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她觉得手心特别疼,一定是他扯动伤口了。

“去打球场。”

周嘉行是个男子汉,铜筋铁骨不怕疼,她九宁身娇肉贵,她怕呀!

打球场尘土飞扬,马嘶长鸣,奔腾的马蹄踏过空旷的场地,声如奔雷。

比赛刚刚开始没一会儿,四周看棚一大半是空的,只有南面坐着一帮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今天

的比赛是几家郎君斗气,昨晚才临时定下时间和参赛人数,老百姓没听到风声,所以观众不多。

场中两侧已经竖起木板,球囊也挂好了,两队人马策马绕场一周,挥舞手中偃月形鞠杖,朝对方怒吼。

气氛热烈,看棚里的少年郎们纷纷站了起来,跟着各自支持的队员一起挥拳大叫。

九宁走到北边看棚底下,目光逡巡一周,找到周嘉行的身影。

他换了身窄袖打球衣,骑在马背上,右手执球杖,扯着缰绳的左手竟然连纱布都没包,只绑了一根布条。

周嘉言和其他周家郎君排在他身前,正和温家、齐家的郎君互相叫骂。

双方你来我往的,气势十足。

唯有周嘉行一人一言不发,也不知道是他不想说话,还是周嘉言看不起他的身份不许他开口。

周嘉言分明看不上他,又非要逼他参加比赛,肯定不是为了抬举他,而是让他负责拦截对方队员,给周家郎君制造更多得筹的机会。

就是专门出力气、干脏活的。

九宁倒吸一口凉气,一整场激烈的比赛下来,周嘉行这只受伤的左手还能要吗?

她走进球场,叫住场边负责唱筹的令官:“等等,赶紧换人!”

须发皆白的令官正低头整理小旗子,听到身后传来小娘子娇柔的说话声音,吓了一跳,转身,看到九宁,唉哟一声,浑身肥肉直哆嗦。

“您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令官连忙放下旗子,要送九宁出去。

九宁手心一抽一抽的疼,指指球场,“我有事吩咐苏晏去做,把他叫回来,再挑一个人代替他。”

令官愣了一下。

这时,球场边的护卫追了过来,以为九宁想看比赛,赔笑着道:“九娘,高台在那边,坐在阁子里看比赛视野最好。”

九宁不肯走,对着令官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

都督前一阵在家的时候常常带着九宁来看比赛,有一次还为了她的一句玩笑话脱了长袍亲自下场和年轻人较量骑术,令官不敢怠慢九宁,举起旗子,示意场中比赛暂停。

周家和温家、齐家郎君骂得正酣,看到场边举起黑旗,忙勒马停下来。

“怎么回事?”

令官小跑到周嘉言的座驾前,“郎君,九娘说她有要紧事等着苏郎君去办,请郎君换一个人。”

众人怔了怔。

周嘉言反应过来,皱了皱眉,轻叱一声:“捣什么乱!让她回去!”

令官没敢走,“郎君,九娘就在外面等着呢。”

几位周家郎君对视一眼,回头看着周嘉行,冷笑了一声。

“扫兴!”

同伴的一声声抱怨让周嘉言觉得很没面子,他扯紧缰绳,夹一夹马腹,“比赛已经开始了,轮不到她来指指点点,叫她回去!”

令官见他发怒,只得退回场边。

“九娘,比赛已经开始了,一时没法换人,您有什么急事,待会儿等比赛结束,老奴帮您传话?”

九宁皱眉。

等比赛结束,她早就疼得死去活来了!

护卫们见她气鼓鼓的,不由得跟着她一起着急,自告奋勇:“九娘有什么事情吩咐?我们可以代劳。”

一个个眼睛瞪得铜铃一样,盼着她挑中自己。

九宁瞥他们一眼,随便指一指其中那个身材最高最壮实的,“待会儿苏晏下场,你上去接替他。”

“是!”

那护卫黧黑的脸庞现出一丝笑意,忙点头应喏,有些得意地扫一眼同伴们。

令官面露疑惑:“九娘,大郎说苏郎君不会下场……”

“他说了不算。”

九宁斩钉截铁道,系紧腰间绦带,朝球场旁系马的马厩走去。

护卫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等猜到她要做什么,大吃一惊,快步上前阻拦。

“九娘,使不得!”

身后的劝阻声没能劝住心头暴躁的九宁,她已经挑中一匹白马,挽住缰绳。

本来想翻身上马,刚抬起腿,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孩子,而眼前这匹白马和平时骑的雪球不一样,又高又壮,是成年人的坐骑。

九宁动作顿了一下,轻咳了两声,扭头示意傻在一边的马僮:“搬张凳子来!”

马僮点点头,撒腿就跑,很快搬了张凳子放在九宁脚下,扶她上马。

护卫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拦在白马前。

“九娘,球场上不能去呀!”

“对啊,比赛一开始,那些郎君会冲撞到你的!摔下来可了不得!”

都是大男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只能尽量摆出凶恶的神态吓唬她。

“摔伤了就不好看了!”

“对,还可能摔断胳膊、摔断腿!”

“脸都会摔烂的!”

九宁有些无语。

她又不是上场打马球,练了这么久的骑射,虽然射术一时半会还没入门,她的骑术还是学得很扎实的。而且专为打马球训练的马匹性情也和顺,不会轻易受惊,她知道轻重。

“行了,我只在场边转转。”九宁摆摆手,狠狠一夹马腹,“你们精于骑射,都紧跟着我。”

护卫们无奈,只能跨鞍上马,紧紧跟在她身侧。

球场上,周嘉言和温家大郎迟迟听不到比赛开始的锣响,扬声催促令官:“磨蹭什么呢?”

令官哪边都不敢得罪,嘴上干答应着,拖拖拉拉去取铜锣。

温家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郎君嫌令官走路太慢,不耐烦地驱马上前,手中球杖朝令官后背重重地一敲,“老狗奴,快点!”

令官年纪大了,突然被击中后背,咔嚓一声脆响,整个人佝偻成一张弯弓,扑倒在泥地上。

温家郎君和齐家郎君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昨天和周家郎君起了争执,约好今天来一场马球赛分胜负,温家小郎伤了周家的仆从,他们觉得大快人心,自然要笑。

听到同伴们哄笑,温小郎豪气倍增,继续挥舞球杖:“爬起来!”

令官是个几十岁的老人,一下被打倒在地,人还没清醒,怎么可能爬得起来?

温家郎君和齐家郎君笑得更大声。

温小郎一人一马围着令官慢悠悠地转圈,看他似乎要爬起来,手里的球杖往他肩膀上一压。

正要出言讥笑,旁边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清唳。

接着是一道冷厉的鞭风。

那鞭影快如闪电,温小郎根本来不及反应,猝不及防之下,被狠狠地抽了一鞭。

一鞭落到他脸上,又是一鞭追了过来,紧接着又是一鞭。

“啪!”

“啪!”

“啪!”

几声鞭响,不止温小郎被打懵了,球场上的少年郎们也看懵了。

只见一匹白马从球场边疾驰而来,马上挽缰的小娘子才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一袭红地小簇团花翻领窄袖锦袍,脚踏香皮靴,头上以彩绦束起长发,腕上一对海兽葡萄金腕钏。年纪虽小,但容色不俗,明眸皓齿,灿若春华,如画的眉目间隐隐透出一股英气,顾盼生姿,神采飞扬。

众人呆了一呆,早就听说周家小九娘容貌出众,果然生得标致,长大了不知会是怎样的风情。

眼看自家兄弟都望着九宁发怔,温小郎又气又怒,捂着脸大叫:“谁打的爷!”

众人回过神来,扭头看温小郎,他脸上多了几道清晰的鞭印,从额头一直延伸到脖子上,这才一转眼的工夫,几道鞭印已经又红又肿,像刚出炉的乳酥饼。

温小郎原本生得五官端正,这几鞭子下去,顿时变成猪头一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的伙伴们噗嗤一声,赶紧捂嘴忍笑。

周家郎君就没什么忌讳了,指着他的脸放声大笑。

“我让人打的!”

一声清喝,九宁催马赶到令官摔倒的地方,示意护卫下马扶令官起来。

两名护卫收起长鞭,下马搀起令官,送他去球场外边治伤。

温小郎疼得龇牙咧嘴,视线落到九娘身边的护卫手里拿着的长鞭上,恨得牙关咯咯响。

“周九娘,你凭什么打我?!”

九宁抛给他一个冷冷的白眼,“这里是刺史府,是周家,温家哥哥,你当着我的面打骂我们家的下人,你说我为什么让人打你?”

温小郎冷笑:“一个没长耳朵的老奴罢了!”

九宁比他笑得更冷,“他长没长耳朵,是我们家的事,哪怕他是个傻子,那也是我们周家的仆从,要打要骂还是要责罚,容不得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来插手!”

温小郎额前爆起青筋,指一指刚才抽他的几个护卫:“那他们就能以下犯上打我了?就算我有错在先,你们周家也不能这么侮辱人!”

九宁收起怒色,歪了歪脑袋,神情天真:“温家哥哥觉得他们没资格抽你?”

温小郎几乎要咆哮了:“你纵容低贱的下人在我面前扬鞭,欺人太甚!”

“那好。”

九宁轻笑,一对梨涡盛满甜丝丝的笑意。

她朝护卫伸出手,护卫会意,恭恭敬敬把手里的长鞭交到她手上。

众人以为她要责罚护卫来平息温小郎的怒火,驱马上前,准备劝和二人。

却不想九宁接过长鞭,二话不说,胳膊一甩,对着温小郎狠狠抽了过去!

“他们不够格,我亲自来!”

到底年纪小,手上没多大力气,这一鞭子的力道不算大。

可这一鞭子带给众人的冲击力比刚才那几鞭子要强烈多了。

这么个娇美的小娘子,打起人来怎么那么顺手?

亏得她年纪小不会武艺,这要是个懂拳脚功夫的,还不得把温小郎抽一个皮开肉绽?

众人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

周嘉言心里暗骂一声,拨转马头,驰出人群,喝止九宁:“住手!小娘子随随便便拿鞭子抽人,你这是要把周家的颜面丢尽吗!”

九宁手上的鞭子没停,扭头看他一眼,然后看向其他周家郎君,反问:“长兄,你嫌我丢脸,温家哥哥当着你们的面责打家中老仆,你们杵在那里干看着,就不丢脸了吗?”

周嘉言一噎。

被九宁视线扫到的周家郎君们也哑口无言,脸上青青白白,不敢和她对视。

气氛有些尴尬。

一阵沉默后,温家大郎哈哈大笑,策马小跑几步,拦在温小郎面前,坐在马背上朝九宁一揖,“今天是十七郎莽撞了,我代他给小九娘赔不是。”

说着暗暗瞪一眼温小郎。

温小郎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这一动,脸上、脖子上火辣辣的疼,面容扭曲,显得更难看了。

九宁匆匆向温家大郎回礼,“赔不是就不必了,我看温家哥哥面不服心也不服,不必为难他。今天我让人抽他几鞭,等会儿自会送上诊金药费,我还有事,不打扰诸位哥哥了。”

她没时间和温家或者齐家郎君磨牙,也没兴趣掺和进几家少年郎君之间的斗气争狠。

温家大郎双眉轻挑,摇头失笑。

这个小九娘,怎么和传说中的不一样?

九宁现在只想赶紧把周嘉行那小子抓回去包扎伤口,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迎着周围看过来的或惊讶或审视或好奇的视线,举起手中长鞭,对着一直在角落里看热闹的周嘉行一点。

“你,跟我下场!”

第33章 小弟

角落里的周嘉行嘴角轻翘,有点想笑。

行走市井,见多了仗势欺人的世家纨绔子弟,也曾当众被贵人讥笑欺凌,不过一个娇俏秀美的小娘子拿鞭子指着他,还是头一次。

她双眉微蹙,杏眼圆瞪,努力想做出凶悍表情,但小脸俏丽,眼眸一清到底、明亮有神,就如初春时节刚透出一点嫣红的樱桃,水灵灵的,娇艳欲滴,只会让人觉得娇憨可人,而不会生出畏惧之心。

当然,确实有点吓人就是了,毕竟她刚刚架势十足,亲手抽了温小郎几鞭子。

虽然那几鞭子在周嘉行这种习武之人看来软绵绵的,因为她小脸紧绷的缘故,居然硬是被她抽出几分凌厉狠辣的气势。

迫于小娘子凶恶的眼神,周嘉行“顺从”地催马快走几步,行到她面前。

看他还算听话,九宁满意地点点头,“跟我回去。”

她轻叱一声,白马转了个方向,慢慢走出球场。

护卫们紧跟其后。

周嘉行默默跟在最后面,出球场的时候,头也不回,手中鞠杖往身后一抛。

鞠杖准确无误地掉进那个预备顶替他的高壮护卫怀里。

场上的少年郎们相顾无言,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周嘉言目送九宁几人的身影消失在看棚底下,脸色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