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最外环,梁承了望一整片乱七八糟的废墟迷宫,明白了姓柳的为什么藏在这儿。

面包车钻入仓库之间的小路,绕了几分钟,未免打草惊蛇,应小琼提前熄了火,说:“就是后面那间492。”

梁承问:“他们几个人?”

应小琼回答:“三个,猪柳,柳刚,还有一个他们找的渔民。”

柳毅将近二百斤,诨名猪柳,柳刚是他的亲兄弟。梁承之前一夜未归就是在盯他们,市区人多不好动手,所以等到今天。

他说:“柳刚挺壮的。”

“嗯,个头也大。”应小琼道,“渔民应该不用担心,拿钱办事不会帮他们拼命。就弄他们哥俩。”

梁承说:“行,等会儿当心点。”

应小琼摘掉墨镜,妥当地别在衬衫领口,一双上扬的桃花眼兴致盎然。他吹了声口哨,说:“那,走着?”

梁承长腿一跨下了车,右肩挂着背包,几步之后水泥路面上留下一点残痕,黑色的,湿乎乎有些黏。

他才发现异常,狐疑地蹭了蹭鞋底,想弯腰看看。

应小琼说:“对了,把手机关了。”

梁承作罢,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关机前他点开微信,乔苑林一直没再回复他,估计是恼了。

这个时间,小屁孩儿正在幼儿园服务小屁孩儿吧。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半小时前,一辆双层轮船驶入轮渡码头。

因为游客稀少的缘故,从市区到岛上的船只缩减成一天两班。船上乘客寥寥,停泊后,乔苑林第一个下了船。

他脸小,棒球帽一压就遮住三分之二。肩上斜跨着一只帆布胸包,林成碧单位发的,上面绣着“新闻编辑部”的字样。

走出轮渡中心,乔苑林在小广场上茫然四顾。他小时候来过一次,只记得爆炒扇贝特别好吃,别的已经记忆模糊。

他打开手机地图,搜索到距离仓库两公里远,走路是万万不可能的,出租车更是可遇不可求。

乔苑林正想办法,手机响,来电显示“田小宇”。

他一阵心虚,接通道:“喂,田宇?”

“苑神,你怎么还不到?”田宇在里面问。

乔苑林说:“抱歉啊,我去不了幼儿园了。”

“为什么?”

“有点急事。”

田宇难以置信:“什么急事偏赶在今天啊?”

乔苑林自己都不清楚,回答:“我以后再跟你解释吧。”

“你真不来?”田宇连环追问,“服务时长你不要了?学分你不要了?一屋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你扔给我一个人吗?”

乔苑林举着手机往外走,说:“我下一次再补吧。”

田宇:“你对我好无情!”

乔苑林也觉得渣男了点,可他生平没哄过人,只会谈条件,说:“是我对不起你,这学期的活动日记我都包了,怎么样?”

“真的?”

“骗你是狗。”

乔苑林想起梁承在背后骂他是小狗,说:“改一个吧,是猫。”

田宇说:“你他妈净挑可爱的。”

乔苑林无所谓:“那您给我挑一个。”

“鸭。”

“靠,你这涉嫌诽谤侮辱了吧?”

挂了线,乔苑林望见不远处崭新的遮阳棚,棚内有单车、电动车和观光车,按小时租借。

他过去租了一辆电动车,对着导航前往仓库。

路途中是人脑最活跃的时刻之一,想法千奇百怪、漫无边际,乔苑林却想象不出梁承在干什么。

他潜意识里不愿往坏的地方想,或者说,他无法把梁承想象为一个坏人。

没多久,乔苑林顺利骑到了仓库区外围。

为保险起见,他进入小路前打开一瓶口香糖,每隔十米丢了一颗。万一遭遇不测,被发现的概率会大一些。

绕了一刻钟,连个喘气的活物都没碰见。他怀疑接头地点是不是换了,忽然一拐弯,看见了停在路边的面包车。

乔苑林确认四周无人,骑过去拍下了车牌号。

如果梁承是坐这辆车来的,必定会从其中一个车门下来。他绕到侧面查看,果然在副驾车门外的地面上发现黑色污迹。

昨夜失眠,他在家门口的垫子上挤了一瓶鞋油,鞋底踩过就会沾上。

也许他当时就决定跟来了,其中原因有好奇、有冲动,今早拐弯抹角地探口风和发微信,大概还有一点担心。

乔苑林沿着梁承的脚印寻找,到后面一间仓库外,印迹消失了。他狐疑地靠近大门,听见里面有混乱的人声。

莫非就是这里?

仓库内部一分为二,声音是从里间传来的。乔苑林拐到侧面,沿着墙根儿走到窗外,声音陡然变大。

玻璃窗是破的,他贴着窗户边缘望进去,霎时呆住。

仓库大得空旷,四处堆着废弃的板材和木箱,里面一共六个男人在厮打混战。

梁承最高,也最年轻,极为显眼,他抓着一个健壮的男人的衣领,抬肘狠狠挥上了对方的下巴。

男人惨叫着向后踉跄,梁承趁势将对方掀倒在地,跨坐上身,用膝头压住对方的胸口,连喂了几拳。

呆滞过后,乔苑林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不愿想象的事情在真实发生着,甚至更过火。

另一边老四被柳毅撂倒,大骂:“操/你大爷!不给钱你们哥俩谁也别想走!”

柳毅啐了口血唾沫,拖着庞大的身躯朝梁承去了。而柳刚挣扎起身,扯住梁承一滚调转了位置。

乔苑林眼皮一抖,注意到一抹瘦削的身影。

应小琼打趴了渔民,冲到柳毅面前挡着路,骨感的脚腕带着千钧之势,把二百斤肥肉一脚踹翻了。

“我今天就逮了你做炸猪柳!”

局面混乱不堪,渔民跌在地上,突然喊道:“有刀!要出人命了!”

梁承和柳刚滚在地上,不知道谁拿出了一柄水果刀,四手相叠紧攥着刀柄,刀尖方向变幻,稍有不慎后果可想而知。

乔苑林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喉管。

他没空弄清楚来龙去脉和谁善谁恶,只知道不能让悲剧发生。

乔苑林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离开仓库走远一些,掏出手机迅速拨打了110。

很快接通,他说:“我要报案。”

接警人员询问基本信息,乔苑林的声音微微颤抖:“在岭海岛492号旧仓库,有六个人斗殴,有水果刀……可能会出人命的。”

咣当一声,刀刃落地的清脆声响。

乔苑林仓皇回头,盯着窗子咽了咽口水。

有人受伤吗?会不会是梁承?

他返回窗外,仓库里,水果刀甩飞在地,梁承缓缓爬起来,柳刚抱着小腿蜷缩在地上呻/吟。

貌似没有酿成命案,乔苑林松口气,祈祷警察快一点赶到。

场面归于平静,乔苑林也一同镇定下来,开始猜测这帮人在干什么,梁承又充当着怎样的角色?

他看了看没有监控,从包里拿出一柄防抖云台,把手机固定上去打开了录像模式。

首先拍摄一幅全景画面,再放大镜头,逐一给每位当事人特写,最后定格拍一下地上的犯罪工具。

梁承踩住柳刚的脚踝,来回蹭干净鞋底的脏污,问:“能起来么?”

柳刚挣扎了一下。

梁承说:“能的话给你踩折。”

柳刚暂时选择了躺平。

扬起的灰尘渐渐落地,应小琼累了,在一只木箱上坐下,翘起二郎腿拍了拍裤脚的褶皱。

他道:“给他俩绑上。”

背包里有两条腰带,梁承扔给老四,自己在一旁微弓着脊背没动手。

柳毅粗喘着问:“你们想怎么样?”

“拿钱。”梁承回答,“你现在身价千万,特招人喜欢。”

柳毅骂道:“我操/你妈!”

梁承竟然笑了:“难度有点高,我没妈。”

柳毅一时发愣,忘了继续骂。老四朝他饱满的屁股上来了一脚,说:“别他妈操这个操那个的,再逼逼,让你们兄弟抱一块拍裸/照。”

应小琼忍着恶心说:“你真有创意。”

乔苑林目睹着这一切,举着云台的手心满是汗水,汇聚了紧张、恐惧与厌恶。

这些人在绑架吗?为了勒索一笔钱?

梁承是孤儿?平时就这样混?

不知不觉仓库陷入短暂的安静,只剩几道疲惫的呼吸声。

这时,一阵欢快的提示铃声在窗外响起,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汤姆老师的线上数学课要开始啦!”

“汤姆老师的线上数学课要开始啦!”

“汤姆老师的线上数学课要开始啦!”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本来明天更的,但这几天工作太忙,明天还要出去办事实在顾不上,所以今天一口气更了。影响到追更体验的话给朋友们说声抱歉。周一再见。

☆、第 13 章

铃音整整循环了三遍。

仓库里的众人皆是一愣。梁承觉得耳熟,反应也快,精准地锁定了声音源头,说:“第二扇窗户。”

乔苑林差点就地去世,他居然百密一疏忘了关网课提醒。此时一手握着云台,一手在屏幕上乱戳,结果急中生乱地打开了手电筒。

要完。

大势已去,走为上策。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跃过残破的窗户,垂直落地。乔苑林被逮个正着,手电筒还给对方打了一束光。

老四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朝里面喊:“怪不得上网课,这藏着个中学生!”

乔苑林审时度势,决定套个近乎,道:“哥,我翘课来玩的。”

老四问:“好玩吗?”

乔苑林一脸乖顺:“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老四长相普通,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一排大白牙,说:“来都来了,那进去看看吧。”

乔苑林急道:“不用了吧……”

老四不再废话,一把薅住他胸前的包,拽着往前走,比拽一只带轮儿的行李箱还简单。

绕到大门进入仓库,到了里间,老四将他狠狠一推。

乔苑林向前趔趄了一步,站稳低着头,帽檐遮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视野有限,他无法判断梁承在什么位置。

也不知道梁承会是什么反应。

实际上,梁承距离乔苑林不过一米远,一眼就认出来了。一瞬间的错愕后,他便明白乔苑林为什么会出现在岛上。

老四说:“应哥,这中学生在外面鬼鬼祟祟的。”

应小琼像古装剧里的皇帝选秀女,冲乔苑林说:“别害羞,抬起头看看。”

躲是躲不过了,倒不如有骨气些,乔苑林凛然地抬起头。

他同时看清了应小琼——这位起着非主流网名的应哥,长了一张比老四好看八百倍的脸。

仗着这张脸,应小琼穿了一件万紫千红、俗气至极、堪称挑战审美极限的花衬衣。可他穿着却更显肤白貌美,格外的明艳。

应小琼也很满意“秀女”的姿色,将乔苑林从头看到了脚,再看向柳毅时嫌恶地“啧啧”道:“死肥猪,这是你儿子?”

柳毅否认:“不是。”

应小琼说:“晾你也生不出这种颜值的儿子,除非被绿。”

柳毅:“……”

应小琼的目光返回乔苑林身上,问:“同学,你哪位?”

乔苑林已经偷瞄了梁承好几眼,他不敢贸然回答,又斟酌着望了过去。而梁承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肘,全无反应。

应小琼问:“认识?”

梁承干脆地说:“不认识。”

乔苑林愣了一下,早晨还帮他通马桶,这叫不认识?

也好,他也不愿意跟犯罪分子认识。

应小琼看见乔苑林胸包上的刺绣,念道:“新闻编辑部。你是记者?”

乔苑林含混地“嗯”了一声。

应小琼:“哪个电视台啊?”

乔苑林道:“就,平海市电视台。”

“牛逼啊,大单位。”应小琼大笑,“撑死了十六岁吧,当记者?”

乔苑林补充:“之子。”

应小琼踢翻脚边一只木箱,挂着笑说:“今天让你见识见识栀子花开。”

乔苑林:“啊?”

“这么俊这么嫩的小脸,我可舍不得动手。”应小琼道,“梁承,先砸烂他的手机!”

貌似不想动弹,梁承迟钝几秒才朝乔苑林走过去,近至身前,他伸手将乔苑林的帽檐弹高了一寸。

乔苑林满是防备,紧紧护着手机和云台。

梁承说:“给我。”

乔苑林小声道:“做梦。”

梁承捉住了他,手指骨节分明,像一把铁锁扣在小臂上,他越挣,被钳制越紧,两个人挨得越近。

等近在咫尺,梁承的低音落下来:“跟踪我?”

乔苑林反驳:“我们又不认识,为什么要跟踪你?”

梁承说:“在鞋底抹黑泥,你不嫌脏么?”

乔苑林继续嘴硬:“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梁承问他:“怕不怕被杀人灭口?”

乔苑林瞳孔闪烁,回击的话悉数卡在了喉间,默了数秒,他英勇就义地说:“你来啊,有种像打他们那样打我。”

应小琼不耐烦道:“梁承,直接撂了!”

乔苑林拼命挣扎起来,估计警方快到了,同时大声呼救。状似扭打了好一会儿,他自己把自己搞得气喘吁吁。

老四喊:“梁承,你行不行!”

梁承说:“有点撂不动。”

柳刚闻言,躺在地上迷惑地蠕动了两下。

抢夺中云台一角猛地撞上乔苑林的胸膛,戳得皮肉生疼,他捂住心口,面露痛苦:“啊……”

梁承一巴掌呼了过去。

乔苑林吓得紧闭双眼,放弃了抵抗。

片刻后,那只手掌落在他的头顶,不轻不重地将帽檐压了下去。他怔忡地睁开眼,听见梁承说:“我跟他认识。”

认识的界限很广,应小琼问:“什么关系?”

梁承回答:“小房东。”

“哦。”应小琼不疑有他,看向乔苑林,“那你是来找梁承的?”

事已至此,乔苑林点头承认。

应小琼神情玩味:“追这么远,他欠你房租啊?”

乔苑林犹豫着答案,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一队人马涌进仓库大门,步伐快速整齐,是警察到了。

来的是岭海派出所的民警,一共八个人。前面七个身穿深蓝色制服,末尾站着一个穿便装的男人,十分打眼。

警察将场面控制住,为首的王警官说:“我们接到报案,怀疑这里有人从事违法活动。”

应小琼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歪过头,向警队后面瞧,说:“既有民警,还有刑警,够给我们面子的嘛。”

王警官有些意外,回头看末尾的男人,叫了声:“程队?”

穿便装的男人叫程怀明,身材高大,相貌端正,他插着裤兜徐徐走来,皮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一串闷响。

应小琼笑意盈盈,说:“程队,什么时候调到岭海了?”

程怀明道:“来办点事,没想到有意外收获。”

“这么巧。”应小琼说,“好久没见,我还挺想你的。”

程怀明笑了笑:“我是兵,你是匪,见面准没好事。”

应小琼举起双手,作出投降的姿势:“谁说我是匪,在你的呵护和调/教下,我早就改邪归正做良好市民了。”

程怀明:“是么。”

“是啊。”应小琼问,“今天忙吗,晚上请你吃大排档啊。”

程怀明说:“我看你很忙。有群众报案,现在警方怀疑你们涉嫌聚众斗殴,扰乱社会治安。”

应小琼道:“荒郊野外哪有人报案,你是不是专门盯着我呢?”

警方一来,乔苑林松了一口气,内心将古今中外的神仙感谢了一遍,正感谢党呢,瞧见地上的兄弟俩有点……奇怪?

柳毅和柳刚原本脸朝上被绑着,不知什么时候翻了个面,鸵鸟般趴在地上。

乔苑林顾不得思考,当务之急是和犯罪分子划清界限,否则被当成同伙就完了。

趁着安静,他举起手,说:“警官,是我报的案。”

程怀明还未反应,应小琼道:“哦,他报的不算。”

乔苑林:“凭什么?!”

应小琼对程怀明说:“他是我手下的对象,小情侣闹别扭呢。”

乔苑林惊呆,这是混社会的还是写小说的,怎么这么能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