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谕。”李泰翻身下马,几名后随的宫人走上前来,一人抖开手中黄绢,待众人头低更深,方锐声宣道:

“上谕,闻大书楼亡众一案另有隐情,然刑部办事不利,恐滞冤于薄史,现将此案交予中书令房玄龄审理,刑部从旁协案,此令!”

听谕旨,高志贤浑身一僵,纵然心有不甘,也唯有先应声听命,而遗玉则是惊讶地抬了头,看向不远处一身朝服的房乔,微微皱眉,不知这当中是又有什么转折才叫事情有如此变化,皇上不是有意打压李泰吗,怎么又让房乔来给他洗冤?

太宗皇帝的威望不是一般的强,满满街头竟无一人有疑,就是高志贤也没向房乔半句质问,几名被困在馆内的学士问询出来迎接李泰,接下来便是顺理成章,刑部将涉及此案的口供等物一并转交到房乔手上,遗玉适时提出她已有解,愿助中书令大人破案。

高志贤在一旁不满地轻哼一声,房乔好脾气的问遗玉道:“王妃可知,这审案的流程是有规矩。”

遗玉虽面对他心情复杂,但面上还是带着三分生疏五分客气道:“房大人放心,刑律审篇我是通读过的。”

房乔尚在斟酌,李泰从下属那边走过来,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她一遍,“查出来了?”

有他住身边一站,她就无端冒出一身底气,遗玉仰头看这比她高出一头还多的男人,忽地想起那句“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所剩不多的担忧也随之话丢,认真地点了点头。

高志贤可以不卖遗玉面子,经她几番明指暗示也不让她碰这案子,但有李泰到了以后却不一样,三言两语交涉后,房乔便允了遗玉拆案,未免天色暗下,没再转到公堂,就让人大书楼前摆了临时的案堂开审。

眼见这边就要开审,那街上着热闹的几路人马自是不愿意错估这场好戏,下楼的下楼,下车的下车,都聚在了门前。

遗玉看着皮笑肉不笑的吴王李恪,一脸温态的楚王李宽,还有李元昌李元嘉一行,最后才将视线落在冲她矜持地点头的长孙夕身上,冷淡地回了一礼。

文学馆这案子既交给房乔,李泰为了避嫌,便是他说了算,也不知这房大人是怎么想的,竟然允许了他们入内听审,且那些前来讨尸的死者家眷还有一些文人百姓也在他睁一只眼闭一眼的情况下混了进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入内,被前头人引了往大书楼走,遗玉同李泰走在人群当中,两人挨得近,不妨被他勾了手指牵住,温温热热的掌心覆在手背上,叫她别扭地轻轻挣了两下,反被他握的更紧,生怕动作大了被人瞧见,便只好由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拉着手,微红了脸蛋,压低声音同他说话。

“你怎么出来了?”

“吴王已醒,失忆了。”李泰说这话的时候,想起婚前那几日她也是高热了一场,差点烧糊涂,不得不说是有些后怕的。

遗玉一愣,随即道:“那案子是结了?”

李泰就将李世民午膳后解让他宫禁一事说了,遗玉却更纳闷,抬起下巴示意前面一边走路一边翻看案情的房乔:

“怎么你同他一起来。”

“恰好遇上,”遗玉听出他敷衍,正要再问,耳朵上便是一痒,他手指拂过挂了她碎发到耳后,低声道,“可有累着?”离的近,他当然看见她眼底被脂粉遮盖住的青色。

这亲昵的举动便让她忘了词儿,想起这几天担惊受怕的度日,扭头看着他风华从容的俊脸,突地泛起了委屈,垂头看着路面,也不管他是否听见,极小声道:

“你回就好。”

手指忽然被捏紧,下一刻又松开,一瞬间的疼痛让她明了这几日的分离他应是同她一般难熬,心口一烫,不再言语,就听他低沉的嗓音似在耳边一般响起:

“再过一阵,带你到外面散心。”

去外面散心,要出远门?遗玉疑惑地仰了头,正见他那双漂亮的眼瞳里未及收回的柔和,他这难得一见的神态,愣是着的她一呆,半晌才回过神来,好不尴尬地撇过头去,暗啐自己没出息,便也忘记要和他说什么。

两人这番细微的举动,并非是没人察觉,李元昌几人掉在后头走着,从人缝里看见那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偷偷拉了手咬耳朵,李元昌一个闷笑,侧头对李元嘉道:

“这老四最是闷人一个,没想也有这般怜香惜玉的时候。”

李元嘉没搭话,倒是长孙夕轻声接话:“七叔不知,魏王甚是疼宠这位卢小姐,两人婚前便是一处在外巡游了两年才回来,啊,说起这个,现在这魏王妃原本是皇上指下的一个侧妃,也不知怎地,从外头绕一圈回来就变作王妃了。”

“哦?那这女子倒是有些手段的。”李元昌道,唐时男女大防不重,可也忌讳婚前私相授受,若非是李泰和遗玉有婚约在身,那样同行在外,是会被人诟病的,即便这样,从一个未婚的侧妃便做正室,当中原由,却是耐人寻味,引人遐想。

“七哥。”李元嘉皱眉扭头,他是男人,自当听出李元昌话里秽意,“夕儿还在,你且慎言。”

李元昌不以为然地笑笑,却没再开口,一行人穿廊过园,就来到大书楼前面。

大书楼前是有一片空地,东西北三面铺了席案,房乔和高志贤同在场几位皇子告罪之后,便在北面坐下,其他在场有身份地位的王爵都挑拣了两旁座位,一群看客就在长廊下头、花园前面挤挤嚷嚷,有护卫圈守着大书楼前后维持现场,遗玉同李泰一齐在西边当首一处坐下,没多久就有馆内下人上前奉茶。

贞观十一年颁行的《贞观律》就是房乔和裴弘献等人修的,由他来审案也算是名正言顺,开头过场要走,几名案发头一天被请去刑部喝茶的文学馆学士都被传了过来问话,不得不说李泰这场子镇的厉害,几个原本被逼得在诬陷李泰的口供上画押的文人,见着李泰冷脸坐在那里,个个都敢同高志贤叫板,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只说是被刑部逼供的,咬死了李泰从没强迫过文人日夜赶修坤元录。

面对四面入方射来的质疑目光,高志贤倒也沉得住气,刑部办案是雷厉风行惯了,这些人没有受刑已是轻的,在场明理的都知道这些道道,就是李泰都没有打蛇顺辊上,但也是默许了手下那群文士好好当众恶心了刑部一把。

还是房乔看高志贤快要翻脸,才出声制止了场上混乱,让人带着几位骂的口干舌燥的先生到一旁休息去。

“经刑部仵作验查,死者二十八人当于四月初四夜间身亡,尸无伤痕,又无毒迹,乃呈猝死之状,谓之凶杀无从查证,”房乔将薄上记录念出,环扫一圈,视线落在遗玉身上,道:

“魏王妃有何高见?”

第146章破奇案(中)

“魏王妃有何高见?”

遗玉被房乔点名,众人都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她扭头看看李泰,见他点头才站起身,环扫场上,房乔的洗耳恭听,高志贤余怒未消的脸色,李元昌李元嘉看热闹的样子,李恪神色不明的面孔,等等几眼,将众人神态尽收眼底,想着谁人是来看他夫妻二人笑话的,谁人是等着落井下石的,方才迟缓出声道:

“四月初三夜大书楼二十八位文士,并非寻常猝死,而是死于毒杀。”

“哈,”她话音一落,民众中窃窃私语一起,就听一声嗤笑,却是现在刑部任职的高子健发出,“大书楼中并无毒迹残留,刑部仵作三次验尸,都未发现异常,明明是猝死却要强指是毒杀,不知魏王妃这是从哪里来的‘高见’?”

这场上身份尊贵之人凡几,哪里轮得到高子健开口,可听他说话却没几人露出不耐之色,显然是乐意前面有这把枪使,李泰瞥一眼那强出头的高家长子,便又垂下眼皮吹着杯中茶面,高子健是不知他这“嚣张”的态度已然让李泰“上了心”,遗玉却巴不得有人在这时同她唱对台戏,便正色答曰:

“这毒使得诡端,乃是江湖上厉害的路数,单从尸体表面并不能判断毒否,乃是一种让人死后呈现猝死之状的异姜,我两验尸首,非是在外巡游期间有所机缘,未必能看出什么他们是中毒而亡的,就是退一步说,各位想想,一夜之间连有二十八人猝死,这岂是合理之事?”

她今日一袭月衫,着了黛裙,素色冉冉,是为这大书楼亡魂去了新婚之喜,衣着发饰皆是贵而不繁,白玉羊脂佩带,隐隐带着越了这芳华早年的女子知性,引人注目,比起高志贤的挑衅,她说话有条有理,不躁不烦,单凭气度,直叫人不禁就想信她三分。

这边李泰听到她验尸之词,已是拢起了眉,薄唇轻轻抿起,就听吃了枪药的高子健再次讥道:

“空口白话,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那这案子还断什么断,难道待会儿凭你瞎白指认一个凶手,就让定他罪吗?”

“高公子言之有理,”遗玉反去捧他话,扭头对房乔一抬手,示意道:“可容我向各位一示死者所中之毒?”

对面列座,李恪双目微眯,方射向遗玉,便被她身旁李泰一记冷眼堵回,那双黄昏时尤其碧翠的眼睛似是能看透一切,叫他心中一凛,刚冒出的一点杀气不翼而飞,唯有状似不经意地改为一笑同那男人点头,心中暗道:无妨,凭那蒙面女子来路神秘,毒术超绝,事情又安排的天衣无缝,这涉世未深的魏王妃焉能看破,虚张声势。

“哦?”房乔面露惊奇,“王妃是已将这毒症查明?”

“正是。”遗玉肯定的回答,让场上众人目光又是一变,房乔大手一挥,道:“那便有劳了。”

现在坐的位置角度刚好,遗玉就没让房乔在场上布置席案,跟在她身后的平彤和平卉将腰药箱和鸟笼摆上便退到一旁等候吩咐,遗玉套着蛇皮手,一边从药箱中小心取物,一边解释给众人听:

“有一花草名曰米囊花,又名虞美人,其果壳吸食可通心脉,有治绞痛之效,又可致人兴奋,”她一手捧出一枝半干的橘色花朵,是早上才从翡翠院的药圃一角采下,“平卉,呈给几位大人看。”

“是。”平卉用帕子垫在手上,托了那色相妖娆的花枚到房乔和高志贤等人面前,此行有宫中老资历太医随同,也上前辨认,连连点头道:

“是异种的虞美人,王妃所言不虚。”

房乔疑惑道:“依你所言,这虞美人是治病药草,同本案又有何牵连。”

“大人有所不知,”遗玉拿起一小瓶特别处理过的壳粉,“这米囊花使用过量,是会引发人头疼昏睡等不利之症,是药草又实乃一厉害的毒草。”

说罢,掀开一只鸟笼布罩,露出笼中一只正在梳毛的雀儿,将药粉倒入一张草纸中卷起,用火折引燃,探入笼中在雀儿面前薰着。

“诸位请看。”

大家好奇地望着那鸟瞧,没过多久,就见它的开始欢实地在笼子里翻腾,如此遗玉又烧一卷,它竟喳喳疯叫起来,不停地拿身子去撞鸟笼,不顾死活,一副疯癫模样。

众人面色有异,遗玉正要再解,就听对面一声娇呼,“好、好残忍!”

长孙夕捂住嘴别过螓首,一脸我见犹怜的受惊模样,场上几乎全是男人,原本不觉得遗玉对一只鸟禽这么做有什么不同,但见长孙夕这副神态,也都不由对遗玉露出三分不赞同来。

“夕儿莫怕,”李元昌轻轻拍了拍长孙夕的肩膀,掉过头皱眉对遗玉道,“这等害事,你且赶紧。

遗玉没做声,又掏出另一瓶药粉去卷纸,就听身边响起那不咸不淡的语调:“妇人之仁,在顺州时,七叔还没这怪性吧。”

李元昌脸色微变,干扯了下嘴角,“老四仍是耳聪目明。”

两人打哑谜,旁人有听没懂,遗玉却是为李泰这不容别人说她的护短性子偷偷弯了嘴角,将手中卷好的纸烟点燃丢进笼中盖上布罩,片刻后再掀开,众人便见那雀儿明显平复许多,又过一阵,便安静下来,懒洋洋抓着脚撑。

她露这两手让人收了轻视之心,当然也有心眼多的暗暗打上这米囊花的主意,这是后话,在此不提。

“王妃之见,大书楼一众便是中这米囊花毒而亡吗?”房乔拍着案头分析道,“这也不对,我看你方才用药剂量,一只鸟雀尚且如此,那人吸食此毒,是要多大剂量?若真是中此毒,那多半是通过香炉薰燃,但本官看刑部记录在案,大书楼中当晚所燃不过是寻常蚊香,若是由人带入楼中放毒,杀二十八人,又该带多少瓶毒药才够,凶手又是怎么让死者被迫吸食的,嘶,行不通,行不通。”

李恪端起杯子喝茶掩住笑意,高志贤板着脸问遗玉道:“房大人的话,你可听到?说死者是中这米囊花毒,根本就行不通。”

“我何时说他们是中此毒而亡?”遗玉准备药碗。头也不抬道。

高志贤吹胡子道:“既然他们不是中此毒,那你这半晌又是在作甚。”

“我何时说他们不是中此毒而亡?”取出竹筒添了药粉拿在手中摇晃,遗玉抬头道。闻言,高志贤黑了脸,“你难道是在戏弄我等不成?”

不明遗玉意图,房乔也出声道,“王妃这是何意?”

“各位大人稍安勿躁,”遗玉好脾气地安抚一声,转而去问那两名随行的太医,“两位可曾听说过,一种名为素荆草的药物?”

两人寻思一番,摇摇头,“在下孤陋寡闻,还请王妃指教。”

“此物乃是一罕见药种,生长在高山之上蛇窝之旁,独株而生,又名别离花,绿瓣白蕊,只在花期采蕊心一点花粉可成药,”遗玉摇摇手中竹筒,“这里便是那别离花的花粉浸液,此花本身无毒,然有增效之用,佐米囊花生香,吸入口鼻便可令药效增十倍之剧,只需离尺距吸入口鼻一缕,一息会觉困倦,二息会觉体乏,三息便会入梦,入梦则不醒,终致窒息而亡,无痛无伤,若说此毒有何缺点,那便是促了药性,挥发过快,不能久存。”

她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大书楼前众人耳中,再瞧她手中随处可见的竹筒,兀地有些可怖起来,各人颈后发凉,最先出声的却是李泰:“毒源何来?”

这才是重点,遗玉扭头看着适时提问的李泰,清了请嗓子,“房大人可差人去将书楼中所用兑墨的盛水竹筒全数取来?”

房乔一愣,便是明白过来,“这么说,你手上的——”

“没错,这竹筒就是我从大书楼里取得,许是当晚死者之一所用,”遗玉不动声色地瞥一眼对面李恪,站起身绕出座案,嘴角噙着冷意,为众人解惑:

“这凶手端的是思虑周全,大书楼每日黄昏有人清扫一至三楼,无学者在内,王爷不在就无人敢上四楼乱碰,他只需提前在四楼藏匿,等人清扫完毕,借职夜众人归来之前的空隙,在仆从换过新水的竹筒里分别撒上别离花粉,同寻常清水无异。再假装最早到场,等人来齐,夜间便将用米囊花裹了表皮的墨块一人送出一块,他用这新墨勾起人好奇,或说此墨不可存衣,寻些此类由头,当晚众人被分到各个楼层抄录,必用别离花水沾新墨研墨,生墨香,一嗅便中毒,三息身死,不挣不扎,一梦长眠,待到有人发现尸体,那毒香早散,只余墨痕。”

她话音落时,大书楼中响起一片抽气声,李泰一捏茶杯,仰头看着她背影,房乔闭目沉思,高志贤也紧紧揪起眉头,她借着拢发的动作遮掩盯向李恪的目光,果见他神色有异,但还是摆出一副为死者哀痛的模样,若非是防止打草惊蛇,她真想扯了他那张虚伪的脸皮,问一问他就不会怕那些冤魂寻仇,夜里可能安眠。

官差将大书楼中的成水的几十只竹筒都取了出来,摆在一张素上,房乔拿了一只在手上,高志贤只是观望,将她所说之言消化掉,片刻后,便问遗玉道:

“虽王妃所说头头是道,但听你刚才所讲,死者所用墨块只有表皮燃毒,毒香既散,岂不是没了这件证物?本官糊涂,不知你是如何推出这墨有那米囊花毒的,若没证物,恕本官不能信服。”

“我自有解答,”遗玉将手中竹筒递给平彤,“还请房大人派人请出那二十八具尸身,且容我指认凶手。

齐铮就站在李泰身后,闻言一颤,却不敢抬头生怕泄露了神色,房乔很是配合地让人去凉棚抬了尸体过来,顿时恶臭漫天,除却来认尸的家眷哭哭啼啼起来,其他人多是掩起口鼻,目露厌色,而这在堂唯二的两个女人,一个是恶心地扭头干呕起来,一个则是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去,落在有心人眼中,自会比较一番。

看着遗玉穿走在尸体中蹲身翻寻,房乔眼神复杂了一瞬,面对这样的孩子,他既怜惜,又难免生出一股为父的骄傲,可一想到那夜答应他们兄妹桥归桥道归道,亲生骨肉不能相认,心中便是酸涩难忍。

李泰见遗玉起检尸,并未阻拦,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茶水,目光渐渐昏暗。

遗玉很快便寻到了她要找的那具尸首,从那尸体衣物上摘下一物,让人用木盘托送到房乔和高志贤面前。

“这是?”房乔指着盘中一只扁平的墨袋,一晃眼便明白过来,“这、这里面原先盛放的便是那些染毒的墨块吧?看着是同寻常墨袋无异,王妃是如何发现的?”

高志贤听后一愣,随即惊声瞪着遗玉道:“这么说,那凶手也已中毒而亡了?”不及遗玉开口,便怒拍了案,指着前面一片尸身,“去看看那是谁!”

“回禀大人,是文学馆的胡学士。”

“可恶,”东席有人恼斥一声,众人寻声看去,就见李恪气道:“这凶手已死,岂不是查不出是谁指使人害了这些文人?”

李泰目光微闪,齐铮身形微震,红了眼睛却依然不敢拾头,正是痛心疾首时,却听一道淡哑女声:

“不,凶手不是他。”

他心痛变成惊愕,抬头看向场中,就见在那排排腐臭的尸首当中立起一道人影,听得高志贤质问道,“王妃又在卖什么关子,这大书楼并后每夜都有人值守,刑部已经排查过没有见到可疑人物,若是你所说那般毒害,凶手不就是这死者当中一人吗?”

脚边的尸体让遗玉想起昨晚梦境,那些亡魂狰狞的模样让她手脚发凉,她再一次环扫四周,同李泰目光一碰又离,汲取了些许暖意,对着房高二人开口,道:“当晚大书楼中,实是有二十九人在场。”

第147章破奇案(下)

“你说什么?”高志贤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王妃是说,还有一人在场?那人便是凶手吗?”房乔急忙问道,原本是当这又一件无头公案谁晓峰回路转,那凶手竟不在死者当中。

遗玉没急着答话,扭头去寻李泰,道:“文学馆中人外宿是要记录在门房,王爷可好让人去请四月初三那晚留宿在馆内,又参与编书的学者前来?”

“嗯。”李泰抬手招来一名随同听审的管事,低声吩咐两句,那人便小跑着去了,其实这边动静,早有不少留宿馆内的学生都赶过来看热闹,不大一会儿,人就找齐了,就在场上东南一角站着,有人神情局促也有人一脸迷茫,数一数是有二十三人。

“王妃莫不是想说,那凶手就在他们当中?”高志贤问道,那群人一下子便绷紧了神经,有人甚至大呼了一声荒唐,但见着李泰就在那里坐,便没乱起来。

“高大人刚才不是问我,如何推出那墨中有毒的吗?”遗玉是极少会顺着别人话走的一类人,她同李泰一样喜欢自己掌握住言谈的步调,在普沙罗城一年又常对着韩厉那样信上尽是针眼儿的老狐狸,即便是在高志贤这等刑威颇重的人物面前也不怯场。

高志贤自然是发现自己被她牵着鼻子走,心中微火,张了嘴又闭上,没接她话,两人这点言谈上的微妙不乏有人察觉,房乔便是其一:“还请王妃明言。”

“大人客气,”遗玉抬手指了他面前托盘上摆放的墨袋,道:“你不妨撩开仔细看看里面。”

房乔伸手抽开墨袋,却见里头空空唯有一根兔毫,想一想,他又伸手进去在袋里摸了摸,翻手向上,就见指头上沾了一层墨粉。

“米囊花壳粉是有色之物,多呈褐黄,混在墨中当然不见色,但若同其他颜色衬在一起,便可发现细微不同,各位看我手上戴这副青皮指套,乃是蟒皮所制,有隔毒之效,那日验尸时我探囊中,便发现套上颜色有异,除却墨灰,青色的指套上隐约呈出一些绿色。”

“若有擅画者,当知黄色同青色相掺便是绿色,我便疑这墨中有鬼,再一细看,这墨袋内层竟然满满都是墨灰,显然曾放过许多墨块,我打听这位胡大人为人,他素来节俭,又是个爱干净的人,喜欢把备用的墨块用纸包了再放进墨袋中,因何会突然这般邋遢?这么一袋子墨块是去了哪里,他一人能用这么多吗?我又从胡大人好友处知那兔毫是他之物,这么一来,便有两种推论,其一,这墨袋是胡大人的,他是凶手,不知何种原由取得这些毒物,害了同僚之后又畏罪自杀。”

小小一个墨袋,一层墨灰,竟也能从颜色相撞中看出异常,顺藤摸瓜查出线索来,非是才思敏捷不能为,当真是叫人心中惊叹,房乔压下吃惊,点头道:“这么分析是有理有据,那为何你又说他不是凶手?”

他问出在场所有人心中疑惑,遗玉并未直接回答:“很简单,你看那袋中的兔毫。”

房乔将笔取出,拿在手中细看,未几,翻来覆去打量,见着上面斑斑墨灰,正在寻思时,遗玉却已经转身走向那群出事当晚留宿在馆内的学生,一双冷眼从他们面上一一扫过,道:“他当晚夹带一袋毒墨在大书楼害取一众性命,那墨袋是文学馆统一发放的一种样式,几乎人人相同,不差多少。为防此案被人查出,追到他头上,他行凶之后等到毒气挥散,在死者当中寻一替死鬼藏匿’凶器‘,将有毒的墨袋同对方无毒的墨袋交换。只是这人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未免有人生疑,就将死者生前所用兔毫放入墨袋,以示他物,岂料正是这支兔毫,让我看出凶手另有其人——即便是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也不会将生前所爱之物如此糟蹋,随意置放。”

在座众人各自琢磨着她话中意思,房乔又细细打量一遍那脏灰的兔毫,杆有磨痕,显然是常握在手中,然而那笔锋却是修剪的光滑如斯,如同新笔一般,不像常用之物,如此,唯有一解——

“这支兔毫,是胡大人第一次进考时候,伯母所赠之物,他最是孝悌,惯常将它带在身上,没人时才会拿出来细看,却从没见他用过。”齐铮走了出来,红着眼睛。

闻者静默,房乔也是个孝子,深能体会那份心情,轻叹一声,掏了汗巾将这兔毫擦拭干净,放在一旁,轻叹道:“难得一片孝心,却不能尽孝终老。”

“王妃可知凶手究竟是谁?”高志贤问道。

“嗯。”遗玉闷应了一声,向对面那群案发当晚留宿的人道,“为替亡者申冤,得罪各位了。请你们一字排开,转过身去低头蹲下。”

一群人对望之后,短暂的犹豫后就纷纷转身蹲下,房乔已是离案走到遗玉身旁,他很是好奇她如何辨认凶手,跟在她身后从左到右走马观花地来回一趟,最后停在一人背后,俏脸一沉,伸手一指。

“将他拿下!”

二十多个人几乎同时回头去看,却只有一人看见那双正指着他鼻子的手,下一刻,两只膀子便被压住。

“放、放开我!简直是荒唐,我怎么会是凶手!”

就连齐铮都惊诧地喊了一声,“裘海良,是你!”

“不是我!我那晚一直在房间休息,就没有出过门,怎么会去杀人!”那名唤裘海良的年轻男子挣脱着,恼怒地冲着遗玉道:“王妃因何要冤枉学生,莫不是找不出真凶随便抓一个赖上!”

“是你,”遗玉很是奇怪她此刻还能如此平静的说话,“常来大书楼的人都知道,楼外围有不少护卫巡逻,出入很容易被人看到,而你知侍卫从不过于靠近书楼打扰,便在行凶之后,躲在了大书楼外的花丛中,书楼中看见你的人都死了,等到早上有人发现尸体,你再趁着混乱混进闻讯从宿馆跑来的学生当中,只扮作是刚刚到场,再同他们一道离开即可。”

那人竖起了眉毛,火冒三丈道:“你冤枉我,凭你这般推测,便能说是我杀人吗,你有什么证据!”

“你的后颈,”遗玉道,“那两日蚊虫十分之多,花园里更甚,若有人在园中熬了一夜,即便是头脸都护住,后颈也会被蚊虫叮咬成一片,你后颈尽是红红点点,但凡行医者能断,此乃被叮过三四日之后消肿模样,正是那晚留下。”

房乔伸手按下裘海良挣扎的脑袋,扯低他衣领,果然见到一大片叮咬后消肿的红点,当即变了脸色,冷声道:“四月初三当晚你在哪里!”

“我在房中休息,我没有杀人!”裘海良憋红着脸大喊大叫,额头却已有冷汗冒出。

“有谁为证?谁能证你没出过门?”房乔逼问。

“我一、一个人独住一间,去哪找证人!”

“还敢狡辩,”房乔一甩衣袖,朝座位走去,同时怒道,“来人,重打三十大板,看他招是不招。”

“等等,”遗玉上下打量着那怒视她的男子,落在一处,目光一闪,上前一把摘下他腰侧的墨袋,从里面翻过来仔细一看,当是冷哼一声,反手丢向齐铮:“看看这是不是胡大人的东西。”

“…是、正是胡大哥的东西!嫂夫人说曾帮他补过一回,外头是看不见,就在这角洞处。”

园中顿时哗然一片,就听死者家眷哭骂声带头响起,文人百姓嘈嘈然,直要把这狠心的凶手用唾沫淹死才好。

“不得好死啊,你这种混账!”

“老天怎不杀吃了你这害我儿性命的坏种!”

“还我夫君命来!”

……

死者不能还,看着一张张哀切痛恨的面孔,遗玉没有半点破了这大案的欣喜,退下蛇皮手套递给身后平彤,沉默着退回到座位上,刚坐下手背便被覆住,扭头望进一片湖色中,没有言语,也知道他在安慰她,若非此地不宜,她实想伸手抱一抱他,好解心中苦郁。

罪证确凿,接下来就是房乔和刑部的事了。

“啪!”没有醒木,高志贤直接拍了杯子在案上,这一桩案害他刑部遭皇上谕旨责备,如今怒气全都迁在凶手身上,当是喝斥道:“畜生!竟是谋害了二十多条人命,说,你处心积虑行凶是何目的!”

被这一喝,裘海良嘴角缓缓溢出血丝,竟是软倒在地,高志贤没好气地让人拿水把这晕货泼醒,等到水来之后,却没能用上。

“不好!大、大人,他没气儿了!”官差惊声一喊。

“什么!?”

房乔、高志贤齐声喊道,突生变故,遗玉一个激灵便要起身,却被李泰牢牢拉住坐在原地,“殿下?让我去看看!”

“不用,”李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扭头望向对面席位,远远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脸,低声道,“够了,你已经做得很好。”

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好,剩下的交给他便是。

大书楼前一阵兵荒马乱之后,终是确认裘海良畏罪自杀,咬舌自尽,所幸案件已水落石出,这一幕落下,房乔将证供带回,准备明日回禀皇帝,死者家眷将尸体带走,在李泰的安排下,每户送了五十贯钱殓葬费,在南坊有宅院的也一并赠予,让起先还在门前大骂李泰的人转而大呼他的恩德,又有几户人家当众哭着对遗玉行了跪拜谢恩,她避之不及,生生受了几下叩礼,忙让人搀扶那些老弱离去。

今日有围观听审者众,将魏王妃审案一事口口相传,就连遗玉自己也没想到,这因种下,其后却是开出她意想不到的果来。

第148章缺心眼的兔子

袭海良的尸体被刑部抬走,死者家眷从大书楼前跟到文学馆门口,哭骂了一路,而动手害了他们亲人性命的凶手死亡,这起码平复了他们的怨气。

至于究竟裘海良对同僚狠下杀手的目的是什么,这群人已无法计较,他们现在只需要一个发泄口,好将心中的悲畅化开,一如先前他们在文学馆门口谩骂,真相虽然只被揭开一半,可至少有人愿意替他们讨公道,不只是死者的家眷,还有百姓和无权无势的文人,在这等级制度分明的年头,即便是一个心灵上的依靠,也让他们觉得分外安全。

而遗玉则在这次事故中恰到好处地扮演了这个角色,她在大书楼前动兵逼案,虽没有成功使得高志贤和刑部就范,却成功地让人们记住这位用行动给了他们一个“交代”的魏王妃。

天色向晚,送走了受害者的家眷,文学馆门前的街上依然热闹,人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离开,听着那些有幸入馆的人绘声绘色地讲述这大书楼这一场奇案如何被一女子破解。

房乔和高志贤带了证供带着人马先行离开,李泰还在馆内安排事务,遗玉同几位学士一齐送李元昌、李恪等人到门口。

“就到这里吧,不必远送,”这里论辈分,李元昌最长,说话当然要他先开口,“今日也是凭了你,才叫我们这些人长了见识,原来这案子还能这样破的。”

见他拿出一副长辈样,遗玉自当谦虚道,“七叔谬赞,此案能够水落石出,我是凭了一些运气的,”她语调一顿,目光一扫几人,“就像是那行凶的人,他也是缺了几分运气。”

听出她话里有话,李元昌反笑道:“是,有时候这运气好坏的确是能左右一件事成败,只是可惜那犯人咬舌自尽,到底没能清楚他是为何行凶。”

遗玉点头,心思一动,看向李恪,做好奇状:“三皇兄那会儿不是说了,这犯人许是人指使的,你可是有什么主意?”

听这话,在场几人多是想起来那会儿摘了胡知节身上的墨袋,李恪貌似是有喊上一句什么指使什么的,脸色有异,唯李恪作出回想模样,随即呵呵一笑,摇头道:“我想这犯人是文学馆的人,好端端去谋杀同僚,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想必是被谁买凶,我一时气愤喊上一句,哪里知道凶手是谁,四弟妹啊,我可没你那洞察秋毫的本事,一点墨粉一根兔毫便能揪出凶犯来。”

遗玉没接他话,脸上没半点笑,看了一眼李恪,突然问李元昌道:“七皇叔可知,我为何坚持要查清这桩案子?”

为了李泰的声誉,为了文学馆的声誉,为了坤元录的声誉,几人心里都有数,被她这么直言问了,又怎好点破,于是李元昌干咳一声,顺水推舟问道:“是为何?”

“说来你们许是不信,我昨晚做了个梦,”

遗玉语调低沉下来,白皙的脸孔因为疲倦泛起青色,无端让她人显得有些阴沉,那双黑幽幽的眼瞳看过来,落在谁身上,便是隐隐一股莫名的寒气:“我梦见大书楼那些死者让我替他们申冤,我说这案子难办,凶手许是已经死了,他们却告诉我,凶手还好好活着,让我一定要把他揪出来,若是我办不到,他们就亲自去缠了那人,即便不能让他偿命,也叫他日夜不安,朝夕不眠,不得好死。我恐这些可怜的无辜亡魂再造冤孽,不能安心投胎,便是使了浑身解数,将这案子给破了,想必那些亡魂现都已在奈何桥上排队,等着喝了孟婆汤去投胎,不会再留世害人,你们说,是吗?”

话落,便是短暂的沉默,最先开口打破这带有几分诡异沉寂的,是从案头到案尾都没什么反应的李元嘉:“你应是累过了,回去好好休息几日吧。”

李元昌一扯嘴角,附和了他一句,才道,“我们就先告辞了,哦,还有,你同老四的婚礼明日我再派人送去。”

遗玉将几人表情收入眼中,心里满意了,这才目送他们离开,自然没漏掉长孙夕回头瞟她那一眼,她便略扬了声音对后侧平彤道:“今日闻了尸气,回去拿红布给我盖上屋里镜子,夜里睡时留一盏灯,免得魔着。”

明眼瞧见长孙夕和另一道人影背脊僵了僵,瞧他们走远,才勾了笑转过身,一下对上远处那两点碧色,想着她刚才作弄几人可能被这耳尖的听到,好不尴尬地扭了手指干站在原地,等他走过来。

“回府吧。”李泰路过她身边,很是自然地握住她手朝路边的马车走去。

“你都交待妥啦?”

“嗯。”

平彤三个丫鬟跟上来,走到马车边,就见李泰扶了遗玉上车,转头对她们道:“等着。”

他撩了衣摆上车,帘子垂下,三个丫鬟乖乖地立在路边上,目送他们远去。

遗玉几乎是屁股还没挨着坐垫便被捞了起来,见李泰轻松把她抱在腿上的动作,好似她人只有两三斤一般,刚坐稳,就红了脸去推他,便挣扎着要起来,边低声叫道:“我身上脏。”

在尸体当中站了半晌,还下了手,虽说带着手套事后又净过手,还是怕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到他身上。

李泰一手拢住她乱动的两条腿,一手抚在她后颈上,轻轻一捏她颈椎,那麻痒的感觉便让她泄掉七分力气,软趴趴地保到他胸前,小脑袋搭在他肩头。

“昨晚做了噩梦?”他微微侧头,下颌贴在她额头上,低声问道。

早便想被他抱一抱,如今在他怀里,又强不过他,便是放了什么干不干净不净的问题,放松下来靠着他,轻声道:“没有,我骗他们呢。”

指腹一下一下轻推开她后颈上的僵硬之处,抑住过分想要与她亲近的冲动,李泰阖上眼睛,寻些话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是你安排外宿的学生住在附近的酒楼?”

遗玉被他按摩的极是舒服,困意忽地上来,掩唇打了个哈欠,应道:“我从府库里支取的银钱,这天热,安抚了他们便免去不少麻烦。”

“做的很好。”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听见他夸自己,平时连听他一个“不错”都难,现却用了“很好”,一下子上升两个级别,遗玉心里欢喜,未能替亡者揪出来那罪魁祸首的郁闷被冲淡,有点不好意思地谦虚道:“今天实在是运气好了些,我看这犯人作案手段很是小心又走偏锋,便料他没敢将那一人一只发放的墨袋毁掉,没想到他会胆大地带在身上,让我逮个正着,省了一场嘴官司,只是可惜,他最后竟自尽了。”

“无妨,即便他不死也问不出什么。”

“啊?”遗玉疑惑地仰起脸。

“李恪那晚既敢对我下毒,便是有十成把握事情不会查到他头上,那犯人应是到死都不清楚究竟是谁指使他。”被她轻轻浅浅的呼吸灼着下巴,李泰不住将原本拢在她腿上的大手移到她腰侧一握,掌心的柔韧不免唤起一些过于美妙的记忆,明明是软玉温香在怀,却因着想要体恤她,成了一种折磨。

遗玉是没发现他异样,因他的话沉浸在思虑中,半晌才又出声道:“皇上昨日让高尚书结案,明明是存了、呢,”差点把实话说出来,不管李世民这当爹的如何,李泰同他都是父子,她才不想说话伤他一星半点,便将那“打压你”之类的话语吞回去,硬生生地改口道:“明明是存了息事宁人的念头,怎么今天傍晚又派了房尚书来审案?”

李泰抚在她后颈的手指一停,斟酌后,答道:“我应了他一件事,你只当这是交易便可。”

父子间需要用上“交易”这样的字眼,在宠爱的背后又是怎样冰冷的利用和算计,若是李泰弱上一些,岂不是要被玩弄鼓掌?

遗玉听他平静地说出口,心里便开始发酸,身子坐直,腾出双手来从他肩头环过后颈将他抱住,脸颊刚贴在他耳侧,腰背就被他铁箍一般的双臂勒紧,这样紧密的相拥就好像彼此不能或缺,让她舒服地直想叹息,什么烦恼都不翼而飞,撒娇一般拿脸颊轻轻蹭了蹭他耳朵,结果倒是她被痒的痴痴笑了两声,就在他耳边扭捏地小声道:“你几日都没回家,我想你了。”

情到浓时,一个眼神,一句话都是撩拨,遗玉尚不清楚李泰对她的占有欲强到了何种地步,男人同女人对情爱的需要大有区别,她可以是有情饮水饱,但他即便是那晚冲动之下狠要了她一夜仍是意犹未尽,也活该是她缺了这份心眼,才不知道她现在李泰这肉食动物眼中活脱脱就是一只能反复拆吃入腹的兔子,忍住不下嘴,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见她主动“挑衅”,李泰便没再和她客气,慢条斯理地把她身子推开一段距离,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下,扣着她脑袋低头覆上,里里外外将她唇舌香津尝了个遍,在她敢羞不敢叫的情况下,手上便宜也没少占。

等到马车在魏王府侧门,才留恋地轻轻咬了咬她圆润的耳垂,拉上她被拨开的罗衫,再拉下她被撩起的裙摆,抱着被他揉捏的七荤八素的遗玉靠在车壁上,等待下腹的骚动平息后,才在车里取了披风将羞得咬牙切齿的她裹住抱下车,趁夜一路把人抱回了翡翠院。

第149章床谈

且说案子审完之后,程小凤便向遗玉打了招呼悄悄走人,没敢在人前多待一下,免得传到她娘耳朵中,又是说不完的唠叨。

齐铮胡知节的遗孀带着遗体从侧门乘坐驴车离去,天色已经暗下,他又回宿馆梳洗了一番,躺在床上发愣,直到肚子饿的咕咕叫,才一屁股坐了起来,换了身衣裳出门去喝酒。

因为文学馆的凶案,附近茶楼酒家早早就打样,他不得不骑着马多跑了些路,才在延康坊南一条巷中寻到一家夜卖的酒馆,进门正要寻个角落坐了,却见着位置最好的角落已经坐了人,还是熟人,他极为短促地咧嘴一笑,便走过去大喇喇地在人对面坐下。

“程公子,真巧。”

一身男装的程小凤拾起头,瞅一眼这不请自坐的男人,皱了皱眉头,就在桌上取了只干净杯子,左手酒壶一倾注满,放到他面前。

“喏,我请你喝一杯。”

李恪一脸阴沉地在品红楼中灌酒,地毯上已趟了几只碎杯子,沈曼云大气不敢出一声地在旁边伺候。比起她的小心翼翼,不久前从屋子里走出去的蒙面女子却没得李恪半句重话。

那女子知道她使的毒被破解,询问了详细经过,反嘲笑李恪用人有误,非是她的毒出了破绽,江湖上的人多是不愿意同朝廷牵扯,能够请到这么一位厉害的毒师实属难得,是以李恪把大书楼一案被破的责任怨了一半到她身上,回来依旧是对她礼遇三分。

“啪嗒!”又摔了一只杯子在地上,有些急促的敲门声适时响起。

“进来!”

“……主子,”客人打扮的管事白着脸小跑进来,从宽大的袖口里套了一叠纸张出来,再手递到李恪面前,“这、这是下午打扫书房时候发现的。”

黄纸黑字,陌生又整齐的笔迹,一则则详细罗列下来,有他暗送给朝臣的贿赂,也有他私下收取的黑礼,更有一份名单上写着他在安州所做几件大见不得人的事,李恪脸色发青地“哗哗”翻到最后一张,看着那突兀的一句题外话:十万,三日送至,绢帛不收。

他面上肌肉一颤,一拳砸在桌面上,“嘭!”

“王爷!”沈曼云着他手背被杯子碎片刺破,慌忙掏了手帕去包,却被他一掌挥倒在地上。

“你都看过了?”李恪沉着脸抬起头,问那管“小、小的,”那管事汗津津地答道,“小的是不小心看了几眼,发现这东西的都已经被小的喂了哑药关进柴房去了。”

“下去,若是传出去半个字,你知道本王的手段。”

“是、是。”那管事猫着腰快步倒退出去,自以为逃过一劫,却不知他连这楼阁都出不去。

天方亮起,外头就下起了小雨,雨水落在湖面滴滴答答的响声骚扰着床上的人,遗玉翻身梦呓,李泰睁开眼,瞳中带着一点初醒的懒倦,环覆在她肩头的手掌便隔着绸缎轻轻摩挲,等她安静下来,重新把手脚缠在他身上,才侧过头看她偎在他胸前的睡脸。

后半夜她睡得并不安稳,说梦话,还踢被子,被他叫醒几次,再迷迷糊糊地被拍哄睡下,一直折腾到天快亮,他哄人的动作也从生硬到娴熟。

睡意不再,他却也不想起床,就静抱着她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直到外面雨声渐大,她搭在他腰间的手臂动了动,便知她是醒了。

“醒了?”李泰摸着她细软的头发。

“唔…什么时辰了?”

“还早,睡吧。”

遗玉发现自己手脚并用地缠在他身上,早就清醒,她哪里还睡得着,红着脸,慢腾腾企图将横跨他下半身的小腿儿不动声色地收回来,还没刚动一下,便被他手掌搁着被子按住,肩头的手臂一紧。

“别动。”

她听出他嗓音的低哑,感觉到腿窝下碰触到的硬挺,好歹知道那是什么,她耳朵一阵发烧。

昨夜两人在马车上的亲昵让她心惊肉跳地以为夜里少不了被他欺负一回,谁知道他回了院子便钻进书房,等到她沐浴后,他才回屋梳洗,等他洗罢从浴房出来,她已经困的受不住,先行睡下,隐约记得他是拨了她衣裳,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可却没有再进一步,在她入梦之前,又将她衣衫小裤套了回去。

夜里断断续续的梦境,她已记不大清楚,只记得他落在额头眉角的轻吻,还有肩背上轻拍的大手,近在耳边的稳健心跳声,伴她一次次重新入梦。

一夜梦境,却是连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觉。

“下雨了?”腿窝处的异样未退,她又不敢动,只好去转移注意力。

“嗯。”

“今儿是初七吧,”他衣襟开了一道口,露出一层紧实的浅蜜色,起伏的胸膛彰显出他的好体魄,遗玉盯着看了毕晌,才转着眼珠避开视线,耳朵愈发红了。

“嗯。”

“初三、初六都没能归宁,我让人去镇上给娘送了信报过平安,说初九再去。”雨天有些阴谅,躺在被窝里,这么亲密地抱着他很是舒服,暖暖的,让人骨头都发懒。

“嗯。”

“昨早晨吃了一道石耳很是爽口,待会儿让平彤丢吩咐厨房再泡一些凉拌,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早晨醒来能同他窝在一张床上说说话,这种感觉好的让她弯起眼睛。

“竹笋。”

“凉拌竹笋?嗯…院子里外都还没熟呢,你要是想吃,让大厨房那边送来食材。”她是更想吃自己亲手挖的,翡翠院的竹子长的好极了,光看笋尖就让人眼馋。

“那就过几日。”

“嗯!”她高兴地应了,忍不住在他胸口蹭了蹭,不知道头顶正有一双幽深的眼睛捕着她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侍女们早醒了,听见屋里细碎的说话声,平彤使了眼色,几个人就端着水盆皂中在外面候着,并不叫门打搅。

一场雨下到黄昏未歇,南窗下边设的湘妃榻上,李泰靠坐在外侧看书,遗玉盘腿坐在里侧,披着他那件蓝色的袍子趴在窗栏上,看湖面的雨景,雨点滴滴答答地落在水面溅起细小的水花,一片片碧藕香莲沿着湖畔延伸,岸上杨柳葱翠朦胧着烟色,水边停靠着一只小巧的画舷,遗玉伸出两根手指远远比丈,是缩成了可爱的寸大点。“雨小了,”她扭过头,眼睛亮亮的,试探道,“湖面景色正好,咱们去乘船好不好。”

“不好,”李泰头也不抬道,这种阴凉的天气,让她坐在窗户边上放风已经是他心软,再让她去划船,不着凉才怪。

“哦。”遗玉有些失望地应了一声,她今天才发现那停靠在岸边的画舫,怎不叫喜欢坐船又没什么机会的她心里痒痒。

“明日天放晴再乘。”

“好。”有的坐总比没的坐强,遗玉语调上扬,又在窗边趴了一会儿,感觉鼻子微微发痒,才依依不舍地关上窗子,免得着凉。

她心里惦记着坐船游湖,将小厨房送来的补品汤水都老老实实地喝完,睡前还灌了两杯菘蓝茶防止着凉,李泰也被她缠着喝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