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冯姑后,护卫们围成一圈,望着被珍而重之摆放在条桌最中央的豆青瓷瓶,眼圈发红。

九娘对他们这么好,他们却玩忽职守,害九娘受惊……

只要一想到九娘为他们向苏晏求情时诚挚的目光,护卫们就羞愧得双颊发烫。

感慨了一番后,护卫倒出药丸,分着吃了。

护卫长恩留出三枚放回瓷瓶里,“我给苏郎君送去。”

其他人一边唉哟叫唤,一边笑:“差点忘了,你去吧。”

今天众人都当众挨了打,可没有人抱怨,这是他们应得的责罚。

不过他们对由年轻的苏郎君来监刑有点意见: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刚进都督府几个月就骑到他们头上,凭什么?!

但在目睹苏郎君主动给自己三鞭后,众人心里的怨气很快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佩服和欣赏。

苏郎君以身作则,赏罚分明,难怪都督会予以重任。

长恩找到周嘉行的值房前,直接推门进去:“苏郎君,九娘送来的养伤药丸,我给你拿来了。”

屋里静了片刻,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劳烦你了。”周嘉行迎了出来,接过瓷瓶。

长恩让他放好,叮嘱道:“这可是九娘送来的药丸,外边卖的没这个好,别处想买都买不着,你记得吃了。”

周嘉行淡淡扫一眼掌心里的瓷瓶,和他敷衍了几句,目送他转身出去。

等长恩走远,角落里走出一个半大少年,他刚才藏在箱柜后面,长恩没看见他。

“郞主,属下查过了,除了正院,其他院子知情的人也都陆陆续续被打发走了,照顾九娘的冯姑就是后来进府的。”

周嘉行扣紧瓷瓶,“继续查,府里的奴仆大多世代服侍周家人,找到一个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出所有人。”

少年应是,等了半天,没听见主子有其他吩咐,默默退出去。

天色慢慢发青,日薄西山,璀璨的霞光透过槅窗漫进屋中,在周嘉行浓密的黑发上镀了一层淡淡的辉光。

他拔开塞子,倒出药丸,看了几眼,又放回去,塞好木塞。

……

自从九宁怒闯族学后,那帮一肚子坏水的小子彻底安分下来,箭道基本成了九宁一个人的地盘。

她慢慢能拉弓了,每天对着空气练半个时辰。

雪球和她越来越亲近,会主动找她讨要好吃的。

她每天都能见到周嘉行,发现对方仍然和以前一样冷淡。

不过他那人认真负责,教导她的时候虽然话不多,却是真的全心全意教她。

这天忽然落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阴沉,天气慢慢转凉,早晚需要加衣衫。

九宁起得比平时晚一些,掀开罗帐,打着哈欠朝侍女撒娇。

侍女们吃吃笑,端来热水服侍她洗脸漱口。正拿润面的香膏给她擦脸,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啪啪响声。

梳单螺的小婢女惊慌失措地跑进内室:“九娘,阿郎唤你过去!”

准确的说,周百药不是派人“唤”九宁,而是“捉拿”。

几名膀大腰圆的仆妇守在房门外,催促侍婢们赶紧给九娘梳头换衣,阿郎急着见她。

九宁一点都不着急,反正周百药找她不会有什么好事。

侍婢们却不敢拖拖拉拉,帮她梳髻,换上生辰礼的时候新裁的衣裙,送她到正院。

正院里气氛压抑。

九宁穿的是象牙色对襟长袖上襦,外罩一件红地一团娇蜀锦半臂,底下系夹缬缕金柳花裙,脚上便配了一双高头鞋履,刚跨进门槛,就听见周百药隐隐含怒的质问:“你干的好事!”

听阿郎语气严厉,侍婢们暗道不好,忙给旁边的人使眼色。

那人会意,转身去周嘉暄的院子。

莫名其妙被人指着鼻子喝骂,九宁嘴角轻抽,“父亲,不知儿哪里做得不好,惹您生气了?”

她话音刚落,正厅里响起一声冷笑。

九宁顺着冷笑声望过去。

声音是从一个年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嘴里发出来的,她头梳高髻,发鬓松散,形容憔悴,怒视着九宁,咬牙切齿道:“九娘,你好狠的心,十郎和十一郎不过是顽皮而已,你竟然下这样的毒手!”

周百药暴跳如雷,“你这孽障!小儿之间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你怎么能生出歹心,害自家兄弟的性命?”

妇人呜咽起来,“我可怜的璋奴呀!昨晚还活蹦乱跳,一转眼就躺在房里动弹不了……”

她越哭越伤心,周百药的怒气也烧得更旺。

九宁从他们断断续续的指控中理清事情的大概。

十郎和十一郎被床褥里的毒虫给咬到了。

因为两人是睡前被咬的,当时下人以为他们睡熟了,没发现两人的异状,直到今天早上侍婢进房催两位郎君起床去学堂,怎么叫都叫不醒他们,才闹了起来。

郎中说堂兄弟俩都是让一种带毒的虫子给咬出毛病的,而那种虫子不常见,郎君的房间日日打扫,连蚊蝇都没有,怎么可能出现毒虫?

很显然,兄弟俩这是被人害了。

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九宁,因为她曾当众说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九宁努力克制自己,尽量不当着妇人的面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不过她可不想替别人背黑锅。

这事……是谁干的?

第26章 激怒

妇人收了眼泪,长长的指甲紧紧攥紧罗帕,朝周百药下拜,“十郎和十一郎吓唬九娘,是他们不对,可他们只是闹着玩,没有害人的心思。九娘却用毒虫害我孩儿,虽说大家都是亲戚,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周百药忙示意旁边的人扶起妇人,道:“五嫂放心,此事非同小可,我绝不会偏袒九娘。”

眼看两人三言两语就要定下自己的罪名,九宁挑挑眉,对着妇人一叉手,道:“这位婶婶,青天白日的,您是长辈,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随便诬赖侄女?我这些天没出过门,更没和十哥和十一哥照过面,也不知道他们被毒虫咬到了,这事和我有什么相干?”

她顿了一顿,拉长声音,“难不成那毒虫能和人一样说话,告诉婶婶是我指使它去咬人的?还是这方圆几里的毒虫都是我养的,谁被咬了,都得赖到我头上?”

噗嗤一声,守在门外的护卫低头偷笑。

大人长辈之间说话,向来没有孩子插嘴的余地,周百药和妇人没料到九宁直接反驳他们的话,愣了一下。

半晌后,妇人先反应过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阴沉如水,冷笑着道:“你被蛇吓到了,可以去学堂大吵大闹,说是璋奴他们做的。轮到你头上,你就不认了,婶婶倒要问问你,谁指认璋奴了,还是谁亲眼看见璋奴往箭道放蛇了?无凭无据的,你怎么知道那蛇是我家璋奴带进府的?”

九宁轻笑一声,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婶婶,谁说我无凭无据?十哥和十一哥之前做的那些事,箭道的护卫一笔笔都记着呢!我从护卫那里知道蛇是他们带进府的,才会去学堂找他们,十哥和十一哥做贼心虚,当场承认了。我不一样,我没做过坏事。”

妇人眼神阴沉,“九娘倒是伶牙俐齿。璋奴和十一郎憨厚,没经过事情,不知道他们的堂妹是个厉害人物,非要和你闹着玩,无意间得罪于你,还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他们这一遭,他们以后再不敢招惹你。”

这是以退为进,说着要九宁原谅十郎和十一郎的话,其实是在暗示她用毒虫报复堂兄弟俩。

周百药铁青着脸瞪向九宁,“还不向你五婶道歉认错!”

九宁没理会他,微笑着道:“一码归一码,婶婶,您上门来是为了毒虫的事,咱们还是先把这事理顺了再说其他的。十哥和十一哥被毒虫咬到了,您先顾着他们,赔礼道歉的事以后再说,我不急的。”

言下之意,你家十郎之前用蛇吓唬我,你们家还没上门道歉呢,现在十郎病倒了,我不和你们计较,等他好了,记得再来给我赔礼。

妇人脸上青青白白,双眼发红,鲜红的指尖对准九宁的脸,直打哆嗦,“璋奴和十一郎乖巧孝顺,友爱兄弟,跟谁都处得来,兄弟姐妹间向来和睦,只得罪过你!昨天你带着健仆大闹学堂,你说了什么,在场的人听得清清楚楚,转天璋奴就被遭了毒手,九娘,不是婶婶平白诬陷你,你自己要是和五娘她们一样规规矩矩,不做出格的事,谁会无端怀疑你?”

“婶婶此话差矣。”九宁道,“是十哥和十一哥不对在先,我才会去找他们要个说法。婶婶说他们只得罪我,这话可不对。他们常常仗着是嫡出郎君就欺负人,其他人体谅十哥年纪小,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声张。只有我从小老实,脾气太直,不忍心看十哥和十一哥就这么胡闹下去,怕他们真的长成不学无术的纨绔,非要点醒他们。婶婶,不是他们得罪我,是我太傻,明知他们会记恨我,还是这么做了。”

说完,她叹口气,仿佛她真的忍辱负重,之所以大闹学堂,都是出于关心十郎和十一郎。

她这么用心良苦关爱堂兄弟,怎么可能做出害人的事?

妇人听她张口胡诌,目瞪口呆,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孽障!”周百药爆喝一声,走到九宁面前,“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五嫂是你长辈,你这是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九宁抛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就算是长辈,也得讲道理,不能无缘无故冤枉人。父亲,我读的书不多,也懂得先有慈、才有孝,现在婶婶一句话不问就认定是我害了十哥和十一哥,我还不能诉一诉委屈?难道就因为婶婶是长辈,我就得乖乖认罪?”

她撇撇嘴。

“朝廷审问犯人,犯人还有自辩的机会,怎么到了我这里,连句辩白的话都不让说了?”

周百药哑口无言,怔了怔后,沉着脸低斥:“强词夺理!”

九宁小声顶回去:“黑白不分。”

身为父亲,不知道维护自己的女儿,问都不问就和外人一起指责她,也有脸指责她强词夺理?

妇人早就不哭了,见九宁当众顶撞周百药,呵呵冷笑,满脸嘲讽讥笑之色。

“我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

小九娘目无尊长,蛮横跋扈,比她生母崔氏还招人厌!

周百药生平最恨别人看不起自己,听妇人语气揶揄,怒极,近乎于咆哮地低吼:“混账,你给我跪下!”

大手高高扬起,对着九宁扇下去。

他当然不是真的要打女儿,不过妇人一直在一旁拿讥讽的眼神看他,嘲笑他管不住女儿,犹如往熊熊燃烧的烈火浇热油,烧得他眼睛赤红,为了证明自己身为父亲的权威,他下意识举起手掌。

九宁杏眼圆瞪,直直望着周百药。

周百药举起手来的时候就后悔了,他虽然严厉古板,但从没碰过女儿一根指头,这还是头一次要打女儿。

他犹豫了片刻,可当看到九宁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没有丝毫惊讶,只有平静和漠然时,意识到女儿一点都不怕自己,他心里的火气突然烧得更炽,怒火瞬间淹没理智,于是这一巴掌真的打下去了。

“啪”的一声。

满室寂静。

周百药怒不可遏,这一巴掌没有控制住力道,力气之大,直接把九宁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叮叮几声脆响,九宁的发髻被打散了,珠翠簪环和鎏金插梳落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众人瞠目结舌,都愣住了。

连架桥拨火的妇人也吓了一跳,半天没说话。

气氛凝固。

眼见娇滴滴的小娘子挨了一巴掌,旁边侍婢们眼圈登时红了,含着两泡眼泪跑上前,要扶九宁起来。

门外的护卫再也忍不住,不等吩咐就自己跑进正厅,散开来挡在九宁周围,警告似的按住佩刀,免得周百药再动手打人。

九宁似乎被打懵了,捂着自己的脸,半天坐不起来。

侍婢们怕她哪里伤着骨头了,没敢搀她站起,先小心翼翼扶她坐稳。

“九娘……要不要紧?”

侍婢衔蝉鼻尖发酸,低声啜泣,抬起九宁的脸。

九宁似乎很疼,瑟缩了一下,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埋着头直往她怀里钻,说不出的委屈可怜。

衔蝉又气又急,嘴唇哆嗦了几下。

九娘玉雪可爱,又心地善良,从来不会为难府里的下人,只要看到谁在受苦,她立马红了眼眶,这么一个可怜可爱的孩子,别人家疼都来不及,阿郎怎么忍心打她?

衔蝉是看着九娘长大的,九娘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安安分分长到这么大,虽然父亲周百药疏忽冷落她,她却依然敬爱父亲,从没说过一句抱怨父亲的话,听到外边的人说阿郎的不好,从来脾气温和的她一定会和对方理论,让对方道歉……

越想越替自家主子委屈,衔蝉泪落纷纷,低头轻轻抬起九宁的脸。

九娘可宝贝她这张脸了,平时早晚不管多累多困都记得吩咐侍婢一遍遍为她抹香膏,皮肤养得像凝脂般娇嫩白皙,千万别打坏了。

她拨开盖在九宁脸上的乱发,忽然呆住了。

九娘的脸还是那么白嫩细滑,双颊白里透红,像暮春三月繁盛的杏花,雪白里透出一抹娇艳的晕红,既没有留下青紫印迹,也没有肿起来。

看起来就像……

就像没挨那一巴掌一样。

衔蝉:……

她怀里的九宁扯扯她的衣角,朝她眨眨眼睛,眼睛扑闪扑闪,唇角微微翘起,神情俏皮。

这哪里像是挨过打的样子?

衔蝉愣了一瞬,反应飞快,抱住九宁,挡住她的脸,哭着道:“阿郎好狠的心,九娘娇弱,哪经得起您刚才那一巴掌?”

其他靠得近的侍婢也看到九娘那张红扑扑的脸了,飞快交换一个眼神,跪倒在周百药脚下。

异口同声地哭着道:“阿郎不要打九娘,要打就打我们出气吧!”

哭着哭着,又喊崔氏的名字。

十几个小娘子呜呜咽咽,哭成一团,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旁边的人瞧着心中发酸,暗暗摇头。

阿郎也太过分了!

周百药回过神,看着埋在衔蝉怀里不抬头的九宁,宽袖中的双手微微发抖。

他也记不清刚才那一巴掌是怎么打下去的,好像只碰到九宁的头发,没挨到她的脸,她怎么就摔倒了?

周百药上前一步。

这时,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道人影疾步冲进正厅,挡住周百药。

“父亲。”周嘉暄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刚好听到那一声清脆的巴掌响和侍婢们的惊呼,心急之下顾不上规矩,直接跑进来,说话间还带着喘,“别吓着观音奴。”

他说完,转身蹲下,抱起九宁。

九宁怕他看出来,没敢抬头,张开双臂抱住他,小手搂得紧紧的,小脸埋进他衣襟里蹭了蹭,努力把脸蛋蹭红一点。

“别怕,阿兄在这。”

周嘉暄柔声安慰九宁,手指轻捏她的下巴,想看看她的脸要不要紧。

九宁嘤咛一声,抱得更紧,反正就是不抬头。

周嘉暄以为她被吓住了,松开手指,抬头看一眼周百药,“父亲,我先送观音奴回房。”

又朝妇人行了个晚辈礼,抬脚要走。

周围的人都脸色不善,妇人如芒刺在背,脸上也火辣辣的,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道:“三郎这就把九娘带走了?传出去,别人都说我仗势欺人,逼着你父亲打女儿。”

周嘉暄脾气好,回道:“眼下先请郎中为十郎和十一郎医治要紧,其他的事日后自会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