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头一回进太极宫,尽管是夜幕降下,乘着月色也将这成群的恢宏宫殿看了七七八八,不禁感慨,古来帝王尽寡人,住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冷清的地方,身边若无一知心人,又怎么会不感到孤寡。

“怎么?”李泰见她停下,只当她是又走得累了,正要寻处地方让她歇一下,手却被突然她拉住。

“你昨晚说过的话,莫要忘记了。

他思索数息,瞳光微闪,轻轻一点头。

第126章君臣皆无情

夜晚的太极宫尤其安静,路边石灯将路点亮,又有树下挂着彩绢宫灯,小黄门提了一柄灯笼在前面引路,遗玉跟在李泰身边,一路走来,除却见过两拨巡夜的侍卫,就是几个帮各殿主子办事跑腿的宫娥,都规规矩矩的不多话,冲他们行了礼,躬身等他们走过才再去忙自己的。

“...小姐,咱们走快些吧,莫让陛下等了。”

又走过一条夹道,将转角的时候,看见对面黄菊灯笼,听说话声,遗玉和李泰停下脚步,那引路的小黄门便同刚才几回一样,拿灯笼往前头探了,见转角人影走近,细声道:

“这是哪殿的?大晚上的不侍候主子,跑到这里做什么?”

遗玉打眼瞧了,对面立着两个女子,一个同样打了灯笼走在前头,一个立在后头笼着阴影,怀里好像抱着一张琴,模样看不大清楚。

“是周侍人,”那打灯笼的小宫女禀道,“奴婢是从霜殿的香豆儿,晌午得了命,这是领了小姐给陛下弹琴去呢。”

小黄门原来姓周,被敬一声侍人,脸色和蔼不少,一侧身露出后面的遗玉李泰,对那两人道,“这是魏王殿下和魏王妃,还不拜见。”

小宫女立马上前,好奇抬头瞧了一眼,但见一对金玉打的璧人立在月下,恍了恍神,才赶紧恭恭敬敬拜了,“魏王爷,魏王妃。”

遗玉眼却看向后头那抱琴女子,只见对方反后退了一步,低头道,“见过王爷、王妃。

“书、书晴,书晴姐?”遗玉惊诧地试唤了一声,上前一步将那拢在暗影里的人看个七八,那一身清冷丽丽的女子,不是前月在卢府见过的卢书晴,又是谁会?

卢书晴见被她认出来,便也不再遮掩,抬了头,看着对面一袭贵气的宫装美人,颊上肌肉绷紧,僵声道:“别来无恙。”

遗玉纵是此刻心中百般疑窦,却也知道此地不是说话处,且卢书晴分明没有同她叙旧的意思,便是一点头,也不知说什么好。

“走吧。”李泰却没给她多想的机会,率先迈步朝前走去,遗玉看见,也只能跟了上去,又扭头看了抱琴的卢书晴一眼,打定主意回去问问李泰。

卢书晴侧目看着两人远走,身边的小宫女叽喳喳地小声道,“小姐竟然同魏王妃认识?”

宫中戒言慎行,像是这种小宫娥,也就晓个东宫长西宫短,外头的事却不知几件。

卢书晴眼睛一黯,抱了抱怀中瑶琴,“她是我堂妹。”

卢书晴是三月被送卢荣远进宫里去的,现待在杨妃身边,面上话是说才名为娘娘所赏,以卢家小姐身份招进去陪伴,弹弹曲子说说话。

贞观十一年起,李世民便开始四处征召世家女子入宫,其中不乏一两个得了眼缘的被封赏,而卢书晴在这个敏感的时候,被卢家送进宫去,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梳洗罢,想着来时路上李泰告诉寥寥几句有关卢书晴的事,遗玉披散着头发斜靠在软榻上,轻擦着涂在手背的香膏,由着平彤给她按摩酸胀的腰腿,盯着屏风旁的鹤翅雕木灯出神。

寻着前世的记忆,她知道这一两年被送进宫里的女子们当中,是有几个了不得的人物,比方说有一位同长孙皇后品性像极,深得太宗宠爱的徐小姐,再厉害便是身侍两代帝王,后来一朝制朝的武后,但万没想卢书晴在在其中。

今夜见她,似比上回在卢府着见还要清瘦一些,难怪一别两年再见时候她那般怪腔怪调,却是早知要被送进宫里,才会如此吧,她想来是不情愿的。

遗玉同卢书晴交情不深,可看朝卢中植死后,那老人曾经呵护备至的孙女就这么被送进宫里去侍主,心中怎不难受。

一面难受,又一面思及着李世民充宫的背后,她依稀记得后人有说,太宗皇帝是为在这群女人身上寻找长孙皇后芳踪,不论是真是假,这个理由都让她觉得可笑,若他当真那般爱重长孙皇后,又怎会在她逝后一年便如此大张旗鼓地寻欢,说来还是帝王无情,就连女色都要寻个借口。

李泰在书房处理完事务,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一身素白歪在榻上露出似嘲似苦地笑,薄唇一抿,当是不喜她脸上出现这种表情,便将手中书丢在案上,道:

“都出去。”

听见这声音,遗玉扭了头看见他,来不及收拾情绪,平彤平卉已经退了出丢,见李泰径自走到盆架边,倒了水梳洗,她忙从榻上起来,走过去取了架上巾帕待递给他,在外那些日子,她早就看惯他私事亲为的习惯。

接过巾帕擦着脸上水珠,李泰转身走到铜镜前坐下,遗玉自觉跟了过去,还算熟练地摘下他金冠,取了梳子站在他身后给他梳理,这却是两年前在秘宅那段解毒的日子之后,她头一回给他梳理头发,却不知为何,做得很是自然。

李泰从镜里看她半道身影,突然道,“当日我身中梦魇,在秘宅倒是常叫你梳头。”

遗玉手上一顿,便又撩起他一缕长发,一笑道,“我刚也是想到这个。”

“还有呢?卢门落魄,世袭之爵被降,卢大、卢二身无长职,若要重振门庭,当是取悦君上最为快捷,卢二中年得子,卢家有后,卢大不必招赘,送女进宫是必行,后宫杨妃宠浓,送到她身边亦是保险,他们自己前后都想好,要你来操心么。”

遗玉被他一番话说中心思,肩头轻抖了一下,便垂下眼睑道,“我哪有操心,不过是意外的很。”

话刚落,执梳的手腕就被他握住,她下意识一缩,就听他淡声道:“说实话。”

她抬头看着从镜中两人几乎叠在一起的身影,想到他已是她夫君,心中一丝异样流过,有些酸涩,便弯下膝盖顺势在他身后跪坐下来,另一只手从后环过他腰背在他胸前收紧,靠着他,脸贴着他温厚的背脊,闻着他静人的淡香,缓缓道:

“当年事出,我母兄被迫逃离在外,祖父带着大伯二伯寻了我们十多今年头,后来相认,一开始他们都是很好的长辈,却在祖父病逝,我大哥出事之后,都变了样子。卢家被长孙家压制,落魄至今,归根结底是我大哥的干系,也就是我的干系,眼见他人代我们兄妹受过,我、我心难安。”

李泰握着她拿梳的那只手腕,也绕过他胸前围了,听着她声音里压抑,沉默片刻,道:

“纵是没有卢智的事,卢家也要倒。”

“啊?”遗玉一愣,茫然问道,“这是何故?”

“武德年间,怀国公负气离京,实则到江南招兵买马,在玄武门变中助父皇登位,此等中流砥柱之功,不亚于长孙、房乔,却同房乔探底安王幕中一事一般被隐藏,为世人鲜知。而今,长孙最是光耀,房谋尤得圣宠,独怀国公在外十年未归——你当真以为,是父皇体恤他早年操劳,纵他云游吗?”

遗玉忽转着念头,似是有什么跑出来,却抓不住重点,心中一急,刚要问,就听他平缓的嗓音继续道来:

“父皇此人,甚有一招用人之技是谓赏罚分明,从不亏待忠心于他之人、若我没有错估,定是怀国公当中做过什么让父皇起隙,才未予他齐功之赏,而你祖父也是知道他同君已起间隙,这才借了寻找你们母子的借口,自贬在外十年以免到头来被父皇迁责。再者,你不知你祖父在外积势,若他当真一心要寻你们母子,何须十年之久。”

脑中轰然一声炸开,遗玉静默了片刻,头便开始发蒙,随即便将手臂从他胸前抽离,勉强支在身后撑着身子,喃喃道,“怎么可能,你说这样不可能,祖父他已是悔恨当年留我娘在京中,又怎会拿寻找我们当借口,他说过他已是悔了,他......”

说着说着,她自己便没了声音,她是个聪慧的女子,若是李泰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还癔症不过来,那便是块榆木了。

但若要她承认卢中植的确是拿寻找他们一家四口当做借口,感情上如何能轻松接受一直被蒙骗,若是她娘知道了,若是他大哥地下有知——

“我、我大哥也知道么?”

李泰见她神色茫然,心有不忍,却为不让卢家之事做她心结,轻轻颔首,道:“当初五院艺比时,我曾同卢智详谈一回,作为交换他告诉我卢家之事,我则助他赢房卢两家夺子那场本当必输的官司。”

“不、不对,”遗玉慌乱中寻出一点希望,一手捉住李泰衣袖,忙道,“若真是这样,那他又何必重回长安,不是为了我们吗?”

李泰反捉住她手腕,紧盯着她双眼,无情地打破她这最后一点希望,“贞观九年,父皇曾派人下江南寻他,他应是不得已才回京,非是为了你们。”

稍晚还有一更。

第127章见过王妃

清晨是被窗外湖水的清凉气味扰醒的,遗玉本以为她昨夜将失眠,可却在不知不觉睡下后,连梦都没做一个。

她醒了一晌,方在李泰怀里睁开眼睛,微扬起脖子看着他下巴尖上一点凹处,只是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心口的堵塞轻轻散去,昨夜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在把话说开之后,就抱了沉默不语的她回床上安置,两人一夜无话相拥到天亮。

她又低头朝他胸口偎了偎,这般陌生的亲昵动作,此刻做来却是自然,就算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他低哑的声音,也没有被吓着。

“醒了?”

“嗯,”遗玉在被中握住他左手,小声道,“谢谢你昨晚同我说那些。”没有责怪他之前的隐瞒,而是感谢。

李泰见她又肯开口说话,便知道她是想通,环着她翻了个身,手臂一手叫她枕在肩头,道,“卢家是卢家,你如今已嫁我为妃。”

遗玉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是觉得有些难受,可仔细想想,祖父当日待我们的情谊是不假的,大伯二伯一开始对我们也很好,不管祖父是为了哪般,他如今故去,我拿他当长辈瞧,这个、这个是怎么都不会变的。”

李泰挑了下眉,是没料到这惯常在感情上容易死脑筋的个东西,想了一夜却得出这么个结论来,侧过头,抬起她下巴,直视她道:

“你还当卢家落到如今田地,是因你们兄妹所致?”

遗玉想了想,无奈摇摇头,她又不是有毛病,好的坏的都往身上揽,只是事关卢智她才会如此多想。

见她没再纠结,正也随了李泰心意,知她懂事,他便没强求她现在就和卢家撇清关系,转而看起她早起时候略带惺松的小脸,捏了捏她的下巴,便低头覆去,却被她红着脸侧头躲过。

“还没洗漱呢。”遗玉讷讷道,一边往后缩。

“无妨。”

“等——唔、唔…”

翡翠院别致,只一单间卧房安在北角,邻旁却是一座三层高的楼阁,一楼是间宽敞的厅堂,地面铺着羊绒毯,背面墙下列着一排屏风做景,前头离地两尺修了一张宽敞的座台,列着朱红的矮案香桌,零星散着四角的锦绣软垫,遗玉穿着一袭中规中矩的桃红襦衫长裙,盘膝坐在李泰身边,头挽着乐游髻,一套明水红的首饰,贵而不俗,娇而不艳,一边侧头听着阿生介绍,一边打量着座台下头规规矩矩立的人群。

王府里有一名总管姓刘名念岁,两个副总管,一叫赵川,一叫孙得来,是个宦官,王府里的宅建横纵大分为四块,便有四个管事分理,阿生便是这北院的管事,名义上是不如总管,但实际上却比总管的职权来的还大,这几乎王府里头人尽皆知的刘尚人、戚尚人两个早起进宫,这便没来。其他的小管事,却是不必见的。

“这四个府里的大侍女,分司王府衣食寝行,”阿生说着话,那几个穿着干净春衫的年轻女子便走上前来,“这是容依,这个是容诗,这个是容琴,这是容杏。”

“奴婢沿过王妃。”

她们看着都是不足二十的模样,梳着妇人发式,或温或秀,容貌不俗,遗玉一一打量过去,起初是听她们名字有趣,不知谁谐音“衣食寝行”取的,但转而又想起周夫人告说,王府里的大侍女不能婚配,都是默认了的主子屋里人这才挽妇髻,又觉得不是滋味,扭头朝李泰瞥去一眼,对方却正握着一卷书翻看,连头都没抬。

“都起吧,”压下酸劲儿,叫了几个跪伏在地上行大礼的女子起来,她朝一旁抬手,唤了陈曲一干人上前,指着那几个大侍女,道:

“你们随我进府,便先跟着这四位做事,仔细学着本事,莫要偷奸耍滑,不然我可不饶。”

“奴婢们不敢。”从家里带来的丫鬟,平彤平卉不算,除却一个名字相像的平霞,又留了那个原名东云得改为平云留在身边。

陈曲是自愿到下头去的,一并其他丫鬟都被她指派去跟着王府里大侍女做事,一来是锻炼,二来也好趁这头几个月观察一番,选了称心地做身边人。

遗玉说话时,留意着那四个大侍女神态,没难发现那容依、容杏面有异色流过,而容诗、容行却面色如常,心里有了一番计较,又招过来原本璞真园的几个男侍从,让管事们安排他们做事,算是明目张胆地安排了自己人在王府里面。

最后才叫了平彤平卉,还有从扬州跟来的管家卢东上前,指着他们对下头一群人道:

“这两个是我跟前的大侍女,平彤平卉是姐妹,跟着我许年,你们且认一认,日后但凡是她们传了我话去,你们听着便是。这是卢东,管账是一把好手,我术数不大好,这府里来往账目,你们每月便叫他翻一翻吧。”

这话说外软里硬,下头一干人却立刻揖手和平彤平卉三人见了礼,卢东还好,在扬州时候便管着一群人,两姐妹有些微微兴奋,可面上却也没带出来,矜持地回了礼。

“王妃说的,都仔细记下了,莫回头忘了挨罚,又来我这里求情,我可不担待,”阿生板起脸孔扫了他们一遍,叫出副总管赵川,道,“以后府里账目来往,每月都让卢管事瞧了才行。”

是。

遗玉听出这一声可比刚才应她的要响亮,心里暗叹,她到底才来,就是李泰在这里给她坐镇,这些人面上从她,心里也未必就是顺命的,未免搅合了王府的正常运转,她也不好一下子就把所有事都攥到手里,只能一步一步来了。

阿生又交待了一遍,这就扭头恭声询问遗玉,“王妃可还有要吩咐的?”

遗玉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看着下面人道,“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们该做什么的还做什么,以后半月来翡翠院向我报一回便是,下去吧。”

一群人恭声应了,却是抬头看向李泰,并未这就离去,遗玉见状,也扭头去看李泰,就等听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却没想这人会抬头冷眼扫了下头一遍。沉声道:

“王妃让下去,你们耳朵呢。”

于是遗玉惊讶里,就见那一王府的原班管事“噗通”、“噗通”又重新跪回了地上。惶恐道:

“王爷王妃恕罪。”

“鞭刑二十,再犯则改为杖刑,下去。”李泰眼皮子不眨地又落回书上,下面却没一个敢再求饶的,个个躬身垂头倒退了出去,那完全听命顺从的模样,同她刚才见着的犹豫样儿简直两般,直叫她叹服地干咽了一口,再扭头瞅看李泰,方知道为何这偌大一个魏王府只有这么一个主子,却是被管理的安定非常了,眼里不由带上钦色。

察觉到她目光,李泰翻连一页书,道,“你为主,他们是仆,不需刚才那般客气,该打该罚一并施了就是。”

这头一回御下,最后还是让李泰待她施了个下马威,遗玉心知他待自己无间,便倒了一杯茶递连去,笑着打趣道:

“殿下说的是,可总罚也不好,你叫我揣摩一段时日,我长这么大,可是头一回管这么多人呢。”

闻那一声“殿下”,李泰听出她这会儿高兴,想着时日还长,又有他在,便没再多教,放下书道,站起身道:“出去走走。”

“好啊,今儿天不错,我们去桥上走走吧。”遗玉乐地一应,她初一嫁过来,今天初三,却连这翡翠院都没有好好看过,便伸手让他拉她起来,两人相伴着出了客厅,她絮絮说着话,他则有一句没一句应着,一双背影瞧去,一高一低,一纤一阔,却是说不出地相称。

平彤平卉在后头瞧了,知自家主子有多被王爷殊待,相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笑意,只巴不得两人一直这么好下去才美。

倒是阿生看着两人背影没了,才微微摇了摇头,转头拾起被李泰丢下的书卷,准备放回书房。

白墙琉璃瓦,翡翠院凭湖而建,南临水,前院栽着花竹,后院也是清一色的竹子,遗玉本以为李泰要带她住桥上走走,他却领着她穿过书房边上的回廊,狭窄能只能容两人并行的廊角一转,却是另一番天地。

看见那半圈篱笆围起的药圃,遗玉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又一眼扫去看见几株他们从大蛛山带来的稀有药材活生生地长在土里,当下就甩了李泰,自己小跑到边上,扶着翠篱,探头查着这两丈见长的地里都有些什么。

“药房已从梳流阁搬过来,就在方才楼上。

“你也不事先同我说一声,”遗玉高兴过了头,扭头娇声道,“亏我还当自己以后每天要往梳流阁跑呢,”又指着那圃中几样稀罕物,不大相信眼里看见的,“这是谁这么大本事,能把这红蛇草都栽活了?”

李泰不觉有难,平声道,“府里有花匠。”

遗玉笑容一僵,结巴道,“花、花匠?”她简直怀疑耳朵出了毛病,就是早年在姚晃那里,也是听说连这宝贝红蛇草有多难种,眼下却被一个花匠栽话,这是哪门的花匠这么厉害。

李泰点头,问道,“这是做什么的?”他却是不知道这些药草都有什么用。

“啊,我以前没同你提过吗,”遗丢说起本行来,便兴致勃勃地解释道,“这红蛇草就是做那镇魂丸的主药,镇魂丸你还记不记得,就是我以前给你用的那种夜里提神的小药丸,黄色的这么一小粒,是可解百毒的灵药,可惜一直少了几味药材,我才只能勉强做些残次品。”

“解百毒?”李泰眼睫一落,眸中始露出异样。

“据说是这样的,许是夸大了,”遗玉没见他异样,提起裙子沿着石道走进去,在那几抹红缨般的药草边蹲下,也不嫌脏,拿帕子包着手捏了一片放在鼻子下面嗅味。

“你去写方子出来,缺什么药材我让人准备,”他摩擦着指上宝石戒面,“做来一试便知。”

魏王府常年派去在各地做事的下属,多是毒伤不治丢命,折员损将,只要这药有一毕效用,于他便是有大用。

第128章初闻其势

镇魂丸的方子出处是那红庄秘宝锦绣毒卷,是十八种剧毒注解里提到的一样解毒药,并非是针对某一种毒药的解制,便没有详解。

遗玉对这种解毒灵药本身就很有兴趣,这非是有方子便能做成的,药物难寻不说,药材处理、步骤详细,制药当中出一点纰漏,就有可能让药效相去千里,她在外历练两年,大蟒山中得萧蜓日日倾囊相授,又在普沙罗同白蛮人辨析各种异草,学得不少偏门手段,却也不敢保证短时间内就能将这镇魂丸做出来。

因此一听李泰开口,她便应下了,又分别查看了另外几种药草的生长情况,就同李泰一齐回到前院。

药房在翡翠院中最高的三层小楼上,同梳流阁如出一辙的布置,只有开窗方向不同,一面正能瞧见后院的花圃,一面对湖,空气甚好。

她逛了一圈,摸摸久未碰的钵瓶杵碗,随后就将药方写出来给了李泰,见他接过认真浏览的样子,心思一动,试探问道:“可是能告诉我,你需要解毒药作何用?”

她问的小心,李泰却早有同她说明一些秘事的打算,正借此机,撩摆在她身边坐下,拿过毛笔,便抽出一张白纸,写画道:“国分十道,坤元录将分三百一十七州,又都督府四十一,有大中小县一千五百五十一。魏王府建成六年,至今疆内四十八洲内,一百六十一县有我分派人手,武人、探子,前者代我办事,后者探取各地消息,然武人难收,探子难养,而各地为防此两者,多喜用毒物杀伤,我之在外人手,每年折损约有五成皆是毒伤救治不及而亡,后难补继,若有此解毒灵药,方可大量减免我损失,加快掌控之力,控的越多,越能自保,掌的越多,就越有一争之力。”

这是他头一次向遗玉提起这些秘事,这让她在震惊之余,又有种被接纳的兴奋感,一边凝神听取,一边帮他研墨,等他停笔之后,看着他纸上一个个数宇,才举一反三道:“吴王、太子他们也有如你这般在各地派人吗?”

李泰一笔将那几排数字圈住,眼中微露冷色,“不只皇子,就是朝中文臣武将,也不乏如此行事,高家,长孙、房家、刘家一一不过多寡之分罢了。”

遗玉听后,思索片刻,轻叹道:“这镇魂丸虽是厉害,可做来极难,药材成本又高,就算我推敲出了流程,做出了成药,又真有解百毒的奇效,却不可能大量制药,哪怕你能将红蛇草广栽。我不知王府的花匠如何栽成它,但在我看来是极难的,你最好先不要对这药丸抱太大希望。”

她看见李泰皱眉,便取来他刚才放下之笔,又抽过一张干净白纸,继续写画道:“镇魂丸之所以珍贵,就在它能逆解毒对症一说,应急解症,我在普沙罗城也研究过药方,发现它十几种药物混合,多是针对人体内脏,若你多给我些时间,我可试着将它简化一番,虽不能解百毒,但可借它药理,针对十几种常见的毒药作解。”

李泰接过她写好纸张,见上书十几种药材,多是易见易寻之物,心知她有意减折药物成本,让此方更可行,抬头就见她神色略是紧张地问道:“你看这样行吗?”

她就是这样,似乎随时随地都在为她关心的人着想,却不计较自己得到多少,他看着她,忽然就想起婚前她病患在外,他去接她回来,在门前她娘所说一一要明白她的好。

他自然是最明白她的好。

“可行,”李泰将两张纸折好,都收进袖中,见她脸上露出喜色,明明是在帮他做事,倒像是得了什么奖赏一般,不由就想摸摸她脑袋,夸奖她几句,他也确实是这么做了。

遗玉突然被他伸手过来在头上轻拍了两下,不知为何就害羞起来,侧头去摆弄腰上荷囊,只露出一只挂着红珠玉坠的白嫩耳朵,不知她这般姿态尤为惹人,叫对面男人眼神暗下,伸出食指沿着她耳廓描下,这般逗弄,让她痒地缩起了脖子。

气氛就这么从方才的正经变做暖昧,却在此时听见门外一声通传:“王爷,皇上派人来宣话了。”

遗玉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两眼一亮,瞅着李泰,知道她这名分总算是彻底定下了。

魏王府前厅门前,伏跪百十下人,黑压压一片人头,前面站着遗玉李泰两个,躬身而立,对面几个宦官手捧朱漆方盒,并着两个小差抬着一口木箱在后头,宫中一行来人念话,曰:“皇四子魏王李泰本月初一完婚,正妃卢氏遗玉已入皇室玉蝶,成配李泰,按年行例,特赏绫罗四色十匹,丝绸五色十匹,内制文房四宝十套,和田玉珠四串,金造簪花两套,钱币五十万,还望卢氏遗玉,克己守德,贤淑孝礼,温良顺容,此令。”

“谢父皇恩典。”

夫妻两个一齐拜下,遗玉低头上前接诏文,心里却在琢磨着她这新上任的公爹最后几句,“克己守德,贤淑孝礼,温良顺容”,是有什么特别意思。

“见过魏王妃,恭喜魏王妃。”

“恭喜王妃。”

遗玉揣着黄皮诏文,穿着朱膘织锦小立领长衫,亭亭玉立地望着眼前穿着各色官服的大人们朝她行礼,一躬身便矮了身材纤细的她一头,客客气气的模样,又侧目看了还在地上伏跪的上百下人,顿觉心中异样,既有几分不自在,又有种特殊的膨胀感在胸口凝聚。

不觉暗暗摇头,她到底也只是凡人,头回被这么多人跪拜,连虚荣心都跑了出来。再扭头看李泰,却是一副淡然寻常的态度,好像这些人本该就向他低头一样。

“多谢几位大人,劳你好跑一趟,平彤,”遗玉敛了神,冲几人道了谢,又唤一声,等候在旁的平彤便端着一张托盘走过来.盘上放着一块块用红布包裹的银锭,一枚是足有十两重,相当于一个从五品官半个月的俸银,是她准备的谢赏。

“这、这不敢,不敢,”几个官员一齐扭头看向李泰,就听遗玉笑道,“算是讨个喜庆,几位大人莫要客气。”

说着,便让平卉取了分别奉上,几人见李泰面无异色,才道着谢应了,心里高兴,见这魏王妃一副温柔大度的模样,不由多恭维了几句,才在李泰的冷眼下告辞。

遗玉拿李泰这脾气没辙,也不会刻意去劝他给人家好脸看,毕竟有的人就是有种能力,哪怕一直板着脸也难让人生出恶感,李泰便是这么一个典型,就拿她几回去文学馆看到,那些文人表面上敬畏他,甚至有些怕他,可心里却不知对这博学广识又做事认真王爷有多崇敬。

随后遗玉又顺便见了见在场的听诏的下人,和和气气地说了几句话,平彤有模有样地挑了几个体壮的侍从抬了宫中赏赐往后院去,遗玉让剩下人散了,自己跟着李泰漫步往回走,顺道赏景。

“王爷,”两人刚往花厅走没几步,就听到后头唤声,转身看了,是还穿着一身暗红常服头戴着青黑幞头的杜楚客。

“王妃。”见遗玉看来,杜楚客矜声点头打了礼,遗玉知道他对自己不感冒,面上却客气地招呼道:“杜大人下朝啦。”

杜楚客不苟言笑,“春闱已过,今日是殿选,杜某不必上朝。”

遗玉本是好意一句,被他这么正经地堵了回来,抬手揉了下耳朵,没再接话,转而对李泰道,“殿下同杜大人说话.我先回房去。”

“等着,”李泰却不让她走,眼神一膘那绷脸的长史,道,“何事?”

杜楚客为人有几分刻扳,但非是全然没有眼色,迟疑地瞥了转身侧头佯作看景的遗玉一眼,便开口说事,讲了几件大婚残留琐碎事务,最后掏出一封请柬来。

“这是我刚才从门房过来拿的,吴王今晚在平康坊设宴,邀您同王妃一起前往。”

遗玉听了一晌,这才撇过头去,瞅了瞅李泰接到手上的檀香片帖子,他只看了两眼便转手递给她。

“几位王爷来京恭贺您大婚,眼下都还没走,今晚想必都会到场.还请王爷务必要去。”

“本王知。”

杜楚客闻言没再多说,又朝了两人揖了揖,便脚步匆匆地走了,待他人影远去,遗玉方才抬头问李泰道:“杜大人因何对我嫌弃?”

得罪了长孙家是一个缘故,她隐约觉得还有别的更重要的原因,杜楚客是魏王府的长史,也算是李泰表面上的左右手,她没有理由同此人交恶,要改善关系也要知道矛盾在哪里才行。

李泰抬腿往廊下走,“你不必理他。”

巡游回京之后,盗库一案事发,李泰曾被诏入宫中,李世民许将吏部尚书空缺转给杜楚客,又并提拔工部侍郎阎让为工部尚书,是将独女许与李泰为妃,此等美意,却被李泰以担下内库亏空为交换,得了赐妃遗玉的一纸圣谕,杜楚客不知从哪里听说此事,才对遗玉起嫌,李泰有意隐瞒她当日父子一场交换,又怎会说与她听。

(文中钱币,一吊等同一贯,乃准钱千文、银一两,十贯一金,贞观币行开元通宝。)

第129章第二个主子

魏王府的中秋夜宴园座落在西北处,而存放银粮钱帛物资的明库则是处于夜宴园的正东,一座单独的院落,四周围着高墙,只在南边开一扇门头。

上午听诏后,遗玉李泰回了翡翠院,一个回屋换了衣裳兴致勃勃地跑到后院药圃去鼓捣,一个则是叫了阿生进书房去谈话,新婚第二天,这两人昨日还腻歪在一起,转眼今天便各忙各的起来,直叫平彤平卉两个看傻了眼。

中午吃完饭,卢东和副总管赵川到院子里来和遗玉禀报,说是大婚那天带来的嫁妆已妥善安放好,请她到库房去转一转,挑选明日回门时候带的礼物,遗玉的嫁妆单子摆在那里,就是见惯了大场面的王府总管,也不得不承认这新王妃是厚嫁,最起码府里的下人是不敢因嫁妆小瞧她。

遗玉一下来了神,她对这魏王府内库还真是好奇,就和李泰打了声招呼,准备去瞧瞧,李泰正在书房批整几份外地来函,便由她去了。

今日太阳大,几个丫鬟在屋里收拾半晌才好,平彤特意撑了柄红梅小伞给自家主子遮阳,平卉端着茶盘,平霞则抱了崭新的坐垫软枕跟在后头,遗玉出门没几步,便觉得这派头有些可笑,但是随她们去。

从翡翠院到库房,要穿一整座大花园,左右是闲来无事,就绕了点路从园中长廊过,沿途赏景,纵贯花园有一条长廊,上好的辅木修建,两道花草修剪的精妙又有荷塘盛满,小桥引水,假山嶙峋,亭台雅立,叫遗玉一路看来,心情大好。

平彤见她高兴,便凑趣道,“听李管事说,这园子里头的逛处可多西边有只荷花池,地边还搭有花架秋千,是修翡翠园的时候特意添上的。”

“秋千?”遗玉两眼一亮,不说是童心未泯,女儿家没有不好这个的。

“王妃,那秋千花架就在前头,老奴引路。”赵川一打手,指了个方向,见遗玉点头,才带路走了,一群人就这么晃晃悠悠逛到园子西头,从廊口出来,遗玉就嗅到一股不一样的花香气味,随着转了个弯,当是一片姹紫千红,还未来得及欣喜,就听见一连串的银铃笑语:

“咯咯,再高些,再打高些,我要将这整个王府都看见啦!”

几人脚步一停,各是面有异色,当属那赵川最为尴尬,只有遗玉还在笑眼瞅了那围了一群侍女的花架下,坐在秋千上被高高荡起又落下的人影,她记性顶好,若没认错那身好料子的衣裳,当是早上才见过的四个大侍女里头的一个。

“请王妃在这稍等,老奴去叫她们到别处玩去。”赵川一开口,平彤先是变了脸,在她心里,这王府里头就只有李泰和遗玉两个主子,眼下这副总管竟然叫她主子在一旁等那奴婢,怎不叫她恼。

“主子,我同赵总管一同过去瞧瞧。”

遗玉不知平彤心里打什么九九,伸手掐了一朵藤花放在掌心把玩,卢东见赵川走开,才向前走了两小步殆她跟前,低声道:

“主子,王府近年账簿小的已大致阅过,王爷俸禄年入两千贯,供给米粮十百石,在外商铺杂门月入一千五百贯,逢年过节门下首敬礼送约有四千贯,统共年入约两万四千贯。军帐宫中补给,不算钱赏,府内侍者三百二十余口,每月家食寝居支一千八贯,当中下人月钱约支六百贯,闲杂宫出未统,年余二千四百贯。”

乍闻王府财务,是同想象有所出入,但同周夫人所讲也是相去不多,遗玉沉默片刻,道,“我对算计账目不大在行,你且代我留意,这府里收支若有猫腻,便立刻来报我。”

李泰再仔细也不可能同妇人一般精打细算,阿生再有能力也无法面面俱到,月支近两千两,可不是个小数目,那回接风宴上,只说李泰两年没了内库不到十万贯,便被人铿锵指骂,十两银子足能让一家三口吃喝一年,她而今既然嫁做他妇,便要帮他管理起这宅院,莫到用时方恨少。

不必猜疑,她也知除却这些明面上的,李泰肯定还是有私库,莫说他那天霭阁的生意,月入就不是几百两的小数目,还有她隐约知道他在南方也有经济来源,如若不然,又怎么养得起在外头那一大批武人探子,她还记得,两年前曾有一回在魁星楼里,他买下万两首饰赠她,如此可见一番。

很显然,李泰这是赚的多,花的也快。

“小的晓得。”卢东应声,遗玉这才又扭头去看那院处花架下,就这么大点工夫,那边竟然吵了起来。

却说平彤跟着赵川朝花架走去,那一群人玩的正乐呵,也没人看见他们过来,还是赵川先开口唤道:

“容依姑娘,姑娘莫玩了,快先下来吧。”

那群丫鬟既没瞧见远处的遗玉,也没认出近处的平彤,就这么笑闹着又耽搁了片刻,才在赵川的连声叫唤下,歇下了声音。

“呵呵,是赵总管呀,”一群人让开,那穿着青绒短褥的女子坐在秋千曲着膝盖摇晃,笑颜兮兮地瞅过来,瞄到平彤身上时候,才渐收了脸,上下把平彤一瞧,指着她,扭头对赵川道:

“咦,这不是王妃跟前的大侍女吗,早晨才说让我们姐妹都听她的,这才下午难道王妃就有吩咐了?”

平彤看她对自己指指点点,话里又对遗玉没什么尊敬的样子,就沉了脸,不等赵川开口,便皱眉道:

“这大下午的,你们不用做事吗,还有空跑到园子里来疯玩。”

那容依当即捂嘴笑了起来,甩过来一眼,娇声对两旁丫鬟道,“瞧她说的有趣,我是服侍王爷更衣的近侍,眼下王爷新婚,有王妃服侍,哪还用得着我,难道要我去同王妃抢了话干不成?咯咯...”

几个丫鬟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平彤简直是被气乐了,瞧她们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哪有白日在李泰跟前的乖巧懂事,分明是拿自已当了主子瞧!

那赵川见平彤脸色不对,忙伸手打圆场道,“平彤姑娘莫生气,容依姑娘也没别的意思,她说话惯常是这样,有些口无遮拦的。”

平彤气不消,那边容依却也不领他情,又抓着藤枝晃荡几下,套着明红丝履的小脚上下打着翘,勾着眼睛瞧平彤,道:“是啊,平彤姐姐莫生气,我说话就是这般不遮拦,从宫里一直跟着王爷到建府这么些年,都改不过来呢。你要是不喜欢,就堵着耳朵别听,又没人要强说给你听。”

这容依心里也是有气,她们几个大侍女,都是李泰还在宫里便在身边服侍的,后来跟着出宫建府,终身不能嫁娶,便都把自己当了李泰帐中人瞧,尤其李泰这些年都未迎娶,王府里没有女主人,更让她们几个出挑,几乎是被下人们当了小半个主子区待,一来二去便也自视甚高起来。

如今好端端冒出来一个魏王妃,王爷又给特意修了院子,这新王妃指派了陪嫁的丫头来顶她们不说,还叫她们都听命两个不知哪里跑来的野丫鬟,怎叫她忍得下这口气。

这边平彤越听越恼,又一瞄看见她脚上颜色,一下手就瞪圆了眼,也不顾她刚才说话难听,一手挡开赵川,上前两步指着她鞋面,厉声道:“谁给你的胆子在主子新婚期里穿红鞋!”

一时间,众人都将视线落在那双红鞋小脚上,没了声音,高门大户娶正妻,为示尊贵,府中上下女子,不论婚否,都能穿红鞋,不然便是压主,折煞正房。

容依被她一语指出来,神色略有慌张地从秋千上站起来,一抖裙面遮住鞋子,侧头道,“上午从湖边过湿了脚,下午出来没留神,穿错了鞋。”

“脱掉!”平彤才不和她客气,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从前见得多了,怎会听她胡说。

“你凶什么凶!”那容依也来了脾气,没留神身边丫鬟都低头禁了声,把两只圆眼一瞪,一手指了平彤鼻子,“你是什么东西,这魏王府轮到你来管我吗!”

“哦?那你且说说,这魏王府里,哪个能管得住你。”

“参见王妃。”一群丫鬟垂头蹲身拜下,赵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平彤也转身弯下腰,只那容依面色干窘,僵硬地放下指点平彤的手指,拧过头去。

平卉撑着红梅小伞,遗玉抄着云锦袖慢步走过来,素净的小脸粉熏未施,却是一派端庄秀丽,她将这一群人打量了个遍,遂叫了赵川说话:“早晨你们在翡翠院犯了错,我记得王爷是有交待下二十鞭子,都罚过了吗?”

赵川背后冷汗“刷”地一下便流下来,他背上是还疼着,可那好生生立在那里的大侍女,却哪里像是挨过鞭子的模样。

“王妃恕罪,是老奴——”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容依娇声抢过:“殿下只说罚我们鞭子,又没说什么时候责罚。”

这下就连平霞都拿看怪物一样的表情瞧她了,她前后待过两户人家,明白这门第越大,尊卑便是越分明,她可不知道这容依是李泰什么人,只晓得敢这样同主子顶嘴的,打死都有。

遗玉却不生气,往花架边上的石桌去了,让平霞加了垫子,才安身坐下,对赵川道:“赵总管,丢取藤鞭。”

赵川两头一瞧,想起李泰早上态度,一咬牙,便闷头跑走了,一群丫鬟都露出怯色,只那容依却涨着脸怪声对遗玉道:“王妃这是要对奴婢用刑不成?”

遗玉只当她话耳旁风去,平卉在一旁倒了茶递到她手里,她端着一口一口喝下,容依见她这般态度,这才有些怕了,既不敢走又不愿意求情,磨磨蹭蹭等了一盏茶的工夫,赵川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王、王妃。”他一头大汗,手里举着一柄两指粗细的鞭子。

“二十鞭子,你仔细数了。”遗玉放下茶杯,坐正了身子面对那一脸羞怒的丫鬟,眼中始露出凛凛厉色,直把那容依盯得气势弱下,打了个寒禁,方才冷声道:“你记住,这魏王府里从今往后是有第二个主子的,打。”

赵川苦着脸,硬着头皮照着容依背后抽下鞭子,一下就将她抽的尖叫了一声,第二下她便开始躲闪,却被平彤平霞上前按住,扭跪在她上,只能任由鞭子抽落在后背上。

“啊、不要!啊!疼、放、放开我!啊!”

一声声痛呼,花架旁的小丫鬟都看的缩起了脖子,请几个胆小的还白了脸,遗玉看着容依背后的衣裳被抽地烂开,露出血色,捏紧了手中茶杯,几乎不眨眼地看着她挨够二十下,最后哆嗦着软倒在地上呜呜哭泣。

“今天既然遇上,我且说几句,你们下去互相传了也好,”遗玉对着那群丫鬟道,“我是个好脾气的,你们偶尔偷个懒,就算我遇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眼,但若是哪个以为她能在府里吃白食,搅事端,一旦被我知道,”她身体微微前倾,叫那群丫襄紧张的头快垂到胸口去,“就是你们到王爷那里求情,也不管用。”

“赵总管把这里收拾下,库房我自己去就好。”说完括,遗玉便不多做逗留,领着平彤卢东几人,朝花园那头去了。

“呼,吓死我了。”几个小姑娘拍着胸口道,“早上看了还当王妃是个和气人呢,怎就突然这么厉害了,我刚还以为要挨打呢。”

“好了,都别在这围了,还不把容依姑娘扶下丢,”赵川脸色难看地拈了两个人抬起哭岔气的容依,“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以后少往花园里跑,这秋千是给你们搭着玩的吗!下去、下去!”

“小姐,这样不懂事的,直接丢出去就好.还留她做什么,”平彤不解道,别人当是顾忌着那几个大侍女身份,她却再清楚不过,就是主子把她们都打杀了,王爷也不会说什么。

遗玉拧了拧眉心,摇头不语,刚才她听她们说话,知道这容依几个曾在宫里服侍李泰,好歹一场主仆情分,就算看在她们当年深宫之中陪伴李泰的份上,她也不想做的太过。

“还有那红鞋,”平彤义愤道,“这要搁在别户人家,不把她腿打断才怪,也就小姐您脾气好,能容她。”

遗玉撇头叹笑一声,摸着腕上玉串,道,“一双红鞋当真就能叫我犯煞吗,我不信这个,又何须同她计较。若非是她这般明目张胆地偷懒教坏其他人,我也不会这般罚她。凡事且留三分情,我给她一回机会,若她再错,那便是她自己想不明白了。”

她哪里来的闲情同那些无知女子计较,上午将镇魂丸的方子琢磨了一回,便发现不是一般的难,李泰许诺只有她一人,她才不想自找麻烦,将大把的时间浪费在同女人较劲儿上。

闻言,平彤平卉目露思索,倒是卢东暗含欣赏地抬头看一眼遗玉背影,便又低下头,轻声道:

“小姐心境,非是寻常女子可比。”

魏王府的库房比起旧时怀国公府那座,还要大上一些,东西分门别类地摆放,乍一推门看去,很是壮观,遗玉就在各个藏室里面,选了两套金玉首饰,挑了两对半人高的彩绘花瓶,绫罗绸缎各两匹,还有一些补品,让人拿出去,准备明日带回去给她娘带去。

初一那天送来的嫁妆摆满了两间屋子,原本是只准备了一间,另有一间是后来腾出来的,除了那两套气派的玉雕家具外,就属江南特产的布料惹眼,红纹纱、方孔陵、冰丝缎子,十二种颜色,一色十匹,大婚那天少没叫一群女人们看花眼。

别的精木摆设就不多提了,又有八口大箱子,装满了成串的铜币贯钱,是有两万两之多,这也是从江南直接拉过来的,便是那天嫁妆队伍里头,打头的笨木箱子。一只较小的铜锁箱,里面装着五千两现银,是在她把从魁星楼那里赚来的一万两给她娘后,她娘硬塞给她的。至于房契地契还有整叠的贵票,都被收在了翡翠院的屋里。

在卢东悄悄提醒下,遗玉在装纳首饰的箱子里找到一口一尺见长的密封匣子,让力气大的平霞抱走,预备收回屋里。这里面装的可都是纯金炼的条子,若按市价来换,也能值个万两。

将两间巨木暗门落了锁,钥匙遗玉收好后,以后就是她在魏王府的体已了,她将来吃王府的花王府的,只有应急或是做和事的时候才好拿了自己的钱出来。

摸摸怀里的钥匙,遗玉忽然有种飞来横财的感觉,这同在璞真园看着那一库物件的感觉全然不同,毕竟当初她是将那些钱物看做两位兄长成家立业的钱,而这嫁妆,却是真正属于她一个人的。

这便又想起了卢老爷子来,就算是他当真在十几年后又哄了他们母子一回,但是人的感情又怎么会作假,若不在意他们一家四口,怎么会让他们大拜宗祠,若不在意她这个独孙女,又怎么会精心给她准备这么丰厚的一份嫁妆。

对老爷子,她是怎么也气不起来,怪不起来。

遗玉回到翡翠院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将晚,她本还想着怎么同李泰说那容依的事,却不见了他踪影。

“王爷去了西院见王大人”好在院子里还留了平云在。

遗玉知道李世民赐给李泰一个先生王珪,她是打算明天回门口再拜见,便也没有多问,将那金匣子收好,就梳洗了先更衣穿戴,准备着晚上和李泰一起到平康坊赴宴。

李泰从西院回来的时候,她刚换好一身行头,平卉平霞举着几条轻纱披帛叫她挑选颜色,今日闷热,她晚上就没打算穿织锦,而是挑了水蓝束腰长裙,搭了一件莹红的短褥,胸前系着水蓝的丝带,只露出锁骨住上的肌肤既娇小可人又不失她宁和的气质,很适合这种和人晚宴的打扮。近来京中兴起露胸脯的衣裳,她不追这潮流,更别说身上被李泰弄出来的红斑牙印还没消掉。

李泰这回进屋没有撵人,他已然穿戴好,竟是同遗玉不谋而合挑了蓝色,髻上簪一枚白玉笄,腰间环一圈绞银绫革,看起来很是儒俊。

遗玉心情一下就好了,便抽了平霞手里的月色缭纱,在臂弯上搭了,就在李泰面前拎着裙子转了两小圈,嘻嘻笑道:

“看着,是不是同你那身很相称。”

“嗯,”李泰看看她笑脸,眉头舒展,一边在腰上挂着鱼角佩环,一边走到她跟前,手指一勾就将她藏在衣领里的略显寒掺的红绳玉璞撩了出来,不顾遗玉反对,一下就将线头捏断,从她脖子上摘了下来。

“诶、诶?你这是做什么,给我,”遗玉伸手去抓,被他一抬手臂举起,她便惦脚去抓,两个丫鬟见状,都低头退出去。

“过几日还你。”李泰扶着她后腰防着她摔倒。

遗玉放下手臂,狐疑道,“为什么?”

李泰摇头不语,手腕一翻,那块玉就不见了踪影,遗玉捉住他手掌找了半天也没见到,方才无奈地放弃,嘴里道:

“你可别拿去给我丢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