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霞听了,便说道:“原来是璜大奶奶……”脸上便露出一丝冷笑来,望着宝玉,说道,“二爷别理会他们,倘若二爷想出这口气,也简单,我告诉二爷个妙法儿,二爷你只管去跟琏二奶奶说一声就是了,素日里那璜大奶奶什么的,手头缺了,都会去找琏二奶奶,百般央求的……我听了好几次在说呢,如今她家的亲戚倒是金贵起来了,敢惹二爷,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宝玉听了这个,便说道:“真个如此?我正愁没办法教训教训他。”

花惜便劝绮霞,说道:“别总是教二爷做这些,又不是什么好事,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何必跟些不相干的小人生气呢。”

宝玉却不敢当面反驳她的话,便说道:“我也知道不该斤斤计较,只不过今儿是我第一次带鲸卿去学堂,平白就被这不长眼的东西闹了个没脸,我的面上怎么过得去?好了……你也别生气,我不过只是说说,难道真的要做出什么来?我只听你的话便是了。”说着,就来善眉善眼的劝花惜。

花惜见他如此,便说道:“真个记得就好了,倘若二爷仍记着这件事,日后在学堂里只做出那种端庄稳重的气质来,学业上也进步,自然会叫那些小人无话说,也捉不到什么纰漏,这才算是大大地争一口气呢,自己压过他们,却不是又比惊动别人接手要强?”

宝玉听了这个,却微微地点头,说道:“是这个理……”

花惜见他略有沉思之色,才笑着又说道:“另有一件事,二爷也不知,今日宝姑娘跟林姑娘都来过了呢。”

宝玉听了这个,才又唤回心神,眼睛一亮,问道:“林妹妹跟宝姐姐来过,做什么?”

花惜说道:“还能为什么?只因为听说二爷今日上学去了,所以都来看看,问我,二爷怎地忽然这般出息了呢。”说着便笑。

绮霞见宝玉不再理会前事,此刻便无趣,退了出去,秋纹麝月也离了,晴雯也出了门,站在门口就说道:“偏她最贤惠,好似吃了亏还要感谢人家似的。我就瞧不上她这左忍右忍的性儿。”甩手进自己房去了。

里头宝玉慢慢坐在床边,说道:“当真如此?我只恐林妹妹说我做样儿,今日去上学之前,也去了她那里一趟,跟她说了,没想到她竟有心,又来看看。”

花惜说道:“这是自然,林姑娘对二爷十分上心,还大赞了二爷一顿,只不过……”

宝玉见她沉吟,急忙问道:“怎么?”

花惜说道:“林姑娘并没有说,只不过是我看她神情,自己猜的,二爷恐怕是不喜听的。”宝玉急忙起身,说道:“好姐姐,你快跟我说。”

花惜这才说道:“我瞧林姑娘的意思,竟是笑二爷恐怕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虽然一时兴头着要去读书,过一两天兴头过了,也就罢了。”

宝玉听了这个,痴痴想了想,便赌气,发狠说道:“平常那些人也都在义学里读书,难道别人做的,我做不到,今日定要叫林妹妹对我刮目相看。”

花惜点头,说道:“林姑娘也赞二爷聪明,倘若二爷真用了心,林姑娘定然会越发欢喜。”宝玉听了,才得意。花惜又说:“对了,另有件事,前日子那些枫露茶,今儿我命人包了一包,送给了林姑娘。”宝玉说道:“当日我吃醉了,一时忘记这件事。”

当下并无他事,花惜就又将屋子里坠儿的事情说给了宝玉,宝玉听了那个法子,很是新奇,只问从哪里听来的,花惜就弄鬼,说道:“二爷真是大忙人,竟忘了么?昔日里二爷说了个典故给我,我就记住了的。”

宝玉出神,说道:“我说的?竟全不记得。”花惜点头,说道:“二爷说是从外头听来的,想必说过就忘了,所以毫无印象。”宝玉虽然疑惑,到底他自己做过多少糊涂事情也不记得,何况这非歹事,却是长脸之事,所以也就罢了。

不料过了几日,正是宁国府贾敬生辰,那边便相请了王夫人,王熙凤并宝玉过去饮酒。宝玉吃了几杯酒,望着王熙凤,便想起绮霞的话来,一时飘飘然的,趁着人不注意,便说道:“凤姐姐,你可知道有个什么璜大奶奶?”

王熙凤正在喝酒,闻言一怔,看向宝玉,说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却是从哪里听来的。”王熙凤何等精明,知道宝玉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说起这个,必然有缘故。

宝玉趁着三分酒意,便把金荣在私塾里胡作非为的事情说了一番,正说着,旁边贾珍之妻尤氏留了神,不免也听了几句,见宝玉说完了,她也说道:“怪道前日那金氏无端端来我这里,虽然说些平常话,脸上却带着不忿,又问我媳妇的事……被我三言两语说过去了,如今想想,她怕也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宝玉听了,顿时大恼,说道:“岂有此理,我不说,他反而不依不饶了,凤姐姐你说,哪里有这个道理?”王熙凤听了,心头有数,见宝玉有些恼怒,便急忙安抚,说道:“先别恼,这件事我不知便罢,既然现在知道了,这件事就交给我,必然叫你出一口气就是了。”宝玉这才答应了。

第十四章 无猜

话说王熙凤自宝玉同尤氏的嘴里得了这件事。又因尤氏媳妇,贾蓉之妻秦氏病了,她便去看了一番,出来后才想回府,不想竟遇到了个青年子弟,正是那义学塾老师贾代儒之孙,名唤贾瑞的,跳出来将她拦住,言语举止里头,颇见调戏之意。王熙凤何等犀利之人,起初不想同他如何,后来见他厮缠的紧了,心头不由地也动了怒。

王熙凤打起精神,将那贾瑞应付过去。回到屋里,也压不住火,再想起宝玉告的那一状里头,这贾瑞也在其中,且是偏向着别人的,又想起方才贾瑞的种种举止神情,心头厌恶的紧。

丫鬟平儿奉了茶来,见王熙凤面色不虞,便问为何,王熙凤自然便将前事说了,平儿也骂。正说话间,外面又传“瑞大爷来了”,王熙凤便冷笑,说道:“这正是猪羊走入屠户之家,一步一步来寻死路呢!”

平儿先前听了王熙凤所说,心头也是诧异,没想到这府内竟然还有人如此大胆,他哪里调戏不得人,竟然敢撞上这有名的“泼妇”,当下凤姐儿便同平儿耳语两句,安排要先整治这贾瑞。

不说凤姐儿如何处置贾瑞,只说自宁国府回来后,宝玉果然每日都规规矩矩的去学堂,花惜看他如此,心头也自高兴,不为别的,只为了这位爷若是表现的好,王夫人跟贾母那边,自然也是高兴的,对她却更好。

花惜高兴了,便越发“尽心”伺候宝玉,甜言蜜语外加大棒交加,时不时又拿出林妹妹来做由子,宝玉是无有不听的,表现极好。

两日后,宝玉自外头来,却有点愁眉不展,花惜见他两日来都欢欢喜喜的,今日必定又是发生了什么事了,便说道:“二爷这是怎么了?”

宝玉见问,才说道:“今儿学里头,瑞大爷病了,也不知怎地,好似极重似的。”花惜一时未曾想到王熙凤那宗事,便说道:“天有不测风云,谁还没有个生老病死的呢,何况只是病着,也应无大碍罢。”

宝玉摇摇头,又说道:“连太爷也无心上课,一团人都扔在那里,只是打闹,学也学不下,吵得人不得安宁。”

花惜这才上心,说道:“怎会如此,没别个老师在么?”宝玉说道:“哪里还有别人呢,昔日太爷不在,就叫瑞大爷看着,如今他病了,两个都没了,学堂里众人跟一群野马似的。”

花惜闻言便气闷,心想宝玉这两天刚要回心转意了,怎么偏遇上这回事,不给力啊……便又打起精神,说道:“不如跟上头说说,再请个老师过去。”

宝玉听了,便摇头,说道:“总之我不去说,倘若我跟父亲说这件事,他的脾气,定先要骂上我一顿。”花惜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以贾政那个脾气,大概不会心急没有老师在,反而会骂宝玉自己不上进,于是在心头暗暗计较。

两个坐了一会儿,宝玉唉声叹气,又说道:“最近宁国府蓉儿媳妇也病了,我前日去见了,果然憔悴的不行,明明是好好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说着说着,触动心事,就抬起袖子去擦泪。

花惜听了这个,却是心中有数,便在一边看着,说道:“二爷别伤心,怎么好好地说着就哭起来?”就掏了帕子给宝玉。

宝玉擦了擦泪,因说到宁国府,便想到王熙凤,一时恍惚,便说道:“只不过叫我一时感触,另外……今日金荣也没去学堂,原先我以为是偷懒不来,后来却听说是不上学了,不知是怎样。”说着就叹,“我看现在这个样儿,倒像是四面楚歌,萧瑟的很。”

花惜听了,只因不知宝玉跟王熙凤说的那些,所以不觉如何,只见宝玉如此感叹,她就安慰说道:“二爷你才多大,竟然生出这样的感叹来,这些都是命,哪里能是人力所左右的?二爷也别多想这些,想也没有用,最紧要的,就是珍惜眼前人。”

宝玉听了这句,怔怔抬头,看向花惜。花惜对上他的双眸,虽然已经同宝玉熟悉,仍觉得人面桃花,样貌极美,眼睛又是水汪汪的很,竟比个女子还好看三分。真个如宝似玉,也不愧这个名。

花惜一怔之下,就做笑颜,伸手在宝玉面前挥了挥,说道:“二爷想什么呢,想的呆了。”

宝玉双眸怔怔,忽然出口念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要惜少年时……”花惜心头一动,赶紧把喉咙口那痒痒着想要滚出的两句诗给压回去。

正在这时侯,听外面有人说道:“林姑娘来了。”

接着,有人搭起帘子,林黛玉弯腰进来,说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宝玉,你又在发什么呆了?”

花惜看着林黛玉美眸流转,便也一笑,拉了拉宝玉,对林黛玉行礼,笑说道:“林姑娘来了就好了,这正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林黛玉不解,说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先前在说我不成?”花惜抿嘴一笑出外去了,这边宝玉才反应过来,急忙来接了黛玉过去,说道:“妹妹你怎么过来了?我正想着要去看看你。”

林黛玉说道:“我来看老太太,顺便就来看看你,可不是特意来看你的。”说着便扭头而笑,宝玉说道:“妹妹能来就好了。”

两个坐了,林黛玉这才问道:“方才你跟袭人说什么呢?又念那首诗?”

宝玉怔了怔,微微一笑,说道:“没什么,只不过解开了一个心结。”说着便握了林黛玉的手,望着她的模样,想到那一句“珍惜眼前人”,着实亲热,就说道:“只因我这两天总赶着去学堂,倒是少跟妹妹亲近了,妹妹这两日还好么?外面有些冷,妹妹穿这么点怎么成?”百般的嘘寒问暖,似是要将前些日子落下的都补回来。

林黛玉心头欢喜,偏偏面上仍旧说道:“又不是一年半载的不见,不过是一日两日的,难道就有大变化了不成?——何况也没有那样冷,大家都这么穿着。”

宝玉说道:“妹妹跟别人怎么能一样,你身子娇弱,必须要多留心些才是。”他停了停,就又说道,“何况,那书上不是说——‘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便正是此意了。”

林黛玉见他如此拽文,这念起诗经来,倒有几分器宇轩昂之态,便笑道:“真真看出你最近好学起来了,又是吟诗又是引经据典的,果然不凡,倘若真的再用功几日,我看舅母同舅舅就真的好‘望子成龙’了!”

因贾宝玉一时想通了心结,高兴之下,便念了两句诗来应景。林黛玉见他轻狂之态,便取笑他,两个嬉笑之时,外面花惜亲自端了茶上来,说道:“先前我们二爷还呆呆地,大有不乐之态,林姑娘一来,这就喜笑颜开了,可见姑娘是要常常来我们这屋的。”

宝玉听了,也忙着说道:“正是正是,袭人说的对。”

林黛玉听了,偏不理会,就说道:“哼,那也要看我愿意才来的……”又好奇问道,“先前究竟是为了什么不高兴呢?难道还有人惹你不成?”

宝玉见林黛玉问,就说道:“好妹妹,我不是不跟你说,是怕说给你听,你会不喜欢……只因我学堂里,病了一个人,走了一个人,那边宁国府,也病了一个……故而我在这里感叹着呢。”

花惜说道:“二爷就是这样,平常见朵花儿落也要叹上几叹的。”林黛玉想了想,就说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横竖是命中注定罢了。”

宝玉就劝慰道:“方才袭人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好妹妹,你别往心里头去,只想些高兴之事才好。不然便是我的罪过了。”

林黛玉说道:“那些人我又不认得,我做什么往心里去,你自放心罢了,倒是你……别总看着别人不好自己伤心的,你也要多留心注意着才是了。”

宝玉说道:“多谢妹妹提醒,我定会多留心的。”两个彼此惺惺相惜,宝玉就问黛玉最近身子如何,黛玉说道:“近来身子倒好,只不过常常晚上做梦,睡不安稳,昨儿晚上竟醒了四五次,近天亮才睡了小半个时辰,白日补了眠,此刻才有精神出来呢。”

宝玉便说道:“可是因为太冷了?亦或者最近吃的不好?”黛玉摇头,说道:“不是那些,只是我的心经常惶惶的,不知为何,好似总觉得有事情发生。”

宝玉听了,就发怔,赶紧说道:“莫不是因为我刚才说了那一番胡话所致?”黛玉急忙说道:“休要胡说,你是刚刚跟我说的,哪里有什么相干,什么也望自家身上揽,怎么了得。”

第十五章 变故

宝玉同黛玉两个自在里屋说话,花惜便出了外头,听了黛玉的话正觉得心中有些不好,忽地见外面一个小丫头匆忙跑过来,神色慌张。

花惜急忙叫住了,说道:“乱跑什么?姑娘在这,小心惊了人。”那小丫头急忙行礼,说道:“袭人姐姐,外面有事,我听了正是林姑娘的……”就凑上来同花惜低声说话,花惜一听,也是脸色大变,旁边晴雯经过,见状问道:“在说什么?鬼鬼祟祟的?”

花惜想了想,说道:“你先去罢,只别再乱跑了,失惊打怪的,撞了什么或伤了自己都不好。”小丫头就规矩去了。

剩下晴雯问道:“到底怎么了?”花惜才压低声音说道:“原来她在外面听闻,林姑爷近来重病……”晴雯一时怔忪,问道:“林姑爷?”花惜说道:“咳,你糊涂了,就是盐政林老爷……林姑娘的父亲。”晴雯一惊,低呼出声。

花惜赶紧说道:“别声张,老太太那边自有吩咐。”

却不料里屋惊动了,宝玉说道:“外面怎么了?”花惜急忙说道:“没什么,晴雯被只经过的猫吓着了。”话虽如此说,心中到底难受,想到林如海若是去了,林黛玉还不知伤心成什么样儿呢。

果然花惜所料没错,过了顷刻,老太太那边就来问林黛玉,花惜急忙进内叫了人,黛玉见老太太派人来叫,还以为只平常事,便也跟着出门要去。

花惜见状,赶紧走到宝玉身边,扯了扯他袖子,宝玉问道:“怎么了?”花惜说道:“快跟着去。”宝玉问道:“老太太叫林妹妹,我去做什么?”花惜说道:“你怎么对林姑娘一点儿也不上心?方才她在里头说自己最近神魂恍惚的,恐发生什么事儿,如今老太太传,就算没事,你也跟着去看看,也是二爷一番疼惜林姑娘之意。”又低声说,“别是这两天在外头玩的心野了,就不把林姑娘放在心了?”

宝玉听了这个,急忙说道:“好姐姐,哪里就是那样?是我想差了,我这就去便是了。”

说着,也不换衣裳,急急忙忙就追了两步,赶上黛玉。

黛玉见他跟着,就问道:“老太太叫我,你跟着来做什么?”宝玉说道:“索性也无事,就跟着去看看,不知老祖宗叫你做什么?”黛玉说道:“我怎么知道?”宝玉说道:“咱们一起去瞧瞧。”黛玉便点了点头。

宝玉这一去,便是一个时辰未回,花惜心底有数,却也仍旧派了个丫鬟去探听看看,一刻钟丫鬟回来,说道:“袭人姐姐,听闻那边林姑爷家里派人来,说林老爷病了,要林姑娘回去看,此刻林姑娘哭的泪人儿一般,那边上忙着打点林姑娘回姑苏的事宜,二爷也守着姑娘安慰呢,一时半刻恐不会回来。”

花惜听了,便点点头,先前她叫贾宝玉跟着,也便是这个意思,在黛玉伤心之时从旁安慰着。宝玉这屋内一时寂静,花惜坐在床边,心想:“如此林妹妹就要回姑苏去了,我记得是贾琏相送,想想有点不好,只是贾宝玉年纪小,不能送,不然的话,倒是增进感情的大好机会,也免得他留在府内,日后同秦钟之类搅和在一起,想来实在不爽。”然而想来想去,无计可施,就算她撺掇宝玉跟着去,那边太太老太太也是不许的,事情暴露了,还得连累她自己。

如今花惜只想着安安稳稳自保,在自保的基础上做点其他附加之类的,以身犯险的事,是坚决不做的。

花惜在灯下想了许久,想不出好办法来,便一波一波的犯困,不知撑了多久,秋纹来说道:“袭人姐姐,不如先去睡,我来等二爷回来便是了。”花惜摇摇头,说道:“无妨,你们去睡罢。”

秋纹便答应着出去了,一直过了子时,外头才有小丫鬟说道:“二爷回来了。”花惜赶紧起身迎出去,果然见帘子打起来,宝玉眼睛红红地走了进来。

花惜便迎上去,说道:“二爷怎么了?哪里哭过了不曾?”宝玉呆呆地,过了片刻,忽地张开双臂,将花惜抱住,头垂在她的肩头,哭道:“姑父病了,林妹妹明儿就要回姑苏去了。”

花惜一怔,便想将宝玉推开,然而他这乃是激动之时所为,毫无邪意心思,花惜便伸手,轻轻拍拍宝玉的肩,说道:“二爷别难过了……”

宝玉哽咽着,说道:“先前我说,怎么像是四面楚歌似的……你叫我只珍惜眼前之人,我正要珍惜,这眼前之人,也便要离开了,叫我如何是好?”

花惜急忙说道:“二爷快别这么说,林姑娘只是离开一段日子,并不是长久相离,跟那些却是不同,二爷何必又这么沮丧。”

外面晴雯同碧痕几个听了声响也进来,见状,都来围着问,说道:“二爷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又哭?”宝玉这才慢慢地起身,放开了花惜,双眼兀自满是泪,说道:“林姑父病了,林妹妹明儿要回姑苏了,我这心里,好生难过。”又说道,“林妹妹身子本就不好,这样一去,还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儿呢。”说着又擦泪。

花惜说道:“我劝了一会儿,他仍旧这样,你们快来劝劝。”碧痕同绮霞先上前来,温声细语安慰,晴雯站在边上,说道:“二爷这样担忧有何用,倘若真的记挂林姑娘,不如就跟她去一趟。”

花惜转头看向晴雯,心头叹道:“好个晴雯丫头,真敢说啊……”

宝玉听了晴雯的话,便一呆,也停了泪,碧痕绮霞正在安慰,绮霞的帕子还在宝玉的脸上,闻言也都怔住,碧痕先说道:“这话说的容易,却怎么能够,还是别瞎说了,没得叫二爷多想。”绮霞也说道:“这千里迢迢的,二爷年幼,又从未出过门,这样跟了去,哪里会妥当?老太太跟太太也是不许的。”

晴雯哼了一声,说道:“既然要做,哪里就管那些,我不过是看二爷在这里只是哭,就说说罢了,要真的不舍的,自然是要跟了去的,空口说说有什么意思?”

宝玉闻言,霍地起身,说道:“这话说的对,我原本心头就担忧林妹妹一个人上路,不如我也跟了去,那不就成了?”他听风就是雨,便要往外走,嘴里嚷道,“我这就去回了老祖宗,我也要跟林妹妹去。”

花惜见状,急忙说道;“快拦着二爷,别叫他去。”旁边绮霞跟碧玉,秋纹同麝月赶紧上来拦住。

第十六章 决心

宝玉听了晴雯提醒,便要去回贾母,花惜见状急忙叫人拦下。晴雯兀自在说道:“拦着做什么,他去也是白去,难道老太太真的会许他去不成?只是闹一场罢了。”

花惜拉她到边上,就低声说道:“虽说如此,到底不太像话,你少说两句,真的惹他去了,闹一番,回头太太问起来宝玉怎么会想这样,到底谁吃亏呢?”晴雯说道:“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怕什么呢,二爷原本也不是闹了一回两回了。”花惜说道:“横竖你只先别说了。”

那边上,绮霞秋纹她们还在围着宝玉劝,花惜就温声说道:“二爷,如今也已经晚了,你去了那边,老太太必是也睡了,难道还要再惊动起来不成?不如先安歇了,等明儿早起再说。”

宝玉是最听袭人话的,听了这个,又觉得是个理儿,也就不闹了。

那边碧痕绮霞他们才出去,秋纹麝月并晴雯也走了,宝玉坐在床上,仍旧发怔。花惜见无人了,才走过去,叫道:“二爷?”

宝玉正在生闷气,见花惜叫他,就闷闷地问道:“袭人姐姐真个儿也不愿意我跟着林妹妹去?”花惜说道:“二爷,人多嘴杂的,怎么说话。如今你听我说,不是我不叫你去,只是……这事情要做,也要有个章程,你这样冒冒失失去了,倘若惊动了老太太安歇,一恼之下,原本想许你去,也就不许你去了,不如咱们细细地想个法子,最好能叫老太太跟太太答应了的,有了准备再去,岂不是好?”

宝玉听了这个,顿时眼睛发亮,伸手握住花惜的手,说道:“好姐姐,当真如此,你真是最知道我的心意,难道你有什么好法子不成?快说给我听听。”

花惜说道:“二爷别急,林姑娘平常都夸二爷你聪明,二爷只也细细的想想就是了,林姑老爷病重了,林姑娘不好受,老太太自然也不好受……二爷只想,怎么才能安抚老太太的心,将那得体的话,说几句……”

宝玉闻言沉思,片刻点头说道:“只恨老祖宗疼我,平常不许我离了一步,这路途遥远,果然她是不会轻易就许我的。”

花惜说道:“二爷想的不错。”宝玉又说道:“可是林妹妹孤零零一个人,虽然由哥哥去送,但到底多有不便,倘若我陪着,在她不快之时,也可说笑开解,何况我也一直想看看,林妹妹住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儿的人间仙境之处,才能养出妹妹那样儿的人呢。”

花惜笑着说道:“快别说这个,这个二爷就留在心里好了,倒是前一段话,听起来还有些意思。”

宝玉想了想,就说道:“那么,我只跟老祖宗说,体恤林妹妹,所以要陪着,又想去见一见姑父,如此之类?”花惜摇了摇头,说道:“如此干巴巴的说,听起来叫人不能动心,自然是说不服太太跟老太太的,二爷再斟酌斟酌。”

宝玉焦躁,说道:“那样我岂非就去不成了?罢了罢了,索性我谁也不说,明儿个就偷偷地钻到那队伍里头,就随便找个箱子柜子的藏着,也不由得他们带不了我去。”

花惜听了这话,噗嗤一笑,急忙又说道:“二爷,你别赌气。在老太太看来,第一,二爷的身子最重要,老太太又极爱二爷,第二,在太太看来,二爷是太太毕生的指望,三,在老爷看来,二爷将来却是要做一番事业的。叫我看,二爷只找这三方面的可心的理由来说,不愁他们不答应的。”她顿了顿,又说道,“何况,倘若真个儿不依,二爷就拿出那杀手锏……”凑到宝玉耳边,唧唧喳喳说了几句,末了说道:“只是,要是有人问起二爷是打哪听来的这个,二爷可要咬紧牙关,别把我们供出来才是,不然的话,给太太知道了,那就大不好,日后恐怕连我想见二爷也是难得。——所以方才当着她们的面儿,我才把二爷拦下了。”

宝玉听了花惜的点拨,急忙点头,说道:“好姐姐,我明白了,你叫我好好地想一想。”宝玉自小到大,从未自己独立自主做一件事情,平日也只在京内转悠,如今想到或许要出门,且同林黛玉一起,一时之间怎能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热血涌涌,到了早上,天还朦朦亮,他便翻身下床,叫了丫鬟进来,换了衣裳便出门。

宝玉先去找林黛玉,进了里面,不敢高声。紫鹃接了,宝玉小声问道:“林妹妹醒了还是睡着?”紫鹃说道:“姑娘哪里能睡,一夜揪着心,那眼泪一直没停过。”宝玉听了这个,紧走两步到了里面。

黛玉正坐在床上垂泪,没想到宝玉会在这时候来,顿时也一惊,急急擦泪,说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宝玉上前,扶着林黛玉叫她靠在床边,才说道:“我担心你,就来看看,对了……昨晚上我想了一夜,就想到一件事,你听我说……”

说着,就跟林黛玉讲了自己想要跟她回姑苏之事。

林黛玉听了,一惊之下,看着宝玉,问道:“你要跟我去?可是……不成,老太太那边,必定不会许你的。”

宝玉说道:“我也想到了这一宗,然而叫妹妹你自己回去,我又怎么放心?姑父又病了,就算妹妹你自个回去,我也要牵挂,寝食不安的,究竟叫我陪着你走一遭才是正经。”

林黛玉听了这个,暗暗触动,便又垂泪,说道:“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

宝玉说道:“我不对妹妹好,又对哪个好呢,我统共就一个最亲的妹妹。”林黛玉听他这样的糊涂话,就带泪而笑,说道:“你瞧瞧你,却是傻了,这话叫别人听了去,定要笑死了你。”

宝玉握了握黛玉的手,说道:“好妹妹,你别伤心,横竖我陪着你,我这就去见老太太,不论用什么法子都好,总要让我陪你去的。”真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如此自主决绝,连黛玉也看的惊了惊。宝玉说完了,就又说道:“早上寒气重,我知道你伤心,定然不爱吃饭,但是好歹叫他们熬一碗粥喝着,不然的话,回去路上,受不住会病的。”

黛玉见他如此细致入微,心头十分感触,说道:“行了,我知道了,有你这样想着,我难道还会慢待了自己不成,你自去罢,只是……”

宝玉问道:“只是什么?”

黛玉叹了口气,说道:“只是……恐怕我是多心了,你这一去,要是成,也还罢了,要是不成,岂不是就同先前咱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扔那玉一样了?都是为了我……看在这些缘故上,想必老太太跟舅妈是不会喜欢的。”说着,就转头看向别处,担忧着,楚楚可怜之态。

宝玉听了,就说道:“不喜欢什么?怎么说,老太太也是最疼你的,何况她也知道我对你好,难道还会说什么不成?这件事,只求老太太答应了,老太太许了,母亲定然也不会说什么,好妹妹,你放心……我定会……”宝玉先前还心怀忐忑,如今被林黛玉说了这几句话,顿时激的心头起了意,说完之后,便转身出去了。

林黛玉目送他离开身影,身后紫鹃进来,说道:“姑娘,二爷这样天不亮就跑了来,是做什么呢?”林黛玉想了想,说道:“他总是这样的……听风就是雨,也不知道为什么,竟要跟我一起回姑苏……”紫鹃一听,很是欢喜,说道:“真个儿如此?我正愁姑娘一路上辛苦烦闷,倘若二爷跟着,倒是好……解了多少闷。”

林黛玉一笑,说道:“他只是说说,还不知怎样儿呢,倘若老太太不许,他也就白做了一场,先别高兴……再者,我来的时候是一个人来的,去的时候,也便一个人就成,哪里管这么多……辛苦烦闷,捱着也就过了,——难道他会陪我一辈子?”

说到最后,便皱了眉。

两人正说着,外头有人说道:“宝姑娘来了!”林黛玉一怔,紫鹃赶紧出外,果然见宝钗一身装扮整齐,身后跟着个小丫头,正迈步走了进来。

林黛玉一见,就想要下床,宝钗紧走两步,到了床边,说道:“别动。”

林黛玉只好坐住,转头看宝钗,问道:“你怎么来了?”宝钗说道:“我知道今儿你要启程回姑苏,特意来看看,怎么,看你这副样子,想必又是一夜未睡?”

林黛玉点了点头,眼角泪光未干,宝钗叹了口气,说道:“你倒别先把自己的身子弄坏了才好,那头只是说病了,想必是小恙,不过回去看看就罢了,又伤什么心呢。”

黛玉垂泪,说道:“所谓‘父母在,不远游’,如今我倒是后悔来了这个地方……连父亲病了,都不能即刻回去侍奉。”

宝钗便点头说道:“你想的太多了,‘父母在,不远游’说的是没有错,但下面还有一句,你怎么不说——‘游必有方’,如今你是到祖母家里,不是外人家里,休要多心了。”

黛玉拭了泪,又叹道:“我多心,你却有心了,竟还能来看我。叫我说什么好呢?”宝钗说道:“我有心,却不及别人,方才我来之时,看到一个人匆匆出去了,这样早,吓了我一大跳,细看却有点似是宝玉,真个是他么?”

黛玉见她看到了,便点头,说道:“就是他。”宝钗问道:“却不知宝玉这么早来做什么?难道也是来探望你的?”黛玉想了想,就说道:“说来古怪,他忽然巴巴地跑来,说要跟我去姑苏呢。”

宝钗听了,怔了怔,说道:“宝兄弟真的这样说?”黛玉点了点头,说道:“他就是那个脾气,你也知道,如今去回老太太了,我看……多半是要被训斥一顿,驳回去的。”

宝钗想了想,点头叹道:“我还以为宝兄弟比我有心,却原来还是低估了他。——这倒是未必,你也说过宝兄弟是个聪明的,平素虽看来糊里糊涂,但他要是真想做什么事,也未必不能成的。”

第十七章 转机

宝钗安抚了黛玉一阵,便说道:“你歇着,我去前边儿看看……”黛玉说道:“你去干什么?”宝钗说道:“我也好奇宝玉会怎么说,等我看了,回来说给你知道……”说着,抿嘴一笑,便起了身,黛玉便叫紫鹃来相送了宝钗出去。

且说宝玉一路盘算,到了前头,此刻已经天亮,宝玉入内,见里面丫鬟婆子站着,便问:“老祖宗起了没?”正鸳鸯出来,见状就接了过去,说道:“二爷今日怎么这么早的?”宝玉说道:“鸳鸯姐姐,我特地有事来找老祖宗,可起了?”

鸳鸯说道:“刚起了,正准备早饭呢,二爷既来了,不如陪着老太太一起吃饭。”宝玉哪里有心思吃饭,想了想,便说道:“饭等会儿再吃,我可有一件等不得的事情要求老祖宗同意。”鸳鸯见宝玉说的认认真真的,乃是前所未有的正经,就问道:“不知是何事?这么着急的?”宝玉说道:“鸳鸯姐姐,昨儿你也知道我林姑父病了的事情了吧?”鸳鸯点头,说道:“所以今儿琏二爷要带着林姑娘回姑苏去探病呢。”

宝玉便说道:“正是这个,我想跟林妹妹一起去姑苏。”鸳鸯听了这个,唬的呆了一呆,才说道:“我的爷,你是开玩笑呢?还是认真的?”宝玉说道:“姐姐看我像是玩笑话么?”鸳鸯看了宝玉一会儿,便摇头,说道:“不成,不成。”

这鸳鸯自小便伺候在贾母身边,是个最懂老太太心思的,宝玉听了这话,便一急,说道:“怎么不成呢?”鸳鸯就说道:“二爷,你不是不知道,老太太多着紧二爷,恨不得时时日日就留在身边儿才好,这两天二爷去学堂,老太太虽然当着二爷不说,私底下对我还常常地念叨,怕二爷冷了饿了,或者闹了事吃了气之类,如今二爷说要去姑苏,老太太定是不舍的,肯定不依的。”

宝玉赶紧拉住鸳鸯的手,说道:“鸳鸯姐姐,你是最懂老祖宗心的,我也知道你说的在理,然而我这一番是下定决心要跟着林妹妹去姑苏,看望一番姑父的,你好歹也给我出个主意。”

鸳鸯便摇头,说道:“二爷还是别说,小心老太太恼了……我若出主意,连我也搭进去。”宝玉跺脚,说道:“怎么我第一次想要出个门,见识一番,就这么多人说不成呢?”

鸳鸯见状,就安慰说道:“虽说林姑娘会离开,不过隔一段日子也就回来了,二爷只忍一忍。”宝玉说道:“既然姐姐不帮我,那么我自己去说!”发了狠,跺脚便向内冲。鸳鸯一见,急忙将他拉住,说道:“二爷别去!”

两人一番拉扯,里面贾母已经听了声响,便说道:“是谁在外面,怎么我听着是宝玉的声音?”鸳鸯见状,无奈,只好松了宝玉的手,说道:“老太太,的确是二爷来了。”

贾母闻声甚喜,说道:“快叫他进来,外面冷,小心冻着。”宝玉便瞪了鸳鸯一眼,迈步进去,叫道:“老祖宗。”上前行了礼。贾母见宝玉来到,果然欢喜,宝玉行礼罢了,就拉过去,靠在身边,说道:“今儿怎么这么早,正好和我一起吃饭。”

宝玉说道:“老祖宗,我来,是为了一件事,想要老祖宗答应。”贾母见他认真,便笑道:“是什么事?说来听听。”鸳鸯进门,听到这话,就使了个眼色给宝玉。

宝玉本张嘴欲说,见状眼珠儿一转,便说道:“我只怕我说出来,老祖宗不喜,又或者,会叫父亲来打我一顿,也未可知。”说着,就做出那等可怜兮兮之态,半低着头,委屈看着贾母。

贾母见状,便又是喜欢又是疼惜,笑道:“你这孩子,也学会坏了,居然就先说条件来了。好了……我答应你不恼就是了。”又转头,对鸳鸯说道:“你看看,被他父亲给吓怕了,平日里我虽然有三言两语,说不听他,就说要他父亲来亲自打他教训,但不过只是随口吓唬他就是了,怎么就当了真?”鸳鸯也笑着说道:“二爷是个实心人,自然是当了真的。”

贾母点头,说道:“可怜见儿的。”说着回头过来,望着宝玉,问道:“你快说,到底是什么?”宝玉见状,才微露笑容,说道:“此事是有关林姑父……”

贾母一怔,说道:“怎么会提到林姑爷呢?”宝玉说道:“实不瞒着老祖宗,我素来听闻林姑父探花郎出身,才名冠天下,是个有名博学的才子,父亲都曾经对林姑父大加赞赏。”

贾母闻言,频频点头,面上带笑,自然也觉得自己这个姑爷非常的好,当初贾敏嫁过去,也是风光一时……顷刻贾母便想了无限当日情形,然而如今却是物是人非,贾母便又叹说道:“只可惜你姑姑去的早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