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申城在邓州南阳县北三十里’…唔,《左传》上曾记有,‘郑武公取于申也’,看来就是这个申城。”

听到这细细碎碎的嘀咕声,李泰不自觉地放缓脚步,绕过围屏,伸手拨开帷幔,一眼望进去,就见到灯台之下,披着一层昏黄的烛光,正伏案持笔在书边注解的遗玉。

这几个月太过忙碌,分派扬州的盐务,处理突然增多的公事,还要应对皇上的制衡,闲暇无几,就连《坤元录》向来由他操作的一道订正的程序都不得已转而交给她来做,以至于在这片刻的清闲间,他才发现自己好一阵时日没有像这样仔细看过她。

她似是已沐浴过,穿着一件质地轻柔的素袍,披一条浅紫罗的外衫,蓬松的乌发一半随意盘桓在脑侧,仅别了一支点翠,一支珠簪,一半散落在肩上,有几缕依恋地贴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她半垂着额,目光专注于纸上,嘴角轻抿成一条直线,因为脸颊的消瘦,被烛光轻拂,面上带了阴影,这个表情使得她有些严肃,又有些呆板,不似乎时亲切柔和,可在他眼里,却是无端地可爱。

“……‘孤竹故城在平州卢龙县南一十里,为殷时孤竹国也’……孤竹是殷时的么,诶?我怎么没有印象呢。”

“是商朝境边一座小国,《伯夷列传》中有载。”

立在门前看了她许久,见她为一处不解愁眉,李泰这才迟迟出声指点。

遗玉闻声抬头,见到他人,愁眉一展,弯起眼睛露出笑容,起身放下笔,冲他抬抬手,高兴道:

“你回来啦,刚好。快来快来,我这里有几处翻书都寻不到,你给我瞧瞧。”

李泰隐去眼中柔光,举步走到书桌边,遗玉拉开椅子服务他坐下,弯腰凑上去,一副求师的乖巧学生相,捧了书卷翻到书签标识的页数,手指给他瞧。

“这处…还有这里…”

听着她接连不断地发问,李泰耐心地一一作解,一回头,就能对上她闪烁着满满的求知欲,一尘不染的目光,突然想起下午那女子对她的指控,眼中飘过一道轻嘲之色。

第二七二章阎婉的请求

在舒云阁发生的事,李泰并没有让遗玉得知,经历了一场不幸遭遇的阎婉,在阿生的一番劝告之下,被送回了阎府。

六月初三,是高阳公主下嫁之日,李泰被李世民以兄长之责,任命了一桩送亲的差事,将调查那日明细的事指派下去,就将此事搁在脑后,不想,就在高阳成亲后的第二天,本该老老实实待在府中的阎婉,竟找上了门。

阿生脚步匆匆从两名守门的侍卫中间穿过,进到风伫阁里,上了二楼,立在左手边第二道门前,伸手敲了敲半开的门扉。

“王爷,属下有事禀报。”

李泰正坐在书柜下,一边翻看着一抄板条发青的竹简,一边听取城东的两名探子头领汇报这两个月来,住在京中的大小番邦使节的动静,听见敲门声,并未理会,直到一盏茶后,他们汇报完,才挥手让他们下去,唤了阿生进来。

“何事?”

阿生上前一步,躬身道:“舒云阁那件事查好了。”

李泰停下阅览,抬起头,“说。”

“阎小姐那天下午曾到汉王妃的百花园去过,那件长衫就是在那里换过的,而王妃前些日子的确是丢过一件衣裳。”

说的到这里,算计阎婉并有意构陷李泰的人选,已不用作他想。

李泰年少时久居宫中,见多了阴险毒辣不择手段的女子,出宫建府之后,身边更是不乏这样的女人出没,因为见怪不怪,所以多是去无视,但无视不等于纵容,对于屡次三番敢来捋他胡须的长孙夕,这一次终是宣布耐性告罄。

姑且不论她这样做的目的和初衷是什么,他都不可能再容忍这样一个不知所谓的女人在背后肆无忌惮地乱放冷箭。

食指叩了叩桌面,李泰面沉如水,“还有呢?”

即是对方有意布置,那强占阎婉清白的男人,必定不是什么猫鼠之流,必是能够牵扯到利害之辈。

“舒云阁那边,查到是有人提前订了主子同汉王殿下约好的听雪舍隔壁那间房,但对方手脚干净,并未留下可查的踪迹,此外,属下这里有一份名单,记录了初一那天下午至傍晚阁中来往的客人,不过因人多眼杂,难免遗漏,您请过目。”

阿生掏出一卷抄纸弯腰递到李泰手中,后者大致将上头人名看了一遍,这么一瞧,才发现那天到舒云阁去的熟人还真不少,不说后脚跟着他进门的李元昌、李元嘉二人,老五李佑,城阳的驸马杜荷,蔡公杜若瑾,甚至是太子,都在其上。

稍一考虑,李泰便将抄纸卷起,还给阿生,道:“去清查太子同蔡公那日的行程来往。”

“是。”

阿生领了命,收好名单,给李泰倒了一杯茶,才退出屋外,而片刻之后,他却又折返回来。

“主子?”

“嗯?”李泰喝着茶,鼻音询问他还有什么事没说。

阿生低着头,“阎小姐在馆外求见。”

李泰抖了抖竹简,视线跳到下一句段,头都未抬,“怎么办事的?”

“属下那日已警告过她,不许声张此事,她也应了,谁知道……”察觉到李泰不悦,阿生本就心虚,渐渐小了声音。

他是同情阎婉的遭遇,因此那日并没对她说几句重话,想来那位阎小姐也明白声张此事头一个不利的就是她自己,却不想这才没几日的工夫,她就找了过来,早知道这样,他还不如不做这个好人。

“送她回去,”李泰不以为他同那阎家小姐还有什么话好说,该问的他都问过,不清楚的问她也没用。

“……阎小姐说,若您不肯见她,那她便会去找王妃当面对质,是死也要讨个公道。”

看着李泰冷下的脸孔,阿生喉咙一阵抽疼,他最讨厌的便是代人传话的差事。

“带她过来。”放下竹简,李泰这便改了主意,倒要见见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一刻钟后,阎婉被阿生从文学馆侧门,绕了小路领进风伫阁内,站在了李泰面前。

“见过王爷。”

短短三日之间,本来身形还算丰润的阎婉,整个人瘦了一圈,一条浅绒黄的披帛松松垂挂在臂弯上,矮身行礼时,轻飘飘地让她更显单薄,她眼中印着一条条浅浅的血丝,眼底泛着失眠留下的青痕,虽衣妆整洁,却难掩憔悴。

“婉儿有话要同王爷说,还请您屏退闲人。”她声音沙哑,可见这两天是没少哭过。

阿生立在她身后,偷偷翻了个白眼,得,那天还是他哄着劝着,今儿就成“闲人”了。

见李泰不语,阿生识相地退出屋去,将门带好,守在门外。

室内只剩下她同李泰两人,阎婉这才敢抬起头,看向李泰,语调僵硬地问了一声:

“婉儿今日来,只为问王爷一句话。”

李泰此时正在卷理着桌上的竹卷,一节节的竹简相互碰撞,发出“咔咔哒哒”的碎响,使这屋里不至于太过安静,可他的沉默以对,却让阎婉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差点就此缩回胆子里。

她低下头,垂在身侧的两手悄悄紧握成拳,暗中给自己打了气,才又能开口:

“王爷准备拿婉儿怎么办?”

她已做好了不被李泰理会,再次追问的打算,不想李泰竟是干脆地答了她:

“你想要本王拿你怎么办?”

这本是阎婉预期中想要套出的一句话,这么顺利就能听到,难免使她应接不暇,怔愣片刻,方才又记起准备好的说辞,两眼死死地盯着自己脚尖,硬着头皮,涩声道:

“那天是婉儿冲动,才会误认是王妃陷害,回去后仔细想了几日,才清醒过来,若王妃要对婉儿不利,三个月前在围场时就不会相救,是婉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殿下说的对,那天设计害婉儿的人,确不会是王妃。”

一声脆响,李泰将卷好的书简搁置在案头,两手交握,支在下颌,淡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因她低着头,看不清脸孔,只能从她僵硬的站姿上看出她此刻的紧张。

“婉儿站在这里同您说话,自觉是厚颜之极,会有这番遭遇罪不在您,是婉儿应有此劫数。可这么一来,婉儿既非清白之身,王爷又无意纳己为妃。婉儿既无名节,这一生便算是葬送于此,实不瞒您,就在昨日,婉儿还曾有过轻生的念头,可看到爹娘蒙在鼓里,为己担忧,婉儿岂能忍心抛下他们独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婉儿不愿他们日后遭人指点,这一死是轻,可拿什么去偿还父母养育之恩?”

说到这里,阎婉不禁潺然泪下,抬起头,迎上李泰的目光,故作坚强地扯动了嘴角,露出一个凄伤却又坚韧的笑容,手背抹去脸上泪水,一提裙摆,竟冲着李泰屈膝跪下,两手伏地。

“砰砰砰”她朝着李泰叩了三个响头,便俯身在地,恭顺十分,口中道:

“求殿下赐婉儿一个恩典,纳婉儿入府,婉儿自知残花败柳,不敢一日妄想您垂怜,心明您同王妃情深意重,旁人难以插足其中,但求一席犄角容身之地,便是做那有名无实的夫妻,以不毁父母望念,求殿下成全婉儿孝道。”

看着这跪地不起的女子,想到遗玉多日来的烦忧,李泰心中一动,念头忽起,眼中碧光闪动,再看她时,眼中不觉带上了一丝兴味,片刻的忖度,低声道:

“若本王不愿成全你呢?”

生怕被李泰断言拒绝,阎婉脸色一白,头又压低了两寸,有点慌张道:

“殿下可知您不愿纳妃,为难的还是王妃,倘若婉儿进门,定能让宫中解口,若是王妃不肯,婉儿愿同她亲自说明,哪怕是将、将婉儿的遭遇同她讲明也可,只要王妃安心,婉儿愿意立誓,一进魏王府门,定当安分守己,绝不敢有一丝妄念。”

李泰交握的两手放下,向后靠在软背上,看了她一会儿,才徐徐出声道:

“你回去吧。”

阎婉呼吸一滞,磕磕巴巴地试问,“殿、殿下可是答应了?”

李泰收回了目光,闭上眼睛,懒声道:

“本王会考虑,你且回府等候。”

闻言,阎婉浑身一软,差点就瘫在地上,她干咽了几回喉咙,勉强支力,从低声爬了起来:

“谢殿下,婉儿这就先告辞,还、还望殿下……”

许是察觉到李泰此刻乏意,阎婉没能把话说完,便弱了声音,悄悄抬头,飞快地望了他一眼,将那份倾慕连同酸楚深藏在心底,垂下首,退步离去。

阿生送了阎婉离开,回到风伫阁,立在门外,迟疑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推门入内,见到李泰正躺在窗下的软榻上闭目养神,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开口,就听见李泰道:

“不去做事,站在那儿做什么。”

“主子,”阿生摸了摸后脑,“您真打算……阎小姐她……”

“嗯?”

支吾了几句,阿生忍不住,终于问出心里话,“属下是说,您不是曾答应过王妃,不纳妾的么。”

“所以本王说会考虑。”

此事,还是先回家问过她再作打算,若她不愿,再作罢就是。

(睡着了,更晚了,亲们勿怪TT)

第二七三章我有话同你说

高阳昨日大婚过,遗玉第二天就又被韦妃召进宫。

她快数不清是这三个月第几回进宫,避无可避,只好老老实实地去了,准备再敷衍一次过去,可这回贵妃显然没有再同她继续拖延下去的打算。

“皇上那里已有安排,你也不用再同本宫打马虎眼,正好几位年纪合适的皇子都要纳侧,这个月中礼部就会把婚事指派下去。因是纳侧,不必大婚,操办不紧,所以赶在中秋之前把人迎进府里就好。本宫今日找你来,就是提前知会你一声,这婚事不管你是愿不愿意,都已订下,魏王想必还没听到风声,至于要不要在他面前做个大度人,本宫言尽于此,就看你自己识不识大体”

遗玉脑子一懵,先前准备好的说辞全部没了用,只听到韦妃说这纳妃一事皇上已经拿定主意,她后面的劝导就再听不进去半句。

“魏王妃、魏王妃?”

遗玉不知一声,韦贵妃连唤了她两句,见她抬头,眼光从她恍神的脸上扫过去,暗叹一声,继续道:

“本宫刚才说的话,你可听到?”

遗玉眨眨眼睛,才回过神来,低下头,轻声应道:“听到了。”

“听见就好,本宫没什么其他好交待你的,你王府里有精通事务的老尚人,有什么不明白的,交给她们去做就是,你且回去准备准备吧。”

接下来,遗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了一句“是”,跟着宫女离开太极宫的,虽预料中早有过这么一关,可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她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等到坐上了马车,在回府的路上,她才从那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中走出。

“先不要回府,到二公子那里去。”

“是。”

因初九要到晋家去提亲,卢氏这两日都待在府里筹备采纳,听下人传报遗玉来了,一开始还当她是来同自己商量卢俊的婚事,却不想女儿屏退了旁人,关上房门,一扭脸便露出满面沉色,直叫卢氏眼皮起跳,暗道不是好事。

“这是怎么,难不成王府出事了?”

卢氏急忙拉着她在席子上坐下,看遗玉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脑中灵光一闪,便拍腿道:

“还是那纳妃一事?宫里又找你去?”

不得不说女人在某些方面的直觉很准,被卢氏一语中的,遗玉闷声开口:

“韦妃同我说,皇上已把婚事订下,这个月中就会交给礼部去办,将婚期订在中秋之前,让我回府准备迎亲。”

“什么,”卢氏大惊失色,手上收不住力道,攥紧了遗玉的手指,另一只手用力拍在案上,沉声道:

“这怎么说风就是雨,魏王不是已经明白拒了,皇上他就不管人愿不愿意,就要强送人吗?他们还让你去准备,准备个什么?怎么不等到把人送进门去,再告诉你一声”

宫里的做法着实触动了让卢氏的神经,当时她同房乔正在恩爱之时,身怀六甲,却眼睁睁看着婆母私自接了两个女人入府,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给她的丈夫添了两房妾室,如今女儿又被逼到这份上,怎能让她不急不气。

“娘先别急,我就来找您商量的,”见卢氏怒气冲冲,遗玉反倒镇定下来,拉过卢氏拍在案上的手掌握在一处,沉声道:

“娘知道我的心思,这门亲我是说不什么都不会应的。”

若是别的事,她都好说话,唯独这一件,根本不在考虑之中,算她任性也好,自私也罢,无论如何,她不会退上半步。

卢氏最担心女儿想不开,见她并没有因此六神无主,就晓得她已有打算。

“你是有了什么对策吗?”

到这个份上,遗玉还能有什么法子,不外乎是去搬救兵:

“离月中还有几天,我听贵妃的话,礼部还没接到指派,这还来得及劝皇上打消主意,我打算派人到洛阳城去请平阳公主来,到皇上面前劝一劝。”

卢氏迟疑道:“这确是个法子,可公主她会愿意帮忙吗?”

原本她同平阳是手帕知交,不该有此疑虑,可一年前遗玉及笄礼上平阳的缺席,却让卢氏这个神经并不纤细的女人看出,当年好友如今的身不由己,因而才会担心,平阳是否愿意当这说客。

“公主会帮这个忙的。”遗玉焉定道。

去年平阳公主府中作乱,积毒病发,疑难不解,恰逢遗玉被姚一笛劫至蜀地,遇见了姚不治,讨来药方,成功替平阳解危,这便欠下她一份人情。

人情难还,尤其是平阳公主这等举足轻重的人物,若非得以,遗玉真是不想将这人情债用在此处,拿宰牛刀来杀鸡,怎么都觉得窝囊,她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卢氏道:“公主若是能在皇上那里说通最好,若是说不通,你还要有个准备,”卢氏对上遗玉目光,“依我看,你今天回去就同魏王说明白吧,这毕竟是你们夫妻两个的事,总让你一个人担待着算什么。”

闻言,遗玉想了想,她这头情况,的确是不宜再瞒着李泰,真有个万一,皇上不肯松口,要将那送上门来的侧妃拒之门外,她一个人可做不了两个人的主,于是点头道:

“娘说的对,我回去就同王爷说。”

卢氏见她肯同李泰交代,便稍微放心一些,女儿再怎么聪明,都只是个女人,关键时候还是要男人站得住脚才行,当年便是她一厢情愿,那房某人早同她离心,才未能善终。

遗玉的家务事,卢氏帮不上什么忙,自觉不能给女儿添乱就是最好,便道:

“我看你二哥的亲事,就暂放一放吧,先把你这头料理清楚再说。”

“可别,这一事归一事,二哥的亲事同我这里有什么相干,就是提了亲也得等上几个月准备,过了夏,二哥虚岁都有二十二,再拖下去成什么样子,娘只管去忙您的,我这边有什么动静,肯定会来同你说的。”

“这样也好。”

遗玉既决定要同李泰交待,就没在卢氏这里多留,听她嘱咐了几句话,便起身回王府去了。

遗玉从卢氏那儿回来,还是下午,算算时辰,李泰这会儿还在文学馆里,便吩咐平彤道:

“早些去将药熬了我喝。”

这阵子,就是再忙再多事,她都不忘记喝药,要知道宫里就是拿捏了她没有身孕这一条才一个劲儿地往魏王府里塞人。

天热,遗玉午觉没有睡好,本是想趁着平彤熬药的工夫补眠,但有心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心口窝得慌,因服药调养,不敢喝半口凉爽的东西,她干脆不睡,套上鞋子到院中水榭去坐,吹吹湖风,呼吸变得清爽,浑身倒还舒坦些。

平彤在楼上熟门熟路地熬上药,交给平卉看着火头,就下楼来服侍,在水榭找到躺在席子上纳凉的遗玉,不免一阵唠叨:

“您在这儿坐,当心着凉,上午奴婢就听见您咳了两声,莫不是昨天在书房开着窗子,吹多了湖风,您自己就是半个大夫,更该注意着身子。”

遗玉一手遮着眼睛挡光,由她在身上盖了一层薄毯,失笑道:

“没事,那是昨晚多读了几页书,喉咙不舒服,要是真有个头疼脑热的,肯定是我第一个知道。”

她盼着肚子能有音信,这几个月来,几乎是每天早起送走李泰,都要给自己听脉,奈何喜脉怎么也得一两个月才能断出,一日不见动静,她就盼着第二日,这些日子就是这样从不断的希望和失望中度过的。

平彤虽不知遗玉在宫里听说了什么,但也晓得她心情不佳,就没再劝她回屋,盖好了毯子,又把水榭四边的纱帘放下,多少挡着点风吹,见遗玉闭目不语,就安安静静地在旁边陪着,直到平卉将熬好的药从楼上端了过来。

“药好了吗?”

一闻到药味,遗玉就睁开眼睛,可见躺了半天根本没有睡着。

“弄好了,您趁热喝吧。”

平卉将托盘放下,姐妹两个跪坐在席边,扶她起来喝了药,这大热天的,喝热东西自是不好受,一碗汤药下肚,遗玉额头便沁出一层薄汗,平彤拿帕子给她擦拭干净,又在她身下垫了软垫给她靠着,问道:

“王爷不定等下就回来了,您是回屋去躺一躺么?”

遗玉道:“屋里闷得慌,去书房左边柜子上随便抽本书拿来我看。”

“奴婢这就去。”

平彤进去,一会儿便取了书来,遗玉翻了几页,看没看进去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天色渐暗,正觉得今天白日格外延长,就听水榭外有下人回报,说是李泰回来了。

听说他人回来,遗玉忐忑了一个下午的心,不由就变得踏实下来,并没急着去见他,未几,李泰更衣后,换上了一身质地舒服的长衫,便自己寻了过来。

“今日回来的早。”遗玉往边上挪了挪,空出席子上的软垫。

李泰撩起衣摆在她身边坐下,自然环着她肩头,让她靠在胸前。

“有事同你说,便回来早了。”

遗玉回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随即莞尔道:“正巧,我也有话同你说,既然你特意早归,就让你先说吧。”

水榭里,统共也只有平彤平卉两人在,因是心腹,李泰便没顾忌,伸手将她滑到腿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低声问道:

“我纳一名侧妃入府如何?”

第二七四章无题

“我纳一名侧妃入府如何?”

李泰问完这句话,立在水榭外的平彤猛然瞪大了眼,遗玉靠在他肩上,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语调中带着不确定:

“你说什么?”

察觉到她上半身的僵硬,李泰怕她误会什么,紧跟着便解释道:

“我才知因在洛阳拒了父皇,这么久宫中一直在难为你,我不便插手后宫,将这门亲事应下,也好掩人耳目,你意下如何?”

“……”遗玉盯着他,极力控制住脸上的表情,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是说,要纳阎小姐做侧妃,然后让她在府里做个摆设给外人看?”

见李泰点头,遗玉捏紧拳头,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你有什么权利决定要让一名女子为你独守空闺。”

李泰没在意她口气变差,道:“我下午见过她一面,同她谈过,她愿意。”

他们竟然私下见过面?

遗玉脸色不禁又难看了几分,从他怀中坐起,挣开他搭在肩头的手掌,反问道:

“她愿意?好好一个良家女子,家境不凡,岂有心甘情愿守活寡的,殿下倒是告诉我,她为什么愿意?”

见她动怒,李泰正考虑着是否要将阎婉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便听她冷笑一声,扯着臂弯上的披帛从席上站起身,低头俯看他,道:

“我来告诉你她为何愿意,就是因为心中还存有痴恋,存有念想,她才会心甘情愿地守在你身边,企盼你有一日回头看她一眼,只要一眼,便会盼你第二眼,什么无欲无求都成了假,她只会越求越多。若非如此,她嫁给谁不是嫁,为何偏偏是你?我是不知她如何花言巧语说动了你,可殿下这般软耳根,轻而易举就被人劝服,亏我一厢情愿地同宫中虚与委蛇这些时日,你实是让我失望至极。”

听完这最后一句话,李泰猛地沉下脸,他能被数名谏议大夫当朝指骂面不改色,却不能听她一句半句讽嘲。

遗玉也是一怒之下,才会口不择言,哪想到会踩到李泰的禁区,正要拂袖而去,还没转身,便听他冷声道:

“你若不能容人,直说便是,又何须诋毁她,你不是她,又怎能妄断她的善恶。”

李泰的本意,不过是在指遗玉不明阎婉的遭遇,因此才有误解,可听在遗玉耳中,倒像是他为了维护另一个女人,指责她没有容人之量。

若说方才遗玉还有几分冷静,那这会儿怕只剩下满腔的怒火,她从没想过,会有一天李泰因为别的女子出口伤她,更何况还是一个对他一片痴情的女子,这叫她如何冷静的下来。

她胸口绞痛,先前服过的药劲上来,只觉得胃里一团火烧。

她鼻梁一阵阵发酸,撑大了眼睛望着他,才没能让眼里的雾气凝结的太快,不肯在他面前示弱,她仰着下巴,硬声硬气道:

“对,是我诋毁她,是我妄断,是我不能容人。殿下既然已有决定,何须再过问我,您要想纳妃,尽管去纳,只是我这人心胸狭窄,眼不藏沙,殿下需知,待那位阎小姐进王府大门一日,便是你我夫妻到头之时。”

话声落,李泰脸色骤变,遗玉却再没看他一眼,鞋也不穿,转过身,赤着脚走出水榭,她背脊挺的笔直,步子迈的沉稳,从背后望去,她一身素白纱衣,虽是倍显消瘦,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强硬之态。

平彤早就被这夫妻俩的肝火吓傻了眼,直到遗玉从旁经过,这才惊醒,正要追上去搀扶,就听水榭中,还坐在原位的李泰,沉声叫道:

“站住,回来。”

看她背影一滞,继续远去,李泰眼中厉色一起,下一瞬便从席上站起,迈着大步赶上她背影,离她几步远时,在平彤的惊慌失措中,伸长手臂,一把擒住她手肘,向后一拽,用力拉着她转过身。

“没听到我——”

话说到一半,李泰却突然卡壳,眼前是她一张挂着泪痕的白皙小脸,通红的眼睛含着泪,却毫不退让地瞪着他,一脸倔强,看见她这样,李泰便是有三丈怒火,也被浇熄成一寸,暗道自己同她置什么气,好端端地惹哭了她,没的让他心里也跟着不好受。

“你——”

“唔”

遗玉一声干呕打断了李泰的话,她两手都被他抓住挣脱不开,遮掩不及,她慌忙偏过头,还是慢了一步,一张嘴,吐了他一身秽物,黄的白的,稀稀拉拉顺着他衣襟流下,将他原本干净的长衫污成一团。

这还不算完,遗玉被这呕吐物薰了鼻子,一低头,紧接着又是几口吐在他下摆上,滴在他靴子上。

“主子。”

平彤低叫一叫,见李泰僵在那里,看他一身脏污,便道不好,晓得他素来就爱干净,怕他再因此着恼遗玉,手忙脚乱地上前,伸手去扶,然李泰手抓着遗玉,却没松手,她拉了两下没能拉过来,局促道:

“王、王爷,奴婢先扶主子回屋,这就让人给你准备热水沐浴。”

李泰却没搭理她,抿直的唇角暴露他此时的紧张,他抓着遗玉的两手不自然地改为托扶,借了力道跟着她一起半蹲下身,待她又是弯腰呕吐了一阵,喘气时,才抬起头,口气不好地对着干站在一旁的平彤道:

“还愣着做何,去传李太医来。”

说着,便一手解了腰带,将脏掉的外袍脱下丢到路边,抱起早吐的七荤八素的遗玉,快步回了房。

卧榻上,纱帐半垂,遗玉半昏半醒地平躺着,好一阵时日没被传过的李太医坐在床边,小心把了她的脉息。

平彤和平卉紧张地立在床尾,李泰面色不佳地负手站在李太医背后,盯着床上面色潮红的遗玉。

“如何?”

一见李太医抬手,李泰便出声问道,话里的紧张,屋里没一个人听的出来。

李太医站起来,面色有一些复杂,小心翼翼地瞅了李泰一眼,又看看床上,指了指门外,“莫吵了王妃休息,请王爷外面说话。”

“好生照看。”李泰交待了平彤平卉,便带了李太医到屋外。

“她这是怎么?可是热症?”

“回王爷的话,这并不是热症,”李太医摇摇头,不等李泰放心,便又小意轻言道:

“请恕属下无状,王妃的脉息,属下还算熟认,记得当时是阴有余,阳不足,偏凉性,这倒不是什么病症,只是体质稍异。可今日再一诊,却发现她阴缺阳足,想来是为补气血,服用了什么厉害的汤药,这么一来,虽是补足了阳气,可却损了阴重,阴阳失调,轻者是伤胃,食之不能下咽,重者是妄动肝火,伤及心肺,时日一长,难免折损,有亏寿之忧。属下斗胆,敢请王爷劝说王妃,这等汤药,绝不能再喝下去。”

李太医年初曾得了遗玉几本医书相赠,得有进益,因而直断了遗玉现状,一下就戳破她暗中服药补气之事。

李泰何等聪明,一下子就联想到遗玉这几个月来种种不显眼的反常,比如她鲜少在他处理公务的时候到书房打扰,比如她饭量一日日减小,比如她身上多出来多出来的薄荷香味,比如她不似以前冰凉的手脚。

至于她喝药做何用,李泰已不用去做它想。

“眼下该如何对症?”

“需得静养,不得劳神,不得动怒,属下再去开张温良的方子,捏些水丸给王妃服用,餐饮之事,另作交代。”

“你去吧。”

“是。”

李太医跟着平云到楼上去开方抓药,李泰让阿生进屋去叫了平彤出来,到隔壁问话。

一盏茶后,李泰从隔壁出来,径直回了遗玉所在的卧房。留下阿生,见平彤脸色发白,虽不忍心再责备,还是不由轻责了几句:

“你是怎么做事的,听主子吩咐没错,可这脑子就不用动了吗,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平彤方才被李泰吓得不轻,阿生的话只听进去一半,恍恍点头。

夜半,昏睡了两个时辰,遗玉清醒过来,察觉自己是在床上躺着,便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纱帐,仿佛没有看到床边侧坐的人影,不知过了多久,才又阖上眼。

傍晚时候李泰的话,字字句句还回荡在她耳边,让她醒过来,也是浑浑噩噩,犹记得几日前还同她娘打趣,不想这就成了真。

她这边费尽心力想要维护的一寸领土,轻而易举就被他让了出去,好像一个巴掌甩在她脸上,让她耳晕目眩。

李泰守了她许久,直到她醒,隔着一道纱幕,看着那头的她,烛火不明,她闭着眼,谁也看不清对方表情。

“为不让我纳妃,所以瞒着我服药吗?”

遗玉呼吸停了停,偏过头,面朝着床里,不想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她的确想要尽快怀孕,以免宫中以此为由要李泰纳妃。

可另一方面,能够和李泰养育子女,一开始其实是再单纯不过的期盼,她不愿让这种期盼同利益挂钩,这种矛盾让她感到无比愧疚,对那个还没有降临的孩子。

李泰听不到遗玉心中所想,见她不语,眼中一暗,说不出是对她心疼多一些,还是自责多一些。

记得李太医的医嘱,李泰这边还没想好要怎样开口哄她,遗玉已是背对着他,轻轻发声:

“从我认识你开始,直到今天,这些年,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我却什么都帮不上你,只会给你添麻烦,我的身世,牵扯上房卢两家的恩怨,还有红庄,我大哥,我自己都数不清你为我做了多少。我有时就会想,如果你要娶的人不是我,你就不会这么辛苦……我已欠下你许多,偿还不起,担心你有一日会后悔,所以很努力地去做一个能够配得上你的人——”

她哽咽了一下,眼眶泛起雾水,声音细细哑哑,带着一点迷茫,更多的则是无措:

“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可就是什么事都做不好……我这个样子,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你更多,世人眼里,男人三妻四妾本叫寻常,我知道自己不该让你为难,不该再自私……可我真的做不到。”

最后一句,道出她不尽的无奈,不是不愿,只是做不到,不能想象他成为另一名女子的丈夫,不能想象有一日他眼里会有别人的存在,因为太过珍稀,所以不敢去冒一丝一毫会失去的险。

她抬手遮住眼睛,泪水顺着指缝滑落,贴着脸颊落在枕头上,很快便湿成一片。

李泰从未听她这样坦言过,不知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两人之间的关系,不知她心里还有这么多的愧疚,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直到听见她细碎的哭声,这才恍然回神。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竟是被逼到这种地步。

难怪她听说他要纳妃,反应会如此之大,想来还是他低估了此事对她的影响,越是清楚她对他的感情,就越是了解她的不安,看着她为他憔悴,为她受累,想要安抚,却又不知从何着手,这种无力感,让他前所未有地挫败。

他撩开轻薄的纱帐,穿着靴子便上了床,从背后将她拥在怀里,低头埋在她发热的颈间,心跳变的明显,大多时候,只有抱着她,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还是热的。

“我不是在逼你,你若不愿,纳妃一事就此作罢,不必担忧宫中强迫,我会处理好。”

听他低沉好听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又一次的妥协,却让遗玉生不出半点喜悦,眼前一片模糊,闭上眼,只觉得茫然。

到了最后,又是这样,还是要把负担放在他一个人身上,她什么都做不好。

满心的疲惫,让她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坚持是否有意义。

他可以为她一再妥协,难道为了他,她就不可以退一步?

她的沉默,让李泰略觉不安,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正考虑着该怎么安抚她,便听屋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便是阿生的声音:

“主子,属下有要事禀告。”

李泰皱眉,还没把人哄好,哪有心情做别的,低声回道:“下去,明日再说。”

门外,阿生情急,顾不得里间遗玉是否睡着,又报了一声:

“主子,宫里出事了。”

(说几句吧,卡文了,从昨天晚上这个时候写到今天早上这个时候,对书评区里的各种帖子,真心只觉得抱歉,果子实话说,现在真的很疲劳,写文这种东西要靠感觉,不是知道哪里不妥,下一刻就能去改正,有时候太过在意,相反就会使不上力,怕烂尾,所以不敢太快收文,怕被说在拖文,就写得小心翼翼。想了一夜,发现自己现在顾虑太多,反而不能轻松地写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句话往往斟酌再三,才能有自己想要的效果。我今天请了假,准备睡一觉,然后在家把前文好好回顾一遍,找找感觉。我还是一开始说的那句,不太监,不烂尾,用心去完成它,其他再多的,让亲们感到不满和心急的,我只能抱歉,真的抱歉,希望亲们能够心平气和一些,不要着急,新唐是太久了,也许大家真的已经疲劳了,抱歉。)

第二七五章功赏

六月初五,子时前后,在京居住多日的西突厥突利可汗之弟结社率,胁迫突利可汗之子贺逻鹘,私下结纳本部落近百精兵,趁夜埋伏在皇宫之外,攻打行宫,杀死卫士数十人,宫人不计,一遭得手,西门偏漏,竟直逼太极宫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