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还是老的辣,周刺史必须依靠周都督才能保住江州,并不代表他没本事。

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老人眼光毒辣,而且心思缜密。

要问周家谁最孝顺周刺史,家里的仆从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周刺史的孙子,而是周百药。

周百药敬佩周刺史到了人人侧目的地步,听管家说胡奴是周刺史提拔的,他愣了足足半盏茶的工夫。

这胡奴竟然是伯父看重的人才……

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当了半天木头桩子后,周百药轻咳几声,“就算是校尉,也不能无礼。”

管家心口一松,知道郎君这是让步了。

他赶紧给周嘉行使眼色,要他赔礼道歉。

可惜周嘉行根本没搭理他,硬邦邦地顶一句:“我奉都督之命护卫娘子,职责所在。”

言下之意,周百药自己做错了事,他才会动手。

周百药怫然变色。

他这个当老子的还不能管教自己的女儿了?

管家心中暗暗叫苦,暗骂胡奴果然不懂规矩,没看到郎君已经退让了吗,不赶紧给郎君台阶下,还来火上浇油,这是讨打呢?

周嘉行撂下一句话后,不等周百药反应,抬脚走了出去,指一指被健仆赶出阁子的妇人们。

“送她们出去。”

护卫们巴不得如此,欢快地应喏,上前拦在那些还想往里冲的妇人面前,故意拍拍腰间佩刀。

妇人们呆了一下,眼皮直跳。

周都督为人粗暴蛮横,拔刀砍人是常有的事,他帐下的护卫也个个凶蛮,根本不讲道理。

有人不信邪,偏偏往前走。

“唰啦”一声,阿二和阿三抽搐佩刀,对着空气挥舞了两下,刀光凛凛。

妇人们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齐刷刷后退。

阿二和阿三就这么举着佩刀,“礼送”妇人们离开。

管家瞧见外边情景,忍不住咋舌,这胡奴是不是太迂直了?不知道客气一点吗?

周嘉行扭头往回走。

管家哆嗦了一下,连忙收回视线。

周嘉行站在屏风外,淡淡道:“郎君,娘子卧病,需要静养,请回。”

没人说话。

九宁抬起眼帘,眼看周百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抿嘴偷笑。

周百药这人其实外强中干,虽然暴怒,却也不敢坏了周刺史定下来的规矩,狠狠剜了周嘉行好几眼,回头怒视九宁。

九宁眨眨眼睛,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怎么,不敢教训周嘉行,想找我撒气?

“目无尊长,没大没小,无法无天,蔑伦悖理,你给我等着!”

一口气骂完,终于觉得找回一点面子了,周百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九宁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侍从们跟着离开。

管家朝九宁一揖,也忙跟上去。

一伙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周百药离开后,周嘉行立刻退出阁子。

健仆们进来收拾满地狼藉,刚才妇人们挣扎得厉害,落了一地的簪环珠花。

九宁掀开锦被下地,穿上脚踏搁着的一双木屐,“仔细检查,别落下东西,回头给各位婆婆、婶婶送回去,免得她们心疼。”

侍婢们笑着应了。

九宁走出阁子,叫住要离开的周嘉行,“苏家哥哥,谢谢你。”

周嘉行脚步不停。

九宁下了石阶,提着裙子追上去,木屐齿子敲在砖地上,哒哒响。

周嘉行手长腿长,走得很快,她跟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苏家哥哥,你等等。”

他仍然埋头往前走。

忽然,身后“哐当”一声,仿佛是什么重重摔落在地上。

周嘉行脚步一顿,回过头。

九宁站在甬道边上,颤颤巍巍的好像站不稳,在她身前不远处的花丛里,躺着一只被甩落的木屐。

见他回头,她朝他一笑,努力站稳,神色有些尴尬。

还有那么一点点懊恼。

周嘉行皱了皱眉,他不想管这个妹妹的事,因为完全没有必要,除了都姓周以外,他们不应该有任何瓜葛。

九宁瞥一眼摔落在花丛里的木屐,又抬头看他一眼,见他不说话,似乎有些失望。

借着宽松轻薄的长裙遮挡,九宁一直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发间金簪垂下的串珠轻轻晃动,快站不住了。

见周嘉行没有帮忙的意思,她估算了一下自己和花丛之间的距离。

早上花农洒过水,甬道边上湿漉漉的,如果踩上去,刚换上的崭新的彩锦丝履肯定会弄脏。

她很喜欢这双丝履,有些犹豫,抬头环顾一圈,提起裙子,脚尖绷直,伸长腿去够木屐……

呃,腿太短了,够不着。

这时,前方传来脚步声。

九宁有些诧异,抬起头。

周嘉行转身往回走,俯身捡起那只木屐,送回她脚下。

他单膝着地,眼皮低垂,放好木屐。

九宁怔了怔,悬空的脚塞进木屐里,重新站稳。

“谢谢。”

“阿二他们守在蓬莱阁外面,日夜有人轮值,以后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周嘉行缓缓道,站起身离开。

九宁没说话,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就在刚才,未来的皇帝伺候她穿鞋子啦!

侍婢衔蝉走下长廊,找到九宁的身影,快步走过来,“九娘,使君想要见您。”

九宁回过神,眼底闪过一抹笑意。

来得正好,她早就想会一会这位伯祖父了。

他是怎么发现周嘉行的?

他会不会已经知道周嘉行的身世了?

九宁暗暗思忖,之前她不想惹怒周嘉行,所以没打算揭破他的真实身份,现在看来她必须提醒周都督一声。

而且得尽快,不然周刺史就要来抢人了。

周刺史是周家嫡出的继承人,周都督只是后来从远支里挑来的嗣子。

周都督刚到周家的时候,周刺史博学多才,仁厚谦恭,名声远播,大家都说他考中进士以后肯定能留在长安当大官。

周刺史没有辜负长辈的期望,他北上赶考,一举得中,春风得意马蹄疾,风光无限。

参加樱桃宴,结识长安名门子弟,灯阁前打马球,赴公主府赏花宴,大慈恩寺留诗……

周刺史就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星辰,辉光灿烂。

就在他怀着一腔热血壮志等待任命的时候,吐蕃打进长安,长安世家仓皇出逃。

那只是一个开端。

此后几年,北方大乱。

周刺史辗转了不少地方,屡屡受挫。他不懂军事,乱世之中,他没有用武之地。

后来周刺史回到家乡接管江州。

为保住祖宗基业,他不得不放下骄傲,对周围虎视眈眈的近邻们卑躬屈膝,用金银财宝、美人和恭顺的姿态换来一时的安宁。

直到周都督领兵回到江州,周刺史才终于不用受制于人。

周刺史膝下有两个儿子,十几个孙子,其中随便哪一个挑出来都比周百药资质好,可周刺史对自己的儿孙非常冷淡,好像眼里只看得进周百药、周嘉言和周嘉暄父子三人。为了这个,周刺史的儿子和他闹翻,直到病逝前都不肯原谅他,孙子也和他疏远。

九宁回房换了件窄袖胡服,长发用锦缎束起,戴珠翠金箔花,去见周刺史。

她有自知之明,对付周百药和五婶那样的人,她尽可以随着性子瞎胡闹,怎么好玩怎么折腾。

但面对周刺史,什么心计花招都没用,与其被对方看穿嘲笑,还不如坦诚一些。

周刺史生活朴素,不像周都督那么爱显摆。住的院子种了很多竹子,凤尾森森,怪石嶙峋,虽然没有其他雅物陪衬装饰,但一看就很有格调。

连周刺史的侍从也个个带有书卷气,领着九宁进了一间花厅,“娘子稍等,使君马上就来。”

九宁等了没一会儿,外边传来脚步声。

她立刻站起来,迎上前,对着走进来的老人行礼,“伯祖父,侄孙女无状,让您见笑了。”

周刺史一怔,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含笑问:“怎么?”

九宁道:“刚才婶婶们求到我跟前,我故意使性子,伯祖父肯定已经知道了。”

周刺史走进正厅,坐于长榻上,示意九宁也坐下,“既然知道了,九娘愿不愿意帮一帮你的两个堂兄弟?”

九宁抬起下巴,一脸骄横,“伯祖父,是五婶先来诬陷我的。”

周刺史笑了笑,他年轻时俊秀,年老了也是慈眉善目,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对,是你婶子错了,十郎和十一郎也不该拿蛇吓唬你。九娘,你是个好孩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帮一帮他们,等十郎和十一郎好了,伯祖父替你教训他们。”

九宁皱着眉思考了片刻,抬出周都督,“阿翁在家的话,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我!”

说着话,小手捏成拳头,对着空气使劲挥舞了好几下。

她生得漂亮,气鼓鼓的样子并不会让人觉得讨厌,只有娇蛮灵动。

周刺史轻笑,难怪堂弟会宠着这小娘子。

她很像一个人。

第30章 改变

周刺史知道那个相貌平平的弟媳在堂弟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他还记得周都督带着媳妇儿子到周家的第一天,有人嘲笑弟媳,周都督二话不说抬脚就走。

“什么玩意儿!老子不受这个气!”

族老们没想到这个远支的孤儿脾性这么大,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竟然说走就走。

好说歹说才把人留下了。

弟媳去世时,周都督还当壮年,又是手握重兵的大都督,不少人前来说媒,别说是二八妙龄女郎,天仙似的人物也盼着嫁给他。

其中不乏世家之女。

周都督对劝说他的人道:“我已经娶过娘子,此事以后不必再说。”

大家感叹一两声,没当一回事,觉得周都督肯定还会续娶的。

连周百药也这么觉得,不止一次担心周都督续娶影响他的长子地位。

一晃多年过去,周都督仍旧形单影只。

其他藩镇霸主,哪一个不是娇妻美妾,左拥右抱?

周刺史作风简朴,不好美色,后院也有几房貌美姬妾。

周都督却始终没有续娶的打算。

少年夫妻,相濡以沫。

周都督为人粗莽,很少当着外人的面怀念糟糠之妻,谁能想到他竟然会为了一个平凡的女人不再娶妻?

周刺史了解过继来的堂弟,自然也清楚堂弟的喜好,知道他看重什么,厌恶什么。

小九娘很漂亮,五官精致,一望而知是个美人胚子,这一点不像她祖母。

像的是说话时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气。

堂弟喜欢小九娘,愿意纵着她,宠着她。

那么周刺史绝不会为难小九娘。

他喜欢诚实的后辈。

不管他们在外面怎么调皮捣蛋,任性骄纵,面对长辈能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一般不会坏到哪里去。

小九娘是崔氏的女儿,周都督的掌上明珠,她有骄纵的底气。

周刺史觉得九宁不想帮忙情有可原,虽然他不赞同她的做法。

“九娘,你如果答应帮忙,十郎和十一郎会很感激你,以后不敢再欺负你。伯祖父也会奖励你,你想要什么?”

周刺史循循善诱。

九宁低头思考。

经过这些天的事,众人眼中的周百药脾气暴躁、有不慈的嫌疑,以后不能再以父亲的身份拘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