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与不是,都要详查审过才知,”长孙无忌并未参与他的分析,只是又说了一桩事给他听:“魏王府下属的文学馆昨夜死了二十八个文人,早上被人发现在大书楼中。”

房乔脚步一顿,长孙无忌也随之停下,补充道,“仵作检尸,并未有丝毫中毒受伤迹象,是猝死。

一夜猝死二十几人,凭谁都知道这等死人案是有猫腻的凶案,但是尸体没有中毒和受伤迹象,不合常理,又偏偏无迹可寻。

“看来是出了奇案——二十八条人命啊,”房乔仰头看了看东边宫殿群落中升起的日头,轻叹一声,道,“我要到文学馆丢看看,你呢?”

“刑部暂封了文学馆,不能随意出入,你若要进丢,就走侧门找德安通行。”长孙无忌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勾形玉饰给他,并没有陪同的意思,“珍安这两日精神不错,我回去陪她到青云观还愿。

长孙夫人体弱多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使得长孙无忌儿女众多,宴会酒席多是携子女前去,这位夫人常年居在深宅养病,鲜少出门。

两人说着话,已行至宫门外,不少马车都陆陆续续地接人离开,见他们出来,两家车夫一前一后驶了过来,房乔对着长孙无忌一揖,便先行上了马车。

“唉,那孩子才刚成婚三日吧。”

文学馆前有一群官兵把守,但外面还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群人,有在馆内读书的文人.也有附近居住的百姓,对着无人出入的门内指指点点。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议论声。

遗玉和齐铮乘着马车从前门路过,逗留了片刻,便反道进了一条窄街,三转五拐,在一处僻静的小巷中下了车。

“是这里吗?”齐铮站在左右打量,没发现有什么门径。

遗玉被平霞扶着下了车,也望了望四周,见到一株老槐之后,方朝着那树走去,墙面前后有三尺长的后褶,若不仔细瞧,谁能发现这树后有个小门,门外没有落锁,平推不动,却被她在门上摸索了几下之后,一推便开。

这扇门后是一条小路,直通文学馆后院,齐铮口中啧啧有声地跟着遗玉进去,一见眼前绿树丛荫,不由稀奇问道:

“我在文学馆几年,还不知有这么个地方。”

“王爷带我来过。”遗玉说着话,将门后几条机括重新搭上,想起两年前她生辰那个夜晚,李泰便是带着她从王府侧门一路步行,从这里过,在风伫阁楼顶的露台看星辰。

思绪短暂地开了个小差,遗玉和齐铮一路低语穿过一条游廊,走过一座小湖,早上被封,在馆里的学生都被官差催回了学宿馆等候问话,齐铮熟门熟路地领着遗玉躲开巡查的护卫,朝着大书楼的方向走去。

遗玉不是没有办法从前门进去,只是外面围了那么多人,各路眼线掺杂其中,尽量不要节外生枝为好。

太阳刚刚升起,两道傍着绿荫的长廊边角探着光影,本该是和煦温暖的早上,如果长廊那头的大书楼中,昨夜没有死掉二十八条人命的话。

刑部人手有限,多被派去守门,遗玉和齐铮站在长廊往那头看去,只见有四名侍卫把手在书楼门外。两人对视一眼,便抬脚走出了长廊。

大书楼前的官差是一大早便被调过来的,早点没有吃就被派过来守这死人的书楼,站了个把时辰也没见有人来,多少有些不满在心,正饿地肚子发叫,忽闻南边儿一阵吵杂声,几人打眼瞧过去,就见两女一男朝这边快步走来,转眼就到了门口,四人一虎脸,按着腰刀欲斥的同时,也听清楚了那撵在那一对主仆模样的女子身后阻拦的男人声音:

“王妃,王妃您听我说啊,王爷当真不在馆里,大书楼出了命案,您还是别到处跑,赶紧回王府去吧。”

王妃?这人是怎么进来的?官差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着见疑问,一声‘站住‘’没能出口,就被一顿怒斥压下:

“胡扯!王爷昨儿压根就没回府,若不是在文学馆,那是宿在哪里?我刚嫁他三日,他便这般待我,是欺负我娘家没人吗?我告诉你们,我祖父是怀国公!就是他老人家死了也是这大唐赫赫的功臣,给我滚开!你一个从六品的小官儿也敢拦我,你是嫌命长了吗?”

门前四个官差傻眼地瞧着那怒气冲冲的娇俏女子一指差点戳在那几尺高的文中鼻子上,喝骂之后,便青着脸,看也不看他们几个,直往门内走去。

“站、等等,”大约知道这是魏王妃,几个官差不敢怠慢,却也不敢玩忽职守,只好伸手挡住她去路,硬着头皮道:“这里不能进,您——”

“啪!”地一声,话没说完,脸上便挨了一巴掌,那力道不大,却足够叫这说话的官差愣住,不等他羞恼,就见眼前女子斜着眼睛一脸轻蔑地看着他。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本妃去路,是要作死吗?”

说罢,便又用眼神狠狠刮过另外三人,这般刁蛮的态度,直把四人呛的不能吭声,眼睁睁看着她怒冲冲地走了大书楼。

“咳咳,几位兄弟,”齐铮见到遗玉走进去,这才上前两步出声道,“对不住了,咱们王妃脾气不大好,”又一指自己左脸,同病相怜地瞅着那挨打的官差道:

“瞧瞧,我刚才也挨了一巴掌,但还能怎么着,人家是魏王妃啊,一句话就能叫咱们这些人死去活来的,说什么对的错的,咱们不都得听着。唉,担着吧,她没找到人,等下就出来了。”

四人见他左颊上果然泛着红印,几句话又说中他们心坎,几人一时便也忘了问这俩人是从哪冒出来的,那挨打的还捂着脸压低了声音对齐铮嘟囔道:

“难怪魏王殿下新婚就宿在外头,娶这么刁蛮个女人,换了我也不爱回家”

齐铮嘿嘿两声,咽了口唾沫,身子一侧,指了指门旁阴凉地,冲他们挤眉弄眼道,“这里面的事儿可多了去,走走,咱们到那说去。”

谁没个好奇心,四人左右瞧瞧周围没旁的人,便同他离门几步,听闲话去。

遗玉站在一楼楼梯角处,看门前几人离开,方才提了裙子又下楼来,存放书卷的室内难免潮气,可大书楼里却通常是沉静的墨香,就是在这阳光明媚的早上,她却从这笔墨的味道里,寻出了一股阴沉,这是死人残留的腐气,她在普沙罗城那年,没少在贫民区中闻到过这种气味。

仵作查后,便在大书楼外侧搭了凉棚,尸体都被转移进去,等待事后来属认领,昨夜猝死的文人,非都是在一楼,遗玉领着平彤在书架中间穿走一遍,寻着她上用黏石粉撒的尸痕,一楼共死了六人。

再楼上走,一层层数过去,二楼九人,三楼十三人,书架旁,窗下,过道上,书案旁,分布很是散乱没有规律,遗玉走过这些尸体曾经摆放过的地点,犹能想采出他们死前,有的正在翻书,有的正在写字,有的正同人说话。

“小姐,”平霞跟着遗玉轻手轻脚地在楼间走动,从进门后,头一回拧着衣角开口小声道,“您、您不害怕吗?”

她知道这楼里,昨夜死了好多人,她是从受灾的家乡流亡到长安的,见惯了饿死的冻死的,却不明白像是小姐这样的娇贵人,怎么会有胆子在这鬼地方走动。

“怕,怎么会不怕,”遗玉蹲在一块尸痕边,从袖里抽出干净帕子捏起一块小东西,边拿到眼前打量,边轻声道:

“怕,那证明我们还有良知,可有些人却连怕都不会了。”

(发迟了,果子明天休息,这几章要求比较缜密,花费时间多点,我静下心写。)

第134章王爷没有

杜楚客大早上出门上朝前,先是收到文学馆那边传来大书楼死人一事,心急火燎地待要往王府赶,就被遗玉派去报信的孙得来拦下,将李泰天不亮就被皇上派侍卫请进宫的事告诉他。

杜楚客一个头两个大,知道事情轻重缓急,当即掉头就进宫,在小黄门传了免朝一事的口谕后,便去了御书房求见。

这大早上的,李世民刚处理完李佑被杀未遂一事,便接到了文学馆那边传来的消息,这头杜楚客就我了过来,两件事都关乎李泰,身为王府长史,李世民自然诏见了他,在他开口之前,先将昨夜李佑遇袭一事说明。

杜楚客当时就险没将一双眼珠子瞪出来,当着面色欠佳的皇帝的面呆站了好一会儿,才低呼一声,“噗通”一声跪在龙案前:

“皇上明鉴,一夜之间连发两案,事有巧合但也未免太过,恕臣直言,这分明是有人想要陷害魏王!”

李世民如何不知事情蹊跷,单说刑部传过来的消息,过劳猝死是大有先例,可也没听说过有二十八人一齐过劳死的,但事情摆在那里,二十八具尸体无伤无毒,过劳死虽然有些牵强,可也成了唯一能够解释这种现象的原因。

而李佑那桩就更是蹊跷了,三更半夜一个皇子撇了侍卫独自到黑灯瞎火的地方赴约,最后被推下水差点连命都丢了,结果人在昏迷之前就是一口咬死了“李泰害我”,且眼下被太医下了猛药,醒过来还不知会不会变成傻子什么都忘记。

面对这怪异的两桩案子,李世民没在杜楚客面前表示出丝毫态度,只在他替李泰喊冤之后,绷着脸道:“李泰已被联暂禁在琼林殿内,文学馆的事交由刑部去查,杜卿就代他从旁协助吧。”

杜楚客心里明白,文学馆那案子说大不大,这二十八人说是猝死就同凶案无关,李泰也不用负刑律责任,可说小又着实不小,既不是凶杀案,那事后李泰摊上个好大喜功的臭名声,再耽搁了坤元录的编撰那是板上钉钉的了。

相比较下,李佑这件案子亦是棘手,如果找不出什么证据来那天晚上是谁把李佑约到雁影桥上的,又是谁的人把李佑推下水的,但凭李佑昏迷前的那一句“李泰害我”,李泰扯上谋兄害弟的罪名,这满朝文武盯着,他就是不死也会脱层皮。

要知道,太子不争气,剩下一位皇后嫡子还年小,成年的皇子们不都是眼巴巴地瞅着那东官的位置,但能有实力竞争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人,李谙被贬,李佑虽比不上李恪成气,但最近同吴王李恪走的很近,为防两人联手,难免会让李泰生了除掉他的心思。

于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杜楚客再急也是无济于事,他嘴上同李世民说着李泰冤枉,心里实则吃不准,李佑遇袭一事,究竟是不是李泰支使人做的。

“臣、臣尊陛下谕令。”李泰被禁在宫里,他鞭长莫及,还是先到文学馆去看看吧。

李恪从宫中出来,直接转到去了平康坊,从侧门进了院子上了楼,门一关,没有外人,方才露出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来。

沈曼云端了茶过来,看他进宫前还高兴的脸眼下这般古怪,不由轻声问道:

“殿下,事情不顺吗?”

李恪接过茶仰头灌了几口,点点头,又摇摇头,面色复杂道,“不,该说是太顺了。”顺到事情朝着他意料之外的方向去了,却又该死地合他心意。

李佑竟然莫名其妙地坠江了,他昏迷前竟然还指认了李泰做凶手。

“哈,哈哈……”捏着杯子,李恪难以自制地痴笑起来,尽管他不知当中出了什么差错,他都没有理由不高兴不是吗?

“李泰啊李泰,本王看你这回如何翻身。”

刑部

“这么说,是魏王为了赶紧坤元录编撰进程,所以强令文人们日夜不休地在大书楼中写作。”厅堂中,负责审问的刑部侍总结道,下手的主薄唰唰地在纸上记录着。

“老夫再说一遍,王爷没有强迫我等赶紧坤元录进程,连夜编撰全是大家自愿的!”下面站的老学士年纪一把,听了他话,气的胡子都要歪掉,横眉竖眼地大声吼道。

“周学士,”那官员眼中精光一闪,神色同样不大好看,板着一张脸孔道,“公堂之上还请慎言,昨夜文学馆一死二十八人,仵作验尸之后,确认死者尸身无毒无伤,皆是劳死之状,如若不然,那你告诉本官.他们是如何死的?”

那老学士脸色涨红,被他一句话问到,半晌答不上话,官员见状,摇头一叹,便敲了敲醒木,倒:“送周学士到后堂休息,请郑学士上堂问话。”

半盏茶后,堂下之人又换,那官员将先前问话重复一遍,对方一一答解之后,才再次总结道:

“这么说,魏王为了赶紧坤元录编撰进程,强令文人们日夜不休地在大书楼中写作。”

“不是!王爷没有……”

方才一幕再次上演,所别只有人不同而已。

就在参与修编的学士和一些文人被提到刑部问话时候,遗玉已将大书楼摸了个遍,她医学不精却通,比起那些普通人,是十分肯定这大书楼死人一事是件凶案,若要毫发无伤地致人性命,也只有毒可以做到。

书楼里是留下不少痕迹,吃剩下的点心,喝剩下的茶水,她都当场用特殊方法验证过,糟心的是没有发现任何毒药残留的痕迹,案发现场干净地出乎人想象。

从四楼下来,走到一楼,能隐约听见门外齐铮同哪些官差说话声音,遗玉径直穿过排排书架,走到西窗下面,趴在窗边踮脚往下看,果见到斜对面临时搭建的凉棚,就让平霞去搬了一张案几来,试了试高度,便踩着窗拦翻身跳了出去,外头地势低,落地不稳变成四脚着地,腰酸背疼的她当即就拧巴了小脸,平霞是吓地紧跟着她也跳了出来,一边给她拍打身上土灰,再看她时的神情愈发古怪了。

“你在这里待着,若有人过来,你就大声叫我,”遗玉拍了拍手掌,便朝那丈远的凉棚走去,刚进几步,一股腐臭的气味便迎面袭来,她握拳抵住鼻子,侧头不舒服地皱了下眉,却没犹豫一手撩开了那遮蔽的帘子,难闻的气味薰地她眯了下眼睛,手掌在面前挥了几下才勉强适应,再一转头,便见到这棚内当中一条过道,左右摆放两排的尸体,数一数.正是二十八具。

她早点没吃,见到这些蒙着灰布的尸首胃里难免翻腾,默念着前阵子抄的头疼的道德经,走到最近的一县尸体寺边,蹲下身去。

“得罪了。”

普沙罗城气候暖湿,毒舌虫蚁最多,当地人虽有多年流传下来的药对,可也不是万能,因信蛮人信鬼主,每个月都有大量的白蛮贫民因请不动鬼主而死于非命,这便让遗玉在机缘巧合之下,摸了不少尸体,这是前话,此时暂不多提。

却说房乔散朝后,独自去了文学馆,果然在侧门寻到了长孙无忌的表甥高德安,这位年纪轻轻的高公子非是高士廉一脉,而是高志贤堂兄所出,现在刑部任差,多半是有历练的意思。

房乔和这年轻人寒喧了几句,便示出玉勾,没意外被放行进去,只是他前脚刚刚踏进门槛,后面就听一声唤:

“留步。”

扭头望去,就见两丈远外走来一位年轻公子,墨发玉冠,皓齿秀颜,一双明眸清澈地望过来,开口是同样干净妇人的声音:

“不是说封禁,为何你能入内?”

房乔正觉此人眼熟,寻思之际,高德安先是不满道,“这是我们刑部的大人,自然能进去。”

“哦?”那年轻公子浅浅一笑,眸似有流光划过,扫过高家公子,落在房乔身上,“本王是不知中书令房大人何时改在刑部任职。”

高德安少年心性,被当众揭穿了谎话先是窘红了脸,而房乔的注意力却在对方的自称上,同他对望片刻,神色自然地抬手一揖,道:“见过韩王。”

这认得房乔而房乔不认得的年轻人,正是近日归京的韩王李元嘉,大清早就因李佑一事被诏进宫中,刚出宫就到文学馆来,却不知是何故。

李元嘉点头回礼,便几步走来,抬手一指馆内,道,“本王听说这里死了人,房大人想必是因此而来,一道吧。”

说罢,便先身进到馆内,房乔伸手拍了拍待要阻拦的高德安,交待了他两句,便跟了上去,两人行出数丈,李元嘉方才一停脚,回头道:“本王头一次来文学馆,烦劳房大人带路。”

“王爷客气,”房乔揣摩着这据说是四处游山玩水拒回京城的王爷因何会在这里出现,李元嘉则留意着馆内景致,两人走到大书楼前,都未有几句交谈。

而那头齐铮正在天花乱坠的同几个守门的官差闲扯,不知这死人楼前又有来人。

第135章命硬

房乔是没想到,会在这昨夜发生命案的大书楼前,看见一名书生同几个官差聊的忘乎所以,和李元嘉在不远处干站了片刻,才抬脚过去。

“……那宅子里头的女子啊,是一个赛一个地漂亮,不是楼间坊里的清倌儿花魁,便是那江南水乡的丽子,啧啧,你们说这事儿要是给王妃知道了,还不得气地把房子都给拆老,所以说——房、房大人!”

齐铮眼珠子一瞟,瞄见斜旁来人,一下子就被掐住了嗓子,干巴巴蹦出一句来,几个官差正听他说到要点,突然被断了,又顺着他眼神扭过头去,暂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一个个好歹是有些职业操守的,转眼就甩了齐铮又腾腾几步站回门口,虽不认识房乔,可也跟着齐铮喊了一声。

房乔并不认得齐铮,对这高鼻细眼的男人点了点头,就转而对几名侍卫道,“我能否进楼看看?”

“这……”几个官差因为偷懒被抓了现行,眼前又是一位“房大人”,一时不光忘了里头还有位魏王妃没出来,也没想起打听这两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勉强道:

“那还请大人小心些,莫动乱了里头物件。”

“多谢,”房乔客气地道了一声谢,伸手对李元嘉一引,两人便结伴进了楼中。

“阿嚏!”齐铮扶着楼外柱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得来四名官差目光,揉揉鼻子,随即又是连串喷嚏打出来,殊不知里头遗玉早跳了窗子进到凉棚里,哪听到他这暗示。

进了楼,两人就分了道,房乔往楼上走,李元嘉则是在一楼四处走动,也是巧了,经过西边一排窗下,刚好看见平霞露出一对丫髻,窗下又放着一张小案,案头两对脚印,一略大一小巧,叫他抬了抬匀称的眉头,走到旁边的窗下,一手抓住窗栏,腾身翻过,衣摆簌簌一响脚便稳稳地落在了窗外。

平霞紧张兮兮地立在窗子下头,左顾右盼,没留神一回头身边便多了一道青影,吓得她一个哆嗦,嘴巴一张就要叫唤,却被对方伸出两指连点在肩头,顿时哑了嗓子,动弹不得,只能拿一双惊恐的眼睛随着他转动,眼睁睁瞧他人往那停尸的凉棚走去。

李元嘉悄无声息地走到凉棚边,在掀开那薄薄一层帘子之都是有设想过几种可能,迎面扑来令人作呕的尸臭让他屏住呼吸,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入目便是他日后始难忘记的一幕画面。

一排排尸体中间,蹲着一道浅藕色的人影,停留在一具被揭开披布的尸体前,一只带了一层青绿皮膜的手上正抓着一只生有紫斑红块的尸臂翻看,另一手却去拨了那死者的眼皮,弯下腰凑近去瞧,殊不知那白皙的透明的侧脸,同那可怖的尸体摆在一副画面中,是何等的诡异,但偏偏她露出的眉眼唇颊,干净的不染一丝浊色,叫人不禁怀疑她面对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本书,或者别的什么。

奇特的画面,总是会叫人印象深刻。

“你在做什么?”

遗玉正在这安静的让人发慌的死人堆里,察看这棚中的尸体是否有染毒的迹来,渐渐入了神,突地一句人声插进来,险些让她心跳停止,僵着脖子抬起头,看见立在棚口的人后,愣了一下,随即便侧头呼出一口气,心跳又恢复正常。

“韩王爷。”她并未有被抓到的慌张,虽然昨晚才见过李元嘉,但她直觉这男人不是个多嘴的。

“你在做什么?”李元嘉侧身进来,几步便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还蹲在地上的娇小女子,又问了一遍。

遗玉仰头看他一眼,虽不觉得这流窜着异味的棚里是说话的好地方,但还是答道,“检查尸首。”

他既然能到这里来,便是该知道文学馆发生的事,她眼下这副模样,再编别的理由显然可笑,倒不如实话实说,怎料她话音刚落,眼前这男人秀气的眉心便一下起了几道褶子:

“谁让你来做这种事的。”

这种近乎质问的口气,让遗玉觉出一点异样,但还是客客气气地答道,“文学馆一夜死了这么多人,说是过劳猝死未免牵强,我怀疑他们另有死因,这才前来查看。”

“魏王府没人了吗,要你来查尸,”话一出口,他自己便觉得管的过宽,遂将后半句咽了下去,不赞同的目光却依然落在她身上。

遗玉对这头一眼像极他大哥的男人,很难生出恶感,但也没有向对方解释她药术过人的本领,不置可否地一笑,便转头将眼前的尸首盖好。

她在地上蹲的久了,一下起身头晕眼花,身子一晃,好险被从旁伸来一手托住肘臂才没有摔倒,等站稳了脚才去道谢,一扭头便发现两人站的过近了,她不着痕迹地抬手脱开了他的搀扶,又在这狭窄的地方后退了一小步,有些为难地看着挡住路的李元嘉。

她今早出门前没忘记换下了那身红,这会儿着一件藕色的半臂小衫,略显宽松的束裙也是素净的颜色,头上钗环红粉尽丢,只留两朵并蒂白玉小荷簪在鬓后,清丽地好似一枝开在雨后的栀子。

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可她站在这里,却能叫人一时忘记身外,就连那难闻的气味都缓和了许多,李元嘉又看了她一眼,方后退几步让出路来,看着她神色松缓,从他身旁走过,又去了下两具尸体之间蹲下,手上套着一双奇怪的皮膜,一句“得罪”之后,掀开灰布,又同刚才他进来时看到的一样检查着尸体,而他则是被她彻底地无视在一旁。

他这倒是冤枉了遗玉,这种非常时刻,没准儿下一刻就有人进来撵人,她哪里来的时间同他寒喧,她便干脆凉他在一旁。

李元嘉低头着了看自己手掌,轻握了拳头背在身后,又将目光重移动到她身上.道:

“刑部的仵作已将尸首查过,过劳猝死,你不必多此一举。”

遗玉正在翻看死者的手掌,听见他话,头也没抬道,“可他们错了,这些人是毒杀。”

她认真的模样,隐约透着拒人于外的味道,李元嘉沉默下来,将有关李泰在宫中被禁一事按下,没再打扰她,就静静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看着她,直到她将这棚中尸首查看一遍,而外头也多了几道人声为止。

“好悬、好悬,房大人和韩王怎么会突然过来,”齐铮在一旁小声叨叨着,遗玉想着方才一行所得,有一句没一句听着他说话,平霞因没能在李元嘉来时及时通风报信,一脸羞愧地跟在她后头。

从尸体的种种迹象来看,都像是过劳猝死,甚至没有半点中毒的痕迹,可是遗玉却从蛛丝马迹中发现,这些人是在中了某种特异的毒药之后,才会导致猝死,让她不解的是,这些人是通过什么途径中毒的,不是食物,不是水源,也不是暗器,是什么?

她是精通药理,可也不能做无米之炊,至少要找出毒源,才能应证这些人是毒杀,替这些亡魂摆脱那可笑的过劳猝死的定论,不让坤元录因此蒙上一层污浊,护全李泰的声名。

会在大书楼和房乔正面遇上是遗玉意料之外的,她并没多余的心思去怀念住事仇怨,揣着从大书楼和尸体身上顺来的几件可疑物品,面色如常地同他们一道从侧门离开。

守门的高德安对这多出来的三个人很是疑惑,但被房乔几句话安抚了,也就没有刻意想着往上报。

“韩王殿下,房大人,告辞。”离侧门走开一段距离,遗玉就向两人道别,打算回王府去,看看宫里是否传回来了李泰的消息。

遗玉觉得今天真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在文学馆外吩咐了齐铮去打听死者的详情,领着平霞刚住南走没几步远,就又碰上一个她不想见的熟人。

“卢小姐?”长孙夕立在桥头一棵青翠的柳树下面,人美景美,说出的话却有些煞风景,“不,该是叫你一声魏王妃。”

两人都没想会在这里遇上,一个先开了口,一个自然不好当做没瞧见她,遗玉冲她点了点头,转身就准备绕道去乘马车,却被身后一段笑语定住脚步。

“成婚将才三日,四哥便出了这样的祸事,看来卢小姐这倒霉劲儿是一路从娘家带到了夫家去。”

遗玉扭头,看着那树下人比花娇的少女笑吟吟地口吐恶言,这是她头一回见到长孙夕撕下那张脸皮来同她说话,不由沉默了一下,便见对方歪了歪脖子,脸上露出一对甜窝,摆出一副让人难以生厌的可爱模样,伸出一只柔荑,边数边笑声道:

“克死了祖父,克死了兄长,克去了娘亲,克败了卢家,眼下你又要去克四哥了吗?卢小姐真是厉害,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过哪家女子命硬到你这样的。”

第136章王妃来了

“克死了祖父,克死了兄长,克丢了娘亲,克败了卢家,眼下你又要去克四哥了吗?卢小姐真是厉害,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过哪家女子命硬到你这样的。”

长孙夕的恶语相加,怕是脾气再好的人都要忍不住恼火,遗玉静静地望着那树下的毒舌美人,神情微微怔愣,落在长孙夕眼中,正是一副被打击到的模样,让她心情说不出的畅快,莲步轻移,便朝着遗玉走来,直到她身前两步处,一双美目带着讥笑和玩味的笑意自上而下将遗玉打量一遍,一手搭在她肩头,微向前倾了身子凑到她耳边,全然一副闺蜜和语的亲昵的模样,开口却用着连后头平霞都听不清楚的音量,轻声细语道:

“害了那么多人,你自己都不觉得可耻,不觉得羞愧吗?还真是自私自利地叫人作呕,我真好奇你是如何厚着一张脸皮嫁给四哥的,为何你这样的祸害能好好地话在这世上,但凡你还有些廉耻在,早该了断自己这条贱命免得再连累旁人,你这样的人就该去死啊,你怎么就不去死呢?”

婉转的语凋落下最后一个上扬,长孙夕后退开,笑盛如花地拂着口吐恶言的娇艳红唇看着面色有些苍白的遗玉,轻轻拍了拍她肩头,用着安慰的语调道:

“总有一日他会后悔的,在这之前我会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着,看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女人最后会落得怎样的下场,你就努力挣扎吧,别太快就不行了,我还等着多看几出好戏呢。”

“你说完了吗。”遗玉回过神,拨开肩头上的手掌。

“咯咯”一笑,长孙夕冲她眨了眨眼睛,“生气啦?”

回应她的只有遗玉转身留下的背影,长孙夕脸上笑意不减,同样转身朝着刚才那棵树下走回,从魏王府大婚那日便积压的阴霾一扫而空,心情畅快的她打算找人好好喝上几杯才能庆祝。

他早晚都要后悔,他们全都要后悔。

“主子,您没事吧?”平霞担心地上前扶住遗玉。

“没事。”阳光照得人眼疼,走过树荫下才好些。

“你都没有脾气么?”

遗玉停下脚步,扭头看向抱臂待在树后的青袍男子,稍一作想,就知道刚才长孙夕前头几句话八成是给他听去了,正要敷衍他两句走人,可目光一接触到那双似曾相识的清澈眼眸,心中一钝,到了嘴边的话,不禁变成一声苦笑。

“笑什么,她那样诋毁你,为何不生气?”李元嘉朝她走近一步。

“谁说我不生气?”遗玉反问道。

“可比起她来,我更气的是自己。”大概是这人同他大哥有几分相似的气质让她放下戒心,在脸上露出几分自嘲来,看的那男人一皱眉头。

没有门庭的相护,没有娘家的扶持,更没有受人拥戴的名气,甚至无意中屡屡为李泰树敌,在出了这样的大事之后,她能替他做的,真的少的可怜,她气自己没能力保护他,就像是当初她救不了她大哥一样。

她神情中的落寞让人不忍,想起她一个女子在恶臭的凉棚里检尸的画面,李元嘉眼中浮起一抹愠色,道:

“作为长辈,本王有几句话奉劝,大书楼的案件自有人会查,再不济也轮不到你一个女子出头,世事无常,祸夕旦福,这些都不是你需要承担的,何况你能做的并不多。”

“对,我能做的的确不多,”遗玉语调一沉,不知是被他哪句话激到,方才不小心流露出的软弱霎时捎失不见,全成了一种他从未在女人身上见到过的坚毅,或者说是固执:

“但哪怕只是极少极少的一点,只要是能帮到他,我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做,这不是苛刻,是我自己不想后悔。”

她了解他一路走来的艰辛,想要保护他的心情,不会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弱,不知不觉间,已经强到不能忍受任何人以任何形式伤害他。

话说完,她看见李元嘉脸上复杂又困惑的神情,方觉她同这位还算陌生的“皇叔”说的太多了,遂压下波动的情绪,点头一礼:

“若有失言还请王爷勿怪,告辞。”

“等等,”李元嘉抬手叫住她,清秀的面孔虽然迟疑,但还是开口提醒道:“听说参与修撰坤元录的学士们都被刑部带走提审,所录口供难免有所出入,你最好是寻到杜长史,让他尽快到刑部去一趟,阻拦他们过早定案,将这一桩凶杀当成普通的劳死案来对待。”

遗玉得这重要提醒,连忙谢过他,一边暗道自己还是缺乏处事经验,一边匆匆离去找杜楚客商量。

李元嘉目送她走远,才掉头朝远处的桥下走去,待过流水,便见那柳树下等候的倩影。

“嘉哥哥,你好慢,约了人家过来,自己反倒迟了。”长孙夕拨着身侧垂下的嫩绿丝绦,嘟着红艳艳的小嘴抱怨,一副纯真娇憨的女儿态。

“没大没小,叫我十一叔,”李元嘉轻斥道。

“你只比我大几岁,夕儿才不要叫你叔叔,”长孙夕上前轻拉住他衣袖摇了摇,惦脚看了他背后,娇声道,“你从那边过来的?可有着见一个穿藕衫的女子?”

“没有,是什么人?”李元嘉任由她亲昵地拉着自己袖子朝前走。

“嘻嘻,是魏王爷新娶的妃子,啊,对了,她受过莫夫人指教,摹着夫人的善体写了一手新字,我知嘉哥哥好书法,本来是买了她同杜大哥的合作的一幅画,可惜后来弄丢了。”

“即是摹他人之作,何谈新说,如此技法,不看也罢。”

“那就不说她了,你才回京城,夕儿带你到处逛逛,中午咱们上天霭阁用膳,算是替你接风。”

遗玉没绕远路,就在马车驶过文学馆前门的时候见到奉旨来协助查案的杜楚客,他正在安抚门前一群吵吵嚷嚷进不去馆内的学生。

“杜先生,听说馆里死了二十个人,是真的吗?”

“王爷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些人不让我们回馆?有人说文学馆要被封了,是不是骗人的?”

“诸位,诸位!”杜楚客站在台阶上,身边两名职官陪同,义正言辞地大声道,“刑部是在这里查案,文学馆只是暂时封禁,至于死人一说,希望大家不要道听途说,等事过之后,杜某会给各位一个解释!”

“杜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昨晚待在大书楼的同窗们当真是被王爷劳役过度猝死的吗?是不……”

“王爷是有强迫他们日夜赶进修书吗?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杜楚客管的是工部,私底下就不是个多会说话的人,几句话没能平复下面骚动,有几个故意挑事的混在人群中,他就是想揪人一时也找不出来,却更惹得人声鼎沸起来,他左右一衡量,想着还是先去大书楼看着,先不管这群闹腾的人,他刚刚侧头去吩咐随行的官员,对面的人声就陡然少了一半。

“借过,借过。”平霞走在遗玉前头引路,围观的人群虽不认识这对主仆,可文人本性都在,一群男子里面冒出来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妇人,多半是压了嗓门,暂停了嚷嚷。

“杜大人,”遗玉走到人群前头,文学馆门前稍微宽敞一点的地方站了。

“王妃,”杜楚客没想她会跑到这里来,略皱了眉头,先回了一礼,又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这口气不多尊重,遗玉也没空和他计较,上了台阶,轻声道,“文学馆的事我都知道了,还请杜大人借一步说话。”

杜楚客却不理会,只是将遗玉看做添乱的。忍住不耐烦,道:“杜某还有急事要处理,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王妃先回府去等吧。”

“杜大人——”

“魏王妃,是王妃!”下头有人看见两人互礼,听见杜楚客称呼,便又一下子又闹腾起来。

“王妃,王爷去了哪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王爷人?”有人先起一嗓子大喊道,下面一片应声,遗玉回头去看着人群,寻善这人声音,锁定了人群一角。

“对啊,王爷呢?不是说大书楼里编书的文人都因劳猝死了吗,王爷怎么不来?”

别说遗玉还不知道李泰眼下被禁在了琼林殿,就是杜楚客这知道的也断然不会说出去,李佑那件案子眼下还是暗查,要让这么多人知道李泰涉嫌谋害亲弟,这还了得。

“王妃,杜某派人送您回府,”眼见下头愈发闹腾,杜楚客也没了好脸,心中暗责眼前这女子不懂事,挥手便要招来门前的文学馆护卫,却听一声厉喝乍然响起:

“住口!”

这声音并不响亮,概因身为众人焦点的女子横眉冷脸,环扫怒视,厉色自生,竟叫门前这百来人突地静了下来。

“尔等文人本当知书达理,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胡嚼舌根,哜哜嘈嘈,成何体统!”

遗玉一声斥罢,下面更静,有几个皮薄的书生甚至红了脸,张张嘴却开不了口,但也有满不在乎的,站在人群里面高声质问道:

“王妃言过了,我等身在文学馆中,怎能不理事务,死了二十多个人,我们总该有知情的权利吧?”

遗玉闻声便在方才那一角锁住一人,不及附和声起,便伸手指着那个方向,冷声道,“来人,把那个穿棕衫戴灰幞的贼人拿下!”

文学馆的护卫都是李泰手下的人,听遗玉这么一声令下,便蹬蹬跑了过丢,从人群里把那个闪躲不及的矮个儿男人揪了出来,杜楚客这会儿却没犯糊涂,看着那人再扭脸看看遗玉,没吭声。

“放开我,放开我,抓我作甚?”那人显然有些惊慌了,被推操着送到遗玉面前,嚷嚷道,“王妃为何污我是贼人,学生无权无势,可也不能任人屈辱!”

遗玉不理会这只跳蚤,看着下面议论纷纷的人群,立在台阶上沉声道:

“文学馆昨夜是出了命案,事发便被刑部封禁,鲜有人能进出,各位都是昨夜外宿这才被关在门外不得入内,然有些居心叵测的人混在你们当中大放不实流言,企图污毁王爷名声,他们既知死人一事,必同此案有所牵连,王爷为人直正众所周知,未免奸人得逞,还请各位明理之士在水落石出之前莫要轻言举动,听信谗言,我先在这里谢过。”

说罢,就走下台阶,向众人行了一礼,这百十人多是寒门士,时门阀眼高于顶,他们哪里受过贵族这等礼遇,又是个娇滴滴的美人请求,这便信了她八九十分去,一片连连应声四起,早没人在意刚被抓起的叫屈男子。

“天热人躁,诸位既不能回馆,就请到对面几间茶社去坐一坐,吃些茶点降火,”遗玉收起了方才厉色,一副和颜悦色地样子,当着众人面摘了钱囊递给平霞,让她带众人过去。

“王妃您客气了!”

“走吧,都别在这里围着了,免得又听人胡说八道。”

这便让人一下对这言辞厉厉的魏王妃生出些好感来,遗玉眼见一群人火气降下,便又趁热打铁道:“还有一桩事要麻烦诸位,想必这几日会有小人传言,为助此案尽快破解,替死者申冤,若是诸士发现有人言辞不轨,烦劳到魏王府跑一趟,一旦查实,定有重谢。”

“王妃放心,王爷待我们是有知遇之思,同窗遇害,我们会留意的,要是有哪个胡乱说话,居心不良,我们必不放过。”

“那就多谢诸位高义。”遗玉正色对前揖了揖手,平霞就带着一群人哗哗啦啦离开,没多大会儿工夫,从早上堵到大白天文学馆门口,便又重新清静下来。

松了口气,遗玉转身去寻杜楚客,便见对方一脸异色地看着她,咳了两声掩饰尴尬,伸手一引,“王妃刚才要说什么,这边请。”

杜楚客不傻,正是因为不傻,才明白遗玉刚才那一番话说的是有多漂亮,他并非头回见识遗玉口才。

尽管不想承认,但也不能否认这信上任的魏王妃.的确是个聪明难得的女子。

遗玉倒没在意杜楚客的小心思,只将李元嘉提醒她的话,托付了他,让他去刑部拖延时间,等她找出来那些死者身上毒症,洗脱劳死污名,杜楚客分得清楚轻重缓急,尽管不觉得遗玉能琢磨出来什么毒症,可当务之急的确是防止刑部随意定案,犹豫一阵便就应了,两人又商量了几句.便分头离开,至于那个起哄的则被遗玉带走。

说来也巧,一早上见了几个人,房乔、李元嘉、杜楚客,竟是没一个告诉遗玉,李泰眼下被禁在琼林殿一事。

那头遗玉带着平霞回了魏王府,招来几个管家吩咐一遍,又从账房支取了两百贯,派了个管事到文学馆去,若晚上依旧封禁,便领外宿的学子们在附近宿馆住下。

挑了娘家带来的两个家丁,押着那个起哄的小个子去了梳流阁,一番审问,打了二十板子.这人便全招了,只道是他昨夜出门吃酒,清早在门前围观,被个陌生人塞了张五十两的贵票教了他几句话.他这才带头起哄。

文学馆虽收人严格,但也有良秀不齐的现象遗玉看他挨打之后露出胆小怕事的模样,让他画了个大概人像,便让人把他关到柴房去看守,等日后审案时也好当一人证。更加肯定是有人故意作乱,回到翡翠院,衣衫未换,便跑到药房去研究从文学馆顺出来的几件可疑物品。

多亏她多带了几条帕子包物,才没漏掉,杂七杂八零零碎碎摆了一桌,带上那蛇皮手套,调了一盆验毒的药计,将东西一件件浸泡起来,交待了平卉仔细着变化,纸笔记下。将近中午,她回屋梳洗一遍,换上了一套新作的鹅黄宫装,配了相称的行头,准备进宫。

她始终放心不下李泰在宫里,如何也要亲眼瞧见他平安无事才是。

“启禀皇上,魏王妃在宫门前站有一个时辰了。”小黄门报。

李世民放下雕金象牙箸,拿起汤匙搅了搅白瓷碗中乳白的汤品,道,“琼林殿那边呢?”

“回皇上的话,魏王入殿便回内室睡下了.这会儿不知起没有。”内侍道。

韦贵妃拿帕子抿抿嘴角,温声道,“皇上放心,妾身支了婉儿去照顾食宿,那孩子心细如发,不会出岔子的。”

到底是皇上最宠爱的四皇子,就是惹出那么大乱子,被禁在宫里,也没人会怠慢。韦贵妃育有一子一女,临川已嫁人妇,十皇子李慎年幼,可陪在李世民身边时间不短,又是以寡妇身份嫁给他的,更比其他姑子要知玲知热,不然也不会坐到现在这个位置,这大唐的后宫没有皇后,女人中便属她位份最高。

李世民冷哼一声,“还不知那混账事是不是他做的,朕是要他反省,休要惯着他。”他话虽这么说,但在韦贵妃看来多半是气的,也不接这茬,指了指汤盆让宫娥再换一碗热的奉上,改为劝道:“皇上,这大热天的,还不晓得魏王妃用饭没有,他们小夫妻刚刚新婚没几天,不如就传进来,让他们见一见吧。

李世民端起瓷碗,一勺一勺地将汤水喝到余低,“传魏王妃进宫,不必来见联,直接送到琼林殿去。”

“是。”小黄门得了命便退下,出了殿门才摸摸袖子里几张票子闷笑了两下,又有点遗憾皇上没叫那王妃多等个一个半个时辰的,好让他多赚几个跑腿的赏钱。

琼林殿“四殿下,午膳又热了一回,您若是还没胃口,不妨先喝一碗珍鱼汤暖暖胃口”一双素手持举着奉上,女子独有的舒缓嗓音既轻又柔,带着一丝哄劝的语调。

二楼窗栏下,一张软塌,李泰还穿着入宫时的那件鸦青绸缎,侧椅在榻上翻看一册书卷,金冠去,乌长的头发散漫地系在颈侧,竟比身上的缎子还要光滑漂亮几分,引得几个摆菜的小宫娥红着脸偷偷抬眼瞄去。

梳着整齐的双环警,发间簿着素雅的梅朵,这目露忧色的女子不同其他蛾打扮,见李泰仿若未闻的模样,贝齿轻碾了碾唇边,不放弃地又开口道:“今晨才取的竹笋,炒了兔肉,一点不腻,您尝尝合不合胃口?”

“刷拉”一声,李泰又翻一页,想起那小女人昨晨指着园子里头的几棵竹子说起改日生笋挖来炒吃,闭了闭眼睛,从早上到现在,总算是开了口:“端来。”

女子一喜,快步走到桌边拿了小碗挑拣着切的最齐整的几片笋,又配了几块色泽均匀的兔肉,回身走到软塌边三步处停下脚,伸长了手递了碗筷,难掩声音里的雀跃:“您尝尝。”

李泰一掌托过那小碗,却不接著,低头看着碗里几片炒变色的笋,忽听见门外轻轻碎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王妃,殿下就在屋里,您且进去吧。”

“好。”

“吱呀”一声门响,细碎的脚步声走进,屋里几人闻声扭头,李泰抬头看着屏风一侧的帷幔,眨眼就见一道丽影绕出,在屏风侧站了,四目一触,他便显眼见到那脸色虚白的人儿紧绷的眉眼舒展开,略施了胭脂的唇间轻呵出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

也许是总算见着他人,放下了心也安了心,顶着太阳在宫门前硬着背脊站了一个时辰用光她所剩不多的体力,遗玉抬脚朝李泰走去,第一步都没能迈出,头晕目眩的感觉便袭来,她身形晃了晃,慌忙扶住一旁的屏风,才没摔倒,下一刻,就听室内“啪塔”一声碎响落下,她人已被拦腰抱起,让她有些迷恋的独有熏香味盈满身周,察觉到他身体紧绷,她闭着眼睛缓解目眩,还不望温声安抚他一句.“我没事,是饿的。”

第137章我饿了,吃饭吧

魏王前几日刚过大婚,虽宫里人消息不灵通可这点也是知道的,众所周知李泰的才貌是整个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宫里人少不了好奇要这魏王妃会是个怎么国色天香的人物,才能配上这主儿。

遗玉来的突然,前头没人来报,几个宫娥只听见外面说话是魏王妃来了,一扭脸就见到帷幔后走出来个黄衫人儿,一眼瞧着模样是不错的,却还同国色天香差得远,白脸蛋上一片不正常的熏红,怎么说来着,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刚这么想,几人就见这魏王妃纤弱的身子摇晃了两下就想倒,没等她们做出什么反应,眼前便是闪过一道人影,再看去,那将才还在榻上懒洋洋躺着的主子,已是蹿了过去把人打横抱了起来,几步走回软榻把人放下,那动作轻的就好像他手里是个玉雕件似的,任谁都能瞧出来金贵。

遗玉一挨着软垫,就蜷起腿找了个舒服地姿势躺着,她头晕睁不开眼,手上却拽着他身上不知哪里一块衣料不松开,闻着他身上香气缓着劲儿。

这头李泰压根没想着会在宫里见着她人,短暂的“惊喜”之后,捏着她手腕一探脉息,便因她虚弱的不像话的脉象黑了脸,早上在御书房被摔桌子甩脸手指着宫门骂都没见冒的火气,这会儿只腾腾地往上窜,嘴一张,难听话没说出来,便被她脸上白碜碜又掺着焦红的颜色硬堵了回去,再一看自个儿袖口上紧紧攥着的小细爪子,便是有十成的火气也消没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