景姗和卢荣和,然后才是遗玉母女,卢荣远因为头部磕在窗框上失了血,只能被他简单地止血后,暂时躺在歪倒的车里避雨。

外面的雨下的很大,遗玉搀扶着卢氏,胡乱用手背擦掉脸上蒙来的一层水气,小心翼翼摸着她上下,待发现她只是扭到了手臂后,刚才差点跳到喉咙的心又一点点压了下去。

扭头扫过去,但见狭窄街道拐角处,两辆马车歪七扭八地翻倒在路边,车架断裂,两匹马都跑的不知去向,那辆车的情况显然还不如他们这边,车夫半死不话地倒在坊墙下面,整个车厢都颠倒了过来。

卢耀的模样狼狈极了,刚才两辆车在街角相撞时候,凭着他的轻功绝对可以弃车,可他却愣是把缰绳牢牢地牵在手上,总算是没让他们的车子在湿滑的雨地上打滚儿,可他整条左臂却脱臼了下来,虽然被他强行接上,但此刻还是无力地垂在身侧,又因为随着马车一起跌倒在雨坑里,这会儿话像是刚从湖里被人打捞起来的水鬼。

这丁字街角处,是极容易出事故的,按说卢耀驾车绝对不可能出这种岔子,可在雨天遇上刚才那种突然从拐角冒出来的疯车,也是无法避免的。

卢耀走到那辆翻个儿的马车边上,一手伸进去毫不怜香惜玉地捞出一名满头是血的妇人丢在路边,和那车夫做了个伴儿,而后撩起车帘招呼遗玉他们先进来这辆轮子向上的车厢里避雨。

卢氏犹豫地看了看路边躺着呻吟的两人,却被遗玉黑着脸扶进车内,刚才那么一撞,抬头见着脸色发白的卢氏,她差点被吓死,哪里还有闲情去管那肇事者,不上去一人踹他们一脚就是好的。

卢耀待他们都躲进去后,向来憨厚的脸上带着怒气,绷着脸走到那车夫和妇人的身边蹲下,单手擒住那妇人拉近,道:“说,你们是不是故意的?”

“咳、咳咳,大、大胆,我乃…王夫人,你、咳咳……”

卢耀眉毛一拧,毫不避讳地在她身上搜了一遍,那妇人羞的差点吐他一脸血,又在那车夫身上找了找,确认两人不过是一名姓王的京官亲眷,并非什么可疑人物后,他便将摸出来的东西重新丢在他们身上,转身走到卢氏他们所在的车厢内。

“二老爷,夫人,找到附近的驿馆去要辆车来,你们等我片刻。”

正在这时,恰有一辆马车从旁路过,减速停下后,车夫向内低语几声,车帘便被掀开,车内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扫了一眼外面的情况,迟疑地对站在车边看他的卢耀道:

“这位小兄弟,这是撞了车吧,可有人伤着了?”

卢耀见他衣着,便知是京官,拱手一礼道:“是出了岔子,我主人家是怀国公府上的,这位大人是?”

那老者一讶,先是自报了家门梁姓,听说有人受伤后,便提出将他们先载回去,卢耀见这附近实在无人影踪,询问过卢荣和后,便应了下来。

只是那老人的马车较小,加上他顶多再坐仨人,总不能让人家车主下来吧,于是在卢荣和的坚将下,受伤最重的卢荣远,还有遗玉和扭伤的卢氏两人上了车。

卢氏叮嘱了卢耀几句,便先搭着马车离开了。

就在遗玉那边出了撞车事件后,又过了半个时辰,近中午时,卢智和卢中植两人刚刚从刑部离开,爷孙俩被刑部的职官亲自撑着伞送到了马车上,那五品官儿又告罪了两声后,才目送马车消失在雨幕中。

卢智将案上两只茶杯斟上,端了只给卢中植,问道:“可是查着了,是否房乔那边动的手脚?”

因为一块学生牌子在刑部待了一宿,实在是有些冤枉,卢中植连夜让人弄清楚后,才知卢智的牌子是被国子监一名学生给捡了去,他中午在酒馆用饭又落在了那里,恰那雅间下午被一群突厥人使了,这才波及到卢智。

这件事从表面上看是个意外,可卢智和卢中植都清楚,哪里有这么简单,分明是谁想要故意绊住爷孙俩,不让他们在今天大理寺的审理上出现,这个目标直指房乔。

卢中植道:“这倒说不上,这件事做的干净得很,半点痕迹都没留,”他捋着胡须笑道:“也不知大理寺那边如何了,若他真是没发现字画被动手脚,那丑可就出大了。还要惹得一身腥。”

昨夜在去刑部的路上,卢智已坦然将字画之事大致说给了遍他听,只是没提是请的哪路神仙,没讲他是什么时候便开始谋划的,卢中植是个明白人,心知他这孙子想必是早早便将他算计了进去,却半点都气不起来。

卢智挑眉道:“您放心,他绝对发现不了。”他就算对沈剑堂的本事没底,也要对魏王有信心不是,“若是事情顺利,这会儿刘大人恐怕已经去向皇上‘告状’了,审讯应会拖到明日上午继续,他拿不出画像笔迹之物,我只怕他会撇了脸面,要人帮娘验身。”

毕竟是生活了几年的夫妻,对方身上有些什么,还不清楚?

卢中植笑容顿时一敛,满面厉色道:“他敢,今日是我不在场,没人镇得住他,等明后两日,只要我立于堂上,谁敢拿我卢家妇人的名节胡闹!”

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卢智道:“皇上金口玉言,如今闹得这么大,只要熬过这三日,他无法证明我们身份,那日后他再怎样也是无济于事。这次是我亦大意了,没想到会让人借了块牌子做文章。”

两人一路聊到了国公府门外,马车停下,卢智正要伸手掀帘,却被人从外面抢了先,见着一身狼狈的卢耀,他眼皮一跳,还没来得及张口,便因他下面一句话,脸色大变——

“主子、少爷,属下无能,夫人和小姐不见了。”

卢老爷子还没愣过神,便见卢智一把揪住了卢耀的衣领,把他拖到自己跟前,阴着声音道:“不见了?”

卢耀看着卢智的脸上瞬间露出的狰狞之色,忍住颈后莫名窜起的凉意,道:“属下该死,夫人小姐和大老爷上了别人的马车,可半个时辰前,却只有大老爷一个人被送了回来。”

“卢耀!你说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卢中植总算是听明白了,卢氏和遗玉不见了!

听着卢中植的吼声,卢智刚才有些发蒙的脑子反而清醒不少,他轻吸了一口气,双手已经不再发抖,缓缓放开卢耀的衣襟,一边动作极轻地帮他抚平,一边语调轻缓地道:

“来,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给我听。”

第三二一章一生一句

遗玉三人乘着那梁大人的马车离开后,没多久卢耀便截到了一辆路过的马车,可他们回到怀国公府后,却被府中下人告知一刻钟前,昏迷的卢荣远被人放在了国公府的门外,并没见到什么梁大人和马车,如此,遗玉和卢氏竟是不知去向。

此时卢智二人回来,已经是遗玉和卢氏失踪半个多时辰后的事。

就在瓢泼大雨中,停靠在门外的马车内,浑身湿漉漉的卢耀将前后经过讲了一遍,卢中植忍住脾气没有对这他视如亲子的青年发怒,而是掀起帘子冒着雨下了车,推开上前搀扶的卢景姗和卢荣和,入府去安排找人的事。

卢智在车里又坐了一刻钟,方才低声对卢耀交待了些话,而后亦冒着雨大步跑进了府中。

与此同时,在魏王府的梳流阁外,阿生匆忙地将伞丢在门口,跑了进去,没有去看那躺在地毯上睡的像死猪一样的沈剑堂,直接凑到李泰耳边,低语了一番。

“嗯?”语调一扬,李泰双眼之中陡然炸出一道厉光。

遗玉是因后颈的酸麻之感,渐渐找回了知觉,一手揉向脖子,一手撑着身子坐起来。

她此刻正拥着一床被子坐在一张简单的板床上面,床尾挂着她之前淋湿的外衣和袜套,床脚燃着一只冒些轻烟的火盆,屋子不大,有一扇窗子开得很高,除了她身下这张床外,别无他物。

她扶着额头回想:在坐上那老者的马车后,驶了没多久,正轻声和卢氏交谈的老者便一掌劈在了卢荣远颈后,接着便是没来得及惊叫的她,然后……娘,她娘呢!

娘——

下意识地喊出声,张嘴却没有听到半点声音,她又试了两次,才算确定,想必是被人点了哑穴之类。身上完好无损,屋子虽简陋可却有被有褥,还有火盆,由此可见,对方暂时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卢氏和卢荣远应该也没事才对,只是不知道为何要把他们分开安放。

遗玉冷静下来后,在床边没有找到鞋子,她便光着脚走下床,裸足一接触到地面,便让她打了个冷颤,踩着冰凉的地面走到床对面的实木门前,一拉,门扉轻轻晃动了两下,显然是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又在屋里转了几圈,都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和逃生的出口,双脚冻得通红的遗玉又回到床边坐下,一边担忧着卢氏和卢荣远,一边仔细分析起眼下状况的前因后果来:

撞车、路过的梁大人、好心载他们离开,这事先安排好的一出戏,劫持了他们。再住前想,还有什么不妥之外——卢智昨晚因为一块学生牌子被带去刑部,卢中植不得不跑前跑后,亦整夜未归……这两件事,若是联系在一起,那便说的过去了——这个劫持他们的人,故意调开了卢智和卢中植,又制造了一起撞车事件,哄得他们上了贼车。

在这之前,遗玉还怀疑过卢智被陷害是房乔动的手脚,可如今被关在这简陋的小屋里,却彻底推翻了这个想法,抓了他们对房乔半点无益,所以借着木刻陷害卢智的、误导他们认为是房乔的、劫持他们的,另有其人!

是穆长风?可他不是被引去找姚不治了么。是丽娘?就算她能力够,脑力也不够吧。会是谁,这么大费周章,把他们抓了过来?

遗玉拧着眉,放在火边烤暖了一些双脚缩回床上,裹着被子朝里面坐了坐,刚刚轻靠在墙侧,忽然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景岚。”

她身体一僵,飞快地转过身去,在背后的墙面上摸索起来,片刻后,竟是在床尾帷幔挡住的地方,高于床面一尺处,发现了一个不规则的铜钱大小的孔洞,一看便是被人从墙这边长时间穿凿而过的,许是曾经被关在这里的人弄的吧。

她裹着被子跪在床面,趴到墙上,闭着一只眼睛朝洞里看去,带视线聚焦后,眼前看到的和耳中再次传来的声音,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墙之隔的那边,却是间装饰别致的卧房,正对面的墙边是一张铺着秋黄色被褥的罗汉床,站在床边仅着白色中衣,披散着长发,脸色难看的妇人,不是卢氏又是谁!

卢氏双眼带火的怒视,是朝向背对着遗玉坐在一张红木椅上的人影,从这道精瘦的背影,和那梳的一丝不苟夹杂着些许银丝的发式,可以辨别出这锦衣玉冠之人,是名男子,而卢氏下面的一句话,却让遗玉在震惊中,明白了这人的身份——

“韩厉,我再问你一遍,我大哥和我女儿呢!”

韩厉!这人、竟然韩厉!

尽管发不出声,遗玉还是伸手捂住了嘴,目不转晴地继续看下去。

“景岚,你莫生气。”有些沙哑和缓慢,却意外好听和温柔的声音:“大哥已经被送回府了,玉儿就在这里,她很好,正在睡觉。你放心,我知道你很宝贝她,又怎么会伤害她,你先静下来,同我说说话好么,我、我已这么多年,没有见过你了。”

卢氏面上的怒色稍退,可仍是紧绷着脸,道:“这么多年设见,你就是用了这种下作的法子把我掳来?”

那声音变得有些无奈,“你可知道,长安城中有些人,正等着捕我,如何能正大光明地见你,这才出此下策,可你信我,撞车那件事,实在是意外,那个害你受伤的人,我已罚过,你要是愿意,可以过来打我几下出气,但是你莫生气,先将外衣披上、鞋子穿上可好?屋子虽暖,也是会着凉的。”

韩厉仅走说了两句话,却让遗玉心中大为惊讶,在她的印象中,这素未谋面的男人,应该是个心狠手辣的才对,可这会儿听他对卢氏说话的态度,却尽是一副温柔似水的模样。

卢氏犹豫着转身取了床头搭着的嫣红长衫,胡乱套在身上,大小倒是刚刚好,又套上浅色的丝鞋,抬头重新看向韩厉,目中带着审视,道:

“你说吧,抓我过来,到底是为了做什么,若是我能做到,便会帮你,若是做不到,也请你念着当年的情分,放我和我女儿离开。”

龙泉镇房乔初见那日,遗玉和卢智从他嘴里听说了韩厉幕后黑手的身份,便将这事瞒了卢氏下来,怕她因为丈夫和义兄接连的背叛和算计伤心。因此,到这时,卢氏尚且不知,当年他们被迫远走他乡,也有韩厉一份“功劳”在。

“……”韩厉沉默片刻,问道:“不论如何,你我都曾经兄妹一场,为何对我这般生疏,又带着怒意,你在气我什么?”

卢氏冷哼一声,很是坦率道:“我气你什么?当年为了帮你避祸,昭华、嗣昌与我倾囊相助,帮你离开长安,只求你能在安定之后,至少能捎信过来让我们知道,可你一去几年,直到我十三年前被迫离京,也没见你半封书信,我只当你这个人早就客死他乡,如今二十一年过去,初见便这种法子掳了我过来,难道因为你还记得我这张脸,因为你还能找到我这个人,就给你好脸色看不成!”

她话音落下,屋里便只剩她因愤怒而轻轻喘气的声音,过了片刻,却又夹杂进了一笑声,听在遗玉耳中,有些苦涩的笑声。

发泄过了怒火,卢氏满脸疑惑和不解地望着韩厉,眼中划过一抹担忧,“你怎么了?”

那背对遗玉的人影动也不动,只是声音却清晰的传来,“你竟然不知道,呵呵…竟然不知道……”

遗玉一下子便明白过来,韩厉刚才,竟然是在试探卢氏是否知道当年之事是他从中作祟!

“你在发什么疯,什么我不知道?”

就在遗玉满心以为,韩厉一定会顺势瞒她下来时,这个男人下面的话,却带给了她这些日子来,最大的一次震撼。

韩厉止住了笑声,语调变得复杂,却仍然缓和温柔,“景岚,二十一年前,我欠你一句对不起,这是你知道的。可十三年前,我亦欠了你一句对不起,你知道吗?”

卢氏脸上一件古怪之色流过,“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急,我会告诉你的,他们瞒着你的,所有人瞒着你的,我都会告诉你,你先过来一下好么,景岚,”韩厉的声音的压低低的,似是为了克制住某种情感的爆发,他低笑一声,“你站的那么远,看着还是以前那副模样,你瞧我鬓角都变白了,你过来些,让我也看看,你是不是长了皱纹,好吗?”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在祈求了,卢氏望着他,眼睛似乎有些泛红,她抬脚朝前走了一步,停住,而后几步向前,在那张红木背靠椅前一步处停下来,低头静静又带些防备地看着他。

两人就这般一座一立,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趴跪在床上的遗玉都有些酸时,才听那声音沙哑的男人问道:

“我欠你两句对不起,可也欠了我自己一句话,一句我想说给你听的话——”

遗玉发誓,她这两世活到现在,从没有听到过任何一个人的声音中,能够饱含如此浓烈的让人窒息的感情——

“景岚,我心悦你。”

第三二二章初闻红庄

尽管高高的窗外依稀可闻哗哗的落雨声,屋里的空气却有些沉闷,银香案上摆放的五叶托莲烛台上,五支白烛光火冉冉,在卢氏的侧脸上映出半边橘色的光晕。

所有的表情都被怔仲盖过,卢氏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出来,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音,“你在…说…什么…”

韩厉轻呵一声,道:“景岚,你听见了。”

没等遗玉细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卢氏便一个转身扭过头去,背对着韩厉,身形异常的僵硬,声音亦然:

“刚才的话,我只当从没听到过。”

“可是我会一直记得,我说过,”韩厉的声音带着些得偿所愿的轻松,“这些年来,我常常会想,若我在离京之前,有把这句话说出口,那我至少不会在知道你嫁作人妇之后,整整后悔了十八年。可我又庆幸自己没有说出口,不然我该靠什么支撑二十一年。”

早在少年相伴时,便心生爱慕,青梅竹马近水楼台,一直以为那轮明月会是自已的,可谁知到头来,却是水中望月,一场空梦。

“那年带着你和平阳他们所赠之物,我先是去了南方,正值乱世,天下义军甚多,可多是于力有余,于财却不足之流,我便想要借着那笔钱财发家,介时再招兵买马,于是我改名换姓之后,因年轻气盛,第一笔买卖便是跑了西北临洲,带着上万两银子的货物,一路上劫道看并未少见,可都有惊无险地过去,近两个月的路程,眼看就要到达,却在沙路上遇到了一伙沙匪……那些人不是劫道者,是一群杀人如麻的恶人,他们武功不高,凶狠却十足……我在受了些伤后,幸运地逃掉了,丢下了货物,还有那些雇来的人命,活像只丧家犬。”

他语调平缓地讲述着自己过往的经历,卢氏仍旧背对着他,但遗玉可以看出,她在认真听着。

“你知道吗,在西北商道上最多的不是商人和马匹还有货物,而是匪。我带着伤纵马跑了半日,出了沙地便再无力气赶路,却又遇上另一伙沙匪,这些人许是今日得了大手,便没有杀我,而是连人带马一同带回了寨中……后来,身无分文、又不识途的我,在那前不着村,后不落店的地方,为了活命,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韩厉将自已如何变成了一名沙匪的事情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可遗玉却听出他话里谈谈的无奈。

“谁知在那匪窝里一待,便是半年,”他毫不避讳让卢氏知道那段黑暗的过去,“我杀过人,很多,有匪,但更多的是旅人,在饱尝了那段血腥的日子,我庆幸我没有迷失,因为我时刻记得要重振韩家,重新正大光明地站在你的面前。”

“半年后,早就攒够了路费并且识途的我,离开了匪寨,同那些亡命之徒有了些情分,他们并未拦我。重新回到南方,好在剩下那笔被我秘藏起来的财物并未遗失,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变卖成钱财,买了大量的美酒和粮食,雇了一小队人马,重新朝西北商路而去。”

听到这里,卢氏喉中发出一声闷响,韩厉话语停顿,似是在等她说些什么,可见她没继续出声.便又讲了下去:

“因做了半年的匪,我知道怎样在偏僻的沙路和隐蔽的山林中避开劫掠,安全地抵达了我之前待过的匪寨……如此又过了半年,我便成了那座寨子的当家主事,期间我救了不少被其他匪窝劫掠,逼迫的是投无路商旅,人在最危难的时候,抓住的那根稻草,会让他记上一辈子,借此我慢慢培养起自己的心腹,开始有计划地吞并其他的匪寨,为避免竭泽而渔。对过往商旅行勒非杀……两年过去,我主事的那座暮云寨已在整条西北商道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遗玉记起,房乔在龙泉镇就说过这么一段,韩厉靠着卢氏和平阳所赠财物,在西北商道上招揽匪盗,猖獗横行,却不想,其中竟有这番波折和原由,他这么坦诚地对卢氏讲了,也不怕引起她的反感,倒让仍对他没什么好感的遗玉,高看了一分。

“当时李家势大,就在我满心盘算着如何投靠之时,却得知了你嫁人的消息,又过了一些时日,我刚刚同李家接上线,他们却已经占了长安,改了这天下所属。”韩厉自嘲一笑,“我似乎总是慢上那么一步,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也不知你会不会不耐烦,只是不说这些,我便没法子向你解释后面发生的事。”

“……你说。”卢氏总算是开口讲了两个字,听声音,已经是冷静了下来。

韩厉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他回忆起一些事来:

“害的我家破人亡的前朝覆灭,心系的女子又嫁做人妇,李唐初建,高祖又恢复了包括我韩家在内许多被前朝污损的士族名誉,我先前那股子建业之心便淡去,将暮云寨托给兄弟,独自到了长安城。呵呵,你一定不知道,我在京中住了两年,宅子就买在房府附近的街上,你莫笑我,几乎是每日,我都要在乔装之后,到房府门前晃荡上一阵,有时好运恰逢你出门,远远看上一眼,你若同那人一起,我便会避开,你若带着孩子,我就悄悄跟着,你若独自一人,我便会假作路人,同你擦肩而过。”

他用追忆的声音,讲着这段不为人知,又令人闻之心酸的回忆,一字一句中的感情不似掺假,他对着卢氏这么说,又可能是有着别的目的在,但更有可能的,仅仅是为了想让心仪半生之人,明白自己的心意。

卢氏的肩膀动了动,没有出声,无法得知背对的她,在听到这番话时,脸上会是何种神情。但作为一名女子,很难不为之动容吧。

“我见你过的很好,虽心有不甘,可还是放手回了暮云寨,原本是打算金盆洗手,再到南方找一处小镇安度余生,可谁知在我回到寨中第二日,便有人趁夜上门,打伤了我寨中数名好手,求见我一面,”他顿子顿,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起来,遗玉有预感下面他要说的事,绝对是前所未闻的秘闻,便也没有什么偷听人说话的心虚,干脆把耳朵凑到孔洞上,仔细听了起来。

“他问了我三个问题:可有建业之心,可有心爱之人,可有心愿未了。我已决定金盆洗手,何来建业之心,然我有心爱之人,亦有心愿未了,可我怎会答他,便将这瘟神送走,却被他笑言总有一日会需要他帮忙,留了张名帖给我,便扬长而去,三日之后,我本欲金盆洗手,但跟着我一名出生入死的兄弟,却在当天昏迷在场,长风早有顽疾在身,时而发作,那次却是一睡不醒,寨中郎中无法诊断……后来,我果然按着那名帖上的地方,找到了那个人,治好了长风的病,可我也自愿被中下了一种毒。”

遗玉两眼一瞪,不用多想也知道了韩厉说的那个瘟神是谁——姚不治!

“你中毒,现在可是好了?”听到这里,卢氏总算忍不住回了头,脸上倒没什么扭捏之色,可眉头却轻轻皱起。

遗玉听见韩厉有些愉悦地轻笑声,“早知提到这个你便回头看我,那我就不讲前面那些废话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有心情调笑,卢氏瞪了他一眼,而后转身去拉了一旁的椅子在他对面三四步处放下,坐了上去,一举一动再自然不过,她已不是芳华少女,不论听到韩厉的表白心情如何,却半点不会羞不敢对。

韩厉等她坐好后,才继续娓娓道来:

“我中毒之后,起初并未在意,但的确是欠他一份人情,便按着他所说,带着一部分人马,同领兵在外的安王,打上了交道,又机缘巧合救了他一命,被他引为知己好友,就在这件事发没有多久,那人便带着我,去了一个地方。”

“景岚,不管我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你都听我先讲完,好吗?”

“嗯。”

尽管对韩厉要说的事,已经大概有了猜测,但真正听到时,遗玉还是觉得脑袋有些发蒙。

“他锁了我的五感,驾着马车带我行了将近两日之长,待我五感被解之时,却是身处于一座建在半山腰上的山庄门前,山下是一片望之无垠的密林,那山门足有长安城门高大,墙垣均是大小均匀的石砌,门楣之上悬空一块丈长的黑玉,上刻丹艳二字一一红庄。”

红庄?遗玉听他讲的悬乎,却在之前半点没听说过这处。

“那人向门前守卫示意了小臂上的印记,我又被上下搜查了一番,才进到庄中,一进山门,竟是恍若隔世,这天下的美景,我见过不少,这天下的佳处,我去过良多,可就连皇宫也没有那般天然的迤逦之姿,以石为壁,瀑布成帘,雕栏玉砌,谜花于岩,这红庄之中来往男女侍人衣着,实我前所未见,浅笑低语时的口音,辨别不出究竟是哪里方言,我被领着一路来到了正对山门那瀑布脚下,那里建着一座似在雨中的水榭,尚未走进,便见其中隐约一道人影。”

第三二三章四说往事

就在遗玉偷听着韩厉向卢氏讲述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之时,长安城中几拨人马正在到处寻找她们的踪迹。

刘德威跑到皇宫去将上午审讯的经过如实向李世民秉报了一遍,房乔正因家中所有有关卢氏的画像字迹遗失而大怒之时,便被人传进了宫中。

李世民因那纸威逼利诱的书信大加斥责了房乔,骂声连三道殿门外守着的侍卫都能听见,但到底是君臣多年,他也了解房乔是不会做出这种看着聪明实则糊涂之事,骂完之后便又帮着做起刘德威和房乔之间的和事老。

刘德威没了上午那时的激动劲儿,多少清楚房乔是被人给嫁祸了,但这么无凭无证的,也只能吃个闷亏,在李世民金口之下,讨了个恩典,不管断案结果如何都不会有人因那一纸书信埋怨他不公。

刘德威是保住了清廉,可经过上午协同审案的少卿之口,不到半天的时间,长安城里所有关心这件事的大小人物,基本上都知道了房乔借着假画和书信威胁刘德威偏帮之事,人言可畏,一时间众人谁去考虑它真假,房乔倒似乎真的成了想捞个便宜夫君和爹亲做的小人了。

不说房乔这头被卢智的黑手整的焦头烂额,国公府此刻也是一团糟,将近傍晚都没有找到人,卢中植和卢智合计之后,一个直接进宫面圣,一个则是坐镇呈远楼,收揽各处可疑消息。

卢中植进宫一场闹腾,明点暗指了房乔,道不是他所为之,便是当年安王残党所为,李世民听闻卢氏母女失踪的前后经过,当即大怒,因事关安王残党,他不但亲自下令让人寻找,又将刚挨训回家屁股还没坐热的房乔又招了进宫。

事不是房乔做的,他当然不可能承认,听闻卢氏失踪他亦是大急,可却被卢中植一口咬定,都是他满天下扯着嗓子喊卢氏他们是当年的房家妻小,才让记恨房乔在心的残党抓了卢氏她们去当替罪羊。

李世民被卢中植闹得头疼,忍不住一拍桌子一瞪眼,把两人都撵出了皇宫,只是又加派了一批人手前去寻找。

“……那水榭里的人,气息、音形皆不辨男女,他自称是这红庄的主人,问我是否愿意加入红庄奉他为主,为他效力,我心中自然是不肯,可那庄中连个仆人看着都是身手了得,为了安全离开,我面上应下,他便让人带着我去了后山…我依旧被锁五感,行了半个时辰,进到一处石洞中才被解开,那洞中水石皆带五彩,又有暗香流动……”

韩厉花了很多的言语去形容那红庄的景象,可见那处的确是人间仙境,不然怎么会隔了这么多年还让他记忆犹新。

“就在我苦思脱身之策时,已经跟着带我去到红庄的那个人走到了洞中深处,那里有一口红色的泉,不是血的颜色,是透明的、浅浅的莹红,泉中有一真人大小的石像侧坐,泉水便是从她手中一样器物涌出,那人带着我对着石像行了一套复杂的礼仪,教着我念了些奇怪的咒文,便取了泉边玉石案上的一只玉碗,盛了红泉掺我眉心一点鲜血后,让我饮下,我虽不愿喝那东西,但为了尽早脱身,还是饮下,谁知、谁知,”韩厉长叹一声,似有万千追悔,“就是那碗泉水,注定我半生身不由己。”

卢氏的神色动容,想要开口问话,但记起韩厉先前的请求,抿了唇没有出声。墙那头的遗玉,却是满脸纠结地听着韩厉的讲述,总觉得这红庄怎么竟像个邪教组织似的。

韩厉饮过泉水,起初并未觉得身有异样,也没再见得那红庄之主,只是接着吩咐离开了这处秘密庄园,重返安王身边辅佐,这红庄似乎在财力和消息探听上格外有门路,借着他们的支持,韩厉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内,不但同安王私下称兄道弟,且令他信任非常。

韩厉早已察觉到红庄命他扶持安王是有所图谋,加上在暮云寨种下的毒许久未有毒发之症,他便心生离意,做好了安排便悄无声息地朝东北而去。

“在半路上,我便毒发,整个人都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勉强找了间客栈,一睡竟是两日,醒来险些被渴死,于是我便开始四处求医,可毒发后我睡眠的时间却一次比一次长,直到有次睡了七日醒来,勉强靠着别人喂水才活命,我便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而那以病换毒的男人,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姚不治并未对韩厉的私逃表现出什么怒气,道是他已做到了他要求接近安王一事,帮他解了毒,可却传下了红庄主人之命,要他全力辅佐安王夺嫡。

“……我既毒解,又怎会受制于他,便说明离意,可那人却一脸无奈地告诉我,已经迟了,正待我不明之时,又有一陌生男子出现,他的脾气可不如先前那个人好,冷声问我是否要背出主人,见我态度坚决,尽是嘴唇蠕动念出了一段晦涩难懂的话,我便失了知觉,再次醒来,却是又回到了安王的身边,且离那日已经过去了三天,得知我在失觉那几日,言行同住常并无所出,惊恐之余,我这才明白,定是那日饮下的泉水有问题。”

“我曾想过自了余生,可每当动了自残的念头,便会失觉一日。若不听命,又会身不由己,我只能苦中作乐,老老实实地留在安王身边,一面虚以委蛇,一面打探着红庄的秘辛,想着能有一日重回自由之身。那年是武德四年末,我在认清现实后的第一个月,竟发现房乔,秘密同安王接上了头。”

“起初我也以为他是真心想要投靠安王,当时在红庄的插手下,安王声势隐于朝于野皆有超越太子迹象他来投靠也不为过,但卢家却是站在太子那边,于情,我实则不希望安王做这天下之主,他的性格太过暴狞,不适为君主,虽我受制于红庄不得不辅佐他,却也在暗地里谋算着何时脱身,自然对房乔行事百般阻挠,望他不要因为择主而毁了同卢家的关系,但他也是有手段的,靠着几件事取信了安王,终是在成了安王下属。”

遗玉知道,他说的这段应该便是房乔假投安王之初了,没想早在这之前,就被韩厉发现。

从房乔嘴里说出的,似乎韩厉能够左右安王,可实际看来,似乎也不是那样,安王并非一具傀儡。

“起初他只是暗投,可安王疑心过重,对房卢两家的姻亲关系心存芥蒂,便使了手段,将房乔安王一党的身份大白于天下,随之而来的,便是房卢两家的决裂。”

遗玉皱眉,按着房乔的说法,他一开始秘投安王之所以被揭穿,是因为韩厉在背后动手脚,怎么到了他嘴里,却成了安王所为。

讲到这里,韩厉的声音明显带上的怒气,“也就是这时,我无意中查到他在京城别院养了两个外妾,发现他竟是假投安王。别人行这细作之事,我韩厉管不着也懒得管,可他是你的夫君,他知道他那么做,会带给你多大的危险吗!安王那时已经有了计划,欲在年末行篡,为怕手下有不轨之人,拟定了一张名单要将人带走暂禁,皆是官员家眷和所重之人,其中便有你和你长子之名。”

遗玉先前听说过这名单的事,可从韩厉口中讲出,才又真切了几分。这么说,安王竟是在武德五年时候,就谋划过篡位,只是后来为什么又拖到了武德九年,才行玄武门之变。

“若此事仅是安王一方计划,我大可以在他将你们囚禁后,护你母子周全,但红庄那边知道了消息,竟是传信于我,要我助他此举,把你们都弄过来,交给红庄之人看管,人真到他们手上,照房乔所为,你们还有活路么!我私自把这件事拖了下来,暗自透漏了消息给房乔,让他知道这名单一事,想要警告他收手,可他却仍是不改初衷,铁了心地要帮太子在安王这边行间——景岚,”

他语到沉处,突然唤了卢氏一声,自嘲道:“你可知那时,我既怒他不为你着想,却又暗自欣喜,我在长安城住那两年,从没间断告诉自己,若是那人待你不好,我便把你夺过来,呵,他倒是真给了我这个机会,我盘算着,让你对他死了心,找到机会就把你送到江南和卢叔团聚,等我摆脱红庄,再去见你。”

卢氏垂下头,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揪住衣摆,捏出两团褶皱。

“于是,我先是怂恿安王占了别院那名叫芸娘的小妾,又下药让醉酒的房乔和那叫丽娘的女人发生了关系,之后将她们的存在揭到了房母处,让她把人接回了府,我知道因为名单的事,他定会‘移情’,果然,他仍旧没把事情告诉你,而是同那丽娘日日黏糊在一起,对你冷落,房府那阵子的防守甚严,为了把你弄出来,又不被红庄发现我暗动手脚,我便加快了计划……那年末,安王归京,夜晚设宴房府。”

(今晚有加更)

第三二四章跟我走

遗玉肚子咕噜地叫唤了一声,听韩厉总算是讲到了她最开始知道从卢氏那里听到的当年恩怨。

“被红庄的人盯着,我若不安排妥当,如何能把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那场晚宴是安王在行篡之前的最后一场宴会,可却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先是那个怀了安王骨肉的芸娘陷害了你的长子投湖,又有房乔突然发难,你可知,当时我就混迹在人群之中,见你扑身上去挡剑,巳是忍不住出手,那房乔却堪堪停剑,把你儿子关进了祠堂。我早知他准备安排你们离府,便在旁伺机而动。”

嗯?遗玉不知该信谁才对,按房乔所说,芸娘应该是受了韩厉的人蛊惑,才会在憎恶安王和房乔的情况下,陷害卢智,怎么这会儿韩厉说出来,他也是未预料到这种情况。

“在他的安排下,你们顺利‘逃出’了房府,房乔在京郊安排了一群人,假扮做劫匪模样,为的就是混淆视听,实则是想把你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便恰好利用了这点,和暮云寨的兄弟们一起扮作灰衣刀客,‘救’你们,”韩厉有些无奈地轻笑,“谁知你一怒之下,竟是驾着马车自己跑了。”

果真如先前的猜测,那半路杀出来的灰衣刀客,是韩厉安排的,这人似乎特别喜欢做那螳螂背后的黄雀,今日设计把她们母女弄过来,也是如此。

“你可知道,那天早晨,是除了这两日外,这些年,我最高兴的时候,我像是着了魔一样,在同人动手时,还停不下憧憬同你相认的情景,”韩厉轻松的语调一变,陡然沉下,“可我到底是高兴了过头,就在我解决了房乔的人,准备前去追你时,红庄的人,出现了。”

难怪!遗玉恍然大悟,难怪韩厉算计了那么多,到最后竟是放任卢氏离开,这躲在一旁做黄雀的,是红庄才对吧。

“我见到那两个人,便知道他们已然查到我在这期间背着红庄暗动手脚之事,我从没像那时那样惊惧过,害怕过,我太清楚红庄的手段,房乔在安王夺嫡中举足轻重,若是能控制住他,便可保安王事成,他们若是抓住了你,拿你去警告房乔,我又不在,你该怎么办…”

韩厉的语调有些颤抖,不甚明显,遗玉没有听出,卢氏却听的清楚,她依旧垂着头,却咬紧了嘴唇。

“我、我有那么一瞬间,很后悔、很后悔我的自私来的太晚,若是早一些,早在我发现你成亲之后,便因满心的嫉妒,不怕你会恨我,带着你离开,带你到南方去住,去扬州也好,去通州也好,也许开始你会恨我,那便不会有后来的事,你不会成了皇权的牺牲品,我也不会成了红庄的傀儡,我、我后悔啊…景岚,对不起……”

韩厉的声音哽咽了起来,一个年过四旬的男人,当着他心仪的女人面前流泪,该是怎样的悔意,遗玉不知真假,心却难忍酸楚,她看着卢氏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韩厉的面前,而后抬起手——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韩厉的脸上,将他的头打的偏了过来,遗玉刚刚见到韩厉棱角分明的侧面,便听卢氏同样涩着嗓音,颤声道:

“你是该向我说对不起,那天、若不是遇上了好心人,我不只是会夫去一个孩子,也许我们母子会落得你想象中的下场,这一巴掌,只当是你欠我的。”

“砰!”地一声,卢氏话还没完,便听一声巨响,屋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