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该走了。”

平彤虽是不忍,但先前被周夫人特意交待过,知道这时候不能心软,便和平卉使了些力气,将她母女分开来,任凭她呜呜地唤着卢氏,也不叫她再多逗留,窦氏和赵氏也适时上前抱住了卢氏,嘴里说着吉祥话,转移她注意力。

“新娘子出门了!”喜娘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一嗓门喊起来,乐声哗哗啦啦地又响起来,周围刚才静下的人声,便再次喧哗,道贺声,恭喜声,一下子就冲淡了这种分离的场面。

李泰侧移两步,看着遗玉两步一回头地被搀着上了马车,待那勾着香穗的粉红色车帘放下,他方才对着卢氏躬身一揖,直起腰时对上站在人群中的韩厉别有深意的目光,微一点头,便转身大步走到马前,扣着马鞍翻身上骑,驾着翻羽移到香车前,手一抬起,沉声道:

“回京。”

园中乐声未消,迎亲队伍中,又响起一拨乐声,箫笛笙鼓,却是另一番悠扬曲调。随着香车掉头缓缓离去,便露出其后又两辆四马拉拔的彩蓬车典,二十文士拥栏而坐,羽扇纶巾,风华正茂,一手凭摇,一手持板,敲击车栏,郎声唱曰: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合子合,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避邂逅何!绸谬束楚,三星在户。进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园中里外观客哪里见过这种迎亲的阵仗,正在啧啧称奇时候,又听“唰唰”一阵响,半围在园外的百人骑都勒缰调转马头,随着香车而行,两两护其左右,红头铁枪银甲胄,复复延行,文声武器,好不壮观。

一下子人群便从园里涌到园外,有妇人少女,目露钦羡,神情恍恍,不知是忆起自己当年嫁时,或是期许来日嫁时,堪有这等风光。

赵氏窦氏伴着卢氏,瞧那金珠缀顶的香车宝马远去,前者神色略黯,后者心有羡嫉,扶着卢氏肩头,忍不住道:

“岚娘可是生了个好女儿,魏王这般相待,应该是看重玉儿的。”

卢氏没在意她话里酸气,低头飞快地沾了沾眼角处湿润,叫小满去知会早早等候在外院的送妆队伍跟上迎亲的车马,陪嫁的侍从们也都自觉跟着前去登车了。

迎亲的队伍离开了龙泉镇,遗玉倚在车窗边,听着外面抑扬顿挫的诗声,离家的伤感被冲淡不少,可眉间依旧不展,平彤平卉就在两旁陪坐,见状出声道:

“这还待会儿到呢,奴婢帮您捶捶,您靠着垫子休息一下吧。”

“也好。”

平卉退了她足上绫花描金小鞋,扶着她斜依在几只厚厚的软垫上,力道适中地按压着她的腿脚,穿这身美是美了,却委实同舒适沾不上边,腰上缠的紧了,坐着倒比站着更难受。

平彤就在一旁陪着遗玉说话,“小姐,您听这外头文人唱声不歇,既不重样,又好听的紧。奴婢还没听说哪家迎娶有这等派头的,王爷待您当真用心,还能想出这等花样。”

闻言,遗玉当即松展眉心,嘴角溢了笑,道,“这主意虽好,可断不是他想出来的。”

李泰亲自来迎娶,又是阵仗十足,但他这人是不会闲心来摆弄这种事情,多是下面人巧心独运,不管是谁的主意,她都是欢喜,若是没李泰首肯,他们又怎敢出这种风头。

还有那五首催妆诗,也许看起来这些都是做给外人瞧的,是在给她这新娘作脸面,但也只有她心里清楚,李泰如此行事,是给她一个人看的,就是为了让她一个人安心。

平彤见遗玉又有了笑,琢磨着卢氏出门前的交待,想着是时候,便弯腰在座下摸索一阵,从暗屉里掏出一卷小册,看也没看,便递到遗玉面前,道:

“这是夫人吩咐要给小姐的。”

“什么东西?”遗玉狐疑地接过来,随手翻开一页,头第一眼发现这是卷画册,第二眼看清楚上头两个花白小人儿扭打在一起,瞬间便明白过来这是什么东西,手一抖便将这画册丢到了地上。

“先收起来,我乏了,眯一阵。”

平彤看着闭目装睡,颊生红晕的自家小姐,先是因这美色恍了下眼睛,随后便弯腰将那画册检起来,重新递过去,佯作不知这册中何物,清了清嗓子道:

“夫人说,小姐就是不喜欢,也务必要看上两页。”

遗玉不好告诉平彤她不必看这个也知道那事情的大概流程,不得已又睁开眼睛,窘着脸将那春宫册接过去,硬着头皮打开,胡乱翻了两页,想着应付一下,可余光到底是瞄进不该看的东西,一想到今日便要同李泰行这等私密之事,腰背便是一阵发麻,耳根灼的火烧一般,面红耳赤地将册子又丢给平彤,脑子里却挥之不去那些个羞人的画面。

魏王府今日可谓是热闹非凡,正门前一整条街上前被饰了红灯桂彩,难得如此开门揖客,从早起,门前便络绎不绝地通行车马,工部尚书杜楚客在外迎客,门前贺喜声不绝于耳,喜事盈门,有俗说与宴分占喜庆,可去晦气,但凡是收到喜帖的,鲜少有无事缺席的。

内院里,红绸坠树,毯席交错,酒果茶点盈案,随处可见相识的客人们三两聚谈,女客们都被安排到了花厅喝茶,又有位高权重者由管事亲自引了,移驾厅中,礼部尚书、河间元王李孝恭在内坐镇待客,同朝为官,都是熟人,魏王大喜之日,不管有无过节,表面上前是一派和睦,没人会傻地在这种日子上自找没趣。

日头高起,杜楚客见门前车马转少,却还未见长孙无忌人影,心中难免起忧,这长孙家的请帖还是他亲自送去的,但就怕长孙无忌念及旧事,因为这新娘出身,今日不来赴宴,被有心人看去,影响王府声誉。

他这倒纯粹是白担心,长孙无忌才是不会做这种损人又不利己的事,虽没早到,可将至中午,人还是出现在王府大门口。

“长孙大人,”杜楚客不及他从马车上下来,便上前迎道,“你可是姗姗来迟啊。”

“杜大人。”长孙无忌下了马车,对着杜楚客抬手一揖,便转身从车中扶了一人下来,却是个橘衣杏服,珠簪玉拢的美人儿,这般姿色,长安城里也只此一株了。

杜楚客侧目一瞧,即使是他这把年纪,也不禁愣了下神,随即和蔼地冲对方一笑,转再对长孙无忌道,“几位王爷同房大人、唐大人他们在前厅,这边请。”

长孙夕跟在两人身后进了魏王府,很快便被前院正在闲聊的客人们主意到,察觉到一双双眼睛落在身上,她早已习惯这种惊艳的眼神,但今天却尤其叫她自得,不枉她特意梳妆,选了这身近红而不殊的衣裳。

中书令房乔、户部尚书唐俭、楚王李宽、吴王李恪、齐王李佑等人早到,同李孝恭坐在一起,从今日之喜,论起吐蕃屡次来朝求亲之事,见到长孙无忌父女进来时候,也有人露出惊讶之色,原本以为他这时候不到是不来了。

长孙夕随长孙无忌坐下,点头回了对面李恪一笑,转头就见着斜对面座的杜若谨,那天魁星楼一别之后,两人私下再没见过,如此视线一交,她又是点头一笑,他却是侧头避开,长孙夕眉头暗皱,便同长孙无忌道:

“爹,女儿出去走走。”

长孙无忌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马上就是吉时了,别乱跑。”

“女儿知道。”今天能够随行,是她好不容易求来的,长孙夕自然不会忤逆他爹的意思,应声后,便起身大大方方地对着杜若谨道:

“杜大哥,我有几个着色上的问题要请教,咱们去外头说,如何?”

杜若谨捏了捏手中酒杯,放下,对她点点头,便随她离开了,厅里的长辈多是知道几家的孩子交好,也不奇怪,只有李恪眼中有些异样流过。

两人出了厅,长孙夕将他带到前院偏静的一角停下脚步,转身盯着他,撅了嚼粉唇,扭着衣角小声道,“谨哥哥还生我气呢,我知道错了,那天在楼里是我说错话,对不起,你别怪夕儿了,行吗?”

这般小女儿态,又是顶着如此一张皮相,换个人来怕是连她说什么都不想便应了,可杜若谨却是移目别处,反问道:

“你做错何事,我不知。”

几乎是青梅竹马长大,她自当熟悉他脾性,没料到他这回竟是如此不好说话,长孙夕低头蹙了蹙眉,咬咬红唇,喃声道:

“那天当真是我一时糊涂了,气不过才会买下那幅画,又说话叫人误会你和她,实话同你说,我事后就后悔了,你可知那万两银子买来的幅画,我出门就随手丢了。今天明明是人家办喜事,我现在却难受地只想哭,自打知道这桩亲事,半个月都没能好眠,谨哥哥,你是、是知道我心事的,你说事情都成了这样,我还能如何,只能做些蠢事来消气罢了。”

杜若谨听她期期艾艾讲来,忍不住回头,惊见她眼角垂下两行请泪,心中一软,叹道:

“凭你才貌,大可不必如此,这世间男子何其多,虽不尽然都能配你,但却大有良人在,太过执意只能劳神伤心罢了。”

“我知道,”长孙夕苦笑着抬头,涩声道,“你瞧,我能同你坦言,便是不想再痴念,今天亲眼看过,想我也能死心了。谨哥哥,那天我当真错了,你别生我气了,行不行?”

杜若谨虽仍有芥蒂,可到底同她少时情谊还在,又有些天涯沦落人之感,见她手背拭泪,便犹豫着伸手,递了随身的巾帕给她,“好了,你别哭就是,看时辰待会儿迎亲的人就到了,被人瞧见怕会误会。”

“嗯,”长孙夕接过帕子,垂头道,“你先回厅里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也好。”杜若谨轻拍了拍她肩头,转身去了。

听着脚步声远去,她才从袖口取出一方小镜,转身避在树后擦拭,直到镜中之人又重新勾起嘴角,一脸粉妆,却是半点没有花掉,依旧美的惊迎亲的队伍抵达延康坊的时候,魏王府这边已经接到消息,暂时放下对遗玉的成见,杜楚客喜气洋洋地领着众位宾客到门前等待新人,等着看热闹的比比皆是,结果竞里三层外三层将大门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高官名爵比比皆是,好在王府排查严密,周遭又有兵士围守,不至于混进刺客。

“来了!来了!”

方听乐声鸣耳,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众人朝东着去,就见打头几匹神驹骏马骑来,粉帐香车摇铃并后,红绸滚滚,兵马相护,马蹄踏踏,缓缓而行,如踏云至,不知者还当天客入尘,又闻朗朗诗歌声不绝于耳,咦咦嗡嗡,是唱: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载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乘马在厩,摧之抹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乘马在厩,抹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馁之。”

一首诗歌,道尽新婚之喜,男才女貌是谓天合,众人始从恍德中回神,再望向那迎亲的车马,议论纷纷,杜楚客不知道迎亲的队伍会是这般,听见四下议论声多是夸赞,面上难免几分得意。

“二皇兄,你看四弟就是同我们不一样,连娶亲都这么特别。”李格同李宽打趣道,得来对方一个回笑,他月初才在击鞠比试上吃了李泰一个闷亏,而今能出现在这里,也能辟开那些说他对李泰心存不满的传闻,皇子们中,只要是聪明人,都知道兄弟不和这种现象,只能在暗里。

另一头,几名王妃公主同女客们站在一处,长孙夕细声呢哺着那首“驾鸯”,双目望着街头为首的俊卓身影越行越近,尽管已经做好万般谁备,依旧心中绞痛。曾几何时,她梦里也有这般情境,他穿一身朱家玄襟,金冠青履,俊美无铸,而今梦似成真,可她却不在他身后香车中坐。

城阳摆弄着腰上的玉桂件,同一旁道:“这将过门的魏王妃倒是好命,这般派头,是比本宫出嫁时还要风光了。

一群女子这便痴痴笑了,有人接话道.“公主说笑了,这风光与否,看的可不只是迎亲的队伍,要瞧的还是女方的嫁妆。”

“对、对,”一片应声,不乏几个面带讽笑的。

不知外头有人等着看好戏,香车中,平彤平卉不知第几回为遗玉检查衣物,确认钗环都没有歪扭,一根发丝都没有漏掉,才将扇子递到她手里,紧张兮兮地贴在门帘后,注意外面动静。

听着外面渐响的人声,遗玉此时也并不轻松,照规矩,这一路上她没同李泰有半点交流,甚至连新郎人影都没有看见,想着等下要被他扶下马车,引领着跨火盆、马鞍,就紧张的很,生怕待会儿会出差错,不住地摆弄着手里的扇子,既有期待,又有担心,手心都腻出汗来。

迎亲的队伍很快来到王府门前,李泰在一阵恭贺和笑闹声中下马,走到香车边,方伸出手来轻叩车壁,就听见门口礼部职官扯着嗓门喊道:“迎新妇进门!”

等候在一旁的几名王府侍女抱着大红的福袋小跑出来,众人让开一条道,由她们蹲下从马车处一只一只铺垫过来,这便是叫新娘足不沾土地进门遗玉坐在车里,心跳已是快地不由自主,被平彤平卉连唤了两声,才举好扇子,点头示意她们掀帘,盲着眼伸出一只手来,由平彤扶出去,她刚弯腰起身,手便易主,袭来一只大掌牢牢地将她握住,手背上传来的温热和紧缚,竟是激地她打了个轻颤,下一刻,便身不由己地随着他牵扯从车中探身而出,四周一亮,人声迸响,不及她仔细脚下车架,腰上便是一紧,猛贴上一具宽实的胸膛,足已落地。

门外客人瞧见魏王直接抱了那体态娇纤的新娘下车,又托着她腰肢放在福袋上,便是一顿哄笑,甚至有人大着胆子打趣道:“魏王可是等及了,这不如就直接送涟洞房去巴””

“哈哈哈!”

李泰浑然不在意,就像是没有听见他们笑声,可遗玉耳朵不聋,当然听见这取笑,只觉得愈发头晕脸热,伸手出方手轻推了他一下,好在他扶她站好后,就后退了一步,没再赔着她站,只是握着她的手,牢牢地让人挣脱不开。

李泰让开身子,众人这才瞧见新娘模样,虽不见脸蛋,可那玲珑的身段、白哲的肤色却在一身金红喜服相衬之下,煞是惹人眼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都拿一双双眼睛紧紧跟在遗玉身上,因那遮面的青砂扇,心里似是虫爬一般,更是期待等下却扇之后,能有机会一睹芳容。

从马车到王府门前,是有三五丈远,前头辅了福袋,李泰拉着遗玉一个个踩过去,因着四周过分盯在身侧的目光叫他不喜,便走的快了些,等到门前停下,又有人放上马鞍、火盆两物,他才放慢脚步,小心牵着她跨过去,就在一旁静等礼部官员念唱祝词。

遗玉是稀里糊涂地从火盆上踩过去的.知道李泰就在身边,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挪开扇子看他一眼,偏他闷不作声,她就只能透过扇面看见一团模糊的人影,还有下边朱红玄边的衣角,略沾土色的黑靴。

几段祝词念的时间不短,遗玉左手被他握住覆在长袖里,交错的手掌粘腻的不知是谁的汗湿,这般闷的心都燥热,却不想挣开,一路上的不安,似乎就在这静静的牵扯中被迅速消磨掉,甚至不需要半句言语,只要她知道他在身边就好。

这边祝词还未念完,原本静候在门前的客人中,却忽然起了骚动,就见迎亲的队伍散到两边之后,东边街头陡然出现一辆辆车架形状,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新娘的嫁妆队伍到了。

一群女人拥到前面去,指点着那几辆打头的架子车上累放的笨木箱子,交头接耳道:“瞧瞧,连箱子盖都不抬起,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好东西。”

吴王姑抠着新修的指甲,道,“许是金砖银砖.怕叫人眼红吧。”

有人捂嘴笑了,城阳斜眼道,“你当她家是挖金的不成。”

“这可说不谁,怀国公当年也是一方豪绅。”

长孙夕总算开了口,惹来一片探视,又微微一笑,道,“人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能拿出些好东西来撑场面的。”

“噗噗”一声,有听出她暗讽的,这便抑不住笑了出来,长孙夕腮上露出一对甜窝,正要再言语什么,就听前头猛地有人低呼道:“我的天,快瞧!”

送妆的车队在街头转了个弯,渐渐在头几辆车典后露出形状,不算那两三车木箱,这惹人惊叫的,却是一方用红绸固定,直直立在车板上的和田青玉屏风,宽八高六,纯玉的做工只在边角包裹了一圈闪闪的金色,不用想也知道那是金子,离得那么远也能看见上头若隐若现的浮雕,这一架还不稀罕,稀罕的是紧随其后,还有一模一样的另一驾白玉屏。

之后的十几辆马车上,统统都是嵌玉勾金的家具,虽不如那纯玉来的惊人,可那么多摆在一起,也让人顺舌。什么玉案、函凳、玉桌面,玉妆台,玉柜、玉台、玉衣架、玉拔床,等等等等,统共是一套白玉面嵌在上等的紫檀木里头,一套青玉面嵌在黄花梨木里头。

只这么两套家具,便叫人许多人膛目结舌,红木、檀木的家具见多子,有谁是见过这成套拿美玉来打的娇贵物件!

“今天可算是开了眼,这卢家不是挖金的,是造玉的吧!”

人群中又一次闹腾起来,就连祝词念完都没人发现,不说卢荣远卢荣和兄弟头一眼看见这些本该十年前就被卢老爷子卖掉的东西如何作想,单是杜楚客脸上的颜色就精彩地能下酒了。

城阳皱着眉头,有些不悦地看着这太过风张,又没完没了的嫁妆队伍,扭头却正对上长孙夕脸上未及收回的狞色,暗了暗眼神,甩了下腰上玉饰,突然笑道:“前个不知听谁说,卢家在作坊订了两套酸枣木的家具,亏本宫还信以为真,夕儿,你说的不错,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过能拿这阵仗来撑场面,这骆驼未免也太大了些。”

长孙夕勉强扯了下嘴角应付,却没再看这两套家具后头延绵不绝的风骚车队,手里的淡蓝帕子默默在指头上缠了几圈,使劲扯紧。

遗玉虽然看不到,单凭听也知道外人惊叹,心中却喜忧参半,那天见到这嫁妆单子,她在惊诧之余,还没忘推拒,如此大张旗鼓地显摆,弊大于利,可是她娘不知为何,坚持要大办,只说这是她一生一回的风光,就是有麻烦,也值得了。

李泰察觉到身边小人儿的不自在,侧目扫一眼已被那“轰轰烈烈”的嫁妆迷的不着边的人群,当下一声冷哼,道:“吉时将至,还不继续。”

众人流连往返地回头,面上都露尴尬,纷纷收敛眼中稀奇,杜楚客干咳了两声,扯了扯礼部官员,对方便慌忙收起手中词卷,清了下嗓子,通道:“新妇入门!”

遗玉由着李泰拉着,跨过门槛,顺从地跟着他的步子,朝魏王府西南处结好的青庐走去。客人们也稀稀拉拉地跟上去,杜楚客犹豫了一下,招来管事,再去叫来一对护卫着管这门前抬人又娇贵的嫁妆.免得磕着碰着。

进门方拐,一直直走,穿过长长的下廊,踩着锦绣毡毯,走到了青庐前,遗函和李泰仍然没有半句交谈,她一板一眼地听着礼官安排,直到站在蒲团前头,才被他松开手来。

“新妇拜夫!”

心里刚刚一空,就听见礼官让她行拜,那个“夫”宇,又瞬间叫她心里盈满,手指搓着掌心的湿气,俯身一拜而下。

“起来。”若是她此刻移开扇子.必能直视到他眼里流光溢彩。

“回拜!”

遗玉直起身子,看着那模糊的人影,就在她面前躬下背脊,不知为何,就是能够感觉到,这怕是此人一生一回真心诚意地拜下,喉咙忽然就干涩起来,颤着嘴唇,伸出手想要去扶他,下一瞬,就被他稳稳接住。

第121章大婚(下)

在青庐拜过,刚过午时,这入门的礼就成了一半,接下来便是要到新房去,让新郎将新娘纱扇却下,另新娘意以面示人,再行一应吉祥事,一众宾客等待不及,就在喜官的引路下,笑哈哈地簇拥着李泰和遗玉朝宅北走去。

位尊年长的客人们,诸如李孝恭、长孙无忌、房乔之辈,还有城阳、临川等人,都没有凑这个热闹,而是同杜楚客一起先去宴厅等候新郎稍后前来敬酒。

从迎亲的队伍抵达王府,杜若谨便一直站在人群后面观看,尽管是这样,还是挡不住一些目光向他投来,除却那些爱慕的,便是别有深意的,他并没过分注意那对新人,可脸上那一如既往的和煦笑容,却总没有掉过,直到看着他们在青庐中互拜,牵着手远远去了,他才转身跟上那群长辈。

而长孙夕,却是同几个王妃一起去了。至于其他客人们,男客是盼着看个热闹,沾个喜庆,若能瞧上一眼新娘自是更好。女客却多是一下下地瞄着这俊美的新郎官,要搁在往常可没能这么正大光明地瞧了这京城第一的美王爷,有道是人多胆大,今日得了机会,怎会不瞧个够本。

魏王府很大,在这之前遗玉也仅是在梳流阁上看过半貌,她执着面扇,被李泰拉着,分不清东南西北地只顾往前走,他快她就快,他慢她就慢。

在走过两处小花园,转了一道回廊,又走了长长一段路后,李泰方才停下脚步,等待侍女们在路上铺毡,遗玉刚觉到对面一股清新凉爽的空气扑过来,就听见身后乱哄哄的有人议论:

“听说魏王府去年就开始修宅子,莫不就是湖对面那座?”

“什么去年,我前年好像就听工部的贺大人提过。”

“啧啧,这桥搭的真是精致,那桥墩上雕的是什么鸟兽…”

遗玉是知道李泰特意在王府里头新建了院子,却只是在楼上远眺过概貌,听人说的心里痒痒,又不能拿开扇子瞧一眼,心里难耐,忍不住就捏了捏李泰手心,引他转头看来,落在她侧脸上,看着从鬃角处垂下的金流苏轻刮着她若隐若现的雪腮,便又将她手指扣紧几分。

铺好了毯子,两人便从这湖上唯一的一条通桥走过,桥面宽有一丈还多,半下午的阳光正妙,遗玉朦胧能从余光看见两边一点粼粼玉波,这桥是折造,朝前直走大概五丈便转弯上了几层石阶,又转一回才到岸上,她吸了吸鼻子,这就闻到一股沁人心肺的竹气,乍一下未能回过神来,就听一声爽朗笑语:

“你们可真够磨蹭的,快点啊,这里头可都收拾好了!”

程小凤和卢景姗并着几个侍女,立在离桥两三丈外的院门口冲着那对新人道,又惹来一片哄笑,遗玉听见闺蜜声音,心里高兴,只是还没却扇不能开口同她讲话,倒是后面客人里头,有个细眼白牙的,正冲程小凤傻笑,被对方察觉后,甩来狠狠一瞪。

李泰没在意程小凤这般没大没小的叫嚷,领着人继续朝前走,两人路过那栋石兰雕花的拱门,门头上一方黑石匾,行云流水书着两个大字——翡翠。

院内楼阁通通白墙翠瓦,屋携壁角雕着逼真的花鸟样式,墙下屋前一律载着翠竹,有十几根高过楼顶的竹子凭墙而立,却不知是从哪里移栽过来,这院子是长安城里鲜见的修筑格调,叫人看了便是眼前一亮,新房安在院中背角,一侧临着外头湖水,楼外接着回廊,廊下挂着满满当当的红莲喜灯,垂着四角挂穗,可想夜里这么一点,趁着那些碧油油的竹子,该有多漂亮。

人们只顾着打量院落,却没发现一处楼上出现的白影,倒是李泰抬头盯过去一眼,又不见了踪影。

遗玉就在一片赞叹声中,走到屋门口,这时又停下,喜官说了几句吉祥话,卢景姗笑吟吟地拿着针线从屋里走出来,这大喜的日子便没同李泰见礼,只是点一点头,又略带审视地看过李泰一遍,便上前先后捻起两人相贴的喜服袖口,各自穿了一条长长的红丝线,线头露在外面。

“新人入帐!”

遗玉和李泰抬脚走进去,绕过客厅,进了一侧挂彩帘的内室,女客们都欢欢喜喜地跟着进屋,男客们却被程小凤一伸手拦在了内室外,只能探头张望,不过原本也没人敢进来就是了。

屋内家具摆设,都是崭新的红木器,李泰最是常用这种奢侈木料,穿过两架山水屏风,女客们自觉地停下角,从旁小迎上来几个粉装的侍女,个个端着结了红绳的银盆,拿到客人面前,供他们抓取,盆里装着满满的五色果,红枣、栗子、红豆、黄豆、桂圆、莲子、花生,很是齐备。

踩着厚厚的毛毯走到头,遗玉被李泰带着转了身,这才发现已是走到了床边,心里不禁有些发慌,只觉他握着自己的左手松开,肩膀一沉,就被他接着在大床边上坐下了,身下的床铺很软,这铺面是她娘亲手缝制的,她垂下汗湿的手掌贴在身侧的被褥上。

这一路摸瞎走进新房,连句话儿都没同他说上,又举了一路扇子,手都酸麻,瞧着那头模糊的人影,原先是极想瞧一瞧他的今日是何等模样,可真临了,又怯了起来。心跳呼呼地加快,捏紧了扇柄子。

“下扇子、快下扇子!咱们要看新娘子!”

“对啊,赶紧下扇子!”

程小凤喳喳呼呼地抓了一大把莲子在手里,同几个年轻姑娘嬉笑着,几名王妃就要矜持许多了,只挑了一把红枣等着撒帐,门外的男客被这一群兴奋的女人挡住视线,只能听着动静,有发现李泰没有生气的,便柏手跟着一起起哄。

倒不是李泰真能忍耐他们这般闹腾,只不过他一早选择牲地把这些闲杂人等剔除在视线以外,谨记着大婚的步骤,扭头见卢景姗将窗下两根手腕粗细的红烛点燃,这才又将视线梆回遗玉身上,脚步一移,刚刚好挡在她面前,遮住后面一半人的视线。

他眼神是极好的,不难发现她这时流露出的紧张,可还是毫不犹豫地伸手做了早就想做的事,捏住那缀着珠玉的青纱扁头,轻轻一拉,却是没能拨下来。

“新妇莫羞,你就不想瞧瞧你夫君吗!”还是那群叽叽喳喳的年轻女子,尤以程小凤叫地最欢,也亏得她是个有名的人来疯,不然这没嫁人的姑娘这般风张,还不定被人怎么取笑,程夫人拿这宝贝女儿没辙,便只能笑气着在她腰上拧了一把。

客人也并非都是和善的,李泰这般人物,在长安城里自是不乏芳心暗许的小姐,想当初芙蓉园选侧妃一回,那可是百十小姐齐聚的大场面,说来也巧,如今这新房里头,就有那么三四个曾参过那回选妃宴的,这时见新娘不却扇,难免低声说几句酸话:

“遮遮掩掩的,莫不是脸上生了痦子。”

“谁知道呢,能被魏王看上,想是个不差多少的美人吧。”

“美人,咱们可没听说过长安城的美人里,有这卢小姐一号的。”

这不大和谐的声音,几下就被程小凤几人的高嗓门压过去,可她们叫的越欢实,遗玉心里就越怯,正在犹犹豫豫时候,手里的扇子却一下子脱了手,不翼而飞去。

眼前霍然一亮,过亮的光线,让她不适应地侧头眯了下眼睛,下一刻便清晰地感觉到对面袭来的目光,灼的她脸蛋发烫,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气,她屏着呼吸缓缓扭过头去,只是一眼,便被再移不开目光。

他立在那里便是打从骨里透出俊挺的男人,穿一身似阳的朱红喜袍,肩襟绣着腾云的蛛纹,滚着玄色的边角,勒一条金缠腰,耀眼一如发顶金冠,额鬃不留一丝余发,露出棱角分明的面容,略薄的唇总是轻抿着,藏着冷漠,偏高的鼻梁很是直挺,刻着坚毅,淡密的朗朗剑眉下,一双长而不狭的眼睛,舍着这世间最特别的颜色,他凝望着她,映出她一人身影,就好像他眼里只有她一人。

身后的笑闹早已同李泰无关,此刻他眼中只看她一个人,克制不住的目光紧密地落在她白皙的面孔上,从她娇俏的下颌,流转到鲜润的唇角,从微翕怜人的鼻尖,沫转到腻粉的腮颊,从挂着月色的眉梢,流转到那双温润似水的含情眸上,将她眼里的羞怯、爱恋、向往,甚至是固执、敏感、柔弱,都一丝丝捕捉起来,每一个都是她,又只有她。她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他是这天下独一的人,可今日瞧见,她方顿觉,这更她天下独一想拥有的人,不仅仅是陪伴,而是拥有。

他不是一开始便知道她是他想要的,可自从他意识到这一点,便是一日复一日地等待这一天,完完全全地将她占为己有,只要想到这一点,自制和冷静便会像是被火一把点燃。

这边遗玉和李泰旁若无人地凝望,那侧的客人们也因着新妇娇媚的容色安静了一阵,遗玉不是什么绝顶的美人,可她样貌却生的细腻非常,便是那种越看越入眼的漂亮人物,端身坐在那里,头发细细梳理成髻,露出香腮云鬃,饰着额顶一套纯金造的玲钮花冠,容光一照,就好像是一幅画儿般宜人这便有初见她的妇人不禁相互赞道,“好个玲珑娇俏的胚子!倒是同魏王极般配的。”

刚才那几个原本对遗玉这新娘不以为意又自恃几分美貌的年轻姑娘,自觉是被她折了颜色,都是悻悻地闭了嘴。

李恪的吴王妃在侧面站了个好位置,将目光从那如同一画般登对的男女身上转开,扭头瞄一眼身后的长孙夕,眼珠子转了半圈,有意无意地捂嘴笑道:

“嫁妆比公主都风光,又是这般惹人的娇人儿,难怪四弟迷的跟什么似的,宁愿逆了父皇,也要娶这么一个。”

长孙夕肩背微震,曲指抠进手心,面上却是笑眯着眼,道,“我在京里住,却还没三嫂消息灵通呢,就连宫里的事都这么清楚。”

吴王妃脸色当即一变,强笑着瞥她一眼,却没敢再开口。

“啊,都愣着干嘛,撒帐、撒枣栗子、早立子啊!”卢景姗一嗓子喊罢,程小凤率先一把红枣慕子莲子朝床上撒去,立刻又带动一片欢喜,女客们纷纷放下心思,去抓了五色果撒帐。

“夫妻和美,平平安安!”

“枣生桂子、祝新妇早生贵子喽!”

“呵呵,祝新人吉祥如意,子孙满堂!”

遗玉是被一把红枣撒在腿上唤回神的,反应迅速地抬手挡在脸上,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小果子砸过来,有扔的准的都落到两侧床铺上,也有歪的直接砸在她身上,因为隔得远,为了丢到床上,大家都使了力气扔,片刻后,她便暗暗叫起苦来,就是穿了衣服,这些小东西落在身上,也叫人发疼,尤其是总有那么几个,不知是准头太差还是怎的,上赶着往她脸上丢的,直接砸到她手背上,生疼生疼的。

“嘶——”她方忍不住吸了口气,就听见一道冷声制止:

“够了,还不赶快行下一步。”

李泰转过身,皱眉看着那个被人挤到门外的喜官,听到还有“咚咚”砸果声,一张冷脸拉下,碧眼扫去,立刻便叫还在疯狂地丢果子的女客们都僵着收回手去,外头吵吵着要看新娘的男客们也没了声音。

“启、启禀王爷,”喜官一头大汗地从门外挤进来,“王爷可以去前院待客了,戌时之后再回来同新妇饮合卺酒,结同心线。”

李泰点头,就对那几个端盘的侍女道,“送客人去宴厅,本王稍后到。”

“是。”侍女不敢不应,这就领着屋里一群意犹未尽的客人们拖拖拉拉地离开了新房,程小凤本来还想留下同遗玉说说话,可被程夫人扯着走了,只能频频扭头同遗玉道别:

“小玉我走了,改明儿再来找你啊!”

遗玉笑着同她点点头,视线一转,却落在屏风边上的长孙夕身上,两人互看了一眼,她方先挑起了眉头,扬着唇角冲那一身橘红的丽人点了下头,并没刻意露出得色,可却毫不掩饰她在这大喜之日的喜悦,而长孙夕却连个虚笑都摆不出来,直接转身离去。见遗玉望着屏风笑得乐呵,而则李泰视线不离她,平彤平卉极有眼色地走了出去,“咔哒”一声门响,某人这才察觉到屋里过分静了,一扭头对上李泰那双碧幽幽的眼睛,见他身形一动,她干咽了一口,两手一撑就朝床里缩去。

李泰见她动作,反没再往前去,停下脚步,就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看看她因为紧张转红的白嫩脸蛋儿,约莫了一下时辰,又衡量了一下利弊,遂收敛了眼神,将快要伸出去的那只手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道:“饿了吗?”

大婚之日,两人之间头一句话竟然是这么一句,遗玉胃里怪异地涌动了一下,细声答道:“我娘说,喝合卺酒前,不能吃东西。”

李泰皱眉,扭头看看还没摆上的空空食案,便上前两步,在她身边坐下。

遗玉本来还不大饿,可被他这么一提,胃里便不舒服起来,没留神他就挨着自已坐了,正浑身紧张,却见他伸手从床上抓了一把,手指几下捏动,“咔咔”两声,又轻轻一抖,递到面前,遗玉低头瞧了,却是一把去了壳的花生,一个个挺着圆圆的肚子舒舒服服地躺在他手心上。

“这样不大好,其实我也不是太饿。”她话音刚落,肚子就又闷响了一声。

平彤平卉守在外面,隐约听见里头细碎的声响,狐疑地互看一眼,一盏茶后,就见李泰推门出来,指了下院中侧角的小厨。

“泡壶茶水送进去。”

屋里头,遗玉万般后悔地捂着干紧的嗓子,看着脚下一地的花生皮。

下午,那边客人已在杜楚客和李孝恭的招待下开宴,李泰却刚从翡翠院出来,拂着袖口碎屑,上了湖面折桥,没走几步就发现寂静的桥中立着一道橘红色的身影。

“四哥,”长孙夕见李泰从她身边走过却连头都不转,捏着拳头压下心中郁愤,轻唤了一声,“恭喜。”

可李泰却像是没听见一般,面无表情地继续朝前走,她心里一急,飞快地伸手去捉他衣角,却被他轻松地抬手躲过去,转过身来,漠然地看着她。

“我、我能同你说几句吗?”她问完,见他没再急着走,便自顾苦笑了一声,垂头道,“真是奇怪,我明明早就对你死了那条心,为何还是这么难受?”

“我真想像杜大哥那样,拿得起放得下,可真是做起来,却发现好难,”长孙夕环着肩膀,酸涩道,“我只求你日后见到我,莫要像是陌生人一般看也不看一眼,哪怕是点头之交也好,四哥,可不可以?”

李泰看着眼前这祈求的少女,目光微闪,却是难得地露出一点可惜来,断非是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只是可惜了这么一步好棋递到手边却不能用,既然没用,他便没心情再浪费时间。

然而长孙夕却不知,她在李泰这冷血冷脸冷心肠的三冷男人眼里从头到尾都是一步棋,亦不知自己是因遗玉一句话躲过一劫,见他眼中神色外露,正要再继续说下去,便被他摇头打断:“令尊是太子、李治舅父,本王不希望你再胡乱牵扯,信口随唤,”他声音一顿,微微寒起,暗含警告之意:“你如果还有脑子,最好是牢牢记住这一句。”

若非是顾忌到长孙无忌,他又怎会容许一个胆敢算计他的人在他面前活蹦乱跳。

长孙夕神色愣愣地看着李泰负手远去,不敢刚才那番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她认识他六年,尽管他总是板着一张脸,却从没这般出口伤人过。曾几何时,那个有耐性陪她下一整日棋的四哥,会能这样几句话,就像是抓了一把根根针扎进她心口,痛的她回不过神,半晌之后,才勉强扶着桥栏站稳脚步。

“我不甘、我不甘.....卢遗玉,都是因为你这个贱人!”

“啊嚏!”刚拿盐水漱过口的遗玉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小姐,快将衣服穿上,别着凉了,”平卉连忙把她漱口时脱下的吉服重新披在她身上。

“啊,没事,”遗玉揉着发痒的鼻子,并不觉得冷,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将衣服套了回去,坐回床平彤将盆盂端走,又倒了一杯茶递上来,见她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忍不住小声抱怨道,“王爷也真是的,怎由着你吃那么多花生。”

遗玉看着被打扫干净的地毯,不好意思地转着手里空杯子,底气不足道,“我饿了嘛,清晨只吃了一小块油饼。”

“叩,叩,叩。”

门外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主仆三人都是纳闷,李泰刚走没多夫,这又会是谁来。

“谁?”平彤见遗玉点头,边朝门口走去,边出声问道。

“叩,叩,叩。”没人应答,只有这极有节奏的敲门声在响,为了让新房安静,园子里没几个下人,这便让平彤有了警惕,手放在门把上,却不打开,扭头看向遗玉。

“是谁?”遗玉问道。

“哟!”

一声清亮的短啸,险叫她丢了手中杯子,没瞧两个丫鬟脸上异色,一拎裙子便大步朝着门口走去,嘴里惊喜道,“银霄、是银霄吗?”

“吱呀”一声,门被她拉开,迎面一阵风将她裙角扫地轻轻扬起来,伴着“扑腾扑腾”的响动,就见门口立着一道半人高的大白鸟,正兴奋地垫着爪子不住扁动着翅膀,仰着脑袋拿那一对红丢丢的圆眼睛瞅着她,这大鸟,两年不见人,却半点不怕认错,一歪脑袋就靠到遗玉腿上,亲昵地蹭了起来。

“哟、哟。”

可想死它了。

(大婚真的好多事要做,写着写着就把情节挤出去了。大婚(下)竟然没把大婚搞定,那下一章叫大婚(完)吧,下回是真的完了。感谢冰凝冰捧、SIH-HAN,夏沁三位亲的和氏壁,果子努力一下吧,看看明天早上能不能让大家看到大婚(完))

第122章大婚(完)

(日更+粉红339)

王府前院宴客厅中,坐满了前来道喜的客人,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金黄焦脆的烤羊羔、乳牛,精作的鳌花鱼、龙凤蟹,茯苓花雕猪,有翠涛过玉菱之名的银壶兰生酒,奢侈地摆满每席银足食案。

在这般少见的华宴上,众人得以尽情享乐,锦衣华服,觥筹交错间,最显眼的还是一身朱服的新郎李泰,从下午天还大亮,一直到黄昏,院里院外喜灯一片片亮起,吃吃喝喝天南海北地聊了快一个多时辰,这群人还是乐此不疲地向李泰劝酒。

杜楚客和谢偃在李泰旁边跟着挡酒,已经是喝的头晕眼花,李泰精神却还好,正被文学馆一群喝糊涂的学士学者们缠着作诗,平日这些人断是不敢这样的,李泰也不是故意在今天纵容他们,左右他都是要在此等待戌时吉辰,与其被李恪一干缠着,不如看这群属下磨嘴皮子,打发时间。

另一头,程夫人和卢景姗坐在一处相谈甚欢,程咬金被派到京外巡兵未归,没能参加这场婚礼,同是作为娘家人,邻桌的卢荣和卢荣远脸色却不多好看,几次冲卢景姗使眼色把她叫过来说话,都被卢家二姐无视掉,最后就只能作伴喝着闷酒,刚才一群人去闹洞房,他们两个却眼睁睁瞧着那四十八车嫁妆被装了满当当的一百二十抬进了魏王府,里头不少宝贝都是当初卢中植本该变卖过的,现在成了这侄女独一人的嫁妆,怎么让他们心理平衡的了。

程小凤虽她已出了学籍,可程家大小姐同卢家二小姐交好的事却是国子监那群少年人尽皆知的,今天地又早来给新娘铺床,亲密尽显,这会儿就被几个还在国子监念书的学生围住聊起今天这桩喜事,问东问西,起初程小凤还有兴致答他们,后来就被搅晕了头,就借了水遁出去透气。文学馆那边列座,有人见她离席出门,便也放下酒杯悄悄跟了过去。

因着今天这场大婚,程小凤昨晚激动的落枕,正在无人的地方捏着脖子,就听身后一句唤:

“程小姐。”

扭头就见着那高鼻细眼的男人冲她露牙示笑,皱眉上下打量他一遍,没好气地哼道,“齐先生今天倒是人模人样的。”

齐铮毫不介意她暗骂,走到她身边站着,整理了下身上的,得意洋洋道,“我这身可是特意为今天赶做的,怎么样,合身吧。”

那天程小凤去文学馆找李泰麻烦,回来路上顺道修理了这胆敢占她便宜的狂徒一顿,等揍完了人才认出这是文学馆的学士,回去后就有些后悔,可今日再见他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就觉得来气,哪里还能挤出一点内疚。

于是便白眼道:“就为穿件新衣,令夫人还不知耗了好多针线眼力才赶出这么一件,你有什么好高兴的。”

“这可是冤枉,”齐铮翻起袖口叫她看那绣纹,“瞧瞧这标记,是东都会绣房的大工女做的,齐某家里只我一口,老娘都没有,哪里来的夫人。”

程小凤自觉说错话,绷着脸道,“年过弱冠还没娶亲,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齐铮放下袖子,哈哈干笑道,“魏王不也今日才娶么,你不也——”话没说完,他忙闭嘴打住,但还是看见程小凤黑了脸。

“我怎么了,”程小凤一指头戳在他胸前,“你倒是说啊,有什么不好开口的——程女十八不愁嫁,外头是不是这么说我的?”

齐铮被她戳着胸口连连后退到墙下,嘴里艾艾地解释道,“唉,我可没这个意思,你先别生气……”

宴厅中,李泰扭头看一眼外面转黑的天色,又让由着下属将他杯子斟满,转头对杜楚客道:“你留在这里招待。”

杜楚客糊里糊涂地点着头,李孝恭大手一挥,大着舌头道,“去、去吧,莫叫侄媳妇等急了。”

李泰点点头,环扫一圈厅中酣醉的众人,举起酒杯,浑声道:“本王不胜酒力,诸位慢饮。”

说罢,将杯中酒水饮尽,塞到随同的下人手里,便朝着门口去了,可李恪一干又怎会看着他轻易离开,这便起身大笑道:

“哈哈,四弟真是心急,这天色还早,今日是你大喜,大伙儿都在这里坐着,你又怎好装醉溜人,来来,再与我们喝上两壶。”

“王爷莫急走,再喝几杯!”顿时一片应声四起,想是不将新郎灌醉,心有不甘。

李泰稍一沉吟,便伸手击了两掌,就见四角涌出几个手抱大酒坛的侍从,直接将那些酒坛子摆在几个叫声最响的人前,在一片哄闹声中,自己也接过一坛拎在手上。

没过多会儿,还在外面斗嘴的程小凤和齐铮,就听见里头的吵吵声忽然又大了几分。

夜幕降下,若能从高空俯瞰,必见王府园中连成一片的灯火璀璨,尤叹东北一角绚丽,翡翠院前那条折桥上头,一缕彩灯从桥头亮到院门丘,湖水里漾着光影,将岸边绿竹也映燃。

“小姐,你快来瞧瞧,这外头真漂亮。”平卉喜声道。

遗玉闻声,将手里花生丢进银霄喙口,拍拍它脑袋,起身走到窗边,银霄仰头几个轻抖就把花生粒子咽下,转转脑袋,咕哝了两声,摇着身子跟过去。

这院子设计的精巧,非是那种规矩的四方,像是她现在的内室,东侧连着外头客厅,南边那侧窗子却是临着湖面,推开窗子,就能清楚地看见湖景,连并那斜对面燃灯的折桥也可着见半条,外头夜光正美。

平彤领着两个从璞真园带来的丫鬟,端着水酒菜看进屋摆放,瞧遗玉立在床头吹风,忙你过去将她拉开,紧紧关上窗子,瞪了平卉一眼,又不顾银霄“咕咕”抗议,从她手里拿走那碟花生,提醒道:

“小姐,快到戌时了,王爷不定待会儿就回来。”

两个小丫鬟害怕地瞧着银霄惊人的模样,放下碗碟便缩到门口去站着,平卉瞧出她们害怕,便打发她们出去守门,自己又将食案摆放了一遍。

“都戌时了吗?”遗玉反问道,因为银霄突然跑出来,她并不觉得时间过去太久,这么被平彤一提醒,看她走到床边铺起那床火红的被褥,想到李泰等下就要回来,便觉得心跳又开始不稳,来回踱了几步,由着平彤铺好床后,把她拉到床边坐下,整理着好她裙角,又拿了湿帕子给她擦手。

瞧她又紧张起来,平彤补道,“王爷许是还在前院敬酒,大概没这么快回来。”

话刚说完,本来还趴在遗玉脚边的银霄就拍着翅膀立了起来,“哟”地冲她叫了一声,便半飞半跑地朝门扑腾去,一头扎进门口的红帘里,眨眼不见了鸟影。

遗玉见它慌慌张张的模样,正是纳闷,就听见外头丫鬟“啊”地惊叫了一声,又过了没多大会儿,便听见她们细声问好:

“参、参见王爷。”

之后没见人应,可几息之后,红帘便被撩起,遗玉看着走进来的李泰,这才明白银霄刚才为何跑走。

“王爷,”平彤平卉行了礼,一个问道,“您先用杯醒酒茶?”

李泰没理,径直走到遗玉身边坐下,“取合卺酒来。”

两个侍女不敢不听,遗玉却闻见他一身酒味,下意识伸手按在腰上摸了摸,可惜她今天出门是没带药囊在身上,自然也没醒酒的丸药,便劝道,“还是先喝杯醒酒茶吧。”

李泰在她脸上落了一眼,摇摇头,接过平彤递来的合卺,“都下去,到院门口守着。”

遗玉听这话,身子又僵直起来,眼巴巴地瞅向两个丫鬟,企图用眼神挽留她俩在屋里多待会儿。

平彤平卉相视一眼,一个去灭纱灯,一个去衣柜里取出一方折角的白布,送到床边当着两人面塞进枕头下,又瞧一眼自家红衣白瓤一脸惹人的小姐,留着窗下两方红烛,识趣地退下去,将门帘垂下,关好了室门,出去见到门外两个正在出神的红脸丫鬟,拧了下眉,便把她们赶远了。

二楼处,一道白影闪过,银霄换了位置,黄金利喙闪着凶光,一双红眼盯着这夜幕,逃不脱任何一道贼影。

装酒的器物是用一只匏剖为两半做的,之间连着红线,里头盛着一层透明的酒水,夫妻共饮,是有一体之意。

两只红烛摇着光影,遗玉目送平彤平卉离开,听见外头门响,屋里一空一静,直叫她脚趾头都绷紧起来,掌心抓着柔软的床褥,兀然脑子里就浮起上午在马车里看的那两页羞人的小图,一下手便红了脸,怯怯地扭过头,却见李泰正拿将一只瓢中酒水倒进另一只瓢中,闻着他没少喝酒,可一张俊脸依旧是那般冷淡,连些醉态都无,更别说是紧张了。

也是,只有她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遗玉心里酸酸的,她之前不愿计较这点,便是怕自己给自己找难受,也有奢想过他能同她一般,但前头几次两人亲近,却半点看不出他有什么手生的迹象,不定是怎么个久经花丛的老手。

李泰却不知遗玉心里正在灌醋,将那只仅剩一层薄酒的瓢器递到她面前,自己则拿了满满一瓢,这般做法,无疑是因为她那醉后不记事的毛病。

遗玉越想心里越不舒坦,从他手里接过酒瓤,就往嘴里送,却被李泰握住手腕制止。

“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