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婢女,九宁屏住呼吸,继续观望。

但愿多弟不要露馅。

她刚感慨完,就听“哧溜”一声,躲在芭蕉丛里的多弟不小心踩到地上腐烂的叶片,滑倒了。

这一声惊动长廊里的人,周嘉行遽然回头,暗夜中一双冷淡的眸子,目光穿透重重雨幕,射向芭蕉丛。

一道雪亮电光闪过,照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他身边那个虬髯黑衣人。

虬髯大汉伸手拔刀。

九宁暗骂: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长廊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虬髯大汉似乎并不着急,慢慢靠近芭蕉丛,手中弯刀折射出慑人的冷光。

周嘉行站在远处,负手而立,面容模糊。

芭蕉丛里的多弟没敢爬起来,钻进花丛深处,瑟瑟发抖。

眼看虬髯大汉离芭蕉丛越来越近,九宁暗暗着急,皱眉看看脚下,再看看远处的周嘉行,眼睛一闭。

“乓”的一声,滚下石阶。

这一下动静不小,另外三人都愣住了。

虬髯大汉手撑在栏杆上,一个跃身翻出长廊,几步冲到九宁面前,大手如鹰爪罩下来,一把扣住她咽喉。

弯刀锋利的刀刃近在咫尺,九宁心头骇然,剧烈咳喘,挣扎着喊了一声:

“……哥哥!”

虬髯大汉不为所动,手上加重力道,另一只手砍向九宁的后脑勺。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踏响声,虬髯大汉还没来得及回头,抬起的手蓦地被震开了。

大汉一惊,扭头见来人是周嘉行,忙松开手,“郞主。”

周嘉行俯身,手指抬起九宁的下巴。

九宁劫后余生,大口呼吸,小脸吓得煞白,豆大的雨珠打在眼皮上,有点疼,眼睛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睫毛湿漉漉的黏成一团,身上已经湿透了。

“是你。”

周嘉行淡淡道,抱起蜷缩成一团的九宁。

衣衫湿透,九宁冷得直打颤,紧紧抓住周嘉行衣襟,觉得他好像不是要杀人灭口的样子,心虚地叫一声:“苏家哥哥……”

本来想装傻来一句“今晚夜色不错呀”,想了想,实在不好意思——她都看到虬髯大汉手里的弯刀了。

周嘉行抱着九宁回曲廊避风的地方,放她坐在栏杆上,问:“你都看到了?”

语气平静。

他这么坦然,九宁也不胡思乱想了,点点头,“苏家哥哥果然不是一般人。”

因为浑身透湿的缘故,一边说话,一边哆嗦。

周嘉行看她一眼,突然蹲下身,单膝跪在她脚下。

九宁吓了一跳,茫然了一瞬。

周嘉行这是……跪下苦苦哀求她不要告发他?

还在发愣,脚被抬了起来。

“疼不疼?”

“啊?”

九宁眨眨眼睛,长睫绞碎雨珠,这让她的眼神看起来格外天真。

周嘉行垂眸,手背敲敲她的腿,“哪里疼?”

九宁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周嘉行以为她刚才那一下摔伤了。

她愣愣地摇摇头,“不疼。”

既然是假摔,当然不会真的摔伤自己,她是蹭着台阶滑下去的。

不疼的话刚说出口,九宁又后悔不迭,这时候就应该假装受伤博取同情、顺便把事情混过去!

她赶紧补救,抬手扶额,“头有点晕。”

周嘉行撩起眼皮扫一眼她红肿的额头,松开手。

她似乎身体不好,经常生病,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不舒服,皮肤娇嫩,手指轻轻擦一下就可能蹭红一块,刚刚被怀朗掐了下脖子,颈间留下一圈青紫痕迹。这么娇弱,却精神气十足,每天骑马在箭道跑圈,骑术已经快赶上两个哥哥。

别家的小娘子日子过得悠闲,她忙忙碌碌,既要上学练骑射,还得料理庶务,就这样了还要三五不时出门游逛,领着一帮小郎君去斗鸡场出风头,有滋有味的。

雨声响亮,不远处飘来几点灯火和说话声,衔蝉拿着雨具回来接九宁了。

九宁飞快环顾一圈,虬髯大汉已经悄悄离去,芭蕉丛那边也没有声响,多弟应该已经趁着刚才的混乱偷偷溜走了。

“不用怕,我不会做什么。”周嘉行站起身,道,“你可以把今晚的事告诉你哥哥。”

刚才怀朗扣住她并不是要杀人,只是想打晕她而已。

九宁诧异地瞥他一眼。

等衔蝉她们找过来的时候,周嘉行已经转身走远了。

看到九宁淋得透湿,坐在栏杆前抱着双臂发抖,衔蝉大惊失色,赶紧给她披上氅衣。

九宁想起周嘉行刚才那句话,想了想,没回蓬莱阁,掉头往周嘉暄的院子走。

保险起见,还是告诉三哥一声。

……

廊前雨帘高挂,曲廊深处,虬髯大汉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郞主,小九娘肯定去三郎那里报信了。”

周嘉行站在幽暗处,目送九宁在婢女们的簇拥中走远。

受到惊吓,自然要去找哥哥诉委屈。

“不碍事,和他们无关。”

片刻后,他收回凝望雨幕的视线:“动手吧。”

虬髯大汉恭敬应喏:“是!”

……

雨中灯火黯淡,一行人穿过寂静的长廊,对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隐隐还有护卫的呵斥。

九宁抬起头,认出来人:“阿兄怎么出来了?”

周嘉暄浓眉紧皱,面色沉重,听到她带笑的说话声,快步走近,“苏晏呢?”

九宁一怔。

周嘉暄以为她被吓住了,摸了摸她脸颊,“刚才有婢女冲进阿耶的院子,说你撞到苏晏密会歹人,被他扣下了。”

九宁反应过来:方才多弟看到她惊动周嘉行和那个虬髯大汉,偷偷跑走,去找周百药告密了!

她无语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没准备把事情闹大,只想私下里和三哥商量,多弟这么一通告密,事情肯定瞒不住。

周百药知道了,周嘉暄带着人赶过来了,那周刺史很快也会被惊动。

四面八方传来嘈杂声响,阖府都被吵醒了,护卫擎着火把穿过长廊,人声鼎沸,乱成一片。

雨还在下,但已经听不见哗啦啦的雨声了。

浮动的灯火如流萤一般飘向各个角落,护卫们组成几班,一个院子一个院子搜过去。

九宁有种预感,周嘉行的身份……要被揭穿了。

她道:“他走了。”

周嘉暄眼神示意护卫们分头去找人,看九宁头发、衣裳全湿透了,皱眉说:“回去换下湿衣裳,这么冷的天,别冻着了。”

他不会要亲自带人去抓周嘉行吧?

九宁想提醒三哥注意防备周嘉行,但又不能让两人正面起冲突。她刚才之所以敢惊动行动鬼祟的周嘉行,就是因为知道周嘉行不像多弟心眼小,只要不是真的得罪狠他,他一般不会起杀心。

怎么才能避免三哥和周嘉行对上呢?

九宁一个踉跄倒进周嘉暄怀里,搂着他撒娇:“阿兄,我有点怕,你送我回房好不好?”

她浑身冰凉,哆哆嗦嗦直打冷颤,白天又才伤了额头,周嘉暄自然不忍拒绝她,虽然心里惦记着苏晏那头,还是转身换了个方向,送她回房。

途中碰到大郎周嘉言。

下午回到自己的院子后,周嘉言越想越觉得家主之位只是个考验,悔得肠子都青了,正烦恼和弟弟动手、打伤妹妹的事传出去会遭到周刺史的厌弃,听说苏晏那个胡奴以下犯上冒犯九宁,心念一闪,带着护卫满府乱窜。

抓到胡奴,不仅可以显示他的能力,还能和九宁和解,同时可以树立他嫡长的威信,一举多得!

看到周嘉暄送妹妹九宁回房,周嘉言摆起长兄的架势,安慰他们几句,“回去等消息吧!”

九宁巴不得周嘉言碰一鼻子灰,没有理会他。

回到蓬莱阁,脱下湿透的衣裳,泡了会儿香汤,九宁挪到火炉床里烘头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周嘉暄喂她喝了碗驱寒气的姜汤,哄她躺下睡。

九宁睡是睡了,却揪着他的衣袖不放。

周嘉暄无奈,只能留下陪她,等她睡熟,轻轻抽出袖摆。

这时,门外响起一片惊叫声,紧接着房门被拍得震天响,“三郎,九娘,不好了,使君和阿郎被贼人抓走了!”

睡梦中的九宁猛然惊醒。

周嘉暄一下站了起来,走出去拉开房门:“怎么回事?”

报信的人跪在地上,抖如筛糠:“苏、苏晏他们个个都是高手,他们抓了阿郎、大郎和使君,往祠堂的方向去了,他们还说让族里的郎君们都过去,不然就放火烧了咱们家的祠堂!”

周嘉暄瞳孔微微一缩。

“三郎,使君、阿郎和大郎在苏晏手上,其他房的人都赶过去了。”

周嘉暄镇定下来,问:“通知唐将军了吗?”

报信的人回答说:“通知了,唐将军说会马上派一千人过来帮忙擒拿苏晏。城门也紧闭,各坊戒严,任何人不得外出。”

周嘉暄回头看一眼火炉床。

九宁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出去说。”

周嘉暄抬脚走出去,走到门口时,叮嘱侍婢,“好生照料九娘,外面的事不要惊动她。”

侍婢恭敬应下。

周嘉暄带着惊慌失措的亲随离开,门又合上了。

九宁等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爬起来走到门边,透过槅窗往外看。

周嘉暄已经带着人离开,一行人背影匆匆,飞快消失在幽暗雨幕中。

九宁立刻回卧房,随意梳了个螺髻,穿上兽皮靴,披了件防雨的玄色龙纱斗篷,带上阿二几人,悄悄跟在周嘉暄后面。

……

周家的祠堂灯火通明,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身着甲衣的江州兵。

士兵们手执长弓,拉满弦,箭尖全部指向祠堂门口。

雨水顺着箭尖淌下,气氛凝重。

刚才周嘉行带着十几个黑衣人掳走周刺史、周百药和周嘉言进了祠堂,其他房的子弟陆陆续续赶到,负责保护刺史府的唐将军接到消息也带着士兵们赶过来,转眼间就将祠堂围得水泄不通。

周嘉暄赶到后,先去见唐将军:“里面是什么情形?”

唐将军道:“那个叫苏晏的,抓了人就往祠堂来了,不过好像没有伤人。”

周嘉暄揉揉眉心,点点头。

第40章 当年

九宁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场激烈的厮杀。

她甚至连帮被擒的周嘉行求情的理由都想好了。

然而祠堂很安静,大雨滂沱,江州兵们沉默地守在外面,四周曲廊里火把熊熊燃烧,映出士兵们黧黑的脸庞。

周嘉暄已经进去了。

士兵看到一个身披玄色斗篷的人从大雨中走近,手中弯弓抬高,“什么人?”

来人抬起头,朦胧的火光照亮她的脸,一双乌黑的明眸,肤色雪白,容光慑人。

身后几名护卫皆佩了陌刀。

唐将军不禁愕然,下巴都快惊掉了,暗道了一声小祖宗,上前几步,“九娘怎么也来了?里头乱着呢,您回去吧。”

周都督在的时候,唐将军常去回话,九宁早就和他混熟了。

九宁摘下兜帽,顺着湿漉漉的石阶步上长廊,问:“苏晏想做什么?”

唐将军摇了摇头,“没人知道,他保证不会伤人。”

九宁扫视一圈,估摸了一下人数。

江州是周家的地盘,周嘉行如果带着人往外跑,兴许能逃出刺史府混出坊,可他却偏偏往里走,而且来的是守卫森严的周家祠堂,唐将军带人围过来,层层弓弩手排出铜锅阵,哪怕他是绝顶高手,插翅也难飞。

他为什么要来祠堂?难道他想要认祖归宗?只是揭破身份的话,应该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吧?

沉寂中,黑漆大门吱嘎响了一声,有人走了出来。

士兵们提高警惕,握紧刀柄。

走出来的人是周刺史的亲随,他脸色平静,环顾一圈,对上唐将军的视线,道:“使君有令,待会儿若周嘉行从这里出来,你们不可伤人!”

唐将军一脸茫然:“谁是周嘉行?哪房的郎君?”

亲随解释道:“周嘉行就是苏晏,他是家中二郎。都督前不久来信说已经查明苏晏的身份,使君正准备告之阿郎,劝阿郎和他相认,不想出了这样的乱子。”

唐将军惊愕地瞪大眼睛。

本以为江州出现奸人细作,没想到居然是周家家事。

一旁的九宁听亲随说周嘉行的身份已然暴露,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走上前问:“周嘉行是我二哥,我阿耶、长兄、三哥都在里面,我可以进去吗?”