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川大师想了想,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沈何夕却觉得不对,如果说老头子从十七岁之后再没见过这位,还把他当成害死叔叔的仇人,那这么多年后见到对方应该是拿刀砍走才对,怎么会让人家在自家门口蹲了俩月。

女孩儿又温柔可亲地给正川大师倒了一杯柠檬水:“您继续,您继续。”

正川雄一瞅了她一眼,再没觉得她是什么好孩子。

这个明明是小刀养出来的剜心刀!她还披了一层温柔和善的皮!

“快说快说,你话都说不清楚我怎么帮你呀是吧?你觉得我今天给我爷爷打电话怎么样?”

沈何夕对天发誓,她真的没有威逼利诱的意思,用自己的爷爷来威胁一位大师来讲故事,怎么可能呢?

正川雄一所属的部队一直驻扎在京城周围,所以正川雄一偶尔也会再去沈家那边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似锦楼虽然还在,但是仍然不过是苦苦支撑,赚来的钱大多用来上下打点关系了,沈家的日子也变得不是那么好过。

沈大爷当然有钱,无论是祖上传下的财产还是他卖掉自己的酒楼的钱,但是谁都知道未来可能会更糟,所以他们过得清苦了许多。

对于这些被占领区的普通华夏人来说,有一天自己的军队再打回来是他们所有人的期盼。

可是这一天遥遥无期,所以失望和绝望反复折磨着这些人,远比身体受到的摧折还要令人难耐。

过了几年,正川雄一再一次出现在沈家门前的时候,沈大爷让他进了门。

他说想把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送出京城,想要拜托他。

那时的正川雄一已经在军队里混的不错,因为几位大佐都喜欢吃他做的饭菜,沈大爷这次的请托让他天真地以为自己有了能够赎罪的机会。

正川雄一做到了,他把自己的伯娘和弟弟送出城,回来的时候得到了似锦楼几位大厨因为不肯为天皇庆生礼送上菜肴而慨然赴死的消息。

敦厚善良的沈家大爷,爽朗爱笑的黎家叔叔还有别的几位大厨都死了,尸体被挂在了城门楼子上。

似锦楼的老板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心血。

他站在火堆中嘶吼:“国已不国矣,何处有似锦可期。”

火焰映红了京城的大半个天空,从那一刻起,正川雄一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同胞和自己长大的土地到底有多么深重的仇恨。

那之后他再没见过沈抱石,直到战争结束,正川雄一流落在鲁地和很多侨民一样等待着回到片儿国的船。

他根本不知道片儿国的生活是怎样的,但是他知道华夏根本不可能容得下他了。

等了一艘船又一艘船,这些人在海边活的像是一群乞丐,他们是失败者,是被驱逐的失败者,是可以被肆意报复的失败者。

华夏人曾经经历的恐惧与绝望,这些侨民开始一点点的经历。正在要彻底丧失希望和别人一样投海的时候,正川雄一突然被告知上船。

他回到了片儿国,开了一个料理店,娶妻生子,不告诉任何人他在华夏的经历。

“几个月、之前,我收到、了一封信、告诉我有人、想要抢我的配方。那封信是华夏语。”

所以在五十多年后,正川雄一想起去调查那些年被他刻意遗忘的事情。

那位安排他上船的检视官还活着,他给正川雄一看了自己收藏的金条和手镯,告诉他有人用两根金条和一个金镯子换来了他的位置。

那个金镯子上刻得是富贵花开,当他是沈抱云的时候他见过无数次,在沈家伯娘的手腕上。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的弟弟当年几乎是倾家荡产让他离开了华夏。

“我、以为、他原谅我了。”

沈抱石一直把他当成害死自己叔叔的人,怎么可能原谅他,但是他又曾经护送他们离开京城。

大概当时的沈抱石给他换到了船票就是为了表示以后两不相欠吧。

对自己爷爷的别扭性子有所领悟的沈何夕长叹了一口气,家里已经有一个不省心的了,看这个,也没好到哪里去。

自己身边怎么就这么多浪费生命和自身过不去的人呀?

“您这么多年一直年年不忘不过是因为不甘心而已,不甘心自己记忆里最美好的岁月被毁掉,所以只要有一点来自华夏的消息就能让您一把年纪漂洋过海。”

是的,就是不甘心,正川雄一低下头,花白的头顶对着沈何夕。

女孩儿未老先衰地叹了一口气:

“你是希望我爷爷怎么样呢?七十多岁了再给自己找个哥?”

两个老头加起来一百五了,你喊我一声哥我喊你一声弟…沈何夕被自己脑补出来的画面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正川雄一抬起头看了沈何夕一眼,默默地转开了脑袋。

“好了,我知道,至少你们能坐下来喝杯茶叙叙旧是吧?”

大师赞许地点了点头。

“老别扭。”

“不管怎么样我是你的长辈。”老人突然觉得只会端着饺子走开的沈何朝真是太尊老爱幼了,兄妹两个一个不会说话,另一个把两个人份的全说了。

小刀真不会养孩子!

沈何夕就差翻白眼给他看了,什么长辈啊,我爷爷还没搞定你来我这里装大头蒜?

“要我说,你们只要坐下谈谈就好了,别扯什么你对得起我我对不起你,说清楚我曾叔祖怎么死的,问清楚是不是我爷爷把你送上船的就行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可我、是…”

“不管您是哪国人,你和我爷爷一块长大的,第一没当过刽子手,第二没干过祸国殃民的事儿…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您不累么?”

累,但是就是反复的想,反复的用累心来磋磨自己。他们这一代人就是这样,历史就压在他们的肩上,和颠沛流离的记忆一起把他们卷入了一种想自我而又不能的漩涡中。想算得清,但是根本算不清,想放得下,又实实在在地放不下。

沈何夕扶着额头,觉得这位老先生简直纠结到可爱了:

“您觉得是您继续想着自己是多么对不起我爷爷重要呢?还是您找回自己的小伙伴更重要?”

正川大师又喝了一口自己不屑的柠檬水,轻轻点了点头。

“后面的。”

“好了,这就搞定了第一步了,咱们开始下一步。”女孩儿拍了一下手,搞清楚了来龙去脉事儿就简单了。

“什么是、下一步?”

“求我啊。”女孩儿双手抱臂,身子往后依靠在了椅背上,春天午后的阳光斜照进餐厅,她笑的格外灿烂,“你来腐国不就是来求我的么。”

不是说是我长辈么?嫌弃我不尊老爱幼,有本事别求我啊!

没错,我沈何夕就是这么记仇。

*******

送走了世界观受到冲击的一代国宝,沈何夕看了一眼时间,华夏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又不能给爷爷打电话了。

黑豆从厨房里探头出来看着她:“小夕,晚餐想吃什么,我一起准备了吧。”

沈何夕捧着脸坐在桌子旁边一脸的纠结:“我想吃臭鸡蛋炒咸鸭蛋再来个鹅蛋鸽子蛋。”

“啊啊啊?这么多蛋是什么菜啊?”

女孩儿轻描淡写地说:“这是炒混蛋啊。”

看着她脸上的表情,黑豆抖了抖,缩进厨房不再出现了。

“一对让人不省心的老混蛋。”

正好来上班的俞大厨走到门口,看见女孩儿难得活力四射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十点多打烊,熊猫餐厅的员工们开始享用自己的晚餐。

胡萝卜、土豆、牛肉、红枣一起煲了两个小时,搭配着米饭每个人都吃的很开心。

牛肉的火候炖的很好,酥烂可口还带了一点嚼劲,胡萝卜甘甜,土豆香糯,汤水的味道鲜甜还有肉味,非常的下饭好吃。

俞正味看着这些年轻人这么愉快地吃的这道菜,心里的感觉很复杂。

如果没有牛肉,这道菜在几十年前还有一个名字,叫丹心报国。

厨师也可以用自己的一切去爱着那个国家,比如沈家的那位先人和自己的爷爷。

第59章 槐花饼

院子外面的柳枝已经长出了新叶,鸟雀叽叽喳喳地从细长的枝条间穿过,槐树开花了,甜甜的香气风一吹就透了出来,细细白白的小花缀满了树枝让无数的人欢喜。

把花从枝头摘下,只留着花朵和花萼,用清水洗过,用热水泡过,洗掉灰尘去掉涩味,捏成一个个白绿相间的团子。

这些“团子”可以切一切直接和上五花肉和香油调成馅料包成包子,也可以放进冰箱里冷冻起来,等到想吃的时候,就是把贮藏了一年的春风拿出来重新品过。

沈抱石看着徒孙们送来的槐树花,花朵鲜白软嫩,花萼新鲜清香,确实是枝头上一点点弄下来的好东西。

槐花包子这种吃法在如今的太平区剧目皆是,沈大厨才不屑于和旁人一样,这些新鲜的槐花被他用井水冲洗过筛,水灵灵白嫩嫩的,看起来更玲珑了几分。

一把面粉从老人的手里一顿一扬就细细地洒在了晾晒着槐花的笸箩里。

一双苍老有力的手又上下颠了两下笸箩,保证每一朵花都均匀地沾上了面粉。

白白的花,细细的粉,高高地颠起,轻飘飘地落下,就是乖顺到恰到好处,就是带着香带着细劲儿。

小腻歪趴在地上,小脑袋随着笸箩轻动了两下就傻乎乎地低了下去,一个小爪子还盖到了鼻子上。

遥遥地从院墙上飞来了两只粉蝶,它们在笸箩上面飘摇而过,大概也以为那是自己的伙伴。

老人轻轻眯了一下眼睛,不用去看,听着声音他也知道现在的槐花面粉已经沾好了。

再用用手去揉捏着笸箩里槐花,逼出花里那一点带着香甜味道的水分浸入面粉粒,揉一下,握一下,不知不觉刚刚还花、粉分明的一摊已经成了一个有些松散的团子。

从团子上抓下一块一揉一压就成了一块饼。

小腻歪跟着老人,老人的怀里抱着一个笸箩里,笸箩里装着白白的小饼,饼里有那么多香甜的秘密。

锅里点了一点油,油温烧到刚好,一个个槐花饼被放进了锅里,滋滋的声音响起,带了一点轻飘飘的香气。

闻到了香味儿,小狗趴在厨房的门口摇晃着小尾巴。

老头儿轻描淡写的拿筷子一挑,看起来松松散散的槐花饼就囫囵着翻了个个。

等到饼的两面都泛着金黄,油星儿窝在上面做着锦上添花的陪衬,一个个槐花饼就算是做好了。

带点黄、带点白、带点绿,一个压着一个码在满蓝釉底的盘子里,盘子里没做什么雕花装饰,沈抱石端着一半槐花饼从厨房走出来,路过小夕门前的垂丝海棠的时候,随手摘了长在一起的一花一蕾摆在了盘子的一边。

包银的乌木筷子,蓝色的满釉盘子,海棠花的花梗搭在槐花饼上,桌子上似乎已经安放里整个属于春天的鲜活和美好。

沈抱石看了看,抱起了小腻歪:“走吧,咱们拿去给大朝尝尝。”

槐花饼里花香清嫩,但是也清淡,对于现在的沈抱石来说,吃在嘴里其实是有些没滋没味的。

他可以用双眼看出一道菜的火候,可以用耳朵听出食物加工的状态,可以用鼻子找到一筐里面坏掉的那个食材。

可是他还是老了,他的舌头不再敏锐,他制作的食物也不再凭借自己的感觉,而是经验。

就像他折下的海棠,再美的花也不会停驻在一个永恒的春日。

店里的午间高峰刚刚过去,沈抱石端着槐花饼走进店面,上菜的也好叫单的也好都停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向着他行礼。

只有小帮工愣愣地举着电话,无所适从地看了看后厨又看了看正门:“师爷,师姑来电话…说找您。”

刚刚还踱着四方步左手端盘右手抱狗的沈大师立时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柜台前面。

几个食客张望着被他放在一边的盘子,努力克制蠢蠢欲动的手,这明明是最简单的槐花饼,怎么沈老爷子随便放了朵花就让人这么想吃呢?

“喂,丫头啊,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了?你那缺钱了?还是饿了?”跟沈何夕打电话,沈抱石一贯的语气粗暴,内容简单。

电话的另一边,沈何夕沐浴着腐国的晨曦,细长的流鱼握在她的手里。

“老头儿,最近身体还好么?”

“我什么都好,你不用管。”

“哦,那心脏好么?血压呢?脑溢血概率高么?”沈何夕觉得自己必须确认自己别拿回了刀又丢了爷爷。

沈抱石完全体会不到自己孙女的苦心:“你打电话是闲着没事儿咒我玩儿?”什么心脏血压脑溢血,主动打个电话都不会说好听的。

“老头儿,最近有人送了我一点小礼物。”

“谁啊?男的女的,送你礼物干啥?你没钱回礼我给你寄钱去,别欠了人情啊。”沈老头儿生怕自己的年纪轻轻的孙女被人拐了。

“回礼的事儿你不用管,我就是觉得这个礼物挺有意思。”沈何夕笑着把玩着手里的刀,“太有意思了。”

“丫头你说什么呢?”沈老头茫然了。

“有点长,有点细,开了刃…蓝色的珐琅柄看起来很眼熟,两边各有一块玉,一块青一块白…”沈何夕打量着流鱼,一边看一边说着,语速越来越慢。

沈抱石听到“珐琅柄”三个字儿的时候已经愣住了,再听到白玉的时候,他连呼吸都止歇了。

在他身后的的小帮工偷偷伸手虚拦在他的后背上,刚刚师姑可说了,别让老爷子激动地昏了。

隔了半晌,老人颤颤巍巍地说:“那把刀…多长?”

“就是你知道的那个长度啊。”沈何夕深吸了一口气,避免自己被老头儿的情绪带动了,刚刚的五个字儿差点把她的眼泪逼出来。

“刀柄上是不是有个环?环上面你看看是不是刻了字?”

沈何夕很轻松地说:“对呀。”

“字是不是写的流鱼?流水的流,活鱼的鱼?”老人激动得简直不能自已,流鱼啊,流鱼回来了。

另一端的女孩儿轻轻打了个哈欠:“我要去吃早饭了。”

“先别吃!那个字儿是不是流鱼?啊?是不是流鱼?”老爷子激动的心情差点直接转化成抓狂,吃个什么吃啊,先告诉我是不是流鱼刀啊。

沈何夕用流鱼刀的刀柄戳了一下趴在窗台上的小墨迹的鼻子,正在浇花的泰勒夫人看见可怜的小墨迹被主人戳了个趔趄立刻放下喷壶过来抱走了小宝贝。

“嘿嘿,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是别人送我的。”给你的老基友做了半天的心理疏导,还不是因为你这个老墨迹?

“丫头!别闹!”沈抱石的态度变得严肃了起来,激动啊兴奋啊没有了氛围的支撑慢慢从高点上降了下来。

听见他严厉了,沈何夕一点也不害怕:“啧,你又凶我?我就不告诉你了,想知道啊…来,说你疼我。”

“你、你、你胡搅蛮缠!”

“对啊。”上一个嫌弃我不够尊老爱幼的今天早上就给我送早餐上门了,说我胡搅蛮缠老头儿你给我等着。

“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挂电话了啊。”

“哎…好好,我疼——嗯你。”老头子转身,看见身后站了个小帮工,说话的语气立刻变成了“牙疼调”,他挥挥手把人赶开了。

“是啊,是疼我啊,还是疼流鱼刀啊?”

“你!”一个字儿,老爷子说的斩钉截铁断金碎玉生不如死。

“成,是啊,是流鱼刀啊,保养的挺好。”听见老头儿亲口说疼她,沈何夕满意地给出了答案。

“真的是流鱼啊…”

眼泪从老人眼睛里涌了出来,沿着脸颊流过他不再丰满润泽的脸庞。

电话里,女孩儿的声音传了过来:“哟,老爷子你哭啦?老爷子你是在店里的柜台上吧?来吃饭的还能看见沈大师掉眼泪的表演,真值。”

呸呸呸,说什么呢,谁掉眼泪了?谁表演了?老人两把抹掉了脸上的泪,关注起了更重要的问题:“我马上就去办手续,我得去腐国给把刀接回来。”

“你刚刚还说更疼我的,现在就为了个刀也肯出国?我自己孤零零来腐国你都不送我。”

“唉,你个熊孩子,能一样么?”老头儿又一次被自己的孙女折腾的没脾气了。

“反正啊,等你办完出国手续,我暑假都开始了。”

对啊,丫头她有暑假呀,她暑假回来,自己不就能看见刀也能看见人了么?

“丫头,你把刀带回来?”兴奋中的老爷子没弄明白,这把刀既是古董又是刀具,即使出得了腐国,在华夏海关那里也会被查扣。

“我看看吧,你放心,我肯定给你把流鱼刀弄回去”沈何夕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方案了。

“刀你得天天擦啊,那个珐琅柄你得用细毛料擦啊。”沈抱石不放心地开始嘱咐她。

女孩应了两声之后开始烦了:“刀是你孙女还是我是你孙女啊?婆婆妈妈的,我知道了。”

谁手里有刀谁说的算,沈老爷子算是怕了他的孙女了:“丫头啊,你先给刀拍个照片寄回来吧?我掌掌眼,还能烧给你曾爷爷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