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观众的世家子弟们已经开始交头接耳,暗中称赞九宁的斗鸡打得好看。

斗鸡的打法有好几种,有打几下赶紧跑的,有大腿硬实会脚踢的,有一直压低脖子威吓的,这些都不如抬着脖子的打法威风。

齐三郎面色微沉,在场的诸位都是斗鸡的好手,大半场比赛看下来,已经能确定两只斗鸡的优劣,就算他的斗鸡最后赢了,也不及小九娘的那只出风头。

传说周家郎君都不擅长斗鸡,每次斗鸡比赛必输无疑,这个小九娘是从哪里跳出来的?

想起刚才撂下的任对方差遣的话,齐三郎暗暗后悔。

等看到小九娘的斗鸡跳到自己斗鸡的背上,啄得自己的斗鸡抬不起头时,齐三郎无奈一笑。

胜负已分。

铜锣敲响,令官高声宣布:“胜者,小九娘!”

少年郎们大声吆喝,掌声雷动。

听到众人恭贺九宁,正躲在角落里暗暗诅咒齐三郎的周家郎君们兴奋不已,抬起脸,挤到九宁身边,骄傲地挺起胸膛,一脸与有荣焉。

八娘皱眉,推开硬挤到自己和九宁之间的小郎君,牢牢霸主九宁右手边的位子,瞪一眼那小郎君:先来后到,懂吗?

小郎君委屈地撇撇嘴,换了个位子,昂首挺胸。

如潮的喝彩声中,齐三郎僵着脸走到九宁身边,一拱手:“愿赌服输,小九娘,你吩咐吧。”

众人安静下来,兴奋地挤挤眼睛,比赛好看,比赛之后胜者奚落负者更好看呀!

九宁微微一笑,“齐家哥哥,你刚才腿软了吗?”

众人哄堂大笑。

齐三郎有些尴尬,他刚才嘲笑周嘉暄会腿软,不过是因为听到传言心中不忿,顺嘴那么一说,谁想到会被周家小九娘听去?

更没想到这小九娘如此较真,为了给兄长出气,居然和他比赛斗鸡。

齐三郎不想落一个言而无信、欺负女子的坏名声,对着九宁一揖:“刚才出言无状,冒犯令兄了。”

对方愿意道歉,九宁也不会揪着不放,受了他这一礼。

比赛结果很快传遍宴会的每一个角落。

周家人竟然能赢齐三郎?

温四娘要盛装出席宴会,拖拖拉拉换了好几套衣裙,温家子弟姗姗来迟,刚踏进帐篷就听到所有人在热烈讨论小九娘赢了齐三郎的事。

温大郎推推周嘉言的胳膊,“这可稀罕了,快去看看你们家后院那株铁树开花了没有?”

周家后院有两株从南边移植过来的铁树,可能是不适应气候的缘故,生长缓慢,至今还没开过花。

老实说,九宁赢了齐三郎,周嘉言心里挺得意的。当然,他不会表现出来,冷哼一声,道:“闲时取乐罢了,上不得台面。”

温大郎知道他素来不喜欢这些,笑了笑,没说什么。

帐篷里,其他家的少年郎怂恿九宁继续比赛,“小九娘,让我们家赤凤也见识一下你们家将军的本事。”

“对,咱们来切磋切磋!”

“还有我!”

九宁直接拒绝:“不了,我们家将军三天比赛一场,今天已经比过了。”

少年郎们不乐意了,谁家斗鸡不是天天比赛的,越斗越精神,三天比一场,也太金贵了!

九宁才不会轻易被少年郎的话煽动,道一声“不打扰诸位哥哥了”,拔步便出了帐篷。

身后一片失望的叹息声。

八娘和十一郎他们亦步亦趋,紧紧跟在九宁身后。

十一郎也在。

按惯例,令官把赢的彩头分了一半给九宁。

九宁随意扫了一眼,拿出一部分赏给训练斗鸡的小僮仆和护卫,自己挑了几样喜欢的收着,剩下的让刚才下注押她赢的八娘和十一郎他们选。

妹妹送我东西了!

八娘激动不已,挑了半天,觉得这个也合适,那个也不错,一时拿不定主意。

几个小郎君等不及,伸手去拿自己相中的。

八娘柳眉倒竖,一巴掌拍过去。

小郎君们委屈地缩回手,算了,他们不跟女孩子计较!

八娘最后终于挑好了,其他小郎君们赶紧一拥而上。

十一郎也被拉着一起选,他脸上青青白白,犹豫了半天,只拿回自己刚才押的那枚墨锭。

九宁看其他人都拿回自己押的东西、然后挑走一样其他的,只有十一郎只拿了一样,随手翻出一块金饼塞给他。

十一郎握着那块金饼,脸更红了。

玩了大半天,九宁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叫来侍婢问:“蒸羊做好了吗?”

侍婢道:“做好了,婢子这就叫人送来?”

九宁蹙眉,三哥不是说好会来叫她的吗?

她和八娘几人作别,抬脚走到帐篷前,里面的乐伎还在弹琵琶,乐声淙淙如流水,长案上已经空了,周嘉暄不在里头。

“三哥呢?”

手捧香盒的侍婢躬身答:“三郎刚才起身出去了,好像去了使君那边。”

周嘉暄去见周刺史了?

“把蒸羊送到蓬莱阁去,我回去吃。”

九宁参加宴会通常只有四个目的:看热闹、炫耀、出风头,还有吃。刚才她已经看到未来嫂子温四娘了,也大出了风头,多留也是无趣,宴会上吃东西总是有人过来打扰,还不如回房吃。

侍婢应喏,下去吩咐。

九宁出了帐篷,离开宴会,小僮仆抱着将军跟在她身后。

穿过长廊,迎面一阵脚步声传来。

九宁抬头看去,对上一道熟悉的视线。

最近天气越来越冷,周刺史怕今年大雪压塌民居冻死人,每天派人出府为老百姓加固房屋屋顶。养好伤的周嘉行继续当差,负责其中一支队伍,他近来早出晚归,比以前更沉默。

九宁注意到周嘉行看到自己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嘴角轻抽了一下,她有那么可怕吗?

没等她开口喊他,周嘉行拐了个弯,似乎想带着属下拐进岔道去。

九宁眼珠一转,加快脚步迎上去,“苏家哥哥,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嘉行停了下来。

九宁是周都督的孙女,生得漂亮,脾气好,又平易近人,周嘉行的属下们听她发问,嘿嘿一笑,摸摸头,憨厚道:“刚回来。”

“你们辛苦了,多亏有你们,江州的百姓今年肯定能平安度过寒冬。”

九宁学着周刺史的语气道。

被她这么一夸,汉子们情不自禁地挺起胸脯,嘿然道:“这是我们的分内之事。”

九宁眼帘微抬,扫一眼周嘉行。

他站着一动不动,表情倒也说不上冷漠,眼神直直的,好像比平时……呃……呆滞?

这是怎么了?受刺激了?

九宁顺着他的视线扭过头,目光落到小僮仆怀里抱着的那只雄鸡将军身上。

周嘉行看着将军,神色僵硬。

九宁呆了一呆,忽然想起刚才十一郎他们说的话。

周家养了不少血统纯正的斗鸡,训练斗鸡的僮仆也手段不凡,却鲜少在斗鸡比赛中拔得头筹。所以刚才她赢了齐三郎时,十一郎他们十分激动。

九宁随口问为什么周家郎君都不喜欢斗鸡。

十一郎拍一下大腿,老气横秋地长叹一口气,沉痛道:“咱们家的人都怕斗鸡,越漂亮的越怕。”

原来不管是周百药还是周嘉言、周嘉暄,不止不喜欢斗鸡,而是天生看到气势汹汹的红冠雄鸡就害怕。其他房的周家郎君也差不多。

有人开玩笑说周家老祖宗肯定被雄鸡狠狠啄过,所以周家子孙都怕雄鸡。

周嘉行也是周家人,难道他也怕雄鸡?

九宁有点哭笑不得。

这感觉,就好像一头纵横山野的猛虎突然举起蹄子说它怕小白兔一样。

周嘉行都能徒手抓蛇了,而且武艺过人,将来还会上战场,竟然会怕一只鸡?

九宁给小僮仆使了个眼色。

小僮仆抱着将军,上前两步。

九宁觑着周嘉行,发现他虽然一动不动,瞳孔却在小僮仆动了以后猛地微微一缩。

这太好玩了!

周嘉行到底怕什么呢?怕鸡的喙?鸡的鸡冠?还是鸡的爪子?

九宁好奇不已。

她指一指小僮仆怀里挺着脖颈的将军,“苏家哥哥,你觉得我这只斗鸡威风吗?”

周嘉行撩起眼皮,先看一眼九宁,然后看着那只红冠雄鸡。

“威风。”

他淡淡道,还是站着没动。

九宁微笑,视线落到他手掌上。

伤早就养好了,不过留了一道浅浅的疤。

她看得出来,他不想看到僮仆怀里的鸡,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也不会表现出来。

可能是一个人摸爬滚打,吃了很多苦,习惯隐藏自己的恐惧。也可能是知道她的意图,不想让她看笑话。

九宁突然想起他在箭道徒手抓蛇的那一次,还有抽走她手里的弓时的冷静果断。

虽然她一直怀疑周嘉行隐瞒身份的目的,但到目前为止,他没有伤害过她,面对她的试探也只是冷漠以对。

每个人都有怕的东西,她怕蛇,周嘉行怕鸡,她不该故意逗他玩的。

九宁朝周嘉行和他的属下颔首致意,示意僮仆退下去,“你们忙吧。”

她带着护卫们离开。

第37章 家业

天边铅云堆积,呼啸的北风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卷刮过庭院,池畔几株松柏依然苍翠。

堂中设风炉香几,侍婢素手纤纤,拿起一枚鎏金镂空鹭鸶球路纹银笼子,翻烤茶饼。

茶鍑里的水已经滚沸,咕嘟咕嘟冒着小细泡,这水是从永安寺求来的清泉水,甘甜清冽,煮茶最好。

须臾后,袅袅茶香从茶鍑中溢出。

一沸,二沸,三沸,拂末,点茶,茶香浓烈。

周刺史端起茶碗,浅啜一口,满口芳香,仿佛长廊外并不是一派萧瑟冷寂,而是春日融融,鸟语花香。

“到底是贡茶。”

周刺史低头看着葵口碗里潋滟的茶汤,叹了一句。

武宗皇帝喜欢这种采自太湖畔的名茶,每年地方进贡的茶叶送到长安,武宗心花怒放,先荐宗庙,然后分赐给朝中重臣,最后才留下自己饮用。

周刺史有幸见过武宗皇帝龙颜。

那时他一举得中,春风得意,樱桃宴上,还是太子的武宗代圣人给众位进士簪花,喜他文采过人,亲手递了杯茶给他。

一杯已经冷掉的茶,周刺史记到如今,永生难忘。

武宗是个好皇帝,即位前表面上懦弱无能,为宦官所辖制,即位后励精图治,暗中积攒实力,打击权臣,贬谪奸宦,体恤百姓,减免赋税,朝政慢慢趋于稳定,民间百姓越来越富裕,那时大家都说朝中已隐隐有中兴之相,再度兴盛指日可待。

可惜武宗皇帝没能留下子嗣,猝然去世后,南北衙争权夺利,朝政又陷入一片混乱,阉人再度当权,不仅掌军国枢机,甚至可以废立皇帝。

短短十年间,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再无中兴的可能。

昙花一现没法挽回颓势,日薄西山,大厦将倾,周刺史昨晚接到密报,宰相赵令嘉暴死于崇仁坊家宅内,小皇帝问都没问一声,赵家人心灰意冷,打算携族离开长安。

天下乱了这么多年,但唐室仍在,起初老百姓还是指望朝廷的,如今各地藩镇割据多年,俨然已经成了土皇帝,只差没有戳破最后一层窗纱,不止老百姓,连周刺史这样一直对朝廷抱有期待的忠臣也知道——朝廷已是回天乏力了。

各地藩镇称帝是早晚的事。

长廊另一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快,但是依然走得从容,不至于失礼于长辈面前。

几息后,俊秀少年跨进门槛,面色焦急,仍不忘先行礼:“拜见伯祖父。”

周刺史放下茶碗,点点头,示意周嘉暄落座。

周嘉暄跪坐在周刺史下首,直起身子,“伯祖父,侄孙刚才听到一些传言。”

“青奴。”周刺史道,“你明白,那不是传言。”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周嘉暄并没有露出释然之色,相反神色更为愁闷,起身,再跪下,行了个稽首礼。

“伯祖父,长兄才是嫡长。”

江州传出流言,周刺史想要将家主之位传给周嘉暄,而不是周百药或者周嘉言。

其他世家子弟听说这个消息,今天在宴席上争相奉承周嘉暄。

当然也有人不满周刺史的这个决定,暗讽周嘉暄不够格。

还有为周嘉言打抱不平的,指桑骂槐,只差没指着周嘉暄的脸骂他虚伪。

周嘉暄知道这流言肯定是从周刺史这里传出来的,立刻过来求见,想找伯祖父要一个解释。

周刺史望着庭院里郁郁葱葱的松柏,自嘲一笑,“青奴,若在太平盛世,自然是嫡长继承家业,可如今是乱世,而且还会继续乱下去……良才善用,能者居之,大郎肖似汝父,不知变通,周家要是交到他手里,难有出头之日,你年少聪颖,品格端正,友爱兄弟,比他更合适。”

周嘉暄没有抬头,“伯祖父,人无完人,长兄还年轻,假以时日,必有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