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娘亲碧染,折回自己的房间,果然见到一盘绿豆糕摆放在桌子正中。序生心头一暖,目露怀念地捻起一方绿豆糕,扔进自己的嘴里。

方才在大厅里,被宛宛的婚事一闹,他没有心思去细品绿豆糕的滋味。这会儿慢慢回味,果然是记忆中的味道,甜而不腻,带着家的温馨。

他知道,这小小一盘绿豆糕,倾注了娘亲碧染的爱。

正待拿起第二方,忽听从头顶传来的衣袂相擦之声,快速擦过他的耳帘落到他背后,他僵了一下才转身——宛宛双手捧着一杯茶,笑靥如花看着他:“哥哥,喝茶。”

这、这简直是三年前噩梦前夕的重现!

序生吸取教训,伸手接过茶杯,迟疑了一下。依照他对宛宛多年的了解,上一次她料定了他不会接她递过来的茶,所以将解药放在了茶里,让他体会痛失机会的懊悔。而这一次,照常理来说他肯定会接过喝下,那么这毒,说不定就下在茶里了…

于是他自作聪明地放下茶杯,等毒发再喝。

宛宛见他放下茶杯,挑眉嘟了一下嘴,伸手将茶杯从他手边挪到自己跟前,抬眼瞪着他。

就在序生以为自己这回终于英明了一把时,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得想吐。意识到不妙,他连忙去夺茶杯,却见宛宛已走至那盆小绿萝面前,边将茶水倒进土里边摇头叹息:“哎…人家两次都把解药递给你的说。第一次不接是不知道,第二次怎么还是不接呢…”

序生听后来不及捶胸顿足,一股酸水冒上喉头,急忙捂着嘴跑了出去。

成功恶整自家哥哥,宛宛这才消了那股憋屈的被逼婚的恶气,心满意足踱着步子回了房,想起娘亲所说的新衣服,慢嗒嗒地走向衣柜,全无期待。

她还记得,上一次碧染给她做的衣服是她最厌恶的桃粉色。她一直觉得,粉桃色这种骚/包的颜色放在柔弱的小姐们身上那是桃李争妍,穿在她身上就是东施效颦。

所以那一件裙衫,被她以各种借口改了无数次,最终也没能穿到她身上。

边思考这次躲新衣的措辞,边将襦裙从衣柜里抓出来。待抓到光亮的地方一摊,她愣了一下。

这一次的衣料是深紫色的,暗绣浅蓝图案。整体颜色深得沉稳,紫得华丽,浅蓝的线跃动于其中不失活泼的感觉,三者一结合,不张扬不老气不俗气。

一时间,倒让她有点爱不释手了。

穿上新衣,恰逢爹唐介归家。唐大人进门后听说女儿回来了,迫不及待就往这边赶,迎面就看见了穿着新衣的宛宛。

唐大人顿时一把热泪,激动得摸了摸宛宛的头,“长高了,漂亮了…我女儿多美。”

类似的话,几个时辰前,宛宛听娘亲碧染说过一次,却不是对她说的。

“爹…还是你最好了。”宛宛伸手拉住了自家爹爹的手臂,抱在怀里,头一歪靠在他肩头少有的撒娇。

唐介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是爹唯一的女儿,爹不对你好对谁好?”

“对娘好…”宛宛接口。

唐介笑容一颤,“你娘是你娘…”他能对女儿说她娘在她爹心中没得比吗?于是唐大人尴尬一笑:“咳咳,你娘晚饭该做好了,去吃饭吧。”

宛宛吐了吐舌头,也不去笑自家爹爹的尴尬,撒娇道:“爹,我不想嫁人。那个王公子什么的,我不嫁…”

唐介笑容敛了敛,“谁逼你嫁了?不嫁便不嫁,我女儿该配这世上最好的男子。王举正那儿子我瞧着…还差了些。”

宛宛偏头小心思得逞地一笑。不枉她扮柔弱撒娇啊…

别人家是慈母严父,在唐家,却是慈父严母。总之,娘亲那关过不去,万事找爹解决就好!

她不嫁人,她爹就绝不会逼她从这个家嫁出去!

想法是好的,计谋是对的。可惜,她却忘了,在唐家,是她娘亲碧染说了算…

娘亲一句话,全家靠边站。

她柳宛宛…迟早还是得嫁出去。

(十三)月事来袭

一连三天,序生几乎是夜壶不离身,没事就呕呕酸水,吐一吐,刚开始还有人担心,直到宛宛轻飘飘说了一句“多半是怀了”之后,家里的几个弟弟马上明白过来,可怜的大哥多半又被姐姐给坑了。为了不引火烧身,几个孩子很有默契地噤声不再问。

碧染猜到始末,却因序生死咬是自己吃坏了肚子,也不好出面责怪宛宛,由着他去了。从小到大,宛宛除了十岁那次下毒狠了心,之后对序生的捉弄还是分得清轻重,只会让他痛苦,绝不伤及他的性命。

只是…序生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咽,与其说他拿宛宛无法,倒不如说他在宠宛宛,拿自个儿的身体健康来宠她,宠得任她胡来。

这样的宠…实在已经超过了。

已经…不像是兄长对妹妹的宠了。

三年前两个人闹别扭是兄妹间小打小闹,她都看在眼里。自两年前,宛宛就变了许多,变得内敛了,成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常常一个人发呆。可这丫头自小就对她有成见,老觉得她这个娘亲疼哥哥不疼她,她自然也没法去跟这个女儿谈心了。

但这次回来,兄妹俩之间的感觉好像变了许多。从前序生对宛宛,再是宠溺也不会…具体表现在哪里她也说不上,只是纯粹的作为一个娘亲的感觉。

所以她以婚事试探,果然在说到序生的婚事时,宛宛佯装喝茶,全身却绷紧了。三年前,序生说到要娶温婉那会儿,丫头还会大吼大叫嚷着不满意。三年后,她不喊不叫,却以无声的神态动作说明着——她在乎。

而她又反过来问起宛宛的婚事,果然见序生也心不在焉了,目无焦点,连最喜爱的绿豆糕也没怎么吃。

两个人,都在乎着对方的婚事。

宛宛是出于什么心态她不知,但她几乎可以肯定,序生已经知道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孩子这件事了。

但,序生可知,即便宛宛不是他亲妹妹,他也不能娶她。否则…只会两败俱伤。

就因为这样,她有些急了,想着快些将宛宛嫁出去。

就算大厅里序生不提那句话,她这个当娘亲的,也会将话头绕到宛宛身上。结果…似乎让丫头迁怒到序生头上了。

这三日,序生吐得昏天黑地的,却直摆手跟她说没事。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又能说什么?

碧染不插手管此事,宛宛嘴皮子上更加无法无天,左一句:“哥哥,几个月?”右一句:“哥哥,孕妇要注意保养,不能穿这么少。”再一句:“哥哥,是哪个男人的孩子,你不要害羞嘛,当妹子的不会歧视你的。”

最后这一句话出口,序生顿时被刚入口梅干呛到,咳得震天动地。

宛宛“贤惠”地拍了拍他的肩,递上茶杯:“来来,喝水。孕妇啊,这头几个月害喜害得严重,难为哥哥你这两天抱着梅子吃也没能止吐。生个孩子真是辛苦呢…”

序生呕吐之余,抬眼哭笑不得看她,她柳宛宛下的药,普通的梅子就能治好?

一旁的陶止围观了许久,摇了摇头:“宛宛姑娘,总觉得你以后会遭报应…”

“啊呸!”宛宛回头啐了一口,“你才遭报应!本姑娘吃饱了撑的才会想去遭这种罪!前五个月吐得天荒地老,然后胖得一塌糊涂,到了最后还要去鬼门关走一趟…生孩子这种事,谁敢拉本姑娘做,本姑娘拉他去浸猪笼!”

桃子少年丝毫没被“浸猪笼”三个字骇到,单纯可爱道:“若是男子可以生孩子,我一定替宛宛姑娘你生,以后孩子叫你爹,叫我娘就好了…”说着忽然感觉右脸如烈火一般灼了一下,他连忙向右看去,只见那边序生捂着嘴悠闲望天。

错觉?

那边,序生表示,幸好那一记眼刀收得快…这陶止,还真不能小觑他,说要努力争取,当真是拼了命地追宛宛啊,连这种事也能说得出口。

宛宛哈哈一笑,拍了怕陶止的手臂,“够义气,我等你生…”

“宛宛,”序生捂着嘴打断她,淡淡道:“刚发觉你手冰,是不是这几日没服药?”

“忘记了。”宛宛从怀里摸出一个药瓶子,倒出一粒绿色的丸子仰头扔进嘴里,然后像是很美味一般嚼了嚼,闭眼回味着,看得陶止眼馋。

“宛宛姑娘,你吃的是药吗?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桃子少年咽了咽口水。

宛宛睁开眼,眸子闪过一丝光亮,扬了扬药瓶子介绍道:“这个啊,是我姿娘新研发出来的药,名‘调料’,要不要尝尝?”荷姿向来只研制一种药——春/药。宛宛自娘胎里带了寒毒,需不停地用极其阳烈的药物压制。十年前,宛宛是被一味名为“序生”的春/药养着长大的,后来荷姿觉得“序生”为粉状每一次剂量难控制,就做成了丸子,加了口味,然后一如既往地给成品取了名字——“调料”。

调料——调情的料。

桃子少年乐呵呵地来接,却听序生悠悠道:“这一粒‘调料’,相信会令你酸甜苦辣尽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陶止手一颤,心有余悸地看向序生:“序生大哥,你莫不是在唬我。”

“是的是的,他唬你呢!”宛宛尽情忽悠,“来吧少年,趁着年轻,好奇就要尝试!”

陶止迟疑地又看了一眼序生,他此时不再做任何言论,眼神胜过了他的言语——不想死就试试。

于是桃子少年缩回了手退却了。一般来说,序生不会害他。何况序生是用那种带着寒气与怨气的语调告诫他的,想必一定亲身经历过,知道其中利害。

既然序生大哥已经倒下过一次了,他就不要知错犯错了…

“真无趣。”宛宛讪讪地将药瓶子收回,手忽然一颤,瓶子竟从手心滑落,落在她腿上。她并没有去捡,而是双手盖住小腹,躬着身子额头抵在桌上埋头。

迟了两个月的月事,又一次汹涌澎湃地来了。

她因体质寒凉,月事常常时有时无,每一次来就像是将几个月的糅合在了一起,势头汹涌,令她疼得打滚。

序生一见,便明白过来,放下梅干盒,站起身来:“我去煎药。”

“宛宛姑娘是什么病?”陶止关心道。

宛宛来月事痛经这种事,序生自然不会对陶止道起,于是想了一下,总结出两个字:“痼疾。”

陶止连忙担忧问道:“能治好吗?宛宛姑娘看上去好痛苦的样子。”

序生人已经到门口了,想了一会儿,才道:“据说生孩子可以治。”

陶止一听,低头握住了宛宛的手,语重心长道:“宛宛姑娘,这孩子果然还是得你自己生,可以治病的。”

宛宛痛得面容抽搐,听着桃子少年一派轻松的言论,顿时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削桃子你给我死远一点!闲着无聊就拿剑把自己削成桃子瓣,别来烦我!”

宛宛痛经的时候,脾气一般不太好,见谁谁倒霉,这几乎已经是唐家的不传之秘了。

可怜的桃子少年,又一次被喜欢的人嫌弃了。

宛宛懒得理他,自个儿爬床上躺着,裹着被子疼得翻来滚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药汤才送到,这会儿也不管药苦药甜了,一股脑喝下。放下碗,才看见序生一脸难受的捂着嘴。

他这两天原本就被宛宛坑到反胃,煎药的时候那股药味想来让他更加不好过了。

就算爹上朝去了,就算弟弟们不懂事,可娘亲还在,煎药这种事,怎么着也不该是序生这个“病人”来做。

她失落垂下眸子的神情被序生捕捉到,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序生叹息道:“娘亲病了,这两天都没怎么出房间。咳得厉害,怕将风寒染给你,便嘱咐我照顾你。”

宛宛将被子一蒙,闷道:“生病她都不在…”

序生笑着将被子从她头顶掀开,露出她的脑袋,“可每次你生病的消息传来,娘亲比谁都着急。有两次听你说你想她,便带病跑到杭州去看你,忘了吗?”

“她来的时候我早就好了…”宛宛嘟嚷,“我难受的时候,她偏偏也赶在这个时候病…”

“你从出生身体里就带了寒毒,是因为娘亲生你的时候被人拍了一掌,那一掌是带寒毒的,娘亲当时重伤,差点一死两命,生下你耗了太多精力。上了一点年纪,体质就比常人要差,很容易生病。”序生解释着。

“真的是生我的时候吗?”宛宛将鼻子闷在被子里嘀咕。

“嗯?”

“我一直觉得我是娘亲捡回来的…”

“…”序生愣了一下,笑道:“怎么会?”

“要不然就是爹跟别的女人生的,所以我做什么在她眼里都是可恶的。”她已经不止一次这么想了。

序生仰头叹息,娘亲啊娘亲,你这个严母当得…着实有些失败呢。“怎么会呢,娘亲知道你喜欢碧螺春,知道你要回来,特意赶了十几里路去临镇的茶庄买了今年刚出的新茶。若不喜欢你,怎么会如此折腾自己?”

原来是新茶…还是临镇那家号称“天下第一碧螺春”的茶庄的茶,怪不得那么好喝…

“说不定是她自己想喝…娘亲本来也喜爱碧螺春。”宛宛死不承认在她印象中对她一直冷漠的娘亲会为她做这些。

“娘亲自个儿房间里还有一盒子没喝完,怎会去新添?茶叶堆家里又没意思。”

“反正这么多年了,我就是觉得我不是她亲生的…”宛宛嘴硬,“而且你想,哥哥你跟我只相差十个月。爹那么爱娘亲,怎么可能在娘亲刚生完哥哥就对她做那种事情…”

序生身子一僵。她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么?

他垂眼,低声嘀咕:“就算只相差十个月,你也一定是亲生的。”被捡来的,是他啊。

“什么?”宛宛闷闷问了一句。

他隐去自己的不自然,揉了揉宛宛的刘海,柔声道:“别多想了,好好睡一觉,你这会儿得休息好。”说着,将碗带了出去。

宛宛目送他出门,复又将眸子盯向帷幔。

自从她知道怀一个孩子要九个来月,生完还要坐月子之后,她便对自己与哥哥之间的年龄差距有所疑惑,却并未深究。

直到两年前,序生做了一个兄长不该做的事。她才开始细想这个问题。

她刚刚其实听到了。

听到了,确定了,她心中一直以来的猜测——原来,他真的不是她同母异父的亲哥哥。

(十四)两年心结

两年前,她十五岁,序生十六岁。

兄妹二人双双离家一年,游历江湖,一前一后赶在除夕前归家。

不同的是,她柳宛宛初出江湖,一肚子新奇趣事想要跟家人絮叨,而序生却一脸闷闷不乐的模样。

除夕团圆饭,一桌子家人乐呵呵的吃着饭,唯独序生心事重重挑着碗里的饭,心不在焉地听着家人们的谈话,也不附和。

碧染注意到儿子的反常,关心道:“序生,饭菜不可口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

宛宛在一旁冷嗤:“娘亲,你还是不要让哥哥在除夕饭上说话的好。去年柳小神医两句话,可让大家憋着一肚子气过了一年。”

一年前的此时,正是序生提要娶温婉的时候。

序生低头,默默放下碗筷:“我吃饱了,大家慢用。”说罢没精神地起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一说话就让大家吃气饭,”宛宛气闷地跟着放下碗筷,“我也不吃了!”

一顿年夜饭,又一次不欢而散。

回自己的房间途中,宛宛路过序生的房间,见里头灯火通明,不由得止步。一年前,温婉的事不明不白,还没问清序生就离家了。她柳宛宛在心头憋了一年,这会儿终于能找到正主儿理个清楚了。

敲门——“哥哥,在不?”她本着“虚心下问”的态度尽量将语气放柔和。

里头传来序生微带慵懒的声音:“门没锁。”

她推门,迎面一股子酒气扑来,嫌恶地皱眉抬手挥舞了一下,才看见序生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手边倒着两个酒瓶子。

两瓶酒不算什么,但从他回房到现在的时间来看,这两瓶酒他当是牛饮的。

也不知该说他是太傻,还是说他太看得起自己以为自己酒量过好。

宛宛大大咧咧走到他跟前,一掌挥开两个酒瓶子,两手撑在桌上躬身道:“我有事问你。”

序生慢吞吞抬起头,直视她,原本微眯的眼稍微睁大了些,目中不再如往昔温暖如戏,泛着浑浊不清的…矛盾?

“…你是谁?”他看了半天,吐出了这么一句。

“噗。”宛宛扑哧一笑。这就是江湖闻名的小神医柳序生啊,被千万小姐女侠倾慕的柳序生啊,竟然是个喝醉了就不认人的混蛋。

只听序生又喃喃自语:“我又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完了完了,这孩子喝醉了就失忆了。

宛宛翘起腿放在椅子上,正想坏心地误导他,序生却忽的起身,看向她的目光一凛,冷若冰霜,煞若刀光。

宛宛身子微微一抖,行走江湖一年,她何尝不能感觉到序生身上散发出来的气——那是…杀气!

心头大叫不好,她退了一步,序生的手却飞快拢了上来,掐住了她的脖子!

宛宛大吼:“你…你做什…”后面的话已化为气息,堵在了喉咙被他一手捏着,放不出声。他下手的力道之狠,就仿佛将捏碎她的脖子。

宛宛立刻意识到——序生是认真的,不管是因为喝醉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一刻,他想杀了她!

一念及此,她抬起右手飞快朝序生劈去!

从小跟她一起习武,练同样的招式,就算学无所成,序生也熟悉她的每一招。他左手一闪,赶在她右手发力前捏住了她的手腕,狠狠将其扣于她的背后。手中用力一推,就将宛宛摁到了墙壁上,缩小了她的活动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