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出阁

花惜正仰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手中拿着那张纸晃来晃去,末了便蒙在脸上装死。忽地听到外头一阵阵喧哗,才慢吞吞爬起来,把那张纸折了起来,重新塞入袖子里头,才起身,刚向外走,就见麝月自外面进来,同样满面惊喜不定。

花惜就问道:“外头嚷嚷什么呢?”麝月掩嘴一笑,才说道:“袭人姐姐,你猜猜看,是喜事呢。”花惜心头一动,说道:“哈,我怎能猜得到,嗯,莫非是咱们家贵妃又有了好事?”麝月摇头,嫣然一笑,说道:“不用姐姐猜,我自说了罢,是宝姑娘的大喜呢!”

一句“宝姑娘”,把花惜一惊,急忙问道:“宝姑娘,哪个宝姑娘?”麝月说道:“姐姐问的好生古怪,还有哪个宝姑娘,自然是先前在院子里,如今搬回薛家的宝姑娘了!”

花惜越发受惊,忙又问道:“宝钗姑娘?她的大喜?快说,是怎么回事?”

麝月说道:“方才老太太那边刚刚有消息传过来,说是宝姑娘的亲事已经订了下来,对方乃也是京内的官宦之家,很是如意呢!”

花惜的心怦怦乱跳,几乎跳出口里来,听到此才安稳了,然而却一时又说不出话来。只有些发怔。事情来的太过突然,花惜心中一时也不知是惊是喜,亦或者滋味别样了。

麝月见花惜如此,便说道:“姐姐是惊到了么?别说姐姐,我们也都惊得很,宝姑娘这才搬出去多久,忽然间就订了亲了……不过也是,想想看宝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倒是时候该定亲的呢,宝姑娘为人谨慎,且先前他们家那门亲事很是不如意,这回怕是要小心查探过才答应订下了的,可见这亲事是好的,宝姑娘终身有靠了,真叫人又喜又羡的。”

花惜想来想去,心里依旧有些凌乱,便问道:“说的很是,对了……二爷回来了没有?”麝月说道:“还不曾呢,不过看这时间,也该是放学的时候了,想必是外面有事儿,就耽搁了,又或者是在老太太那边混呢,不如我叫人去看看?”

花惜摇头,说道:“这个不必了……”她想了想,就又道:“我先出去一趟。”麝月问道:“姐姐要去哪里?”花惜就说道:“我去潇湘馆走一趟看看,这功夫,备不住二爷正在那里呢。”

花惜出了怡红院,便往潇湘馆里去,刚到门口,见雪雁在门口上逗弄着鹦哥玩,见花惜来了,急忙起身行礼,说道:“花大姐姐来了。”花惜问道:“姑娘在家么?”雪雁说道:“刚回来呢,跟宝二爷一起的。”花惜一笑,说道:“我道已经是放学时候了,我们二爷怎还没回去,就过来看看,果然就是在这里的。”

两个正在说话,里面紫鹃听了声音,喜滋滋地便迎出来,见了花惜,就说道:“姐姐来了,怎不进来,快快请进。”花惜见她喜气洋洋,满面春风的,心里有数,就说道:“二爷也在么?”紫鹃说道:“可不是,刚才跟姑娘一起自老太太处回来。”比平日里更格外亲热,把花惜迎了进去。

两个进到里头,正看到宝玉跟黛玉在说话儿,见了花惜来到,宝玉便说道:“袭人姐姐怎么来了?”花惜就说道:“因二爷到点儿了还没回去,我就来看看。”宝玉笑道:“我一时忘了时间,倒叫姐姐担心了。”花惜说道:“我正好也来看看林姑娘的。”

黛玉望着花惜,见她此刻来到,就知道她必定也是听了风儿了,就说道:“袭人姐姐,你可听说宝姐姐的事了?”

花惜见她开口问出,便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刚才听了一句,倒是不太真切,宝姑娘真个订了亲了?”

宝玉说道:“可不是?我跟妹妹在老太太那边听说了,都也惊了一跳……”

黛玉闻言,就含笑看他,说道:“你从方才就郁郁寡欢的,是不是因为宝姐姐订了亲,却没了你的念想,你就不高兴了?”

宝玉听了这话,就笑道:“我是有些不高兴的,却不是什么念想不念想……你也知道的,前回我二姐姐之事,府内沸沸扬扬的,都也看的清楚,二姐姐那嫁的是个什么人,因此我就不高兴,生怕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儿家,嫁了个不像话的人家,不好好相待不说,还要吃恁般多苦,因此我是有些忧心的。”

黛玉笑道:“你想的倒是宽,难道每个人家都像是那孙家一般么?也不全是的,更何况,宝姐姐的性子,可跟你二姐姐不同。”

宝玉就问道:“有何不同?”黛玉说道:“说你是个呆子,你就真的呆起来了……若真个有个不好的,也未必能随意拿捏她……再者说,宝姐姐何等谨慎的性子,若不是个好的,他家里又经过那样的事,这会子难道还能不打听打听,仓促就定亲么?你可真真是‘杞人忧天’了!”

宝玉听她说的这样有理,一时发怔。

黛玉看他一眼,哼了一声,就说道:“发什么呆呢,你要是真舍不得你宝姐姐嫁人,就别找恁般多借口,只管就跟老太太说……老太太疼你,就从了你也不一定的……”

宝玉反应过来,急忙说道:“这话哪里说的,我不过是随口一句罢了……好妹妹,你别怪。”黛玉就不理会他,只跟花惜说道:“袭人姐姐,你可也担心宝姐姐嫁的不好么?”

花惜说道:“我虽不知道宝姑娘定亲的是哪户人家,不过听闻是个官宦世家,很是不错的,更何况,就如姑娘方才说的一样:宝姑娘那个品格性儿……嫁到哪里,也是不会轻易就吃亏的。”

黛玉听了这个,就拿了帕子掩嘴而笑,说道:“到底是有个明白人的……我就不解的很,袭人姐姐这样明白,怎么有的人反倒是糊涂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么?”

宝玉此刻也有些想开,知道黛玉是又在说自己,就只是笑道:“果然是我多想了。”

花惜便打圆场说道:“我们二爷这些日子倒是进步的很,只不过仍改不了一点儿,那就是仍旧有些多愁多感的,尤其是事儿一关乎这院子里的姐姐妹妹,二爷就格外上心了,其他倒也罢了,因经历了二姑娘这件事,叫人不多心也不成。”

宝玉点头,就说道:“正是如此。”黛玉说道:“你倒是为了他说话……”

花惜说道:“其实这事已经算是定了,二爷别处也说不上什么,就只私下里跟姑娘说说罢了……再者说,宝姑娘订了亲,乃是大喜事,二爷念道几句过去,心里还不是替宝姑娘高兴的?”说着,就冲宝玉使眼色。

宝玉心领神会,就笑着说道:“可不是的么?正是这样,我笨嘴笨舌的,原没来得及说。”

黛玉说道:“你们主仆两个,一唱一和的,我说不过你们,也罢了。”话虽如此,眉眼盈盈地,却仍是带着喜色。

三个又说了会子,花惜便同宝玉两个回到怡红院,宝玉说道:“多亏了袭人姐姐过去,不然的话,怕又要惹得林妹妹不高兴了,只不过,她也是奇怪,我不过是无意中说了那句话,她就有些不快了,幸亏后来说过去了。”

花惜说道:“二爷好生糊涂,真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也难怪林姑娘会有些不快。”

宝玉正脱衣裳,闻言奇道:“为何?姐姐细同我说说。”

花惜就道:“二爷何不细细想想,院子里玩的最好的姐姐妹妹,也无非是宝姑娘林姑娘,如今宝姑娘都订了亲,终身眼见是有靠了,林姑娘却还没着落呢……”

宝玉听到这个,顿时就怔住了,呆呆说道:“什么没着落,她要到哪里着落呢?”

花惜说道:“话可不是这样的么?大家一同玩耍的,如今宝姑娘定了,林姑娘却还未曾,倘若二爷你是林姑娘,心头可有想法不呢?”

宝玉吃了一惊,说道:“这……这个我真真没想到,原来如此……林妹妹她……”

花惜扫他一眼,就叹道:“人家说‘女大不中留’,宝姑娘年纪大了,该出嫁了,林姑娘又何尝不是?”

宝玉一时急起来,说道:“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女大不中留,林妹妹就要留下在家里头,难道还要送出去,嫁给别人不成?”

花惜见他这话说的有几分意思了,就趁热打铁,说道:“不然又能如何?难道要留在府中,做一辈子的老姑娘么?”

宝玉叫道:“怎会,自然是我……”到底是面儿薄,心中虽然是那么想的,但要说出来,却仍有些不能出口。因此就涨红了脸,看着花惜。

花惜掩嘴而笑,说道:“怎么?二爷什么呢,我怎地不明白……难道二爷已经给林姑娘物色了好的人家?”

宝玉听了这话,用力一跺脚,说道:“什么物色好人家,林妹妹哪里也不去的!”

花惜咳嗽一声,见里头无人,就过去,低声对宝玉说道:“二爷别急,我原是逗着二爷玩的,我平日伺候二爷,难道你的心意也不知道?”

宝玉怦然心动。花惜说道:“因此事到如今,我也不跟二爷兜圈子了,二爷你也是时候该为自己想想了,如今宝姑娘都给人定亲要说出去了,林姑娘年纪也不小,……倘若是老太太那边动了兴,或者是林姑老爷那边起了意,给林姑娘说了人家,——到时候二爷怎么办是好?”

宝玉听花惜如此说,顿时就直了两眼。

花惜说道:“故而我说,二爷也该为自己打算了,有些话,该想法儿挑明了,就得赶紧地……省得被别人抢先一步,到时候后悔可是来不及的。”

月余之后,宝钗果然就出阁了,那日宝玉自然也去观礼,喝了两杯喜酒,便回来,入府之时,忽地见一顶轿子而来,宝玉下马驻足,细细一看,出轿子的,竟然是林如海。

宝玉急忙上前,规矩行礼,林如海说道:“贤侄起身。”笑微微看了宝玉一会子,就说道:“贤侄面有春-色,不知是去做什么了?”宝玉忙说道:“回姑父的话,今儿是小侄姨家姐姐出阁,小侄去喝了两杯水酒。”

如海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可是薛府的那位小姐?”宝玉见他竟然知道,便点头说道:“回姑父,正是。”如海一笑,便同宝玉两个入府,说道:“今儿你父亲派人请我过来,也不知是有何事。”

宝玉说道:“父亲素来敬仰姑父人品学识,怕又是请姑父过来切磋诗词歌赋,圣贤学问之类。”如海说道:“哈,政老就是太好钻研了些……嗯,贤侄最近都在义学里头么?”宝玉规矩说道:“正是,每日都去,风雨不改。”

如海点头说道:“孺子可教,后生可畏,假以时日,贤侄怕是更在政老同我之上了。”

宝玉急忙低头,自谦说道:“哪里哪里,小侄若能及得上姑父一二,那就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两人说着,宝玉不便开口告别,竟一路陪着如海到了贾政书房。

门口小厮急忙进去通报,贾政急急迎出来,同如海见了,两人拱手寒暄,入书房落座,贾政看了宝玉一眼,说道:“你怎会跟你林姑父一处?”宝玉说道:“儿子正在门口遇上姑父,因此相陪一路过来。”贾政点头,说道:“瞧你面上醉红,不会在你姑父跟前失态无状罢?”

宝玉不知如何回答,林如海说道:“政老放心,贤侄对答如流,姿态从容,我方才还赞他,假以时日,必更在你我之上呢!”

贾政闻言,笑道:“他那点子算什么?留神夸坏了他!”

贾政同如海说了几句,便同宝玉说道:“你也不用站在此处了,去见老太太罢。”宝玉见状,便知道贾政许是跟如海有什么话说,就恭恭敬敬给两人行了礼,自出来了。

宝玉出门,便往后面去见贾母。贾母正搂着黛玉同凤姐探春说话,王夫人等也伺候在旁,不知为何,大家笑成一团儿,黛玉更是卧在贾母怀中,被贾母紧紧搂着,笑的抬不起脸来。

宝玉进来,见状不解,便先给贾母行礼请安,才又问道:“大家在说什么,如此好笑么?”王熙凤见他一脸懵懂,就笑道:“宝兄弟来的正好!来来,我给你说说……”

预知凤姐说出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哈哈,我是多爱这个下回分解啊……

第八十三章手足

王熙凤见宝玉来了,便将他拉住,那边上林黛玉说道:“我要回去了。”便要下地,贾母将她抱着不放,说道:“做什么就要走呢?乖乖地呆着才好。”

王熙凤转头看见,就笑道:“林妹妹要走,还不是看宝兄弟来了?”宝玉忙陪小心道:“为什么我一来妹妹就要走?难道我冲撞了妹妹?”

黛玉脸带酡红,也不言语,贾母见她害羞,便将她抱入怀中,轻轻抚摸。

王熙凤偏笑着说道:“自然是宝兄弟有不对,才让人家想走的。”宝玉不明,说道:“好嫂子,我哪里做错了,你说出来,我改了就是了……先向妹妹陪个不是。”

王熙凤看着宝玉,便叹说道:“还不知自己哪里错了呢,就忙着先道不是了,天底下哪里还找这样的好人去?也只我们家才出这一个的!将来也不知哪个有福,就得了去了……”众人大笑王熙凤轻狂,十分欢乐。

那边黛玉捂着耳朵,羞红满脸,听也不听,贾母见她羞得狠了,便说道:“凤丫头,你别再捉弄他们两个了,我这玉儿面皮薄,留神羞坏了她,或者恼了,我也就代她打你一顿,让你不能再说嘴。”

王熙凤一听这个,便叫屈说道:“你们看看,这还没怎地,老太太已经是跟他们两个站在一块儿了,我素来在老太太跟前是个最受宠的,如今竟为了他们两个要打我呢!老太太这真真好狠的心啊。”

众人见她惺惺作态,还拿着帕子擦眼睛,不由都笑。贾母也笑,叫鸳鸯将她拉过来,王熙凤靠在榻边上,贾母就说道:“你倒是什么都好,只不过你皮儿厚实些,就算打两下也是不碍事的,你横竖就受着罢了,好让我们玉儿出气,却比什么都好,过后我依旧疼你的。”

众人一时又大笑,王熙凤说道:“原来老太太这是打我一顿,再给个蜜枣吃呢,也罢了,拼了得这两个玉一笑,我也豁出去了,幸亏最近吃的颇多,养了一身膘壮,纵然打几棍子,该也不会疼的。”

贾母笑的眼泪沁出,一时说不了话,林黛玉窝在贾母怀中,听了这话,便抬头笑,望着王熙凤说道:“真是活该,谁叫你总说嘴的,老太太算是替我出了这口气……若是怕,就不许说了,老太太自不打你。”

王熙凤说道:“好妹妹我错了,你就劝劝老太太,叫她别打我了,我先向妹妹陪个不是。”她这个却是模仿宝玉先前说话,林黛玉自听得出来的,一时又脸红,就看宝玉。正巧同宝玉四目相对,两个皆是呆了呆,黛玉又红了脸,埋首在贾母怀中去了。

那边宝玉也听出来了,又同黛玉对视一眼,正自出神,此刻,宝玉身边儿探春将他一拉,宝玉便坐了下去,探春低低说道:“怎么二哥哥你自外头来,没听说么?”

宝玉说道:“全是一头雾水呢,到底是哪样了?”

探春说道:“今儿听闻老太太同老爷说了,要给你订亲呢。”宝玉一听这个,顿时瞪了眼睛,说道:“什么订亲?订的哪门子亲?”探春见他急了,便抿嘴一笑,又问道:“你别急,你看看这屋里都在笑谁呢?你可知老爷要给你说的是哪个了罢?”宝玉心头一动,放眼看了看周遭,却见众人都望着黛玉在笑,而贾母更是抱着黛玉,爱不释手的,连王熙凤虽说是调笑着,却仍带三分谨慎望着黛玉面色……真真如众星捧月一般,竟也没多少人理会他了。

宝玉一颗心狂跳不休,感觉整个人要灵魂出窍,已经猜到五六分,却偏还不敢确定,就仿佛是所料太过美好,以至于叫人不敢触及,无法相信一般。

探春见宝玉怔怔地,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说道:“宝哥哥你怎地了,喜欢傻了不成?”宝玉慢慢醒悟过来,问道:“妹妹你说的是什么?”探春说道:“还有什么?老太太方才说了,老爷要给宝哥哥定亲呀。”宝玉说道:“订的是谁家的?”探春说道:“还会有谁?如今老太太都紧紧抱着不放手了呢。——你难道还在想别个不成?”

宝玉转头,见黛玉正在贾母怀中笑面如花,一时之间欢喜太甚,竟觉得鼻子发酸,面色便变了。

探春见状,慌忙问道:“二哥哥你这是怎地了?”宝玉不答,低了头说道:“我……我有些……我出去走走。”不等探春再问,便起了身,疾步向外退出。

此刻贾母正跟黛玉王熙凤说笑,一时竟也没留心。

探春见宝玉去的匆匆,且又变了面色,不知他究竟怎样,便起身跟了出去。

宝玉出了大房,只在走廊里茫茫然走动,心中想道:“我真个要跟林妹妹定亲了么?看三妹妹说的那话,怕是不错的了,怪道我在门口见了林姑父,想必是父亲请他过门来商议此事的……林姑父还问了我诸多平素学问问题,乃是对我上心之意,只不过……果真会成么?”

他走到栏杆边上,怔怔地住了脚,手拍在栏杆上,便看面前那一树花枝,又想道:“林妹妹何等仙姿,我虽一直都对她有意,然而真个能同她定亲,成了姻缘么?为何我心中反而如此忐忑,唯恐美梦临头,却不能成真……倘若不是妹妹,我该如何是好?”一时想到林黛玉巧笑娇态,种种情形,自眼前而过,便流下泪来。

宝玉站了片刻,便又想道:“前回子袭人姐姐叫我早些跟老太太太太说我的心意,然而我怎能直接就同她们说,她们知道了,恐怕还以为我跟妹妹私下里有什么……只不过,要是她们真个有意给我定亲,就该知道,我平素跟哪个最好,我这一辈子,除了妹妹,也是不能再有别个的,心都早给了她。何况,我就不说,她们也该知道的……倘若今次真的同妹妹定下了,我这一生的心愿也了了,夫复何求?……罢了罢了,我竟在此瞎想什么!”

宝玉呆看了一阵,便觉得脸上凉凉地,眨了眨眼,才知道竟是落泪了,便抬起袖子来,轻轻拭泪。

这功夫探春自身后过来,遥遥地见宝玉抬了袖子擦脸,便知道他是落泪了,心头暗惊,便到宝玉身边,轻声叫道:“二哥哥。”

宝玉闻声,急忙又擦一把泪,转过身来,望着探春说道:“三妹妹,何事?”

探春见他双眼红红,略觉湿润,果然是哭过的,便说道:“二哥哥这是怎地了,明明是喜事,怎地竟落泪了呢?”

宝玉见被她察觉了,便说道:“我也不知怎地,只觉得一切好似梦境一般,心头明明是极大欢喜的,可是却又忍不住有些鼻酸。”

探春见他如此,便明白几分,就笑道:“二哥哥这般,便叫做患得患失了……不羞不羞。”

宝玉笑道:“你倒是笑话我起来了。”

两个对视一笑,便缓缓向前而行。探春便说道:“其实二哥哥自陪了林姑娘回扬州之后,回来便宛如变了个人似的,大家都是看的清楚明白,先前二哥哥只是惫懒好玩,全无一点想要正经学问的态度,凡是人说一说,便给人没脸,说人禄蠹,俗不可耐,先前还因此把宝姐姐也给说了一顿,然而自扬州回来之后,却变了好些,镇日里也不再跟我们厮缠玩耍……太太私底下也同我说,二哥哥大有进步,连老爷也十分欣慰。”

这些话宝玉却是没听说过的,便看着探春,说道:“竟有这事?我……自己倒是没怎么察觉,只不过自然而然地觉得上学堂,读点书是好的。”

探春笑道:“这话说出来,才见二哥哥你是真个儿跟先前不同了,也是咱们家的造化。想如今,咱们家只二哥哥一个才见出息的,先前为了二哥哥只是贪玩,老爷发了多少回怒,只怕咱们家后继无人了,如今二哥哥发奋了,老爷才放了心,——并我们也有些盼头了。”

宝玉听到最后,便说道:“这话是何意思?”

探春住脚,伸手揪了旁边斜伸进来的一树花枝,不知为何面上却多了一丝伤感之态,宝玉看的清楚。探春低头看那枝上红花,说道:“前回子二姐姐之事,二哥哥该还记得罢。”

宝玉听她说起迎春,便说道:“怎么又说起二姐姐来了,莫非她又有事?她之事不是已经完结了吗?难道姓孙的还要来厮缠?”说着便皱眉,道:“三妹妹,你叫二姐姐只别怕,孙家胆敢再混闹,我也不放过他的。”

探春听到此,便一笑,颇见欣慰之态。说道:“二哥哥你看,若是先前,遇到二姐姐这事,你可会插手管一管么?叫我看,纵然是管,也是有心无力的。”

宝玉发怔。探春说道:“只因先前二哥哥你太过贪玩,宛如无知稚子一般,说话做事,都带着孩儿气,又有哪个肯当真听从的?自从扬州回来之后,二哥哥行为举止之间,大有改观,这一次为了二姐姐之事你从中周旋,别人不知道,我是看的清清楚楚的,二姐姐能脱了哪个火坑,也多亏了二哥哥你。”

宝玉见她竟知道,便说道:“三妹妹……我也不过是看不过去,才……”

探春点头,说道:“正是如此,我们好歹也都是兄弟姐妹一场的,家中的男丁,你是一个,环儿是一个,环儿先前不成器,最近才见了好些,但到底还是年纪小了些,能依赖的,只有二哥哥你一个了,且我们素来就好的……二姐姐是女子,性儿又软弱,遇人不淑,多亏了二哥哥相助,如今才安稳了,我们手足相关,物伤其类的,自然同她一般伤感,也是同她一般庆幸……”

宝玉安慰说道:“三妹妹怎地忽然说起这个来了?横竖现在都好了,勿要再想了。”

探春说道:“二姐姐之事算是了了,二姐姐素来对我说,她也再没另嫁的心思了,唯愿青灯古佛,一生清静,然而……我们毕竟都大了……又身不由己的。”

说到此刻,探春手一松,那花枝便弹了起来,瞬间探春也红了眼,却偏偏又一笑。

宝玉看呆了,听探春这般说,急忙问道:“三妹妹怎地说出这样话来,难道说……难道说三妹妹也要……”

探春摇摇头,便又往前走,说道:“这倒是还没有的,只不过,如今连二哥哥你也要定下了,我们年级也有了,因此过不了多久,也是免不了的。我不过是看二姐姐那样,故而一时感慨罢了,我同二姐姐,不过同是女子,要嫁何人,全是身不由己,是个好的还罢了,是个不好的……也是一辈子的事,只不过,看二哥哥你如今能顶起事来,我心中欣慰罢了。”

宝玉见探春望着自己微笑,心头一动,就说道:“三妹妹,你放心。”

探春望着他,就问道:“为何我放心?”

两人四目相对,宝玉眼眶红红地,说道:“三妹妹你放心,将来若是有人替你说亲,我也会好生看着,是好的才成。以后——你嫁个好的就罢了,你若是嫁个不好的,我自也会替你出头的,我们是手足同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道理我深明白。”

探春听到此,就笑着点头,那眼中的泪却扑啦啦落了下来。只得紧紧握了帕子,勉强忍了,缓缓转过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昨日jj抽了,没有来得及更。所以今天两更补上哈,这是第一章,么么大家:)

第八十四章成亲

探春听了宝玉的话,又是欣慰,又是心酸,只因看了迎春之事,未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且如今院子里姐妹都纷纷有了归宿,迎春和离,宝钗嫁了,如今连黛玉也定下来,这三个在家的女儿之中,迎春和离,接下来,自然就是她了……探春又不是个没心没肺的,自会想的多,因此常常不安。

如今听了宝玉如此说,探春一颗心才稍觉欣慰。

两人说了一会话,探春自回去,宝玉想了想,回头看看所来之处,黛玉还未曾出来,想想贾母房内的热闹,不知为何,他也不想再回去,就自己先回怡红院。进了门,见丫鬟们都凑在一起,笑嘻嘻的,十分快活,连花惜也在其中,说说笑笑。

宝玉心境十分复杂,也不知为何。最初得知消息时候,狂喜到诚惶诚恐,以至于患得患失的,如今慢慢地那狂喜及得失不安的心境竟有些平复,一直进了屋,却只变得有些沉甸甸的。

花惜见他回来,便满面春风迎了上来,说道:“二爷回来了。”身后丫鬟便也上前伺候。宝玉答应一声,随口问说道:“在说什么?”

花惜就笑着说道:“他们在外头听了信儿回来,也不知真假,二爷回来了,正好问问……听说老爷那边张罗着要给二爷定亲了呢?”秋纹麝月几个丫鬟听了,都面有喜色,彼此相看。

宝玉听了这个,便一笑,这才重有了些喜意,说道:“你们倒是知道的快,连我也是方才听闻一星半点的,也不真切,没来得及说,就从老太太那边出来了。”秋纹便道:“这样大事,二爷怎地也不打听清楚了,我们还想问问二爷呢。”麝月也说道:“正是的,我们一团儿瞎猜,正想等二爷回来问个清楚呢。”

花惜见他神色淡淡地,仿佛兴致不高,心中诧异,就冲两个丫鬟使了眼色,其他人便鱼贯出去。花惜才问宝玉说道:“怎地,二爷难道不高兴的?”

宝玉这才说道:“怎会?只不过……”先头实在是太过高兴,竟有些“喜极而泣”,如今同探春说了话,不知为何心头竟多想了许多事情,竟生生地把先前那轻狂之喜压了下去,到不能说不欢喜,只不过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份格外郑重之意了。

花惜打量宝玉神色,见他眉宇中的确是透出喜色的,然而却又分外凝重,全然不似平常,若是平日得了什么令人欢喜之事,他定要飞奔左右笑语喧喧告诉的,哪里像是如今这样沉静?

花惜心头暗暗惊讶,便问道:“二爷可知道老爷想给二爷定的是谁家小姐?”

宝玉听了这个,嘴角一动,便又透出一丝笑来,说道:“袭人姐姐听的是哪个?”

花惜见他仍旧十分“蛋腚”,心中惊诧更甚,便说道:“还有哪个,我听闻,是咱们林姑娘呢。”

宝玉听说到黛玉,心情格外舒畅,情不自禁,终于就笑了一笑,轻轻地松了口气。

花惜察言观色,见他分明是高兴的,可又不是如昔日那般,就问道:“怎不见二爷大喜呢?”宝玉凝眸想了想,说道:“怎会不欢喜的?只是我这心里头格外的宁静欢喜,却不能为外人道的。”

花惜隐隐了悟此人心情。却抿嘴便笑,说道:“二爷别打这等禅机,我们却是不懂的。日后只跟林姑娘打就是了。”

宝玉笑了笑,说道:“姐姐休取笑我。”仍旧微微沉思。

花惜看了他一会,说道:“定下来也好,早日定下了,终于也去了一桩心事。”望着宝玉微微一笑,半是欣慰,半是释然,宝玉正在出神,竟没留意。

下午时候,果然传出信儿来,说是贾府向林家提了亲,林姑老爷已经应承了,这黛玉跟宝玉的婚事,可算是铁板钉钉,尘埃落定,一时之间阖府众人都是大为欢喜,更有些人便去奉承黛玉,熟识的倒也罢了,一些不相识的也来,把个清冷的潇湘馆弄到的多了不少人气。

黛玉心里虽高兴,却也不擅外露,何况面对那些众人,更是有些为难,因为避嫌,连宝玉都少见了……因此两人竟比平日更难见面。

不出几日,那边林如海派人来,要接黛玉出去。

宝玉听了这信,先是大惊慌张,而后听闻是该如此的,成亲之前,男女不得见面。宝玉无法,只得相送黛玉出府,黛玉简短收拾了些东西,王熙凤跟探春惜春便来相送,黛玉一一说了话,又去拜别了贾母跟王夫人,才出府去。

自黛玉出了府,这边上宝玉就度日如年的,起初还有些沉静不好意思,后来便盼着婚期订,好日子早些来到,不料,等来等去,还没等到吉日来到,竟等来一个噩耗。

那日,宫内来人,传说贵妃娘娘身子有恙,已经是不好了,贾府的人慌慌张张地便入了宫,一日未过,宫内传出消息,贵妃竟然仙逝。

荣国府内得了消息,贾母先震惊的欲昏厥过去,王夫人更是哭的人事不省,一时满府悲声。

宝玉惊呆了,悲从中来,一时不知要去哪里哭。元春素来同他就极好,虽然去了宫内,昔日相处之态,宝玉仍记得清清楚楚,上回元春省亲回来,还特意相见了,说了会话,如今竟然天人永隔……人世变幻竟然如此迅速!宝玉心中难受,无法言喻。

荣国府内一时大乱!宝玉虽则难受,但看贾政忙的团团转,一时焦头烂额,他便也忍了悲容,过去伺候,耳闻目睹,渐渐学会些应酬招待之法,便帮着贾政接待上门吊唁的宾客亲戚,又同贾琏两个操办府内的诸多杂事,一时竟也学了不少。

因贵妃初亡,宝玉同黛玉的亲事便有些耽搁下来。宝玉也不知黛玉在外如何,一时望眼欲穿,然而碍于礼法,到底不能就直接去探望她的,又因贵妃之事,只好收心在家,苦苦忍耐。

如此又过了月余,正觉风平浪静了,忽地外头来了好些锦衣侍卫,闯入府中,当头一人,便拿出圣旨批文来,说荣国府内“卖官,草菅人命,私放利钱”诸多罪名,气势汹汹便要抄家。

一时之间,整个府内重又鸡犬不宁起来。贾政已经完全慌了神,全不知如何应付是好,那边宝玉闻了信,从义学里急忙飞马回来,见府内正闹腾的无法,便上去同那堂官交涉,那堂官见他年纪小,便有些看不起,说话颇为傲慢,又不依不饶地说了些威胁言语,正说着,贾琏也赶了过来,便陪着宝玉同堂官说话。

正纷乱之中,外面有人说道:“北静王到,都察院林大人到!”竟是北静王跟林如海双双来到,那堂官本正在趾高气扬的,见了两个,便低了眉眼,对北静王倒犹可,见了林如海,格外恭敬,便急忙上前行礼。

三人寒暄片刻,林如海就温声说道:“方才静王进宫面圣,讨了旨意下来,念在贵妃新丧,荣国府又是世代忠良,因此只稍微抄检一番便是了,务必别惊动上下人等,尤其是些女眷们。”北静王也说道:“正是如此,不要惊扰了内眷。”

那堂官自然是无有不从的,便急忙答应了,此刻就把人都叫了来,搜过的便是搜过了,没搜的就此放过,生怕惹出事来。

本来这一场该轻轻揭过的,然而只因从凤姐房内搜出了些账簿之类,有关私放利钱的,倒是不好交代,然而因两员大臣在,堂官也不敢放肆,只稍微说要有人抵罪才好,贾琏见状,少不得就替凤姐出首了。

那堂官得了交代,就不再多说,便押了贾琏要出门去,宝玉上前,拉住他袖子,说道:“哥哥放心,我定会想法儿救你出来。”贾琏点头,两边人便推搡着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