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这只是个梦,没有人救小九娘,只是她心底仅存的一丝幻想。

九宁闭了闭眼睛,疼了一夜,浑身酸痛。

又睡了半刻钟,吱嘎一声,外边的门被推开。

婢女们的惊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遥遥传来,有人不顾阻拦,直接推开槅门,大步走进寝房。

九宁掀开罗帐一角往外看,对上一双饱含关切的眼睛。

来人正是她的三哥,周家三郎周嘉暄。

“怎么病了?”

周嘉暄还穿着一身出门礼佛的玄色宽袖袍服,腰束彩绦,脚着乌皮履,眉眼间略带疲色,显见着刚从永安寺回来就赶过来探望她了,踱到床榻边,抬手放在她额头上。

九宁闻到浓郁的甜香味,是从他宽大的袖摆里散发出来的,他和寺中僧人相熟,常去供香。

“我都好了。”

九宁坐起身,揉揉手臂。

周嘉暄松口气,收回手,笑着点点她鼻尖。

“给你买了蒸饧糕,才刚听冯姑说你肚子吃坏了,没敢拿进来,让她们收着,要是真好了,可以让你吃两块。”

大概是脑海中小九娘记忆的缘故,九宁很习惯他的亲昵,下意识就接了一句:“阿兄,我真好了,让她们拿进来吧。”

周嘉暄摸摸她漆黑的头发。

“等等,先让医工看看。”

嗓音温和。

九宁倚着蜀锦大软枕,细细打量周嘉暄。

他眉眼端正,生得俊秀,年纪虽不大,但师从名士,交游广阔,气度不凡,眉宇间隐隐一股书卷清贵气。

周家儿郎中,他人品最出众,才学也是最拔尖的。

梦中那个救小九娘的人是他吗?

九宁目不转睛,一直盯着周嘉暄看。

周嘉暄挑挑眉,手指微曲,轻敲她前额,“是不是还不舒服?”

九宁摇摇头,抿嘴轻笑,一对梨涡皱得深深的。

“阿兄好看。”

周家族人把美貌的小九娘视作工具,周嘉暄却能够为救小九娘而死,不愧是名士教导出来的弟子,品行正直高洁。

和他们那个贪生怕死的父亲周百药一点都不像。

九宁是反派,但她也发自内心敬重那些傲骨铮铮的好人。

可惜很多名声在外的正义之士大多数是沽名钓誉之徒。

周嘉暄怔了怔,继而失笑。

“观音奴最好看。”

他眉眼细长,笑起来的时候更添几分温润气质,像清晨林间的薄雾。

医工是周嘉暄一大早请来的,为九宁看过脉案,含笑道:“不碍事,连药也不用吃,若是还不消化,喝一碗酸汤便罢了。”

周嘉暄认真听着,起身送医工出去。

冯姑和婢女们连忙挤到床榻前,“九娘,今天可不能再像昨天那样了!”

九宁无语了片刻,她真的不是吃坏肚子呀!

可惜没人会听她的解释,冯姑问过医工后,命令婢女们收走房里所有装果子的攒盒,顺便把周嘉暄带回来的蒸饧糕也带走了。

“不管九娘怎么撒娇,你们都不许放纵她!”

冯姑厉声训斥婢女们后,冷冷道。

婢女们点头如捣蒜,心里却暗暗发苦,小娘子撒起娇来,谁忍心拒绝她呢?

冯姑自己也时常忍不住纵容九娘,嘱咐完婢女们,又叮嘱九娘,“九娘且忍几天,等你养好了,想吃什么,老奴亲手给你做!”

九宁含含糊糊应了一声,问起周嘉行来。

冯姑提起这茬就生气:“不晓得他跑去哪里了,派了十几个人出去,竟然没找到。”

九宁两手一摊,倒回枕上。

男主果然是她天生的克星,还没露面就害她遭受一场无妄之灾,以后真对上了,她该不会天天被惩罚吧?

她只是默许冯姑赶走周嘉行,系统就毫不留情地惩罚她,如果她本人出面给周嘉行使绊子,系统是不是会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系统没有回话。

一如既往的高冷。

九宁忍气吞声。

她这人能屈能伸,脸皮早就锤炼得和城墙一样厚,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就是当圣母吗,她就不信自己做不来!

总之,九宁绝不会承认她这是怂了。

周嘉暄让人煮了酸汤送到房里,看着九宁喝下,“阿耶和伯父有事商量,长兄要去拜见老师,不能来看你。你好好养病,等你好了,阿兄带你去永安寺看俗讲百戏,还有会变法术的波斯人。”

九宁轻哼了一声,周百药不在乎女儿,才不会想起来看她,长兄周嘉言更不会关心她的病情。

周嘉暄这是怕她因为被父兄冷落忽视而心情低落,在哄她呢!

“阿兄,你去上学吧,我好着呢。”

九宁挥了挥胳膊,臂上套着的绞丝金臂钏叮当响。

周嘉暄现在还跟着老师读书,那位老师是远近闻名的学者,在家里开馆授学,只教两个学生,一个是他,一个是一位身份贵重的名门子弟。

他叮嘱九宁几句,嘱咐冯姑好生照料,起身出去上学。

冯姑送他出了院门,回房时感叹道:“三郎是个好哥哥。”

九宁附和了一声,问冯姑:“我母亲的嫁妆单子是谁收着?”

“九娘问这个做什么?”

九宁低头手指头,“闲着没事,我数数母亲留给我多少套头面首饰。”

冯姑皱眉,好端端的,九娘怎么想起先夫人留下的嫁妆了?

九宁年纪小,冯姑没有多想,只当她好奇,笑着道:“那都是管家他们收着呢,钥匙在阿郎那儿,九娘是不是想要新首饰?奴去把立春刚打的项圈、腕钏拿来给你玩?”

钥匙在周百药那儿?

九宁蹙眉,那就有点难办了。

周嘉行和她有仇,高绛仙不知身在何方。

九宁昨晚煎熬了一整夜,痛苦让她更清醒,经过深思熟虑后,她决定暂时不管那两个人,先站稳脚跟再说。

首先得有自保能力,确保不能受制于周氏族人,她才能行动自由,顺利完成这次任务。

坑女儿的崔氏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她用自己的婚姻成功换来周家的庇护,保住了崔家偌大的家财,族长周大伯为人端正,怕别人误会他们家贪图崔氏的家产,在崔氏死后,做主将她带来的嫁妆全部封存了,说好等九宁长大出阁时全部给她当陪嫁。

殊不知,这一份丰厚的嫁妆,最后还是全部落入周氏族人手中。为了所谓的大义,正派的族长和周百药选择牺牲小九娘,包括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

九宁打算先把崔氏留给她的这份嫁妆抢回来,有钱能使鬼推磨,手里有钱,她才能召集人手帮她跑腿。

再不济,可以拿着钱挥霍一通。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不管最后任务能不能完成,先把钱花了再说,免得便宜周家人。

第5章 祖父

接下来整整一个月,九宁被勒令待在院子里养身体。

其间,除了三哥周嘉暄时不时派僮仆送些解闷的玩器给她,就只有两个同住刺史府的堂姐五娘和八娘迫于面子情前来探望。

至于她的生父周百药,从头到尾都没现身。

长兄周嘉言就更别提了,听说她生病,不偷着乐就不错了。

可见崔氏有多坑女儿。

博陵崔氏名声在外,当朝宰相想要娶崔氏女,而且不挑嫡庶,只要是崔家的女郎就行,崔家都看不上他家的门第,嫌他家寒酸。

崔氏这么个从望族飞出来的实打实的金凤凰忽然流落到江州,本地人欣喜若狂。

虽然崔氏不是他们家的媳妇,但本地世家世代联姻,基本上都和周家沾亲带故,周家娶了个名门闺秀,不就等于他们也和五姓七望之中的崔家是亲戚了么?

就凭这,足够他们炫耀几十年!

据说当年周都督带着崔氏回江州,轰动一时。

本地几大世家女眷特意隆重装扮,穿上最正式的钿钗礼衣前去渡口迎接。

车马塞道,人山人海,全是等着和崔氏攀交情的。

崔氏下了船,直接上了轿辇,冷冷瞥一眼渡口等了三个多时辰、被日头晒得头晕目眩的本地世家女眷们,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一句话都没说,下巴抬得高高的,径直回了刺史府。

一众女眷顶着沉重的发冠等了大半天,得了这么个结果,气得倒仰,几个年纪大的老夫人差点没活活怄死。

但崔氏是名门望族之女,她就是有这个底气。

人家连本朝公主、皇子都看不上,因为战乱才被迫栖身江州,人虽然过来了,心里还是瞧不上他们,他们除了气闷以外,还能怎样?

江州本地豪族往上数最多只发达两三代,哪里比得上望族的家族历史能一直追溯到秦汉呢?

在贵族门阀眼里,只有家族能一直人才辈出、至少绵延昌盛一百年以上的,才能排进世家之列,其他人家在他们眼里都是暴发户。

崔氏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

她在繁华的上都长安长大,从小来往的不是其他世家女郎,就是公主、郡主,宰相家的千金想挤进她们的圈子都不容易。

江州这边的女眷,崔氏一个都瞧不上。

这可苦了九宁。

冯姑和婢女为了哄她留在房里养病,绘声绘色和她讲述崔氏在世时有多风光、多得意。

什么崔氏梳着最时兴的发髻、戴着圣人送的黄金发钗去看马球赛,闪瞎一众女眷的眼睛啦。

随手拿金丸子赏人,老百姓跟在她的车队后面争抢赏赐,导致交通拥堵啦。

还有每次出游前呼后拥,光是帮她拎裙子的侍女就有八个,还一定要带上昆奴、新罗婢、胡姬,引得其他人羡慕嫉妒恨啦。

……

诸如此种事迹,不胜枚举。

九宁听得冷汗涔涔。

崔氏能从当年的战乱中带着巨额财产逃出生天,果然不是寻常闺秀。

这就是个用生命在不停拉仇恨的彪悍女子!

要是崔氏还活着,九宁会很高兴有一个这么厉害的母亲。

然而崔氏不幸病逝了。

作为崔氏唯一的女儿,她继承了崔氏的美貌,崔氏的陪嫁,崔氏的奴仆。

也顺带继承了母亲那些年凭实力拉来的所有仇恨。

崔氏和大郎周嘉言起过争执,几乎得罪江州所有出阁的和没出阁的女眷,讽刺过江州的官员,曾把温家大娘子气得大哭,邓家大郎和媳妇差点因为她和离……

最重要的是,她还把男主周嘉行母子给赶出刺史府,间接害死周嘉行的生母。

整个江州,除了崔氏的忠仆以外,大概只有周都督没被她得罪过。

崔氏欠的债太多,以至于九宁后来都听麻木了。

她很快接受现实,打听祖父周都督什么时候回江州。

现在的她一穷二白,死系统从来不管她的死活,她得自力更生。

首先必须把崔氏的陪嫁拿到手。

冯姑和婢女们答不上来,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虽然各路藩镇表面上还以长安的小皇帝为尊,但朝廷名存实亡,到处都在打仗,女眷们也不知道周都督的军队打到哪里了。

九宁只好去问周嘉暄。

周嘉暄揉揉她头顶梳的小螺髻,“观音奴问这个做什么?”

九宁抱住周嘉暄的手臂,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好久不见阿翁,我想他了。”

她这句话要是对着别人说的,没人信。

以前小九娘和周都督一年根本见不上几面,也就年底正旦拜岁饮酒的时候能见一次。其他时间一个在外领兵,一个待在刺史府内院,从无交集。

而且周都督名声不好,不知道为什么,家中子弟都对他敬而远之,小九娘也是如此。

但九宁知道三哥周嘉暄不会怀疑她,他是个好人,对谁都抱有善意,不会多想。

果然,看她眨巴着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说出“想阿翁”这种话,周嘉暄微微一笑,俯身把她抱起来。

“别担心,阿翁百战百胜,会平安归来的。晚上我去问问伯祖父,他一定知道阿翁什么时候回江州。”

九宁甜甜一笑。

周嘉暄以为她在担心周都督的安危,才会急着追问周家军的下落。

她一点都不担心。

义军虽然势如破竹,甚至打进长安吓跑了小皇帝,但最后还是被几路大军联合扑杀。

而周都督就是那个大破义军、将义军首领的首级献给朝廷的大功臣。

傍晚,周刺史踏着暮色归家,周嘉暄前去拜见。

周嘉暄谦逊好学,是族中子弟的佼佼者,周刺史向来很看重他,问了几句学问的事,听他问起周都督,含笑道:“难为你孝顺,惦念着你祖父,我今天刚接到信,下个月你祖父就能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九宁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她派冯姑和婢女们去打听周都督的喜好。

乱世中,谁掌握军权,谁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