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娃娃拥紧被子,仍觉冷意入骨。远处的狼嗥撕扯着静谧的夜,令人毛骨悚然,在她听来,却是无比熟悉与安慰。拥被独眠的午夜,没有睡意,只有那针尖一般的思念细小而刺厉地扎入肌理,全身都痛,却又不知何处在痛。她知道,那是无处不在的思念,在啃噬着她,鞭笞着她。

这是北撤前的单于庭附近的一个小部落,回到匈奴,她便住在这里,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平淡而真实的日子。

春去秋来,很缓慢,慢得令人发狂,又似乎很快,白驹过隙,转眼秋阳熏人欲醉。她知道,禺疆忍受的煎熬会是何等惨烈与残酷,自己又何尝不是呢?那种思念,就像流水对卵石的侵蚀,一点一滴的腐蚀、渗透,一寸寸的凌迟。

她不是不想回到单于庭、回到他身边,而是不能回去。一旦出现在单于庭,未蓝天潜伏在单于庭的耳目一定会知晓,而以未蓝天的脾性,恐怕不会轻易的善罢甘休。届时,铁蹄踏响,烽烟千里,将是可以预见的一幕。

而更深入的,杨娃娃是在惩罚自己,惩罚自己对他的背叛。无论是被逼的,还是无奈的,终究是背叛了他。他是那么孤傲、自负的一个人,容不得一丁点儿的背叛,容不得妻子的心里装有别的男人的影子。

因为曾经的背叛,她不晓得如何面对他,不晓得是坦诚相告、还是深深隐瞒…

心怯也好,残忍也罢,她也料想不到自己竟能狠下心来。然而,在见到呼衍揭儿的那一刻,她所有的伪装和坚持顷刻瓦解。

那是十日前。大雁飞过,斜阳已尽,最后的一抹灿光坠入无边的夜色;秋风横扫,草絮飘飞,薄雾瞑瞑,草原上一片迷蒙的光景。

宁静的部落突然震动起来,远远的,一队骑马闯进部落,纵马奔腾,掠起滚滚烟尘,惊起栖鸟呜咽乱飞。紧接着,黄狗疯狂吠叫,牛羊乱窜,骏马嘶鸣,整个部落,陷入混乱之中。

骑兵气焰嚣张,高声大叫着:今晚左谷蠡王借宿在此,大伙儿不许乱走乱窜,安分地待在帐里,听到没有?

杨娃娃正要回帐,猛然看见骑兵的前方有一个小女孩儿嚎啕大哭,被吓得定在当地只顾着抹泪。抢头的骑兵紧急勒马,惹得座下骏马长嘶不止。骑兵大怒,气急败坏地朝小女孩甩出一记马鞭,吼叫道:“妈的,哭什么哭,还不闪开!”

小女孩惊吓之下,哭得更加汹涌、凄惨。杨娃娃不由得怒气升腾,快步走过去,抱起邻居大婶的小女孩,狠狠地瞪他一眼,径直转身离去。

骑兵接触到柔弱女子冰冷迫人、轻蔑挑衅的目光,陡然大怒,凶恶喊道:“喂,你什么意思?自家的小孩不好好看着,让我的好马撞死了,活该!”

杨娃娃感觉到胸口的怒气一层层的上升,霍然转身,凝住眸中腾跃的怒火,一瞬不瞬地瞪着他,一言不发,锐利得仿佛要将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马上骑兵从未见过一个女子有这等愤怒、冰冷的目光,不由得呆愣起来。另一个骑兵驱马上前,拍着兄弟的肩膀,戏谑道:“咋了?你居然会怕一个娘儿们!不容易啊!”他转脸看向挺立如树的柔弱女子,脸上慢慢浮起色迷迷的笑,“这娘儿们长得够味嘛,想不到这小小部落也有这等娘儿们,怪不得你都看傻了。就让大爷我消受消受…”

说着,骑兵跃下马、朝她走来,一脸淫荡的表情。

马上骑兵略有慌张,叫道:“喂,不好吧,左谷蠡王马上就到了,我们赶紧准备准备…”

杨娃娃放下小女孩,让她先行回家。骑兵不理会兄弟的劝说,窃笑着伸手摸向她的下巴:“你真美,住在这里的吗…啊…”

杨娃娃猝然捏住他的手腕,反向扭起他的胳膊,痛得他嗷嗷直叫:“给我老实一点!下次再让我看见,我扒了你的皮!”

骑兵没料到此等柔弱女子竟是手劲奇大,心下有些惊骇,却又不甘被一个女子教训,让兄弟们看笑话,便一言不发,只是弯腰强忍着胳膊上的疼痛。

杨娃娃手上加力,冷硬道:“怎么?不服气…”

“喂,你干什么?”

杨娃娃转首看去,但见十来骑骑兵并列在前,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便撒手放开眼前的骑兵,冷漠的目光扫过众等草原男儿,径直转身离开。

未走出三步,却有一声呼呼的鞭声自身后响起,裹挟着一股阴冷的劲风从背后袭来,她知道,定是方才的骑兵不甘羞辱,愤而甩鞭抽她。

她明澈双眸一紧,冷光乍泄,迅捷一闪,躲过劲道十足的一鞭,在他即将抽出一鞭之前,猝然转身、挥腿,朝他侧脸痛击一记,速度之快,力道之狠,让恼怒的骑兵防不胜防,让作壁上观的骑兵倒抽冷气,不由得心内赞叹!

那骑兵震怒,在兄弟面前被一个女子如此作践,焉能不怒不羞不忿?见她盈盈站立,藐视地瞪着自己、毫无畏惧之色,更加怒火中烧,黑着脸膛,握紧马鞭,扬手又要抽出一鞭——

“住手!”一声断喝,远远地传来。

众等骑兵纷纷转首,脸色巨变,惊骇地驱马让出一方地儿。抽鞭的骑兵骤然收回马鞭,恭敬地耷拉着头,凶狠的表情消失不见,只余愤愤不平的余怒。

杨娃娃扬首望去,却在瞬间呆住。她很想转身离去,却迈不动步子,移不开身子,只是怔怔的定在当地。

一匹通身如雪的骏马缓缓策来,神骏非凡,马上男子一身黑袍,昂扬有度,俊朗之外略显苍硬,一双俊逸的眸子正紧紧望向她。

是她!真的是她!真的是朝思暮想的人儿!粗布衣裳掩不住香肌雪骨,散落长发遮不住清颜丹腮,身姿瘦削,莹莹楚楚;暮色四合,稀淡的天色之下,她的明眸一如湖水清澈照人;晚风劲吹,撩起她的墨染发丝,愈显孤洁清滟。

呼衍揭儿神迷目眩地跃身而下,缓缓朝她走去,仿佛走向墨黑天幕上一勾淡华纤细的弦月…

周边众等骑兵见左谷蠡王痴迷的样儿,大感惊讶,却不敢有所惊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幕。

杨娃娃望着他不敢置信的眼神,淡笑徐徐:“好久不见,你怎会在这儿?”

“嗯,我去了南边一趟,正要回呼衍部,今晚在这儿歇息一晚。”呼衍揭儿竭力克制着语声中的激动与惊喜,陡然拉住她的手腕走向神骏白马,扶她上马,接着一跃而上,按辔执缰,在众等骑兵不可思议的注目中策马而去,消失于冥暗的天际,渺渺绝尘。

“就地扎营,半个时辰后回来!”策马之前,左谷蠡王抛下一句豪朗的命令。

晚风习习,夜色漠漠,广袤的草地青黄交接,零星的碧树渐老,枝叶飘黄,在秋风的拂荡下飘飞如蝶。

呼衍揭儿朗朗眉目之间皆是掩不住的欢欣:“见到你,真好…你怎会在这里?你不是…在月氏吗?”

杨娃娃含笑道:“我逃出来了,回到草原…一直住在这里。”

呼衍揭儿惊讶道:“逃出来?那你怎么不回单于庭?你可知道,大单于…”

“我知道,”杨娃娃温婉地打断他,转身望向别处,心里酸涩如海,多日来已经平复的绞痛一浪浪的袭来,拍打着千疮百孔的心房。她幽幽道,“我不能回去,一回去,月氏王便会知道,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会是何种局面,相信你也能料想得到。”

呼衍揭儿轻叹一声,暗叹眼前的女子确是草原上绝无仅有的聪慧女子,心思缜密,柔弱而坚韧,为了匈奴、为了广大部民,孤身一人流浪在外,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苦楚。

他与她并肩而站:“我明白…听闻,现今的月氏王是王子未蓝天,他…和老月氏王一样,不放你回匈奴吗?”

杨娃娃颔首:“此事说来话长…”

呼衍揭儿灿烂一笑,转首看她:“我们匈奴尊贵的大阏氏聪慧无双、仙姿玉骨,哪个男人见了,不是被迷的丢了魂儿?”

“哈,连你也取笑我…”杨娃娃横了他一眼,俏皮一笑。

呼衍揭儿握起她纤白细香的小手,暖暖揉着:“多年前,也有一个年轻人…第一次见你,便被你迷住了,无法自拔…你知道他为什么迷恋你吗?因为,他梦中的女子便是你这样的,看似柔弱、却胆识不凡,像湖水一样清澈、却让人捉摸不透,像蓝天一样澄净,又像冬日飞雪冰冷而绝烈…”

杨娃娃垂首静静听他低低絮语,嗓音哀沉、浸透了深而绵的情意,只觉他的目光如水如火…是呵,那已是多年前的事儿,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历历在目,确是很突兀的。当时,与他素昧平生,第一次见面他就要娶她,着实让人费解。此时听来他彼时彼地的心绪,令她心生恻然。

突然,他拿起她的左手,微微欠身,在手背上落下温润的一吻。

她抬首望着他,眉目饱含歉意,乞求道:“你不要…这样…”

呼衍揭儿仍是握着她的手,黯然道:“听我说完,好么?”见她终于点头,他继续道,“大单于很爱你,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爱你有多深,而我…和大单于一样,却不够坚定,不够‘不可理喻’,任凭你留在他身边,正因为如此,他得到你的心,让你甘愿留在他身边。”

“从此,我失去了所有的机会…后来,我终于认识到,即使你我早先相识,你也会爱上大单于,我…比不上他。后来,我娶了珑玲,妄想以她代替你,把你忘记,然而,我误了她一生,我给她一生的安定,却给不起她一生的幸福…因为,我无法爱上她。”

杨娃娃叹道:“都是我不好,害了你,也害了珑玲…”

呼衍揭儿伤感地看着她,夜幕下,俊眸璀璨、似有晶莹的光色流动:“与你无关…你注定是我们匈奴的大阏氏,也只有大单于才配得上你!”

动情之后舍情,最是艰难与酸涩,那是忍痛割舍,那是连皮带肉的撕扯,那是伤筋动骨的诀别。

杨娃娃清眸冉冉流动,玉腮凝红,抹上一丝娇羞:“不要这样说…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我只盼你能尽快回到单于庭,回到大单于身边,这样…我也放心了。”呼衍揭儿舒心一笑,心中多年的纠结顷刻间舒展,骤然轻松,清俊的脸孔顿时爽朗有如秋阳。

杨娃娃见他神清气爽,知道他已将多年的情感纠缠压下、深埋岁月深处,大感安慰,由衷道:“嗯,我会尽快回去,谢谢你。”

呼衍揭儿见她白衣悄然、清雅如斯,清婉眉目蕴着一缕轻愁,犹豫道:“月氏王未蓝天,是不是喜欢你?”

杨娃娃垂下眸光,轻轻颔首。

呼衍揭儿双眉微蹙,语音沁凉:“好,我知道了。”

“你先不要跟大单于说我在这里,好不好?”杨娃娃抬首,殷切地望着他,深瞳幽远,一如夜空、令人直想堕入其广阔的情怀。

“好!我先不跟他说!”呼衍揭儿按住她细弱双肩,轻轻一揽,将她拥入怀中,“我知道你心里苦,哭出来吧,会好受一些的。”

一瞬间,杨娃娃愣愣地哭不出来,须臾,便放肆地大哭起来,伏在他肩窝抽噎不止。是呵,多月来的隐忍、思念、痛楚、酸涩,顷刻间爆发,仿佛洪水决堤,气势汹涌。

他,是了解她的。

呼衍揭儿轻拍她的肩背,柔声安慰,口鼻中吸入她清冽的幽香,不由得深深的迷醉;他轻轻闭上眼睛,脑中慢慢浮现另一张熟悉的小脸、眨着灵俏水眸无邪地望着他,猛然,他惊醒过来,艰涩道:“瞳瞳很好,你不必担心,只是夜里会想妈妈…”

一听到天瞳,她迷蒙着双眼离开他的怀抱,渐渐止住哭声,心底却始终萦绕着乌丝说过的话,长大后,瞳瞳与呼衍揭儿会有什么交集呢?守护神,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杨娃娃自是无法预知女儿的未来,当天瞳十六岁的时候,已然是单于庭另一个杨深雪,酷似其母,俪影翩跹,深瞳点墨,眼波如醉,容色妍秀,灵婉动人,惹得单于庭众多男儿竞相爱慕。她却独独钟情于叔叔呼衍揭儿——单于庭第二任大单于,且如愿以偿地嫁给他,老夫少妻情深意重、携手到老,成就一段永世流传的佳话。

当天瞳大礼之时,杨娃娃已经看不到了,早已与大单于长埋广袤的草原,长草萧萧,野花离离,以春夏秋冬的各色妍姿祝福神仙眷侣。

大漠苍狼(2)

胡天八月即飞雪。一场纷纷扬扬的碎雪过后,大单于亲帅六万铁骑秘密开赴月氏,立志给予月氏狠狠痛击,以此夺回深雪阏氏的筹码。

苍穹高阔,银汉暗沉,尖啸的冷风肆无忌惮地鞭打着夜幕下一座座临时搭建的帐篷,帐顶呼啦啦作响,直欲随风而去。一夜冷风呜咽,一川荒草苍凉。

帅帐内,帐帘猎猎飘荡,冷风不时灌涌进来,冷了一帐暖火。烛火飘摇,辉照在各人的脸上,昏光影绰,面色却是无比坚毅。众人围着矮桌而坐,伦格尔,塞南,须卜隆奇,兰扣…

“大单于,时辰不早,今晚就到这儿吧!” 伦格尔含笑道,饮尽杯中剩酒。

大单于微微一笑:“好,散了吧,各位都歇息吧!”

众人躬身退出帅帐,只余大单于背向帐口、负手而立,挺直的脊背凝定不动,仿似漫出一丝悲怆的意味。

雪,你还好吗?快了,我就要接你回家了!

帐外侍卫低声呼唤,说是急事禀报。侍卫掀帘进帐,禀道:“大单于,外面有一人求见大单于,说…只要大单于听到她说的两个字,便会见她。”

大单于精眸盯着他,奇道:“哦?哪两个字?”

侍卫心虚地颔首,低声吐出两个字:“…娃娃!”

瞬间,大单于震慑的呆住,只觉胸腔里的心被一把铁手揪住,死死不放,令他难以顺畅地调息。娃娃!娃娃!这是雪的小名儿,无人知晓,莫非,是雪回来了?怎么可能?莫非,是雪命人前来传递消息?

“大单于…”侍卫低低唤了一声。

大单于双目炯炯发光,急道:“快让她进来!”他目送侍卫转身出帐,竭力平复着心口的跳荡,垂在两侧的手指克制不住的发颤…不多时,一双纤纤素手缓缓挑开帘幕,一抹绰约黑影慢慢浮现…

大单于怔怔地看着静静站在帘口的娇小女子,却见她黑色头巾包住整个头部,只露出一张白皙的脸庞,双眸清澈如雪、光华流转,悬着的泪珠莹然摇坠。

她解开黑色头巾,露出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庞,风霜染鬓,露湿双唇,娴雅雪颜清减了几分,却是愈显潋滟如波,令人迷醉。

两人凝定不动,似乎不相信眼前之所见,似乎担心眼前之一切立即消失不见,似乎唯有四目相对方是永恒…四目相顾,目光胶着,再也无法分离,任凭帐外冷风呼啸,任凭夜冷侵衣,任凭沧海换了桑田。

那目光,平静而热切!湿润而辛涩!历久而弥新!恍然如梦而隔世永恒!

大单于握住她的手,嗓音低迷:“雪…”轻轻的一个字,已是梗塞难言。

杨娃娃设想过千万种相见的场景,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他那么宁静,只是默默凝视着她,俊豪黑脸流淌着幽暗的潮水,黑眸凄迷的蹙着、一汪深沉的水光粼粼晃动…

她没料到他会如此平静、平静之中似乎竭力克制着某种情绪,抬手搂住他健壮的腰部,轻轻靠在他胸前,嗅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

陡然,大单于狠狠地抱住她,铁臂箍紧,势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胸内,让她再也不能抽离。

一行热泪,从他的眼角缓缓滑落,顺着眼角、顺着鼻梁,滴落在地…

杨娃娃觉得快要窒息,上身骨头被他压得生疼,可是她不在乎——好久好久,她都没有这样被他抱着,紧窒的拥抱,真切的融为一体的感受,方能证明,她确实真真切切地回到他身边。

大单于手臂微颤,感受着她沁凉的娇躯蠕动在怀中的亲密与火热,捧住她清滟的脸庞,冷凝地注视着她,久久的,终于,哀恸开口:“雪,真的是你吗?告诉我,是不是你?”

骤闻他暗哑的嗓音、酸楚的语调,杨娃娃心中一痛,玉颊抹红,轻笑道:“是我,真的是我…”

大单于缓缓俯身,湿热双唇吻在她的前额,婉转而下,眉心,鼻尖,下颌,腮边,轻缓而有力,缠绵流连,仿佛隐忍着极大的悲痛与情火…见她雪腮一抹胭红,苍白双唇透出淡淡粉色,一如春天的娇红野花摇曳绿枝,他再也禁不住全身情潮奔涌,颤抖着吻了下去。

他双眸迷离,层层叠叠的、是揉断人肠的刻骨相思,销魂了眼前威武、傲岸的草原男儿。她强忍着翻涌的凄痛,含住他温热的双唇,与他深入地缱绻,亦是全数倾泻多月来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昏火愈加暗沉,打在她白瓷似的脸颊上,晕红透肤,清滟中漫生出一丝妖娆。帐外长空寂寂,冷风裹挟着狼嗥远远的传来,悉数散入幽寂的天地,这个浓情的一刻,自是不关风与月。

他觉得怀中的人儿渐渐的娇软无力、温柔如水,星眸微敛,满目迷乱,一声轻淡的娇吟自她的灵魂深处低低漫出,仿似再也承受不住这浓郁的心火。

大单于满脸眷恋、满腔热火,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跨出穹庐大帐,走向只属于璧人的寝帐…

将她放在简易的床上,轻轻拨开她的黑衣,昏暗帐内,细香萦绕的清肌莹然生辉,微弱的红光细细流转,令他血脉贲张。情深意重,他将她裹进怀里:“雪,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杨娃娃见他一直患得患失、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禁不住鼻端酸涩,默默箍紧了他的背,哽咽了嗓音,细声呢喃:“是我,你的雪回来了,不要怀疑,真的回来了…”

他低哑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你离开月氏了吗?”

她一惊,即使他陷于痴迷、仍不忘这个最让人惊心的疑虑。稍一犹豫,应答便慢了:“嗯,月氏王宫中有一位夫人见我可怜,帮助我逃出来…”

大单于迷乱的目光中皆是怜惜,声声低语仿佛从胸腔内挤出来:“茫茫大漠,千里风沙,一路上,一定很辛苦吧!最近才回到匈奴的吗?”

她凄苦地看着他,滞涩了气息;终是别开脸,不发一言。

他将她瞬间发冷的表情尽收眼底,一层愁烟涌上眉心:“我听闻,新的月氏王封你为‘雪夫人’…”

骤然,一张俊美如削的沉敛脸庞、一个丰神俊逸的朗傲男子、一种痴心绝对深情脉脉的眼神切入眼底,涨满心间,硬生生地揪住了她的心…那是未蓝天,无辜被她耍弄、伤害的孤寞男子。

还是夏季的时候,她听闻月氏王封匈奴阏氏为“雪夫人”,心下疑惑,自己逃出王宫了,怎会还有匈奴阏氏呢?如果消息无误,定是云夫人暗中安排好一切,她才能顺利回到匈奴。然而,未蓝天是甘心放她走,还是根本不知情?

诸多疑虑,却也是无可奈何。

杨娃娃满心苦涩,怔忪地望着眼前男子,哽咽着:“不要问了,好不好?不要问…”

如说早已回来,那为何不回单于庭——势必牵扯到她与未蓝天的纠缠;如说刚回来,她在月氏王宫滞留多月,难道两任月氏王就没有任何企图与不轨?他一定会猜疑、一定会吃味、一定会愤怒、一定会疯狂…

大单于见她恍然失神的神情,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心痛如海,勉强一笑:“好,我不问…你累了,好好歇息!”

他拉过毛毯盖在她身上,默默凝视她一会儿,眷恋地拍拍她的脸腮,绝然起身坐在床沿,整着衣袍。

杨娃娃知他心里猜疑、冷了心肠才不愿与自己同眠,心口抽痛,涩涩问道:“你去哪里?”

大单于转首看她一眼,笑得艰涩:“到外面巡视一下,过会儿就回来。”

眼见他起身欲走,她霍然起身,抱住他的身子,用尽全身气力抱住他,侧脸贴在他发热的后背上,恳求道:“不,不要走…你舍得留我一人吗?”

他僵直了脊背,任凭她的双臂箍紧自己的身子,轻叹一声:“雪,你累了,先歇息一晚,有事…明儿再说!”

他可以给她一晚的时间,让她仔细思量到底要不要将月氏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他只是要知道真相,只是想要知道而已,没有别的意思,而且是她自愿告诉他。他不强迫她,而方才,她犹豫了,她迷惘了,那么,就给她时间好好想想。

“我不要你走,不要…你去哪里,我跟去哪里…”她耍赖道。

大单于僵硬的身子软了下来,语声含笑:“不要闹,我马上就回来…”

杨娃娃松开他,跌坐在床上,一字一顿坚决道:“不,只要你跨出这个寝帐,我立即从这里消失。大单于,你将永远找不到你的阏氏。”

他徐徐转身,眉峰微动,蕴满薄怒,眼底到底是春回大地、暖意横生:“雪,多月不见,倒是多了些小孩脾气,究竟是谁宠的?”

“谁宠的?”她侧坐在他大腿上,明澈眸子如痴如醉地凝视着他,“你说…还有谁?”素手轻抚他略蹙的剑眉,柔缓地摩挲着他紧抿双唇,蜻蜓点水一般拂过他喉间凸起,以恰到好处的力道撩拨着他原已躁动的心火,“你瘦了、老了,相思催人老,你想我的,是不是?草原深夜,帐外冷寒,你忍心让你我满腔相思任凭冷风吹散吗?”

但见他黑眸窜起火苗,渐渐炽热;全身绷直,仿佛顷刻间就会绷断。她轻笑着慢慢拨开他的衣物,凑身轻吻他的侧颈,轻轻吐气在他耳畔,软语蛊惑:“我知道,你要我,我也…想要你…”

老了?她竟敢说他老!

大单于一手捏住她下颌,一手迅捷扒下她身上衣物,眸底清寒几许:“你说我老了?嗯?”

杨娃娃拍掉他的手,急速后退,俏皮一笑:“你就是老了,莫非大单于比我年轻?”

大单于疾手扯住她的身子,裹在身下,俯身罩住她全身…

天地间疾风劲吹,猎猎扫荡着草原浓重的夜色。低吟细细,喘息沉重,烛火低垂,袅袅青烟蔓延开来,与低迷、浓郁的暖意融汇,交融出一帐秋韵与春光。

…万籁俱静。大单于半靠半躺着,搂着慵懒的人儿,大手轻轻摩挲着她嫣红雪腮,轻咳一声,低沉开口:“如何?我老了吗?”

杨娃娃趴伏在他胸口,揪扯着他散垂的发丝,噗哧一声,含笑道:“大单于神勇非凡,怎么会老呢?”

大单于沉声朗笑,是满足与欣悦的笑声,仿佛弦月破云而出,再无一丝遮蔽。

她抬首望他,望进他神采奕奕的精眸:“我回来了,我们回单于庭,好不好?曼儿和瞳瞳想我了吗?有没有把妈妈忘了?”

是呵,她今夜来此的目的,便是让他撤兵,阻止匈奴与月氏的烽烟战火。前两日,她无意中听闻大单于亲帅铁骑攻打月氏,便马不停蹄地赶来。

她被月氏掳去,他却隐忍至今,背负着巨大的痛楚,训练鸣镝亲卫队,惩戒犯上作乱的韩氏部落,收服兰氏部落等漠北大小六七个部落,基本上统一大漠南北,至此,单于庭成为匈奴唯一的统治中心,雄风再起,铁蹄再响,震慑邻邦诸国。

这样的大单于,让她安心,让她不由得万分敬佩。他真的变了,变了很多,沉稳英睿,霸气内敛…因何而变,她不知道,却是由衷开心。

“嗯,好,你回来了,也不需要让兄弟们死伤了!”大单于爽快应道,拿起一绺发丝轻嗅,“两个孩子很好,很乖,就是不想妈妈,每晚都缠着与爸爸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